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文学的阅读-读牛汉:树木的礼赞[8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我借用黑塞一篇文章的题目,来记述参加一次诗歌会议之后的点滴感想。会议是《牛汉诗文集》[89]的首发式暨研讨会。会议取名“跋涉者和梦游者”,这应该是牛汉自己和一些研究者对他的人生道路和诗歌精神的概括。来开会的有诗人(郑敏、邵燕祥、屠岸、任洪渊、灰娃、西川、食指等),有诗歌批评家,新诗史研究者,有20世纪70年代末《今天》杂志的参与者,有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杂志社工作的同事,以及他的追慕者,将近百人。会场不大,这就显得很拥挤,有的只好站在后面。研讨会的气氛有些奇特,“学术”的氛围并不缺少,更浓厚的是那种朋友、“家庭式”的亲切和温馨。

    牛汉先生已经87岁,腰疾严重,无法自己走路移步,是坐在轮椅上来的。以前,我对诗歌界一些朋友称他为“老爷子”颇不以为然,这回为这样的气氛感染,觉得应该修改自己的看法。诗文集装帧精美,却朴素庄重。深灰色封面上有牛汉硬笔的自画头像。好几年前,也是一次诗歌会议,他坐主席台,我在下面。也许是有的发言空洞冗长,他趁我不注意,铅笔画了我侧面的速写送给我。这次开会,想找出来让他签名,却怎么也没有找到。他过去出版的书,许多我都有,有的还是他题签赠送。在《命运的档案》[90]的扉页上,他写有这样的文字:

    此书一半为档案:曾作为罪证,80年代初由中央某部退还我。只清理出一部分,大部分仍搁在书橱角落。不是正常的文学创作,但从中可了解我一生的一些内心活动。

    我的电话:××××××××。

    这里说的“档案”,指的是他给胡风、梅志、他的朋友的信件,以及读书笔记和创作手稿。这次的诗文集,这些“档案”都已悉数收入。牛汉先生赠我的著作,给我写的信,不只一次留有他的电话。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打,倒是他给我打过几次。这有悖常情和常理,是我的不是。牛汉先生年长我十六七岁,可是,和他在一起,常会觉得他比我们许多人都坦诚,都更有童心。在他面前,我常不由自主地告诫自己,要少一点世故,少一点圆滑,真的要真实一些。

    二

    知道牛汉的名字,是50年代读高中的时候。那时他、胡风,以及绿原、路翎、阿垅他们开始蒙羞遇难;当时,我没有怀疑地相信他们是“反革命”。那时候有个奇怪的念头,总以为牛汉他们是“老头”了,后来才知道当年他不过三十出头。待到开始读牛汉的诗,已经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个时期,他最为人称道的作品,当推《华南虎》:“不羁的灵魂”,“火焰似的”斑纹和眼睛,“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成为描述牛汉诗质和人品的词语。它和《鹰的诞生》《半棵树》等,通常被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比较起来,80年代初更触动我的,是《麂子》,是《悼念一棵枫树》。我看到平易、朴素的语句的饱满和力量。有关这首诗在我这里引起的反应,我在题为《历史经验的重量》的文章里,有详细讲述。牛汉这首诗初稿写于他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1972年。一个秋天的早晨,湖边一棵高大,美丽的枫树锯倒了,这时:

    家家的门窗和屋瓦

    每棵树,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树上的鸟,花上的蜂

    湖边停泊的小船

    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诗还写道,这一天,整个村庄和山野都飘着“比秋雨还要阴冷”的清香。

