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森教授的办公室
十分钟过后,罗森教授的秘书陪着我从接待处乘坐泡泡电梯抵达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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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我与埃米利奥见面的经过后,我试着观察莱特先生是否会看不起我。秘书小姐用瓷杯端着为莱特先生准备的咖啡匆匆忙忙进来了,马里兰曲奇饼放在碟子上,上面的巧克力在白色瓷碟上融化了。而我的是一次性杯子,没有饼干。莱特先生因秘书的偏心而略显尴尬。等秘书小姐离开后,他将一块曲奇饼放到我杯子旁边。
“你说葬礼给了你两个重要的启迪?”
启迪?我真是这样说的吗?有时我听到自己说出某个新词,可在刹那间又感觉它的荒诞不稽会把我的生活变成闹剧。
“黄上校端着一盏烛台在厨房里。”
“碧儿,你太傻了。是梅子教授手里拿着一根绳在图书馆里!”
莱特先生等在那里。
“是的。另一个人是罗森教授。”
因为悲痛和大雨,你葬礼上的大多数人在我眼里都变得模糊,但罗森教授除外,可能因为他在电视上出现过。他跻身教堂外的人群中,手持一把有透气孔的伞,那是一把科学家用的伞,风能从伞面穿过,而其他哀悼者的雨伞则被风吹得伞面翻转。之后他走向我,尴尬地伸出手,然后垂在身体两侧,想要继续做这个手势又好像太过羞涩。“我是阿尔弗雷德·罗森。我要为私人助理发给你的邮件向你致歉。她用词太过冷漠了。”他的眼镜起雾了,他便用手帕将其擦干。“我把我的个人联系方式通过邮件发给你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话,我会很乐于为你解答疑问的。”他用语刻板,举止僵硬,我只注意到这么多,再无其他,因为我一直都在想你。
“葬礼结束一星期后,我拨打了罗森教授给我的号码。”
我没有提到你葬礼结束后那星期我如坠旋涡的感情状态,没办法好好思考,吃不进东西也很少说话。我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了,试着抹去有关那段时光的记忆。
“他说他马上进行巡回演讲,提议我们在他走之前见一面。”
“你怀疑他吗?”莱特先生问。
“没有。我没理由把他或他的实验跟苔丝的死联系在一起。那会儿我觉得他们公司给女人的报酬可能并无恶意,正如医院里的人们所说的那样,但我没有直接问过他,所以还是想问问。”
我想我必须质问一切,怀疑所有人。我不能让你失望,我必须对他们所有人刨根问底,直抵迷宫的中心,找到杀你的凶手。
“我们约在十点见面,但克拉姆医疗公司的信息研讨会在九点半开始,于是我提前预约了个地方。”
莱特先生看起来很吃惊。
“那里就像过去的核工厂一样,”我说,“想要让一切看起来都在阳光底下,没有危险。‘来塞拉菲尔德核电站吧,过来野餐!’你知道这档子事的。”
莱特先生笑了,但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就跟你一样。
早上高峰时段的地铁人满为患。我和其他上班的人挤作一团,骇然想起我曾在大学布告栏里贴通知让你的朋友来见我。葬礼过后,我的思绪很是混乱,差点忘记了这件事情。见面的时间定在那天十二点。相比和罗森教授的见面,我对此更觉不安。
上午九点半之前,我抵达了克拉姆医疗公司——玻璃墙,十层高,透明的电梯上上下下,像矿泉水里的泡泡。霓虹灯环绕,紫色和蓝色的光照亮四周。“科幻小说成了科学事实”似乎就是它要表达的信息。
这充满想象力的璀璨场景却因十来个示威者举起的横条而不再完美。一条上面写着:“拒绝人造婴儿!”另一条上面写着:“亵渎上帝者自有天收!”并没有叫喊声与之相伴,示威者打着哈欠、死气沉沉,想必是起得太早了。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想上电视,尽管电视采访在最近几星期逐渐减少,电视上播放的也都是准备好的资料片。也可能是因为这是几个星期以来难得没有冰霜雨雪的一天,他们得出来活动活动罢了。
我走向医疗大楼,听到一个打着耳洞、顶着一个爆炸头的女人在对记者说话。
“……只有有钱人才能出得起钱,用基因手段让孩子变得更聪明、更漂亮、更健康。只有有钱人才能出得起钱,用基因手段让他们的孩子免受癌症和心脏病……”
手持录音机的记者看起来有些倦怠,但那个爆炸头却并不气馁,而是愤怒地继续道:“他们最终会创建出基因特权阶级。而且不同阶级的通婚绝无可能。谁会和比他们丑陋、虚弱、愚蠢而更易患病的人结婚呢?几代人后,他们就会创造出两个群体,一个携带优势基因,另一个则是劣质基因。”
我走向爆炸头:“你见过得囊性纤维症的人吗?见过得肌肉萎缩症、亨廷顿氏病的人吗?”我问。
她瞪着我,对我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发言很不满。
“你不知道得囊性纤维症的人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那种生不如死,好像自己吐口痰就会把自己淹死的感觉。这些你都不知道,对吗?”
