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把水杯握在了手里，他不想待会儿说到什么不开心的地方，钱筱歌再泼他水。
钱筱歌坐得很直，发髻梳理得一丝不乱，她态度强硬道：“你叫我出来，要说什么？”她突然冷笑一声，“说什么都没用，我等了两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我不会放过迟溪的。”
裴珩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你现在应该求迟溪放过你。”
钱筱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瞪着眼珠道：“她？放过我？她欠我女儿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裴珩抱着肩膀，声音放得很低：“我给你一个机会，主动站出来澄清一切，你心里有愧，怎么能睡得着呢？”
钱筱歌拎起包要走，听到背后裴珩的话又停住了。
“你看了晶晶药盒下留给你的信了吗？”
她猝然转身，怒急的样子冲过来，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你在说什么？”
裴珩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不知道是该可怜她，还是厌恶她。
“你知道晶晶有抑郁症，她自杀后，你隐瞒了真相，迁怒于迟溪，让她的生活陷入混沌中。”
裴珩到底还是被泼了一杯柠檬水，钱筱歌抄起隔壁桌上的杯子兜头泼过去，他没躲。
“你放屁！我的晶晶不是自杀，她是被迟溪害死的！是迟溪害她的！”她嘴唇发抖，表情有些狰狞，喊声整个咖啡厅的人都能听到。
裴珩觉得她这个样子，完全没办法交流，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真相要揭示，无辜的人不能背负污名。”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皱了皱眉。
“你说谎！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诈我吗？没那么容易，我一句话都不会改口的，就是迟溪这个小贱人……”
“够了！”裴珩沉声道：“她为什么自杀，你没反省过吗？两年前她潜水时，是带了摄影机的，就是为了不要牵连无辜的人，我找到了。”
钱筱歌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不可能！两年了……你是在录音吗？哈！被我猜中了吧！我晶晶就是被迟溪害死的。”
裴珩站起身走到门旁，扭头道：“她很在意你当众羞辱她男朋友的事情，也在意她父亲跟你离婚，把她单独留给你。”
等裴珩调转了车头，看到钱筱歌发疯地从咖啡馆里跑出来，拍打着车窗玻璃道：“你是毒蛇！你就是毒蛇！你不要公布视频，不要！！”
车子快速离去，钱筱歌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的提包掉在地上也没感觉到，一直喃喃自语。
“不能公布视频。没有视频！都是迟溪的错！我的晶晶，她要安安静静地睡觉，谁也不能打扰她！”
两天后，钱筱歌又录制了一个视频，大概意思是说两年前的潜水事故当时警方和潜水运动协会都介入调查了，不是潜水教练的责任，她是因为太想念女儿，一时冲动才说了那些不理智的话，没想到引起网友们的注意，在次她感谢众人的关爱，也对因本次事件受到波及的人表示遗憾。
视频中她眼神空洞，头发凌乱，倍显老态，衬衫的扣子扣错了都不自知。
这又引发了新一轮的键盘侠猜想：盖棺定论的事情，怎么会突然翻转了？那肯定是迟溪背后的来头太大，逼着受害者的妈妈说这种违心的话。
就在当天下午，便有律师团队发声，向五十余位网友发出律师函，连同发布平台一起起诉。二所的公众号同时晒出了国内著名高校心理学教授给迟溪做的心理状态鉴定书，不顾科研人员安全启用问题潜水教练的谣言不攻自破。
裴珩给了钱筱歌两天时间考虑，在这两天中，她没有提任何王晶晶的事，也没有一点儿帮迟溪澄清的意思。
第三天中午时分，二所的新媒体公众号上突然发布的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水下机器人蓝洞潜拍，发现潜水者遗失相机》，文章简练介绍了最新款的海鳐5.0机器人在试潜时，发现了失落在蓝洞内的摄像机，虽然已经浸泡许久，相机却依旧能开启，根据当中留存的影像视频，现已证明为两年前潜水事故身故者遗物，提醒潜水者一定要严格按照教练的话去做，千万不要把生命当儿戏。