    那个时候,这首诗给我印象深刻的原因,现在想起来有两个方面。80年代初,“象征”是诗歌写作、批评最被推重的方式,读者也热衷从诗中寻找“喻象”背后的寄托、指向和微言大义。这固然是在矫正当代诗歌那种“主题”和方法的浅白直露的弊病,但什么事情一旦成为风尚,争相模仿,就会让人厌烦。《悼念一棵枫树》虽有某种寄托,也可能有某种“象征”,但它的力量不需要借助这些。所以我在当时和后来写作的当代文学史和新诗史中多次提到,它“诗的情感,与作为情感、经验的寄托和映像的自然物之间,超出简单比喻性质的关系”,赞赏那种高贵的情感,“弥漫一切空隙地流贯、浸润在诗的所有细节”之中。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与个人生活经验的关联。1969年,那时掌管学校权力的工人、解放军“宣传队”已进驻学校,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除了对人的排队、清理之外,花草也不能例外。说是北大到处尽是花花草草,正是滋生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温床。不久,五四运动场跑道和足球场便全部开挖,种上了白菜、西红柿、黄瓜,而中文系、历史系所在地的一院到六院之间的静园,树木、草地被砍伐、铲除(还好,似乎是顾及了生长的不易,一些松柏被保留了下来)。记得是一个早上,我从宿舍去中文系,从四院一边转过去,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高大的白杨、榆树的树干已经肢解在地,刺梅、丁香、连翘的枝叶狼藉散落;天空突然因空洞而慌乱。因此,我能够理解牛汉在被伐倒的枫树前的“丧魂落魄”:“整个天空变得空荡荡的,小山丘向下沉落,垂下了头颅……我颓然地坐在深深的树坑边,失声痛哭起来。”[91]也是在那些日子,一次遇到谢冕,他激动而忧伤地说起未名湖一株美丽榆树被无端锯倒,没有人清理,一个多星期,几截树干仍躺在路旁,叶片枯萎失去了光泽。谢冕说,“我真的不敢从它身边经过,每次都绕远路回家”——那时,他住在大学西北角的朗润园,从中文系的二院回家,未名湖是必经的地方。

    我明白,我们谁也没有力量阻挡“风景”消逝的进程。

    三

    2008年9月,和一些朋友去安徽旅游,在屯溪的书店购得刚出版的德国作家黑塞的诗文集《园圃之乐》[92]。对“伪造”的“屯溪老街”并没有很高兴致,可离旅游同伴集合还有两个钟点,便在街头公园长凳上翻读这册漂亮的小书。说它“漂亮”,除了装帧的雅致,还因为里面有十几幅黑塞手绘水彩图画,让人爱不释手。收入的诗、文(不少是黑塞著作的摘录),时间跨度从“一战”前的1908年到50年代初。在战乱频仍、声色犬马、奢华浮夸激荡的20世纪,黑塞离群索居的生活状况,他对山川、湖泊、花草热切挚爱,与大自然建立的那种相容相契、忠实信赖的关系,倒像是(但其实也不全是)中国古代遁世的隐者。

    在多个地方,黑塞也写到树木的死亡,但情感不如牛汉尖锐。譬如他园子里的一株桃树,一株南欧紫荆,先后在狂风暴雨之夜折断倾倒。他也哀伤、沮丧,写到因大树倾倒地面有了一个大洞,缺口,“空虚,阴森,死亡和忧郁全都从这向内窥伺”,感叹着“连树木都有不测风云的命运,也会猝逝骤亡,也会一朝被人弃置,消失于无尽的黑暗中”。所幸,黑塞说,这些树木不是被空投的炸弹所爆裂,不是被人连根拔起远离故土,不曾因受到玷辱而痛苦求死……因而“死得庄严而自然”。说起来,与自然的这种关系,部分原因虽然来自时势的纷乱和对现实政治的弃厌,不过,在存在的层面上,树木已经逐渐脱离作为人类寄托的附属物位置。或者说,人和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超乎比喻的关联:

    在人们心中和大自然里,都有不可分割的同一份神性在运作。一旦外在的世界毁灭了,我们所保有的这一份神性或许能够将它重新建立起来;因为山川与河流、林木与树叶、根干与花朵,所有这些大自然的创造物,全都已经预先在我们内心形成,从灵魂里源源而生。[93]

    在这一点上,牛汉自然不同于黑塞。不过,他们都有对树木的发自内心的崇敬。黑塞将树木看作是“具有说服力的传道人”。他说,“所有的树木也都是神灵。若懂得与它们交谈,知道如何倾听它们的话语,那么就能得知真理。它们阐扬义理与箴规,解释众庶之忧苦,叫人认知生命的原始法则。”在黑塞解读的树木阐明的箴规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热爱与崇敬树,也“不必时时以变成树为念——除了扮好自己的角色之外,他将不再觊觎成为别人。这正是一个人的原乡,是他的福分。”[94]这种以树为范,成为特立独行的个体,相信也体现在牛汉的人生轨迹之中。

