总有一种柔软,让人生坚定从容-“老兵”和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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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老兵是新入伍的小兵。个子不高,刚刚达到体检的身高要求。国字脸,浓眉,厚唇。浓眉下一双单睑眼,目光忧郁而倔强。那种眼睛是最不善于传达心语的,忧郁而倔强乃是它们的“本色”。的确,那是一双很“本色”的眼睛,似乎除了公开它们的“本色”,再就没有任何别的内容可流露了。老兵肩宽胸阔,体格看上去相当壮,是干累活儿练出来的。

    他结束了身高和体重那一关,问填体检表的医生:“合格吧?”

    医生头也不抬地边填边说:“体重倒是没问题,身高将够格。”

    他说:“够格就是合格呗!”

    医生放下笔,望着他摇摇头:“不一定吧?你和他们比比!”

    别的小伙子都比他个子高。

    他怔了片刻,嘟哝:“选兵又不是选跳舞的!”

    医生不再说什么,低头填下一张表。

    “雷锋个子也不高!”

    “……”

    “医生,求求你,替我增高几厘米行不?”

    医生笑了:“我有什么办法替你增高哇?”

    “这简单嘛!”他抽出了自己那张表,指着说,“这儿,你把‘3’改成‘8’,我不是就增高五厘米了吗?”

    医生说:“不行。那是弄虚作假!”将他的表又压在其他表下了。

    “为了当上兵,革命的弄虚作假那也是可以原谅的嘛!求求你了医生,求求你了!”

    医生不再理睬他。

    他竟不去下一关体检,大声发起牢骚来:“够格还不算合格,哪有这个理!部队也不来个当官的。来了,我起码还可以当面申诉申诉愿望!”

    这时,另一位穿白大褂的向他转过身——他发现对方白大褂的敞领内,显露着军上衣和红领章。

    他又怔了。

    “为什么想当兵?”

    “奔出息。”

    “难道只有当兵才有出息?”

    “对我,差不多就是这样。”

    “当不成兵,还可以考高中,考大学嘛!”

    “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

    “离开过家乡吗?”

    “到城里打过三年短工。”

    “三年?三年前你才十五岁!”

    “对。”

    “喜爱马吗?”

    “马?喜爱!我家一匹马就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我对它像对我兄弟!”

    那位招兵的连长凝视他良久,将他扯到一旁,悄悄对他耳语:“我给你吃颗定心丸。二十三还蹿一蹿呢!我看你到了部队上个子还能长!……”

    就这样,他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被分到了东北大地上的一处军马场。那军马场位于黑龙江与内蒙古的交界之域,广袤而苍凉。

    像所有的农村新兵一样,他怀揣着一个秘密,也可以说是一个心思。那心思倘对所有人公开坦白了,所有人都会予以理解——入党、提干、留在部队,逐级晋升军阶,熬成位校官。一生尽忠于部队,既出息了自己,又荣耀了家门。但他从没对任何人坦白过。人人都有的心思,就不值得谁对谁坦白了。他默默地,吃苦耐劳地,执着不移地接近着他的人生憧憬。军马场的兵也是兵。军训是照例的军营生活的内容。而驯养军马意味着“专业”。好比炮兵和坦克兵对炮和坦克的性能必须了如指掌一样。多亏他在家里养过马,了解马,爱马,所以很快就成了“专业”最出色的新兵。他知道驯养军马仅凭自己养过一匹马那点儿粗浅的经验是不行的,便托人四处买来了有关的书籍,并且天天坚持记录驯养心得。他的军训成绩也很优秀。倘爆发了战争,他随便跨上任何一匹军马,都可以立刻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骑兵。入伍第二年他在新兵中第一个当上了副班长,第三年入了党,第四年当上了班长。他爱军马,更爱他那一班天天为军马的健壮早起晚睡的战士。第五年他被所在部队授予“模范班长”的称号。

    他那一班战士中曾有人说:“班长爱咱们像一位母亲爱儿子!”

