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瞪大眼睛,盯着紧紧闭合在一起的两道门中间的细缝,同时周身三万六千个汗毛孔,无一处不宁静,因为有个天外的声音说,你可以从这道细缝里,看见世界上最奇妙奇迹的发生——一匹白马将脚踏白莲,从天而降。
“小心哪,”那个天外的声音说,“一定要睁大眼睛,不然,你闭上眼的一刹那,说不定这匹马就已经和你擦肩而过。”
于是,你摒弃了所有的思虑、观想、迟疑、犹豫,两只眼睛睁得大得不能再大,精神紧张得如同绷得紧紧的一根细线,马上要断了,就要断了,然后呢,眼前恍惚好像一花,又恢复成了一成不变的景色。这个时候,那个声音问:“看清楚了吗,我的孩子?”
“什么,我应该看到什么?”
“一匹白马从你面前掠过,它有着金色的眼眸、长长的鬃毛,四蹄踏雪、足蹬莲花,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美的生灵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眼前一花,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又都恢复成了一成不变的景色。”
“真的吗?我的孩子,看看你自己吧,现在,找面镜子来,看看你的容颜吧。”
当你离开这道门缝,遵命去观看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如斯的老!
手不再圆润,脚不再灵活,脸上不再泛着健康的朱红色,而一头乌发,竟然赛银欺雪。你的眼睛变得浑浊,你想提起满腹的激情,却发现它们也随着你的肉体一起苍老,就如土块委顿,如花朵凋落。你的整个生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如剩影、如残茶、如余响,如风中摇曳的一线蛛丝,透明的空气轻轻一动荡,就会把它吹断……
这,就是时间的残酷。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个多么令人悲伤的童话,有限的生命在无尽的时光面前,仿佛只是一重劫难。
而每个人笑着、吵着、闹着,快乐地走上人生长途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独得恩宠,随便别人怎样历尽劫难吧,命运给我安排的,只会是一出又一出妙不可言的——缘。
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在你受伤之前,在你历劫之前,在你心痛之前,在你分离之前?
还记得《红楼梦》吗?
那样精致的贵族小姐,那样贵气的富家公子,那样恢宏的亭台楼阁,那样明黄朱紫的富贵权门。都道若是投生在这样人家,便是享福去,却不知那一干公子小姐降世,只为一个理由:历劫。
宝玉是历劫,黛玉是历劫,宝钗是历劫,元、迎、探、惜四春是历劫,袭、晴、麝、纹这些丫头是历劫,凤辣子是历劫,贤平儿是历劫,俏尤三是历劫,媚尤二是历劫……
这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足够所有的人经历一场艰辛痛楚的劫难。
这劫难,却是绛珠仙子要还神瑛侍者的仙露灌溉之恩,所以要下界将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才勾下了这贵贱雅俗一干人等,陪他们一起演一场还泪的大戏,各自经历各自的一份情劫,抑或可说是情缘,只不过缘深、缘浅,恩深、恩浅。
今天的我,情不自禁地在故纸堆里寻找一个能够把仓皇凌乱的旧时光过得开出莲花来的女人——林徽因。
觉得世事如棋、如局、如戏,而林徽因这样一个宛如白莲的女子,她的下凡,究竟是要经历怎样的迷局和戏剧,经历怎样的情缘和劫难?而为了她的下凡历劫,经受凡尘磨炼,这一个人的微渺心愿,竟然劳动了整个宇宙,为她安排种种人物的出演,安排种种场景的布置,然后,在宇宙这个总导演的指挥之下,在她出生之后,这场为她一人配的大戏,豪华上演。
看那些镌印着旧光阴的老照片,林徽因小毛头的时候不够漂亮,用我们家乡话来讲,就是“锛喽头,窝窝眼”;长大了,陪着泰戈尔的时候,细胳膊细腿伶伶仃仃,旁边的徐志摩干脆一副傻样——那时候人们不常照相,并不怎么注意风姿仪态,尤其女性,大多含胸;她结婚时候的礼服是她自己设计的,给我感觉是戏台上的花木兰,也说不上有多么好看。
可是,她是旧年一帧惹人怀思的老照片,是夹在泛黄书页里已经透明的干花,人们用细巧的手指拈起它,看到的,是旧日的刹那风华。
