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欢-62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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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挂着三星旅游城市的旗号,店铺仍是萧索。

    街上没什么人。

    油腻的早餐店里,周语买了两个馒头,抬头问:“老板,怎么没看到摩的?”

    老板很年轻,二十出头,有城乡结合部的时髦。瞥她一眼:“你哪个朝代的人哦?我们是星级旅游城市,哪有啥子摩的!你去哪儿嘛?”

    “九曲水库。”

    “坐大巴,”手一扬,“那边买票上车。”

    大巴行驶在柏油马路上,路面干净,两排洋槐遮天。

    黄历倒退,她看见当年的岁月。

    尘土飞扬,摩托驰骋。

    九曲水库依旧,蜿蜒在群山环绕下,波光潋滟。

    水面已不见了乌蓬船,几只画廊观光船,几艘油漆发亮的快艇。导游举着小红旗,对身后一小分队游客进行深情并茂的讲解。

    岸边设有水上设施,小孩钻在充气的滚筒里,翻滚闹腾。

    周语对船老板说:“包船。”

    船老板一句好咧,将烟咬在嘴里,便去牵缰。抄一口当地口音,普通话半生不熟,信口报价:“快艇游湖100,画廊船看风景一小时80,一人一票,不讲价哈。”

    周语说:“去雀儿沟。”

    老板微讶,抬头警惕的打量她。半晌后,吐一口烟,“雀儿沟50,”冲周语抬抬下巴,“上船。”

    周语压制着心情,坐在船舷,看高山深涧,看白云蓝天。眼前的一切和初次相见的画面并无出入。

    初夏,烈日,青山,绿水。

    还有,泛着水腥味的浸骨的涧风。

    船老板问:“你去雀儿沟做啥子哦?”

    周语递上烟:“走亲戚。”

    船老板将烟夹在耳后,郎笑:“以前没见过,你怕是很久没来了。”

    周语笑:“是啊,很久了……”她将手放进湖里,水温柔的包裹着手指,清凉爽心,“十多年了。”

    船老板热心:“你亲戚姓什么嘛,我可能认得。”

    周语也不隐瞒,说:“姓顾。”

    船老板稍作思虑,说:“顾?雀儿沟好像就一家人姓顾哟,”他拎着眉,“叫个啥子……一下想不起来!”

    周语替他:“顾来。”

    船老板一拍大腿:“对头!顾二娃嘛!”

    周语心里一荡,热切的看着他:“老板你认识?”

    “怎么不认识?九曲水库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船老板忘形的摇头晃脑,“顾二娃现在阔气得很!”看周语一眼,洋洋自得,仿佛阔气的是自己,“那几年不是流行去挖矿吗,他娃儿走狗屎运,进的是国企。矿山垮了,光赔偿每人都是上百万!”

    周语大骇:“人受伤了?”

    “受点伤算什么嘛,因祸得福嘛,得了那么多钱,这辈子都花不完!成了暴发户,村里头好多人眼红,哪个不去巴结他!”

    周语只是重复:“人受伤了?”

    船老板看她一眼:“肯定会受点伤嘛,开玩笑哦!井底下嘛!不过没什么大碍,两年前人家还结婚了,盖了新房子,现在小两口洋气得很哦!”

    周语突然问:“他右腿还跛不跛?”

    “他以前跛的?没注意啊。现在倒是不跛了,”船老板疑道,“你是他哪门子亲戚哦?”

    周语回过神来,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良久,“哦”一声,这才反应起对方的问话,随口道:“远房的,表亲。”

    船老板:“哦,这样啊。”

    乡下人话多,吱吱喳喳。

    到岸,周语付钱。

    码头堡坎仍在,青苔面上,当年的油漆大字已随着国.家政策,换了新的口号。

    大山莽莽,小路被人高的荒草淹没,十分难走。她凭着模糊的记忆,艰难前行。

    狗吠起伏,青麦如浪,艳阳下,她汗湿双鬓。

    周语时不时停下来擦汗,望着眼前似成相识的山水田间,往事浮现,她因激动而产生失重感,不能自持。

    三座旧屋,排列出一个品字。门上挂一把生锈的铁锁。木窗腐朽,苔藓斑斑。院落细缝里,杂草丛生。

    人去楼空已多年罢。整座屋,像被时间上了一层怀旧色的妆。

    他已成家,老婆富足,举家搬迁是必然。倒谈不上失望,她原本没抱几分期翼。

    牛棚上青瓦漏空,二楼阳台欲垮。

    她像一个千年之前的幽魂,前来凭吊生前的故居。

    闭上眼,仿佛那黑壮高大的男人,长着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依旧坐在院落里折纸,阳台上还挂着亮闪闪滴水的内衣。

    周语走累了,在门前台阶上歇脚,点了支烟,不急不慢的抽。

    心里想着待会晚了,怕赶不上回去的船。

    牧人歌声悠扬,牵着水牛款款走来。将牛栓柱上,不住打量周语。

    最后忍不出,腼腆问一句:“这里许久没人住了,你坐这里做什么?”