    却立即有人反对:“他爱军马才爱到那样!对咱们的感情呀,比对军马差一大截哪!哎,你自己承认不,班长?”

    正在替战士补鞋的他,笑了笑,没吱声儿。

    战士们逼他作出回答。

    无奈之下,他真挚地说:“其实呢,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为谁驯养军马?为骑兵部队嘛。军马是骑兵不会说话的战友。我们今天多爱军马一分,军马明天就会以忠诚多回报我们的骑兵兄弟一分。爱马也等于爱人啊!……”

    于是战士们都肃然了。

    有一天,他一个人躲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家信中说,他家那匹马病死了。那匹马是他用在城里打工的钱买的,买时才是个小马驹子。他想,如果自己没参军,那匹马是不会病死的……

    从此以后,他更爱一匹枣红军马了。它端秀的额头上,有像扑克牌中的方块似的一处白毛,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头心儿”。他家那匹马的额头正中也有“白头心儿”,只不过不是枣红色,而是瓦青色……

    那时他就已经开始被视为“老兵”,尊称为“老班长”了。尽管才二十三岁多点儿,已经欢送过一批战友退伍了,可不是老兵怎么的呢!当年那一批兵中,只留下了他一个,对于后来的一批新兵而言,当然也是“老班长”咯!退伍的战友们与他分别之际,许多人哭了。和他一样来自农村的战友,对他依依不舍而又羡慕。他明白他们的心里话——“班长,就看你的了!”他对他们也同样依依不舍而又颇觉不安,仿佛自己侵占了别人的利益似的。同时,当然还感到了几分欣慰,几分自信。毕竟已经是班长了,被留下超期服役了,兴许部队将来真的能栽培自己为军官吧?

    “白头心儿”救了他一命。一次军马受惊“炸群”,他从另一匹马的背上一头掼了下去,恰巧“白头心儿”随着受惊的马群冲过来,它一口将他叼起。否则,他将毙命于万蹄之下无疑。当马群安静下来,他搂着“白头心儿”的脖子,感激地涌出了热泪。由于在奔驰中还紧紧叼住他不放,“白头心儿”的嘴唇被撕豁了……

    他入伍的第八年,裁军,军马场接到了解散的命令。骑兵这一兵种,因军事装备的越来越现代化,已经不太可能发挥其在以往战争中的迅猛威慑力了。大部分军马卖给了“外蒙”,一小部分优秀的选送给各边防部队了。剩下几十匹略有残疾的,被处理给形形色色的人们了。有的从此做了普普通通的劳役马;有的做了什么风景区的观娱马,供游人骑着逛景致、照相;有的被什么特技马术队买走了,“白头心儿”便在其中。

    “白头心儿”被买走时他在场。那马眼望着他,四蹄后撑,任买主鞭打叱喝,岿然不动。他不忍眼见它受虐,轻轻拍着它脖子,对它耳语般地说:“‘白头心儿’啊,何苦呢?乖乖跟人家走吧,啊?我不会忘了你的,有一天我会把你买回来,使你成为我的马的!”——分明,马听懂了他的话,马头在他肩上磨蹭了几番,生了根似的马蹄才终于迈动起来……

    望着“白头心儿”被牵走,不知不觉的,泪水已淌在二十六岁的“老兵”的脸颊上。

    军马场虽然解散了,仍有诸多后事需人料理。二十六岁的“老兵”,怀揣着一份退伍通知书,滞留了两个月。他又获得了部队授予的“模范班长”的荣誉。那是对他八年服役的最后的嘉奖。他参军后的种种的希冀,全都休止在那又宝贵又朴素的证书上,成了“光荣的梦想”。

    他是最后离开军马场的官兵中的一个。那是一个冬日里的黄昏,他们列队肃立在已然空荡无物的营房前。营房后不远处,是一排排寂静的马厩。连长命令他以“老兵”的身份降下八一军旗。他明白,那也意味着是给予了他一种特殊的资格。仰望着在风中飘荡的军旗徐徐而降,他仿佛听到营房中传出了笑声和歌声,仿佛闻到从马厩发出的草料混杂着马粪那种带着一股温热似的气息。对于他这名军马场的“老兵”来说,那种特殊的气息的确是芳香的……

    当他捧着军旗交给连长时,连长未接。

    连长说:“老兵,收下这面军旗做个纪念吧!”