张爱玲说,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经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
可即使是那瓜子壳,因离我们的时代尚不算远,所以还留有美人齿间的余香与些许的余温,不至于像我们目睹了唐朝女子的画像,虽然欣赏,却难再心动;而又因为离我们的时代不算太近,所以,我们会忽略掉美人脸颊的三五点雀斑,也不至于面对她的时候,让我们的那颗愤世嫉俗的心也蠢蠢欲动,挑剔地打量来人——心里想着这个人的眉毛不行,眼睛也不行,嘴巴也不行,身材也不行,气质和才华也不行……
所以,说林徽因缔造历史,她担不起这份重量;说她装点了光阴,这句话虽然不甚庄重,若细思量,还是能得到大家的首肯。尤其是那样贫苦的、战乱的、流离的、面黄肌瘦的光阴,有这样的一朵花开放,让它也显得不那么清寒。
而这样一朵花开出来,又有爱人相依,有情人相伴,有思慕者的痴恋,给了世人足够多的谈资,引发后人无极限的遐想。梁思成爱她,徐志摩恋她,金岳霖痴她慕她,看起来似是一场俗之又俗的三角恋爱,却因为当事人的清洁,而显得不但不龌龊,反而高贵清洁——因为这样的爱与肉体无关。
若身为女子,有人肯默默爱自己一生,不提任何义务,不讲任何要求,何其有福也。
若身为女子,有人肯将火热的心给予自己,将情深的诗写予自己,何其有福也。
若身为女子,有人能够听懂你说的话,他说的话你亦听得懂,一生既为夫妇,又为知音,何其有福也。
那么,林徽因是有福的。
大家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现今的窈窕女郎多,娴淑女子少;猛扑上去下嘴的色狼多,温文尔雅的君子少。那么,我们追慕一代才女的绝世风华,难道不是芳魂已杳,复制不了,心有憾焉,望梅止渴?
聪明的你说,是,还是不是呢?
林徽因本应是一朵清幽的兰花,却开在了热闹的红尘。自然,心血耗尽,过早折坠,零落成泥碾作尘。不过,也无须替她遗憾,因为她忠于了她的心。
写到这里想起黛玉和宝玉起的一场争执,宝玉说林姑娘我还对你不好吗?有好吃的我想着你、念着你,你生气了我哄着你、让着你,现在来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宝姐姐,你为了她,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本来是“亲不间疏”,她有什么资格插到我们中间来,搞得我们互相生气?你为了她不待见我,我好冤屈。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
黛玉沉默良久,说,你只知道你的心,难道不知道我的心?
那,假如说命运曾经和林徽因的一缕芳魂做过这样一番对话,命运这个鸟人说:“徽因,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我为你安排了一个名门的出身,为你择定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才子做夫婿,我还赋予你一身的才思,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做你的才女,远离尘世。”
但徽因的回答也许是:“你只知道你的心,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我爱这凡俗人间,有情红尘。”
是的,这便是她的答案了。之所以折坠红尘,是因为她爱煞了红尘;之所以不离人间又早离人间,是因为她爱煞了这人间。
她是一朵入世很深的花,而我们因为这个,更爱上她这个人,就像世间这么多的高僧大德,我们更偏爱贪恋人间情爱的仓央嘉措。
因为看见他们,我们才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这颗活泼跳动的、爱红尘的心。
看着她和一个又一个男人演绎着一段又一段爱情,看着她在一个乱世里,吸着呛死人的烟尘,不停地奔波又奔波,逃难又逃难,总感觉她的生命如同拌了蜜的异香异气的药丸,亦苦亦甜。
而她与这些男人之间的情,让我无别的话可说,亦想不起用时下时髦的情爱理论去解释、去构建,只想用一句话来表达我的观感,那便是: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
2|烟柳如画话江南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便在那蛮荒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初读《荆棘鸟》,即为前言中的这段话震惊,那是怎样的一只鸟,有着怎样的不可磨灭的悲情与激情!