    四

    诗文集研讨会上,有几个发言让我印象深刻。如郑敏先生,她说,参加这个会好奇和深有感触的是,诗人与读者,与一般大众会有这样的关系。对此她解释说,她1955年才从美国归来;在国外,诗人很高贵,但也高高在上。郑敏先生因为取得比较的眼光,才能发现诗人与读者的这种我们习焉不察的关系。另一个发言者是吕正惠先生。吕先生是淡江大学教授,专程从台北赶来参加这次会议。说到喜欢牛汉诗文时,他给出的理由之一是,牛汉对人的关切,对挫折、受难、悲苦的人的安慰,是一种孩子式的纯真的安慰。这个看法我第一次听到,感到很新鲜。吕正惠是西方古典音乐乐迷,我在他台北的家中看到他收藏的三万多片CD。他的随笔集《CD流浪记》[95]里谈到莫扎特,使用了和谈论牛汉相似的说法。“当他伤心,难过,他就像小孩一样‘纯然’地伤心,难过,一点杂质也没有。你听他的慢板(特别是钢琴协奏曲的慢板),就仿佛莫扎特在跟你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然后他就哭了。”吕正惠说,“那种‘纯净’的悲哀会让你在听完之后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里想: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慢板——莫扎特如何安慰我们》。我真的很感慨吕正惠有这样的感觉,想他一定是在痛苦的时候听这些慢板,情绪因此得到缓解的。不过论到牛汉,总觉得这样的评论有点奇怪。后来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深入到文字内在气质的发现。也就是说,在牛汉的精神素质和感情状态之中,发现一种跟他的遭遇,跟他的年龄似乎难以对接的天真和纯净。牛汉自己说的“获得净化之后的单纯”,是包括我在内的一些评论者忽略的重要一点。

    研讨会临近结束,按惯例是牛汉讲话。面对大家对他诗的很高评价,却说自己的诗“写的好的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平实,诚恳,没有丝毫的故作姿态的做作。他几次说他的诗写得“粗”。这个字可能有多层的含义。譬如不够严谨,精致;譬如诗意不够凝聚显得狂躁。“狂躁”是他1987年和唐祈谈诗用到的词,说自己的诗欠缺一种“潮润,清净,流动”的内在素质。他因此“渴望”能有像汪曾祺的“那种充沛着‘水的感觉’能滋润心灵的作品”[96]。牛汉在说到自己诗的缺点的时候,提到卞之琳。说卞先生在世的时候,一次拜访中,对牛汉诗在肯定的同时,也说到“粗”的不足。牛汉说,他曾想改掉这个“毛病”,却发现很困难;最主要的是,朝着“精致”的方向努力的结果,是发现自己不大像自己了。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分开来看。一个是存在某种诗艺上的缺欠;牛汉在这一点上的诚恳,证实着这位诗和生命的“永远跋涉者”的不倦心态。另一个则是,“粗砺”“狂躁”在这里其实也是“风格”,它承载了那些精致的雕刻品不易,或难以有效承载的感受、经验,那种让读者难以释然的“永远的沉重”[97]的历史感。牛汉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不过,他也意识到在有关“粗砺”与“潮润”,“狂躁”与“水的感觉”的选择问题上,并非都可以依人的心愿随意左右。正如牛汉给莫文征诗集作的序所说,“自己的形体不能由自己安排,只能被动地去承受命运的安排和删改”;这样,缺欠文字的鲜亮、甜蜜,就难以一概看作是“个人的贫弱和无奈”,倒是可以“从中真切地感知历史的荒诞和悲伤”[98]。

    五

    卞之琳的诗歌,他在新诗史上的地位,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发生很大变化。他的价值得到确认,这是对过去评价的偏颇的必要校正。在诗歌写作上,关注“小”,回避大题材、大主题,从平淡、琐屑事物中发现、提炼诗意和心智,获得超越性的结晶,是卞之琳诗艺的核心。不过,对卞之琳等为代表的这一“诗艺线索”的推崇,也出现某种偏颇,并影响到近年诗歌写作的取向。在一些批评家和诗人眼里,似乎这一“诗艺线索”是新诗史最高成就的部分,是新诗美学价值构成的基本支柱。这是另一种偏颇。

    最近,姜涛在一篇文章中,表达了对这个偏颇的忧虑[99]。他借肖开愚的一首诗(《下雨——纪念克鲁泡特金》),讨论诗歌写作如何参与到“历史”中的问题。文章中,他从诗人、诗与历史建立何种关联的方面,来重提卞之琳的名篇《断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也装饰了别人的梦”):

