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龂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一言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龂同龈。龂断，龇着牙断言。）

    所谓正统者，其所据为理论，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约有六事：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内者，无论其为何等人，皆奉之以正，如晋、元。二曰，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其正不正也。虽混一宇内而享之不久者，皆谓之不正，如项羽、王莽。三曰，以前代之血胤为正，其余皆为伪也，如蜀汉、东晋、南宋。四曰，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其余皆为伪也，如因汉而正魏，因唐而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曰，以后代所承者之所自出者为正，其余为伪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六曰，以中国种族为正，其余为伪也，如宋、齐、梁、陈。（胤，子嗣也。）

    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

    泰西之良史，皆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所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因果为主，诚以民有统而君无统也。借曰君而有统也，则不过一家之谱牒、一人之传记，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劳史家之哓哓争论也。然则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故不扫君统之谬见而欲以作史，史虽充栋，徒为生民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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