可是,如果林徽因是一只荆棘鸟,那么这只荆棘鸟初初降生尚在巢窝的时候,那垫在身下的就既有柔软羽毛和秋日晒干、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柔软枯草,也有一根两根让人疼的棘刺。
养育出林徽因这样一只灵动的荆棘鸟的鸟巢,的确给人一种这样尴尬的、不够完美的感觉。
自然,她的生长环境还是令人艳羡的。
林徽因,原籍福建闽县,即今天的福州。但她诞生在优美和温软的江南,杭州陆官巷。
江南,水乡,水温香软,柳丝摇漾春如线,良辰美景奈何天。
记得三年前初到江南,烟波画船,最让我神往的是细雨霏霏下的灰瓦白墙。旅店天井中的两竿滴露的瘦竹亦让人心生爱恋。那荡桨的船夫,采莲的渔女,银白的鱼儿在阳光下跳跃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弧线。
江南,有吴王钩、越王剑,有青梅青了又黄、黄梅黄了又青,有古汉语诗词里青青竹枝做的词,有大柳树下醉倒的吟诗作赋的才子,有在溪边井畔一边淘洗着轻纱和蓝布做的衣衫一边唱着词的西施们。
江南,没有驼铃,没有黄沙,没有长虹碧血的剑,却有看琼花的龙舟,有“人比黄花瘦”的李易安。
江南的柳絮无时无刻不在发芽;江南盛不下岳武穆和辛稼轩的金戈铁马,却有歌女声声唱着后庭花;江南有红巾翠袖,茅檐低小,虽然少了气吞万里如虎,却多了白发翁与媪。
江南的祝英台化作了蝴蝶,江南的雷峰塔终于倒下,江南有李香君,江南有鉴湖女侠。江南是一条巨龙蜿蜒睡卧的那一团温软的白云,江南是仕女团扇掩映下的红唇未及吐露的柔情万种,江南是士子青袍白衫吟哦的一见钟情。
江南有开到冬至而不败的芦花,有雪白桕子着枝的乌桕树;江南的青天碧落下,没有花凋叶落后枝枝疏离的肃杀的铁钩银画,微雨寒村,淋沥冬霖,戴笠披蓑,野草闲花,也趁闲情。白雨微细如粉,远处乡村淡不成墨,门前一只小小的乌篷。好似江南是一坛十八年的女儿红,饮了它,酡了醉颜,梦里有香花、有蝶舞,不肯清冷。
轻烟淡水的江南,草长莺飞的江南,石拱桥斜搭在鸡蛋清一样滑软的水面,宅屋临水而建,采莲的荷女着上青红的衫,素水撑一竿长篙,入层层叠叠的密莲中不见。丝雨梧桐的江南,雁飞清秋的江南,桃红染透了江南的半壁春天。
江南有杏花雨、梨花雨,一泓碧水粼粼起,绿柳拂堤,碧草如青丝。
连江南的灶台,都是那样的精致、婉约。
细雨霏霏,天色已晚,和两个女友看饱了周庄的水和桥,荷叶和睡莲,无意间溜达进一家河边客栈。进门晃了一眼,恍惚见一堵白底黑色花纹的板壁耸在面前,心中纳闷:果然跨江别是一乡风,此地难道都要有这么高的一堵半截墙戳在客堂当间?相较于此,我还是更关注里面的楼梯和天井,还有白墙围起的一个角落里的一个“添景”:一丛瘦竹衬白粉墙壁,细雨打在上面,青翠泠泠。然后就听见一个女友在外面叫:啊!