二所这种科研单位，平日发条新闻最高阅读量都没有超过一万的，这一条一发出去，很快就达到了十万加，读者们根据文字中的蛛丝马迹很快定位了蓝洞位置，又根据时间推测出是哪次潜水事故。
通稿最后的两句话才耐人寻味，难道说视频里记录了什么真相，当年的潜水事故当真有什么隐情？
稿子一发出去，裴珩就接到了钱筱歌的电话。
“裴珩！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那篇通稿是你的人发的吧，撤掉，快点给我撤掉！我不想有人再去翻当年的时，不想让我的晶晶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裴珩指尖的钢笔在“科研费用申请单”上划出重重的一道，他淡声提醒：“这是个开始，接下来的稿子里还穿插了视频，相信更能引起轰动！”
钱筱歌的尖叫声隔着手机都让人起鸡皮疙瘩，“裴珩，你这条毒蛇！不准发视频！你跟迟溪去死，你们……”
手机被掐断，裴珩继续在各种单据上签字。
他对面的王小诚正拿着指甲锉修理着指甲的形状，他撇撇嘴道：“欸，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布视频呀？”
“什么视频？”裴珩头也不抬地问，遇到报销单据贴错的，直接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就你打捞上来的那个相机里的视频啊，里面是不是有迟溪？还有她那个同学？我也想看看。”王小诚很有兴趣地问，他想做个关于这方面的课题。
“要尊重逝者，看什么看？”
“嚯！原来你是骗她的，你根本就没打算发布吧！这个真是裴氏风格本色啊！”王小诚锉完了指甲，又从提包里拿出指甲油，小心翼翼地涂抹着。
裴珩嫌弃那种味道，起身把窗户推开，皱眉问：“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没什么事儿，就不能来看看裴大人你了？行，行，我说！”王小诚吹干指甲，用商量的语气说：“就是，等迟溪回来以后，我能不能跟她聊聊？你也知道，我已经挺久没有比较好的研究课题了。当初迟溪在水下处置你那个漏气的调节器的时候，那利落的手法和镇定自若的态度，我当时就觉得她背后有故事，果然！”
裴珩放下笔，冷哼，“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会同意。不过这不是先来征求你的意见嘛！小溪也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忍心让她受伤，我就简单地问几个问题。”王小诚为了自己的科研，卑微地恳求着。
“不同意。”裴珩合上笔帽，站起身收拾东西，很同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实在没事情做，好好理一理个人感情问题。”
王小诚架着二郎腿，耸肩摊手翻白眼。
当年晚上晚饭后，钱筱歌又发表了一篇长微博，说是在打扫女儿房间时发现了些过期药片，经过打听才知道女儿两年前已经是重度抑郁症，她怀疑当年女儿潜水出事，有寻求解脱的可能。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女儿的追思，她这两年过得有多痛苦，对于自己才发现女儿身患抑郁症的自责，和一直以来对迟溪的恶意的愧疚。恳求迟溪能原谅她，接受她的道歉。
相隔不过半个小时，C大心里诊疗室的赵志国老师也出来表态，承认晶晶那时候的确有抑郁的倾向。
网上那些骂迟溪骂得欢的博主们，瞬间都灭火了，忙着删帖子，表明态度，反正不是他们的原因，都怪网上有人带节奏，让好人蒙受了不白之冤。
裴珩对这些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他已经跟法务部的人沟通过了，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造谣成本如此低，若是这次放过他们，下次还指不定搞出什么事情来。
告，必须告！哭诉求饶都没有用！赔偿并不能取得全部谅解，实名登报道歉，或者当面道歉，二选一。
事情发展到这儿，所长觉得徒弟的气也该消了，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什么时候去法国，毕竟泰坦的事情还没解决完呢！
臭小子越来越难驾驭，要不是他不会说法语，不好跟当地的媒体沟通，他早就自己去了！还用生这么多天的闲气！
所长秘书热情地来做说客，她奉了所长的命令来探探裴珩的底，想知道他到底哪天走。