    在卞之琳的眼中,风景既是骨肉丰满的西洋油画,又是一些轻描淡写的中国线条。人生在世,感官经验会扑面而来,像巨大的蜂群让人难以招架,诗人的想象则是捕获形式的容器,让风穿过、水穿过、鱼和鸟穿过,剩下的则是空灵的心智,而大小、远近、古今、你我之类的诡辩只是一种容纳并淘洗的技巧,这解释了为什么像元宝盒、白螺壳一类容器形象,一时间遍布了卞之琳的诗歌。……无论怎样,在芜杂流变的历史当中,诗歌的想象作为一种造型与抽象的能力,总是能脱颖而出,又将一切作为风景容纳。诗人的身份也从先知、情种、斗士或莽汉,一次次校正为智者。他在忍耐与观察中可以进行超越性的思考,获取内省的存在深度,通过心智的成熟,来消化、对抗外部世界……

    姜涛认为,卞之琳式的诗艺,饱含了对现代历史特定的忧惧感:“历史不仅充满一种暴力,而且从本质上也无法信任,既然任何选择都是虚妄,在这个时候,智慧的、人道的心灵只能无奈地敞开,在自然性的伦理安宁中,享受刹那的永恒。”这种诗艺,表达的是一种虚无的人生观,美学观。

    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诗歌美学看成落实于心智发现的,“从容”但也是疏离的美学,一种拒绝与流俗妥协,质疑按照理念创造历史的那种“积极主义”的美学。今天能够认识到这一美学路线有它的价值,毕竟是一种“进步”;这种“疏离”也是对“历史”的另一种参与。但事情的另一面是,新诗史不是只有这一种将历史抽象化、玄学化的传统,也有另外的,其重要性不逊(如果不说更重要)于此的传统。在后面的这个“诗艺线索”中,诗人将芜杂,充满暴力的历史化入自身的血肉,执着地追逐他可能触及的时代内容,而且将写作看作是一种参与、搏斗的行动——参与到对历史“真实”的探求,和社会价值重构的实践之中。也许可以这样说(虽然稍嫌简单),这里的分别是,一种是将芜杂、令人不安的历史、人事在精致的琢磨中“风景化”、情调化,让读者“在阅读中安放日常的失败感、挫折感”;另一种则是“在瞬间的紧张中提取新的激情,将失意或挫败转化为醒觉的可能”[100]。我想,从主要倾向上看,牛汉的诗歌应该属于后者。在一篇记述“干校”日子的文章里他说:

    有一年夏天,我的前胸和后背被烈日烤得爆了皮。……我把这张发着汗血味自己的皮,夹在心爱的《洛尔迦诗抄》里,……如果我的这张皮后来还在,我一定在上面写一首诗,装在镜框里,悬挂在我居室的墙上,那的确是一幅真正有血有肉的命运的图像。[101]

    因此,牛汉对他人,也对自己这样提问:“诗人,你敢于写出毕加索眼睛里的那种绝望和憎恨吗?你敢于写一首比绝望和憎恨更强烈更庄严的希望之歌吗?”[102]

    但我无意将事情简单化,将有分别的诗歌理念和实践绝对分割并将之对立,也不赞成离开具体诗歌文本来判断其间的高低优劣。相信在这一点上,牛汉也持一种开阔、包容的态度,不会将有差别的生活、历史态度简单化,更不愿将生活与诗艺追求混为一谈。对艺术虔诚的写作者而言,他们的关注点,其实已经超越这种题材、社会功能、历史关联方式上的对立的困扰。在他们那里,紧要的是诗人心灵、创造力的强度,是他提取、熔铸经验,并进而“粉碎、重造经验”的能力。思想、艺术的超越性总是他们的目标。就如受到赞赏的《空旷在远方》那首诗写的:

    空旷总在最远方

    那里没有语言和歌

    没有边界和轮廓

    只有鸟的眼瞳和羽翼开拓的天空

    只有风的脚趾感触的岸和波涛

    空旷是个恼人的诱惑

    2010年岁末,北京蓝旗营

    附记:诗人冷霜来信,说他读我的这篇文章的时候,“恰好重新看到朱自清《新诗杂话》中《新诗的进步》结尾一段话,‘现在似乎有些人不承认这类诗(按指臧克家30年代的诗)是诗,以为必得表现微妙的情境的才是的。另一些人却以为象征诗派的诗只是玩意儿,于人生毫无益处。这种争论原是多少年解不开的旧连环。’如您所说,这两路都已是新诗史的传统,而其间(伴随不同历史情势)的争论或摆荡似乎也构成了一个‘传统’,怎么看待这个传统我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2010年12月29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