我冲回去看,一个男人站在这堵板壁旁边,纤长的手指正指指画画,引我们来看:高高的半截描花影壁一样的东西,竟是隔开灶口与火口的那半堵墙,又不像墙,倒像博古架子,下边一手阔的沿边花纹是缠枝莲,往上左一格是古瓶兰草花,右一格是岩边一枝梅,大一些的格子上画的是仙鹤一对,一只曲颈啄羽,一只引吭向天,细长的胫脚边是荷花荷叶,天上是蝌蚪一样的云。架顶居然还有遮檐,绘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架上又摆两只白瓷壶瓶,冲天的博古气;转眼一看,我又乐了,右手居然挂一只竹篾编的笼篦,十分鲜明地突出了它的主题。
墙上有龛,龛里有瓶、炉、描花盆碗,真是画儿上也没有这么好看。前面依例是灶台,灶台上有锅,后面是火口,火口边是柴。这个男人正兴致高昂地演示锅沿上挂着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可以随手移动,人左它左,人右它右。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们摇头。
“这个。”他一边做挥铲炒菜的动作,一边衣角不可避免碰到灶沿,这块板便将衣服和灶台隔了开来,我明白了:它是“围裙”,跟我娘身上围的毛蓝布围裙一个道理。木围裙,真聪明。
丝瓜炒毛豆、清炒茭白、素烧小青菜、香芹炒豆干、红烧鳗鱼,还有一碗煮得通红的虾子。别致的灶台,别致的饭菜,这些水乡细致清雅的菜饭花叶融在一起,让人看见田坂豆麦、垂拱廊桥掩映的柔美风情,好比见《长生殿》里一场随兴小宴: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成全你小饮对眉山……
这,就是江南。
而杭州,是江南这个美女的风情万种又清雅无限的一点檀香唇。林徽因,则是点在杭州这朵檀唇正中间的,一点朱红。
西湖好。轻舟短棹,绿水逶迤,细草长堤,长亭短亭、长桥短桥。听雨的绿荷好,苏堤春晓也好,小小墓也好,“荫浓烟柳藏莺语,香散风花逐马蹄”,无一不好。
林徽因是开在杭州西湖水边的一枝疏影横斜的桃花。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林徽因一生好比作了这样一幅画,画到最后,嚣嚷的红尘都成了背景,她在灰蒙蒙的人生云雾里面,安静却灼灼其华。
3|一点桃瓣初点红
她的人生的第一片桃花瓣,从杭州起笔,从杭州点染。
徽因生在祖父家,其名原为“徽音”,源自《诗经·大雅·思齐》:“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意思是:雍容端庄是太任,她是周文王的好母亲。贤淑美好是太姜,她王室之妇居于周京。太姒美誉能继承,多生男儿家门兴。一爷爷钟爱孙女到了何种地步,才能把美好德行、对美好未来的展望都赋予她的名字中,让她能够继承前人美好的言行,还要让她以后能够瓜瓞绵绵,家门中兴。
林徽因的父亲是长子,她又是长子门中的长女,甫一降生,就被赋予了如此美好的期望。只是后来她为避同时期一个作家的名字而改名林徽因,名字虽改,意头未改,反而更美好,让她成为美好传承的因由。
由徽因的名字,也可见她的祖父林孝恂是一个有学问的人。
林孝恂,字伯颖,虽出身望族,奈何他这一支已经式微,家计贫苦,直到前清光绪十五年(一九八九年),他中己丑科二甲第一百一十一名进士,与康有为同科,授翰林院编修,林氏一门才重有起色。
起初,他在翰林院这样一个清水衙门为官,做京官做到翰林,文名是够了,但是财力着实不足,于是便想外放,为此便遵循当时一种隐秘的惯例,在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故意写错了一个字,考官一看,即心知肚明。
林孝恂果然被外放到了江南,在杭州金华、孝丰诸县做官,最后代理杭州知府。
虽然外放的官外快多些、收入大些,但他未必就会蜕变成一个顶一个一篓油肥肚子的肥俗可厌的官老爷,这一点从他给徽因起名字即可看出,宦海多年,那种泛黄的书卷气仍在。
徽因的祖母游氏也不是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一味地裹小脚低眉头、夫君放个屁她便也要说个“是”的女人,而是遍览典籍,且工书法的女人,并且让女儿与儿子一起启蒙,好比红楼梦里的迎、探、惜春。
且时代又是晚清,家塾不但请得国学大家林琴南讲经,更“延聘新派名流林白水,既介绍天文地理,又细述境外概况,甚至招了外籍教师华惠德(加拿大)、嵯峨峙(日本)来家教习英文、日文”(语出《莲灯微光里的梦》)。