她从我身边走开了。
“你很幸运,”我在她身后叫道,“你生来是基因健全的人。”
随后我走进大楼。
我在门口安检板上输入自己的姓名,门便开了,我进去,在接待处签了名。
我按指示出示了身份证明,柜台后面的照相机自动对我拍了照,做了张身份卡,我这才被允许进入。我不知道他们在搜查什么,但这个机器远比我过机场安检所见到的复杂得多。我们中十五个人进入了研讨室,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屏幕,一个叫南希的年轻女人接待了我们,她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算是我们的“导师”。
在基因基础课程讲完后,神气的南希向我展示了一小段胚胎被植入水母基因的老鼠实验。视频是关着灯的,一转眼老鼠便发着绿光。惊叹声此起彼伏,我注意到,有个留着灰色马尾辫的中年男子却像我一样对此并不感冒。
神气的南希向我们展示了另一段视频,里面是两只迷宫中的老鼠。“这是爱因斯坦和他的朋友,”她兴奋地说,“这些小家伙多了一组用来记忆的基因,因此它们更聪明。”
视频中,“爱因斯坦和他的朋友”以惊人的速度找到了迷宫的出路,而它们那些没有基因植入的朋友则相形见绌。
留着马尾辫的男人开口了,咄咄逼人地问道:“这种‘智慧基因’是否也能植入生殖细胞中呢?”
南希对我们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问基因能否传给它们的后代吧?”她转身朝向马尾辫男人,仍旧保持微笑,“是的,最早得到基因增强的老鼠至今已有十年,它们是这群小家伙的曾曾曾——我不知该说几个曾——曾祖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智慧基因通过许多代延续了下来。”
马尾辫男人的姿态和语调都充满了敌意:“你们什么时候打算把它用在人身上?准备大赚一笔了,对吗?”
神气的南希面不改色:“法律不允许在人身上进行基因增强。基因增强只能用在治疗疾病上。”
“但一旦合法,你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去做,对吗?”
“科学工作不过是为了推进我们的认知,没有任何邪恶或商业方面的目的。”神气的南希答道,对此类问题的解答她早已烂熟于胸。
“你们已经准备上市了,对吗?”他问。
“关于公司商业方面问题的讨论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但你有股份对吗?每个员工都有,是不是?”
“我说过……”
他打断她的话:“所以你们有什么问题都会掩盖,不想将其公之于众!”