    周语冲他笑:“歇脚。”

    牧人青春正盛,已懂得羞赧,面上一红。见周语满头大汗,又问:“你是不是渴了,我带着水,你喝不喝?”

    周语说:“谢谢你,我不渴。”

    老头在前面喊:“白小坤,去把你哑巴妈找回来!”

    牧人道:“好!”

    跑远了。

    周语恍惚一阵,仿佛当年那个眉目清秀的腼腆少年没有死,就在刚才,他轻快的从自己眼前跑去了。

    女人的声音:“你找哪个?”

    周语“啊”一声,掐了烟站起来:“走亲戚的,走渴了,想找口水喝。”

    那村妇三十来岁,丑陋粗蛮,眯缝眼,满脸横肉,吨位大,个头却矮。

    周语站起来,她不到周语肩。

    挽着个菜篮子,秉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声如洪钟:“噢,我还以为是哪个明星来了!”

    周语笑。

    村妇诚心的赞美:“其实你比那些电视明星还好看!”

    乡下人好客,村妇也不例外,热情的相邀:“我家离这儿不远,你要是不嫌弃,去我家里喝嘛,”她不好意思的挠头,“就是没得好茶叶咯!”

    周语走上去:“那谢谢你了。”

    村妇的家不远,步行十来分钟。两人有句没句,很快便到了。

    房是新起的,两层小楼,和这里大多数房屋构造并无二致,正面贴着白色瓷砖。

    只是阳台更宽大,阳台上摆了把躺椅。

    平整干净的院落,一个黑壮的男人坐那儿编竹篾。村妇老远便开始吆喝:“全儿老汉,来客人了!”

    那男人穿黑背心,打赤膀,手臂肌肉贲张。对妻子的叫唤充耳不闻,只一心编着手上的草帽。

    手指粗粝,却是巧妙,老茧之下,竹篾翻飞。

    周语远远看着,忘了移步,身子泛空。

    村妇欢天喜地的,忙进忙出,一手提凳子,一手端茶盅。

    “大热天的赶路,肯定渴惨了,快来坐着喝口茶,薄荷茶咯,不晓得你喝得惯不,”将茶盅放下,见周语望着自家男人出神,笑眯眯的黑脸在阳光下闪光,“我男人能干得很,屋里哪样都是他做的,板凳,帽子,笆篓……哪样都是!”

    骄傲难以掩饰。

    后诧异道:“过来坐撒!莫讲理!”

    周语抖着颌,干巴巴挤出一声:“好。”

    声音不大,编竹篾的男人手一抖,转身看过来。

    两人遥向凝视,天地无色,一眼万年,隔了阴阳两界。

    男人那双干涸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并在霎那永垂不朽。

    她努力回想着,通常故人久别重逢,要说些什么。

    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也是。诸如此类。

    但她于心不忍。

    她不能为了墨守陈规而问这样显而易见且残忍的事情。

    重逢于此情此景,强弩之末,毕竟是刺心的。

    多少年了,往事细数,黄历都要翻上好一阵。

    村妇在旁叫妈:“我的妈,流这么多血!我的妈,划这么大条口!”她跳起来,冲进屋里,“全儿老汉,你莫动,我去拿布条来!”

    惶惶进去了。

    阳光洁净的午后,知了在田间。

    时间慢下来。

    周语心里翻着巨浪,指着他:“你怎么……你……”

    男人变化大,面目沧悴,她几乎认不出。

    曾经的那双漂亮深邃的大双眼皮,似储着一个春季的毛毛细雨,明净的,温柔的,已不复存在。统统流逝在无情历史的洪流里。苟存着性命。

    他低着头,仍是不爱言语。半晌后,下巴点一下村妇放在绿荫下的板凳,言简意赅。

    “坐。”

    周语抖了半晌,找不到话。

    村妇捧着棉花粗布奔出来,蹲地上替丈夫止血。

    周语坐在边上,不去看他们。

    尽管不看他们,也咋出些前朝旧人的委屈感。

    敛目方寸地,回头万重山。

    头顶是一片滕蔓植物,碧嫩碧嫩的叶子,知了呱噪,没完没了。

    忽闻男人对村妇说:“你摘几串葡萄,给客人吃。”

    村妇脸上横肉一挤:“葡萄还没熟,涩口!摘了可惜了!”