    上级批准他们可以鸣枪告别军马场。

    连长允许他们每人鸣枪的次数可以和自己入伍的年限一样。除了连长和指导员,再就是他入伍的年限长了。

    但他只鸣放了七枪。

    指导员说:“老兵,我替你数着呢,还差一枪。”

    他双眼噙泪回答:“指导员,我不满八年军龄,差四个月……”

    他话音未落,有人哭了。

    如血的夕阳沉到地平线以下了,当广袤而苍凉的大草原夜幕降临时分,他们乘军车离开了军马场。回望着在视野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营房和马厩,他想——它们也将成为这大草原上光荣与梦想的遗址了。他想——他保存他“模范班长”的证书,一定要比大草原保存那遗迹更长久、更长久……

    他突然拍着军车驾驶室的篷盖大喊:“停车!”

    车停下了。

    他喃喃地说:“我……我好像听到了‘白头心儿’的嘶叫……”

    然而其实只有风声……

    这提前四个月退役的“老兵”,在归乡的途中,在一个地界毗连大草原的小县城里,竟然发现了“白头心儿”。确切地说,是那马首先发现了他。也许它并没能立刻认出他,而仅仅是因为他的一身绿军装,唤起了那军马求救的本能。他循着马嘶声望去,见“白头心儿”也正望着他,卧在一幢砖房前。马旁,一根高木杆上挂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四个醒目的大字——“吕记马肉”。“白头心儿”就拴在那木桩上。他走近它,见它那晶亮的大眼睛里分明地汪着泪。那军马以一种类人的哀伤的目光瞪视着他。

    马肉店的老板告诉他,那军马在为某电影摄制组效劳过程中弄断了一条腿,看来废了,只有杀死卖肉了。

    他蹲下查看了一番马腿,请求老板将“白头心儿”转卖给他。

    老板出了一个数。那笔钱超过他的复员费,而老板却不肯让价。

    “我白替你打工行不行?”

    “多久?”

    “直到这匹马能站起来了为止。”

    老板认为他傻,认为那马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便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他从此一边打工,一边精心照料“白头心儿”。

    一个月后,“白头心儿”奇迹般地站起来了。

    老板被他感动了,没再收他一分钱,允许他将“白头心儿”牵走,并且,还白赠了他一副马鞍。

    由于“白头心儿”,他自然没法乘火车。于是这“老兵”和曾救过他命的那一匹军马,朝行暮宿,向着他的家乡,开始了他们的“长征”……

    途中,他度过了二十六岁生日。

    两个月后,他老母亲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风尘仆仆的、穿一身军装的男人,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有“白头心儿”的长鬃枣红马蹒跚地来到家门前。

    他激动地叫了一声:“妈!”

    老母亲惊喜地认出他是她那参军八年只探过一次家的儿子!

    不是老母亲将儿子搂抱在怀里,而是儿子将瘦小的老母亲搂抱在怀里……

    老母亲说:“妈知道你不会乱花钱的。”

    他惭愧地说:“妈,我的复员费几乎都花光在路上了……”

    他笑着说:“妈,你看,咱们又有一匹‘白头心儿’了!”

    第二天清晨,他牵着“白头心儿”登上了家乡的山头,俯瞰着几处穷困得近乎败落的村子,他对“白头心儿”发誓般地说:“‘白头心儿’,帮我把咱们的家乡彻底变个样儿吧!”

    那一时刻,二十六岁的“老兵”似乎顿悟——军队给予他的,还有比“模范班长”之荣誉重要得多的东西……

    马儿安闲地吃着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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