神气的南希语调甜美,但我感觉到亚麻外套里的她强硬如铁。“我向你保证我们这里是完全公开的。没有你所谓的‘问题’存在。”
她按下按钮,为我们播放另一段影片,几只老鼠被放在笼子里,一个研究员把尺子放在里面作为辅助。你会发现它们的大小——不必用尺子衡量,仅仅是通过与研究人员的手做对比。它们的个头真的很大。
“我们给这些老鼠注入了肌肉增长基因,”南希热情地说,“但这种基因还有别的令人惊喜的效果。它使得老鼠不仅变得更大,而且更温驯。我们本以为会创造一个像施瓦辛格那样的肌肉男,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肌肉发达的小鹿斑比。”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同样只有我和马尾辫男人没有笑。神气的南希似乎是要抑制住自己的欢喜,继续道:“这个实验有其严肃的意义,它向我们展示了同样的基因可以用来创造两种完全不同、毫无关联的事物。”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担心你的。我从没这么如临大敌过。
南希带着我们走出研讨室,我看到门卫在跟留着灰色马尾辫的男人交谈。他们在争吵,但我听不清楚在吵什么;然后马尾辫男子就被带走了。
我们朝另一个方向走,被带入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是专门用来做囊性纤维症治疗的。里面有治愈婴儿的照片和世界各地的新闻头条。南希向我们这些初学者匆匆介绍了囊性纤维症,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有个患病的儿童。我注意到其他人在看大屏幕,而我在看南希,她两颊粉红,声音饱含激情。
“治愈囊性纤维症的故事始于一九八九年,当年,一支国际科学家团队发现了导致该症的反常基因。这听起来很简单,但请记住人体细胞有四十六条染色体,每条染色体上有三万个基因。发现那个致病基因是件了不起的成就。此后寻找治愈办法的研究才随之展开!”
她的讲话听起来像是《星球大战》的电影开场,她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科学家发现囊性纤维症的致病基因会在肺部和消化道的细胞内产生大量盐分,缺乏水分会导致黏液的产生。”
她朝向屏幕,屏幕上一个孩子正在拼命呼吸,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每次看这段影片她都会如此吧。
“问题在于如何使健康基因植入患者体内,”她继续道,“现有的利用病毒携带的方法很不理想,因为它伴有风险,而且很快就会损耗。罗森教授在克拉姆医疗公司的支持下,创造了人造染色体。这是一种完全安全的全新方式,可以把健康基因植入患者体内。”
一个穿着牛津大学运动衫的年轻人面露忧色地说:“你的意思是把额外的染色体注入人体的每个细胞内?”
“是的,”南希答道,眼睛里闪着光,“受治疗的患者,每个细胞将有四十七而非原先的四十六条染色体,但这只是一个小染色体,而且……”
他打断了南希的话,房间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他要取代马尾辫男子唱黑脸吗?“这条额外的染色体会进入生殖细胞吗?”他问道。
“是的,它会被传到下一代。”
“你不觉得这很令人担忧吗?”
“不,我不觉得。”南希答道,仍旧保持着微笑。她镇定自若的回答似乎消除了年轻人的所有敌意,也许是我没看出来,因为南希把灯光调暗了。
大屏幕上又播放了一个短片,向我们展示放大一百万倍的DNA双螺旋结构图。我和其他十三个人都注意到了那两条标注过的囊性纤维症基因,接着,它们被健康基因取代了,真是不可思议。
科学发明堪称真正的尖端领域,这样的奇迹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就像赫雪尔透过天文望远镜发现新行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你觉得我在夸大其词吗?我亲眼看到囊性纤维症被治愈,苔丝,就在我面前。我看到里奥的死亡判决书本可以被改写。他本能活到现在。当南希讲述染色体终端、基因芯片还有量化细胞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他本该还活着。
电影进行到新生婴儿的场景,都是不受囊性纤维症困扰的婴儿,充满喜悦的母亲和情不自禁的父亲亲吻着他们,我想起某个男孩长大的情形;他不再以《机动部队》卡片作为生日礼物。现在他可能长得比我还高。