    男人说:“去摘!”

    村妇不便违抗,嘀咕着,进屋拿剪子去。

    周语这才注意到头顶嫩绿的叶缝里,藏着一串串葡萄,还未熟透,半青半紫的,看着已经喜人。

    村妇踩在凳子上剪葡萄,男人在底下不住的叮嘱:“多摘点……再摘几串。”

    村妇抱怨都摊在脸上,将满满一盆葡萄往周语脚边一撂,嘴里骂一句,“男人都他妈一个贱样!”

    恨恨的进屋了。

    小夫妻因自己闹口角,周语尴尬,找话说:“紫葡萄啊?”

    男人嗯一声:“从老屋移植过来的。”摸着面前一条嫩藤,青筋贲张的粗手,极尽所能的温柔。

    像拂着仅存的一点生气。

    当年的葡萄并没随着人老去。相反,它以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长出铺天盖日的架势。

    当它还是一根绿藤时,周语便对着它垂涎三尺。

    什么时候能吃呀,明天就能吃就好啦。

    那时顾来说,明年就能吃了。

    多年过去,它枝繁叶茂,遍布满个庭院,已亭亭如盖。

    见她不动,男人催促:“你吃。”

    周语这才伸手,拈了一颗。

    葡萄未熟,比心上的血还涩口。但好歹是等到了。

    她不去看他的人,不去看双形如枯槁的眼睛。

    眼睛没去处,吃了几颗便不吃了。

    摸出烟来。手抖得厉害,点了几次,点不着。

    男人说:“女人不要抽烟吧。”

    周语难得这么听话,啊一声,又哦一声。她将烟收回包就好的,她却一把丢旁边垃圾桶里,仿佛不这样就不够郑重。

    百无聊赖的看着两层小楼,周语笑着问:“你设计的?”

    “嗯。”

    啧啧两声,“这块风水宝地,还真让你盖了房子,”说着玩笑话,“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村妇勤快,拿着大扫帚唰唰扫院坝。

    男人问:“来雀儿沟有事吗?”

    周语盯着村妇粗壮的背影,嘴里“啊”一声,说得轻巧:“跟团来的,没什么事。想着反正都到了,进来看看。”

    男人说:“哦。”

    大门口爬出一个周岁模样的小孩,扶着门框蹒跚学步。长得不算好看,脸型像母亲。

    周语指着:“你小孩?”

    男人嗯一声,慈爱的展臂:“到爸爸这儿来。”

    周语将孩子抱在怀里,逗弄,问:“男孩女孩?”

    “男孩。”

    周语将孩子放进他怀里,说:“恭喜。”

    他没出声。

    周语在身上摸索一通,说:“不知道你有孩子,也没带见面礼。”

    男人说:“我替你送过了。”

    周语这才发现,孩子满是污垢的小脖子上,用线穿着一个暗红色的珠子。

    小叶紫檀,满星老料,这样的极品并不多见。

    久坐无意,周语看表,说:“我走了,晚了赶不上船。”

    男人收拾着地上的竹篾,闻声,颠一下。过了许久才低声应:“嗯。”

    村妇从屋里出来,周语拿出钱递给她:“谢谢你们的款待,这些,给孩子买些吃穿用品。”

    村妇又惊又喜,几番推攘,收下了。亲热的留客:“吃了晚饭再走吧!我煮了红薯稀饭!待会儿炒盘腊肉!”

    周语:“不用了,我是素食主义,回镇上去吃。”

    素不素食村妇并不懂,见留不住她,也就作罢,心直口快的:“那就不送了,你看我这一个人,老的小的都得照顾。”

    周语表示理解,说你忙去。

    村妇贤惠,将满地乱爬的儿子夹在腋下,并手脚麻利的收拾院落。

    周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想着,还是说些祝福的话,或是离别的赠言。

    但唇抖了半晌,脱口而出一句:“骗子!”

    他抬头。

    “你他妈不是说我是你老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吗?”她双目赤红,凝着绝望,愤愤的低喊:“顾来,你他妈就是一混账!”

    他嘴一张一合,万语千言,最后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她调了调呼吸,冷静些,问道:“为什么不等我?”

    “……我也要传宗接代的。”

    “放屁!你他妈放屁!你那点心思我看不懂?”顿一下,艰难的说,“你也太小瞧我周语!”