“小裴，你这是要出门？去哪儿呀？”她看到裴珩托着拉杆箱，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没人给他定飞巴黎的机票啊！
“嗯，要出门，赶时间。”
秘书简直心花怒放，“去机场？”
“对。”
“哎呀，你这行礼也带的太少了，听说那边一直在下雨，你把行程发给小赵了吗？让他记得去接你。”秘书有点感慨，都说裴珩是个刺儿头，其实人家还是相当拎得清主次的，这不是马上要飞法国了吗？
裴珩一听就知道对方误会了，淡淡道：“先飞一次D市，再去巴黎。”
“哦！好好！那你快去，别耽误正事。”只要他答应了回去，时间上宽裕那么一两天也没什么要紧的。
裴珩点点头，看了看时间，跟秘书告别。
此时的迟溪，正坐在破旧的小面包车里，挤得都要变形了。
他们下一站的拍摄地是一个几百平方公里的淡水湖，鱼米之乡，水产品丰饶，据当地渔民讲，七十年代此处胡泊开始蓄水，当地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城便沉入了湖底，现在水质好的时候，在湖心往下看看，还能看到保存完好的石板街、古代的祠堂和明清时代的老屋。
迟溪呲牙咧嘴地在面包车里叫道：“靠窗边的，同志——麻烦开点儿窗，我要透不过气来啦！”
因为她瘦不怕挤，便坐在了两个体型格外魁梧的摄像大哥中间。小张导一共就租了这么一辆车，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所有组员、行礼、器械全部塞进去，这导致人就被埋没在了行礼下，只能看到了个脑袋。
“不行不行！不能开窗！那锅碗瓢盆儿零零碎碎的非掉下去不可。”小张导怀来抱着个半人高的大背包，艰难地探出头说：“大家再忍忍，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路程。”
路程的确是二十多分钟，那是没包括车坏在路上，司机大叔鼓捣了半个小时，蹲在原地抽了只烟，给他们叫了两辆黑三轮。
三轮车虽然也挤好歹是不封闭的，空气好，迟溪终于可以刷手机了。
从大山里出来，她这一路上好防备大家掉行礼，还要照顾晕车的工作人员，虽然大家年纪相仿，这些平日里养出一身肥膘的男人们做事情真不行，太阳一晒好像他们的脂肪就要融化了，只能不动如山地坐着，跑腿办事都靠迟溪和两个瘦弱的男生。
手机有信号的生活是幸福的，她开了机，先刷了刷微信，裴珩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她的通讯录里，连个标点都没给她发过。
不过，其他人倒是相当热情，未读消息的小红点显示有四百多条。
当中的大部分人要么是她从前的学员，要么是曾经一起潜水的伙伴，这两年都鲜少联系，难道是她买的彩票中奖了，一夜暴富后被众人惦记上了？
她大概扫了一眼，每个人的留言大同小异：亲爱的你这两年辛苦啦！受委屈啦！今有有机会继续合作！今后多给你介绍学员！今后多出来聚聚……
她上微博晃荡一圈，看到钱筱歌的声明还有点儿发懵，是真的吗？她可是恨不得自己死，怎么会突然站出来发这个声明？
小三轮上的几个人动作整齐划一，怀里抱着包，低头划手机。
乡村公路修得特别宽敞平整，发动机的突突声音里，迟溪留意到旁边儿的人不停地偷着瞄她。
她握着手机，真想问一句：瞅啥瞅？
“小溪，你以前培训过二所的科研员？”
“嗯。两期。”除了裴珩都已经结业拿到证书了。
“哦！二所公众号的通稿说的潜水教练，是你吧？”
“嗯？”她点开通稿认真地读着。
怪不得裴珩最近没联系她，说什么测试海鳐无意间在蓝洞里发现了摄影机，会那么巧？
她找了舒服的姿势，仰靠在行李上，目光一行行地扫过屏幕上的字。
裴珩怎么知道晶晶当年是带了摄像机的呢？那么渺茫的机会，他竟然也去试了。两年了，相机待在水底，应该被蒙上了厚厚的泥沙和沉积物，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翘起嘴角，觉得眼睛里起了雾，她终于可以从泥潭里爬起来了吗？六百多天，两条人命，就差一点点她就垮了，放弃了。
何其有幸啊，她身边有这样一群人，保护她、鼓励她、拉着她走过人生最昏暗的那一段。
她的微博已经停更两年了，前些日子简直成了痰盂，是个人就来这儿吐口脏东西，不过才几天时间，她就从被万人唾骂的闺蜜婊变成了为了友情负重前行的伟光正少女了！
迟溪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抿了抿嘴唇。
众人以为她要发表什么深刻的人生感言呢，她舒了口气，盘着腿伸了伸懒腰道：“希望这次住的地方能天天洗澡，能有好吃的饭。”
……
这次的拍摄进度比在清溪湖还要紧，在十天时间里要拍水下的五座城门，还有文庙、古塔、城隍庙要拍，还要在拍摄祠堂时开水下直播，好让观众身临其境地探访水下几百年前的古城。