电影结束,一时间我意识到,过去一个月里我没法集中精力,甚至连短暂的凝神也做不到。随后我记起——这我当然记得——我很高兴得知这种治疗与你或泽维尔的死并无任何关联。我希望囊性纤维症的基因治疗在没有代价、牺牲和邪恶掺入的前提下打开我们新世界的大门。
我以为电影已经结束,但随后罗森教授出现在屏幕上进行演讲。这些内容我在网上听过,还在报纸上看到过,但此刻,他的演讲却以不同的方式震撼着我。
“绝大多数人以为科学家在工作中毫无激情。如果我们弹奏乐器、画画或是写诗,人们才会觉得我们充满激情,但科学家需要的是冷静细致、深入剖析、独立思考的能力。对大多数人而言,‘临床’一词非常冷漠、没有感情,但它却和医疗休戚相关——是为了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我们也应该做到,和艺术家、音乐家还有诗人一样,精力充沛、矢志不渝、充满激情地去工作。”
十分钟过后,罗森教授的秘书陪着我从接待处乘坐泡泡电梯抵达顶层,教授在那里迎接我。他看起来和在电视上及出席你的葬礼上时没什么两样,同样夸张的金丝眼镜,两肩窄小,不善言谈,活脱儿一个靠谱的科学工作者形象。我对他出席你的葬礼表示感谢,他点点头,我觉得他的回应有点儿无礼。我们一同走下楼梯,然后我打破了沉默。
“我弟弟曾是囊性纤维症患者。我好希望你能早几年出现。”
他半转身背对着我,我记起电视采访时,他在面对赞扬时是多么窘迫。他随即转移了话题,我很欣赏他的谦虚。
“所以你觉得这个研讨会很有启发性吗?”他问道。
“是的,非常具有启发性。”我正要继续说下去,他却打断了我,而且对此还毫无察觉。
“我发现高智商的老鼠最叫人不安。我受邀参加初步阶段的实验。皇家学院的年轻研究员在研究超级聪明的老鼠和普通老鼠之间的区别,或者诸如此类的荒唐实验。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但这些老鼠后来都出现在了克拉姆医疗公司的影片里?”
“是的,公司买断了这项研究及其所研究的基因,还有全部的研究成果。遗憾的是,任何用于人体的基因工程实验都是禁止的,不然我们现在就会有在黑暗中的发光人或是唱摇篮曲的巨人了。”
我觉得这段话是他引用的或者至少是提前练习过的。他不像是那种能用俏皮话谈笑风生的人。
“但是囊性纤维症的治疗是完全不同的。”我说。
他停下脚步转身向着我:“是的,用于治疗可怕疾病的囊性纤维基因疗法和通过基因增强来修补基因的方法毫无可比性。后者也可称为畸形秀,和前者完全比不了。”
他言语中透露出的活力令人吃惊,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三面玻璃,配有全景天窗,整个伦敦尽收眼底。他的桌子却小而简陋,我想这张桌子是从他学生宿舍搬出来的,伴随他去过一间间越来越宽敞的办公室,最后摆放在这里,显得颇不协调。罗森教授关上身后的门:“你有问题要问吗?”
一时间我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而在我质问他付钱的事情后我才想起这问题实在荒谬(我之前说过,与实验所需巨额投资相比,这才是区区三百英镑)——根据当时的场景我觉得有些无礼。不过那时我顾不上礼数了。
“你知道为什么参加实验的女人都得到报酬了吗?”我问。
他几乎毫无反应:“私人助理写的邮件语气冷漠,但讲的都是事实。我不知道谁给你妹妹或其他人付钱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是我们或者这项实验的管理人员。我把医院道德委员会的名单和报告给你。你可以自己查查,这里面并没有支付酬劳的行为。这是违反规定的。”他递给我一沓文件,继续说道,“事实上,如果真有金钱交易,那也是婴儿的母亲支付报酬给我们,哪用得上我们支付。有许多父母乞求我们进行治疗。”
接下来是一通尴尬的沉默。不过,我们刚进入他的办公室三分钟,我的问题就得到了回答。
“你还为皇家学院工作吗?”我问,借此争取时间思考更为重要的问题。但这个问题触动了他的神经,无论他的身体还是说话的声音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没有。我现在是全职人员。这里有更好的设备,还允许我外出演讲。”不知何故,我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苦涩。
“这儿肯定需要你!”我问道,依然彬彬有礼。