    他手上的活一滞,只一刻,又继续编织。

    周语喉咙干痛,下一刻又轻轻的喊他:“阿来。”

    情有多浓,声就多柔。

    “嗯?”

    “……只要你一句话,不,不用说话,只要你点个头,”语气轻飘飘没分量,但谁知道,她已是将人生最后一次离经叛道的欲,和奋不顾身的爱,都压在这句话上,“我就留在这里。”

    他痴痴将她看着。

    往后多少次,她回想起那个时候,两人仿佛对视了天荒地老,又好像只过了一秒。

    周语几尽哽咽:“阿来……”她不死心,去拉他,去抓仅存的希望,“你什么样,我一点不在意的!只要是你……”

    初相见,他敏感羞涩。在她恶意的戏弄下手足无措,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只晓得躲着她的眼睛说:“你手别抓我那儿。”

    后来九曲水库里的相知,他不善言辞,默默的,变着方儿对她好。

    星夜下,刚柔并济的亲吻,无不令她怦然心动。

    再后来,她离开。他痴心一片,义无反顾的追来。

    不离不弃的等待,长江边上的相吻,他落下一滴泪。

    寂寞无边,他默守在她必经之路上。

    而今落魄,他却毅然松手。

    他一无所有,想尽办法对她好。

    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拼尽所能要去实现。

    她说这辈子不欠人,欠了就必须还。她说我是欠人钱,欠了百多万……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小到一个洗澡盆,一串葡萄,大到上百万的天文数字,他用他的办法,哪怕搭上半条命。

    那是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心意。

    她将爱恨从头到脚数上一遍。

    于他一厢情愿的成全,他不问她一句,她怎能甘心!

    目中无二的人,大爱无言的情,要她拱手相让,她怎能甘心!

    “阿来……”她去拉他手,他手在裤腿上拽着。

    顾来盯着脚下,眼波在闪。

    这时,漆黑的孩子爬上顾来的椅子,小脸童稚,牙牙学语:“啊爸……啊抱……”

    顾来弯身抱孩子。

    孩子天真,扑在顾来身上扭动,戳他胡茬,咯咯笑着。

    顾来去看孩子,哑声说一句:“回去吧,晚了真赶不上船。”

    孩子笑个不停,他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

    村妇在房檐下笑骂:“全儿,别扭你爸啊!”

    周语收回手。

    出于私心,周语不会告诉村妇,这个坐着的男人是多么的顶天立地;

    当然,她也没有告诉顾来,他当年那滴眼泪,并没有掉到地上消失,而是烫进她心里。

    直到离开,两人再没说话。

    周语走后,村妇难掩狂喜,对丈夫说:“你猜刚才那女人给了咱小全多少钱?”

    男人望着一处,呆滞不动,并没去猜。

    “3000!”村妇抓着男人摇:“是3000块呐!错不了的,我足足数了五遍!她说给咱们小全买衣服,买什么衣服需要那么多钱呐!”

    “……”

    “能抵你每日每日干两个月活啦!说到钱我就来气,”愤愤推他一把,“外面谁不在传,说你得了赔偿款发了财,钱呢?钱呢?自打我进你顾家门,半个响子儿没见着!我冤不冤啊我!”

    村妇包里揣着钱,心里高兴,转念又感慨:“非亲非故的,一杯薄荷茶几串半生不熟的葡萄,那女人就舍得花大价钱!我看她不是钱多没处花,就是这儿有问题!”她忘形,指着脑门。

    男人仍是沉默。

    他话本就少,村妇也不在意,只是赞他:“老公还是你机灵,看出她喜欢吃葡萄!”

    男人眼里汩汩流下泪,村妇并未注意,沉浸在意外之财中。喜滋滋的:“我抱你回屋吃饭!今天吃炒腊肉!”

    村妇一身蛮力,轻而易举将轮椅上,只剩半截的男人抱进屋。

    斜晖冗长,暮霭沉沉,水库粼粼点金,远山袅袅笼烟。

    周语捂着嘴,几座莽莽大山不够她狂奔。

    视野早已模糊。

    脚下不停,她在田坎上飞驰,终于不慎摔进水塘,弄了满身污泥。

    她掌下摸到个物什,拿出一看,是半截藕。

    先是一愕,怔怔环顾,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颗歪脖柳树。

    绿意盎然,柳条招展。

    直到此时,借着黄历往往,周语才深刻的意识到,当年他在这颗柳树下,替她戴上钻戒时,有多么的慎重其事。

    尽管他口拙,他的感情,和他的吻一样昭彰和精彩。

    荷叶接天,不远炊烟白。

    周语坐在稀泥里,仰天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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