拍摄组住不起酒店，还是在当地租住了农家小院，组里的人每天轮流做饭。
虽然住的房间离马圈挺近的，迟溪还是挺满意的，房东家有太阳能热水器，可以天天洗澡了。
摄像大哥晕车晕的厉害，其他人也好多天没休息好了，中暑拉肚子，蚊虫过敏，大家的状态都很不好。
小张导决定全组修整一下午，主要是还有拍摄的机器没运到。
“迟溪！来来！”导演向她招招手，他看了看手机时间说：“下午三点能不能辛苦你一趟，去接一下咱们的另一位工作人员。”
竟然还有其他工作人员要来？她点点头。
“一点半航班落地，他坐大巴到县里的客运站，你三点准时在客运站接他。”
嗯嗯！她反扣着棒球帽乖巧地点了点头，“要举个牌子吗？”
……这个应该就不需要了吧！小张导挠了挠头皮，“用不着，都挺熟的了，到时候联系你。”
“哦！那我接了人，顺便逛个超市买点儿东西，再把人送回来。”她一定要自备驱蚊香、花露水，只要有她在，蚊子基本不叮别人。
吃过午饭眯了会儿，房东家往县城餐馆送鱼的小面包要出发了，迟溪就跟车去县城。
面包车走后，小张导感慨道：“这次真是沾了迟溪的光，咱们可没有能潜拍还能实时互动的水下机器人。”
“是啊，主要是人家还没收钱。”
“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小张导笑眯眯道。
迟溪到的比较早，还不到三点。她背着双肩包，反扣着帽子，穿着白色T恤，蓝色七分小脚裤，这一身都是潜水中心发的工作服，都是很寻常的款式，她穿起来很好看。
车站旁边的桂花树下有个卖花的老婆婆，摊子上放着穿好的一串串栀子花，她长袖外套系在腰间，蹲在摊子前看着别人穿花。
那婆婆问她什么，她眉眼弯弯地回了几句。
她从摊子上拣了两串，付好钱，两手拎着往车站门口走过来。
裴珩站在台阶上，就那么看着她。
迟溪一手拎着一串栀子花，突然觉得刚出站的人群里有一道目光在看她。
她侧脸一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鹿一样向他跑过去。
裴珩正等着她扑过来，没成想她中途又停住了，转身往回跑，在刚刚卖花的婆婆那里买了一罐冰可乐，蹦跳着跑过来。
“给！”她仰着头，眼睛弯弯地笑看着他。
裴珩接过来，淡淡道：“就这样？”
“还要怎样？你又没说要来？你只能当做普通剧组人员被接待了。”她刚说完，腰间揽过一只手，将她提上了台阶。
“你不主动，那我来吧！”裴珩将在放在自己跟前，双手紧紧地环着她，低头在她脖颈间嗅了嗅。
她头抵在他胸前，内心有种酸胀翻腾的情绪，真是奇怪，见不到面时每天心里都能酝酿一车的话，真见了面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裴珩捏了捏她的后颈，淡笑道：“怎么黑成这样？”
……她还算是没怎么晒黑的呢，组里的人个顶个的黑。
看到裴珩手里拉着装海鳐的装备箱子，迟溪就明白为什么小张导非要让她来接人，看来探秘水下古城的直播应该就是海鳐来做了。
“你能待多久？”她有点儿期待地问。
“两天。”这个是所长能忍耐他放纵的最长期限了，再多老头真的要绑着他去上飞机了。
两天也不错啊！都快有一个月没见他了。
下乡的小巴士每天只有中午一班，两个人还要继续坐送货的小面包回去。
路上，裴珩把在法国给“泰坦”的善后处理大概说了说，听他说话不疾不徐，有种稳操胜券的感觉。他又把回国后，怎么应对钱筱歌，怎么拿回来摄影机的事情一句话概括了。
迟溪含着嘴唇垂着眼睛，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裴珩好笑地看着她那副充满感激的表情，“我来之前，看到王小诚和翟霖打了一架。”
啊？？谁？她还沉浸在感动的气氛里，没想到他转换话题这么快。
“然后呢？”
“两个人都活着。”裴珩抬了抬嘴角。
“……”真是看不出来，王小诚这种精致男孩还打架呢？不怕指甲劈了吗？
裴珩特别喜欢看她那些小表情，充满生气，让人觉得有趣，情不自禁地想捏捏她的后颈。
他真得抬手捏了捏。
为了显得对裴珩的重视，也是为了能免费使用海鳐进行水下直播，小张导决定按照裴珩的日程来调整拍摄行程。
青山绿水间，此次的水下古城探秘比在土伦的效果还要好。
可惜，裴珩连两天都没待满，就被所长一通电话给召回去了。投资人展示最大的善意，老王总提着各种保健品在所长家待了快两天，还承诺再不会让谭夏干涉裴珩，资本的事归资本，研发的事归裴珩，绝对不再指手画脚了，只求他赶紧去法国解决“泰坦”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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