“是的,非常需要我。我在这里收益颇丰。所有欧洲名校都邀请我去演讲,美国常春藤八校都请我做主讲,其中四所还授予了我荣誉教授之职。我明天就要在美国进行巡回演讲,每次能讲上几小时,听众至少能听懂一些,这和新闻采访相比,令我宽慰多了。”
他的话解除了我的防备,让我明白我之前对他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他的确需要聚光灯,但他更想在名校的演讲台上成为瞩目的焦点,而非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他的确需要赞扬,但他要的是同行的赞扬。
我坐的地方离他有一段距离,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在讲话时身体向后倾,好像房间有多狭窄:“在你回复的邮件中,你似乎在暗指你妹妹的死或许同我的实验有关。”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的实验”,而在电视上他则称之为“我的染色体”。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个人对于囊性纤维症实验是多么的认同。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对着办公室的玻璃墙上他的倒影。
“这是我一生的工作,旨在找到囊性纤维症的治愈方法。事实上,我已经花费一生,倾尽所有——时间、信念、精力,甚至爱情——投入这一件事上。我做这一切绝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是什么促使你这么做的?”我问道。
“我想知道当我不在人世时,是否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转身面向我,继续道,“我相信我的成就会被下一代人视为转折点,引领人类走向不受疾病困扰的新纪元——没有囊性纤维症、没有阿尔茨海默病、没有运动神经元损伤、没有癌症。”他满怀热情的声音让我震惊,他继续说:“我们不仅要消除疾病,还要确保这些改变会一直保持下去。人类经历了数百万年的进化,可是连感冒都没办法治愈,更别说大病了,但我们可以改变,再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很可能将实现这个目标。”
不知何故,在他讨论治愈疾病时,我总觉得他令人不安,或许是因为任何一种狂热——无论起因好坏——都会让我们害怕。我记起他在演讲中把科学家与画家、音乐家和作家做类比,我发现这种关联令人害怕——因为和音符、文字以及画作不同的是,基因科学家手里掌握的是人类基因。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却误解了原因。
“你觉得我在夸大其词,对吗,赫明小姐?我的染色体就在我们的基因库里。我用一生实现了人类一百万年进化所取得的成果。”
我把临时通行证还给他,离开大楼。示威者仍在楼下,现在声势更大了,他们一定用热水瓶带来了咖啡。马尾辫男子和他们在一起。我在想他是不是经常参加研讨会,挑衅神气的南希。也许是出于公共关系的考量和法律方面的因素,他们不能禁止他入内。
他看到了我,走上前来。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测量那些老鼠的智商的吗?”他问道,“不只是用迷宫测试。”
我摇摇头,从他身边走开,但他跟了上来。
“他们会把老鼠放进密室里接受电击。当再次放入老鼠时,那些通过基因增强智商的老鼠知道害怕。他们是通过恐惧来测试智商的。”
我加速走开,但他仍然紧随身后。
“还有老鼠被放进水箱里,水箱里有隐蔽的平台。高智商的老鼠会试着找到这个平台。”
我疾步朝地铁站走去,试着重新燃起我对囊性纤维症治疗实验的热情,却被罗森教授和老鼠实验搅得心神不宁。“他们是通过恐惧来测试智商的”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很想相信囊性纤维症治疗实验是完全合法的,不希望它以何种方式与苔丝的被害和泽维尔的死相连。但这次访问后我深感不安。”
“是因为罗森教授吗?”莱特先生问。
“也不全是。我原以为他淡泊名利,因为他在电视上很不自在,却对受邀展开巡回演讲一事沾沾自喜,他特别强调将在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大学进行演讲。看来我对他之前的判断完全错了。”
“你怀疑他吗?”
“我对他有戒备。此前我以为他来苔丝的葬礼并为我解答问题是出于同情心,但现在我不再这么确定了。我觉得他人生的部分时间都被当作科学怪人,显然贯穿他的整个学生生涯。但眼下他却成了红人——而且,通过他的染色体实验,将来也会一直走红。我觉得就算实验有任何差错,他也不会让这些错误来损害他刚刚获得的身份。”
但最让我困扰的不仅仅是罗森教授,而是所有基因科学家的力量。当我走出克拉姆医疗公司大楼时,我想起了命运三女神的故事——一个吐出人类的生命之线,一个维护它,还有一个负责切断它。我想起我们体内DNA的线头,以双螺旋结构相缠绕,每个细胞上面的两条线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我还想到,科学从未如此密切地接触人类的本质——与我们终有一死的生命息息相关。
参观完克拉姆医疗公司后,我心事重重地走了好远的路来到艺术学院对面的咖啡馆。你的很多朋友都来参加葬礼了,但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来见我。
我走进咖啡馆,里面满是学生,所有人都在等我。可我却有些不知所措,舌头也打结了。我向来不喜欢主持什么活动,甚至连午餐聚会都没主持过,更别说跟一群陌生人见面了。跟这些穿着奇装异服、留着古怪发型、打着耳钉的人相比,我感觉自己实在太古板了。有个留着拉斯特法里式发型、长着一双杏仁眼的人声称自己叫本杰明,他将手搭在我肩上,领着我朝一张桌子走去。
他们知道我想听到更多关于你的生活,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说你很有才华,心地善良,风趣幽默。他们说着你的一些有趣的往事时,我却在观察他们的脸,怀疑会不会有人就是杀害你的凶手。那个有着一头亮铜色头发、胳膊细长的安妮特有没有气力杀人,会不会这么恶毒呢?本杰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是否是真的?或许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动人故事里?
“苔丝的朋友从不同的角度向我描述过她,”我跟莱特先生说,“但所有人都用到了一个词语,所有人都说她是‘生活的快乐之源’。”
快乐、生活——这两个字眼同时放在你身上再贴切不过,却也是莫大的讽刺。
“她有很多朋友吗?”莱特先生问。我被这个问题感动了,因为根本不需要问就知道。“是的。她非常珍惜朋友之间的情谊。”
这原本就是事实,对吗?你总能轻而易举地交到朋友,但又不会轻易地放弃他们。在你二十一岁的生日派对上,甚至还有小学的同学参加。你会将过去的朋友带到现在,你会让友谊保鲜。即便他们现在不能随时随地陪伴你左右,但你仍会很珍惜他们,不会弃之如敝屣。
“你问过他们毒品的事吗?”莱特先生问,将我的思绪带回到现在的问题上。
“问了,跟西蒙一样。他们都坚称她绝不会碰,我还向他们打听过埃米利奥·科迪的情况,但并没有问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是听人说他是什么‘傲慢的狗屎’。一门心思顾着自己的艺术创作,并不是一个正派的老师。他们都知道这段婚外情,也知道苔丝怀孕的事。我还问起了西蒙的事以及他跟苔丝的关系。”
咖啡馆的画风突然变了,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像是承载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你们都知道西蒙在追苔丝吗?”我问。他们点点头,但没人主动提及这方面的信息。
“埃米利奥·科迪说他吃醋了?”我问,试图挑起话题。
一个一头黑发、嘴唇如同宝石一样鲜红的女生开口道:“不管苔丝爱过谁,西蒙都会打翻醋坛子。”她活像童话书里的女巫。
那一瞬间我不由得在想是否也包括我。
“可她不爱埃米利奥·科迪吧?”我问。
“不爱。她跟埃米利奥·科迪在一起更像是跟西蒙斗气。”漂亮女巫说,“他嫉妒的是苔丝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苔丝居然爱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也不爱他。”
我想起了他家那幅用婴儿的脸拼凑而成的蒙太奇监狱画。
“他去参加葬礼了吗?”我问。
我看到那个漂亮的女巫脸上闪出一丝迟疑的神色,跟着开口道:“我们在车站等他,但他一直没有出现。我还给他打了电话,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说他改变主意不来了。因为他没有一个‘特殊的位置’,他对苔丝的感情,怎么说来着,总是‘被忽视’,他‘实在受不了’。”
这就是我问及西蒙的情况时气氛变得凝重的原因吧?
“埃米利奥·科迪说他对苔丝神魂颠倒?”我问。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漂亮女巫说,“他在拍摄‘女人这个物种’那个什么狗屁专题时,就老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她后面转悠。”
我看到本杰明向漂亮女巫瞥了一眼,想要警告她,但她并没有注意。“他这不就是在跟踪她吗。”
“他是拿拍照做借口吗?”我问,想起了他卧室墙上的那些照片。
“可不是?”漂亮女巫说,“他算哪门子男人,根本不敢正眼看她,非得用镜头拍她,有的镜头还真是长,那家伙就跟狗仔一样。”
“你知道她为什么能容忍他吗?”我问。
一个满脸羞涩,一直都没发言的男孩开口道:“她人很好,我想她可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西蒙没别的朋友。”
我转身看着漂亮女巫:“你是不是想说,在他的那个专题结束后……”
“是的,他的导师巴登太太叫他别折腾了。她知道西蒙用那个做借口去跟踪苔丝,还告诉他如果再一意孤行,就等着被学校开除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这个学年开始的时候,”安妮特说,“就是去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苔丝那时候可算是解脱了。”
可他的那些照片时间跨度包括整个秋天和冬天。
“他没有罢手,”我说,“你们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他肯定做得更隐秘了。”本杰明说。
“这有什么难的。”漂亮女巫说,“不过自从苔丝‘休假’后,我们就很少看到她了。”
我记得埃米利奥说过:“有个男孩总是拿着该死的相机围着苔丝转,你该质问的是他。”
“埃米利奥知道他一直在拍,”我说,“他是学院的老师,为什么不把西蒙开除了?”
“因为西蒙知道他和苔丝之间的私情。”漂亮女巫答道,“他们可能以此要挟对方不要乱说吧。”
我不想再遮遮掩掩了。
“你觉得他们两个有可能杀了苔丝吗?”
人群沉默下来,但我感觉到了明显的尴尬,而不是震惊。连漂亮女巫都避开了我的目光。
良久,本杰明终于开口了,我想他只是为了安慰我:“西蒙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因为产后抑郁症导致的精神问题自杀的。他说是验尸官得出的结论,警方也确认了。”
“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个一脸羞涩的男孩说,“但本地的报纸也是这样写的。”
“西蒙说你当时不在,”安妮特鼓起勇气说,“但他说看见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能想象西蒙是怎么在他们面前描述你的精神状态的。
看来是媒体和西蒙的说辞让他们相信你是自杀的。而他们认识的那个女孩、他们向我描述的那个女孩是绝不可能自杀的,但你却成了产后抑郁症这个当世恶魔的受害者,这个恶魔让你这个崇尚快乐生活的女孩厌倦了生命,了却了自己。你只是被一个医学名词,而不是被人杀死的。
“没错,警方的确相信她是自杀的。”我说,“因为他们觉得她被产后抑郁症折磨得精神出了问题。但我相信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
我看到有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有些人眼中则满是怜悯,像是在说“已经过了一点半了”“十分钟后就要上课了”,他们准备走了。
我想肯定是西蒙在他们跟我见面前给他们灌了迷魂汤。他一准跟他们说苔丝的姐姐精神状态不稳定,满嘴胡说,这也解释了我问他们有关凶手的事情时,他们并不是那么吃惊,反而很是局促不安,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很尴尬。他们宁愿相信西蒙也不愿相信我,他们宁愿相信你是自杀的,不过我并不会怪他们。
本杰明和漂亮女巫是最后离开的。他们叫我参加一星期后举行的艺术展览活动,他们的坚持令我感动,所以我答应了。这样也好,到时候还会有机会当面质问西蒙和埃米利奥。
我独自待在咖啡馆里,想到西蒙不仅在“毕业专题”的问题上撒了谎,还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是我的毕业作品……我的导师认为这是年度最具创造力、最令人兴奋的作品。”我在想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撒谎。你在死前真的跟他通了电话,要跟他见面吗?那天他有没有像往常一样跟踪你?难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精心策划的,这样我就不会怀疑他了?他还真是个富有心机的人。那天真有人藏在树林里吗?还是西蒙信口胡诌的,或者还有更加高明的说辞,那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人,正好让他洗脱嫌疑?他到底有多少次捧着一大束花坐在你的门阶上,希望有人发现他,让人觉得他只是单纯地在等你?即使你当时已经不在人世了。
每次想到西蒙和埃米利奥我就会想,现在依然还会这么想,是不是所有年轻貌美的女子的生活中总会出现邪恶的男人。不过如果我死了,我身边却不会有这样的男人,焦点肯定会转移到我朋友圈以外或者前未婚夫身上。我不相信魅力非凡的绝色女子只能让一般的男子为之神魂颠倒,她们还会吸引一些有怪癖的人和跟踪狂,如同黑暗中撩人的火焰,尽管不是有意的,却引得人们欲罢不能,最后亲手掐灭那团让人趋之若鹜的火焰。
“后来你又回到她的公寓了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
但我觉得好累,不愿提及那天回到公寓后发生了什么事,不愿去回忆我听到了什么。我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身体也感觉沉甸甸的。
莱特先生关切地看着我:“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说要帮我叫出租车,但我说走路会好些。
他陪着我走到电梯旁边,我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种老套的待人处事方式,觉得阿米亚斯年轻的时候会有几分像莱特先生。他笑着跟我道了别,想来这是未曾熄灭的浪漫火花吧。浪漫的想法稍微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比咖啡还要甜蜜,我不认为这样放松一下会入公寓,看见灯在闪,提示有什么坏处。所以我应该想想莱特先生,允许自己稍微奢侈一回,我走过圣詹姆斯公园,而不是在拥堵的地铁里挤来挤去。
春日新鲜的空气让我心旷神怡,那些不合逻辑的想法让我多了几分勇气。来到圣詹姆斯公园的尽头时,我觉得应该继续穿过海德公园,是时候拿出勇气面对心魔了。
穿过伊丽莎白女王大门时,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但跟它的邻居一样,海德公园也是色彩、噪声和气味交融的喧嚣之地。我没有在青翠的草木中发现任何恶魔,也没有在打球的人群中听到窃窃私语的魑魅魍魉。
我穿过玫瑰园,再经过活像立体童话书的演奏台,周围是柔和的粉色,上面是用巧克力棒支撑的糖色顶棚。我记起了人群中的大爆炸,炸弹里全是铁钉,记起来那场大屠杀,突然感觉有人在偷窥我。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背后的呼吸,温暖的空气里透着寒意,我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他在跟踪我,呼吸越来越快,令我脖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的肌肉紧张得痉挛。我看到远处有人在露天游泳池里,便朝那边跑去,肾上腺素和恐惧令我的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我终于来到游泳池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仍然不停地颤抖,每次呼吸胸口都会灼痛。我看着孩子们在浅水池里泼溅着水花,两个中等年纪的白领卷起裤管在水中划桨。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敢回头,我想我看到树林中有个影子,直到影子变成树枝斑驳的阴影才离开。
我绕过树林,尽量离人群和喧嚣近一些,终于来到林子的另一头,看到一片嫩绿色的青草,上面点缀着圆点状的番红花。一个女孩拎着鞋光脚走过,尽情享受被阳光照得暖暖的草地,我想起了你。我一直看着她走过番红花点缀的草地尽头,然后便看到了那排公厕,在柔和斑斓的春日里如同一块黑色的伤疤。
我匆匆跟在小女孩后面,来到公厕旁边。她已经走远,一个男孩搂着她,两人笑着离开了公园。我也离去了,可我的双腿仍然摇晃,呼吸还是吃力。我试图安慰自己,这样的想法实在荒唐。有什么好怕的,碧翠斯。都是你过度反应想象出来的罢了。你的脑子里会有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只能从儿时已经证实的事情中寻求安慰。衣橱里没有妖怪,但你和我都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妖魔鬼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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