到底是做官的人,所见人多,于时世也看得清楚,方能眼界开放,才能如此兼蓄并学。不知大家还记得林觉民否,一封《与妻书》,诱人洒千行泪,他是林孝恂的同宗族的子侄辈,一同入杭州家塾启蒙。一同启蒙受惠的还有林尹民、林肇民,前者和林觉民一起做了黄花岗的七十二烈士,后者组织起义光复福建。而外姓的蒋百里则受林孝恂资助赴日留学,日后成为民国著名军事教育家。
有父如斯,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幸运的。虽是二世祖、官二代、林衙内,但是,此人幼承庭训,早中秀才,后两渡赴东洋留学,中外文化一并滋养着他的精神世界,而家庭地位以及个人经历又使他广结名流,眼界与心胸更为开阔。
其时林长民留学海外,林徽因一直跟着祖父、祖母居住,绕膝承欢。说起来,我们所想见的旧时代的那些遗老——咳着,喘着,穿着八字团龙的青色袍褂,留着弯曲似蚯蚓一般的枯瘦小辫儿,端坐在八仙桌旁的八仙椅上,看上去不像活人,倒是给旧时代殉葬的一块僵冷的牌位。而在那牌位下生活的小人,又穿着支支棱棱的新袍新袄,脸色白青,僵立左右不动,又像是为死人殉葬的、纸扎出来的假人。
徽因有幸,她的生活环境并不是这样的可怖、阴森。她住在祖父、祖母的家里,几个出嫁了的姑姑不时回门归省,个个带着小孩,几个表姐妹们玩成一团,童年一点不寂寞,她就这么享了初初的七载欢乐。
之后随祖父移居上海,十岁又跟着祖父进京,至此才到了父亲身边。这一年祖父病故,从此,她伴随在父亲身边。
若说她是一只鸟儿,那飞翔便是她一生的事业,从来不会改变;若是她是一朵花,那香气便是她一生的情性,也从来不会改变。
只是这个时候的徽因,就算是一朵桃花吧,还十分幼嫩,在岁月里只吐出一点点的桃芯。
4|一边仰目观看,一边低头怀念
江南梦境深处的陆官巷究竟如何,那里的光阴到底怎样,已经无从稽考,亦没有片言只字可供人们揣想。
假如说,人的一生自有行草,未出生便有起笔未出的锋,那这陆官巷,便是林徽因自主降生的地方。江南有翠色山水、白藕朱荷,哪个来到江南的人,会不爱上这份圆润的莹莹秀色,不爱上油纸伞飘过的长巷,不爱上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飞舞流光?
她选择出生在这个地方,是为的借天地山川草木之灵秀吧,此地本就是灵气浓郁,如养珠的池。
林徽因选择在这个地方降生,勾画一场干戈寥落、红凋绿黯的命运,亦是有自己的想头、自己的心意。
假如说有的江南女命中注定平凡一生,溪边浣浣纱,灶头镬边煮煮茶,喂喂夫君养养娃,那么,有的江南女却是要让自己一生如爆开的烟花,那样的华丽。林徽因显然是要选择做后者的,以她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背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亲长尊上、这样的教养。
可是,一个小小的、两三岁模样的、长着鼓鼓的脑门儿、眼珠儿有点在眼眶里陷落着的小女孩,站在古老的庭院,尚不懂得细数流年,眼睛所望的前方,一片懵懂,也并不知她自己的前生曾经有过怎样的规划与安排。面上看不见欢欣雀跃,眼睛里倒如古井沉波,宁静清澈。我总觉得,这样的眼神,似乎已经看透了前世今生生进死出的浩浩烟云,自然带着一种超脱的悲悯,可是一错眼间,又清净如一个小水潭,潭底水草游鱼历历,却又单纯宁静。
可是,小女孩终会长大,总要走出故乡远赴天涯。红尘烟水两茫茫,除了死亡,谁又能有今生今世的故乡?地域空间上的没有,情感上的也没有。好比说林徽因五岁前在杭州陆官巷度过的岁月,于后人是空白、是遗憾,于她自己则是完完全全地任由流水空淌过的漠然与悠然,因她尚小,不知光阴匆促,亦不晓得要将光阴凭记忆留住。
五岁之后,林徽因仍在杭州,却是迁居蔡官巷,仍是一座老宅院。且发蒙受业,清末大家闺秀、饱受私塾教育、精通琴棋歌赋的大姑母林泽民当了老师,教她一笔一画学写字,好比教笋一枝一叶长成一竿青竹。
大概是因为姑母娴静优雅的缘故,好比花香染衣,这份气质也在林徽因身上得到透露。徽因别有一种亮烈气质,却是大气和静气,好比檀香炉里燃着的檀香,一丝一丝散发出来。
想想吧,那样的暝晓晨昏,那样的淡淡花气熏染的淡淡天色之下,小小的女娃捧一册线装书,摇头晃脑地念,那么,她念得懂什么叫“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吗?念得懂什么叫“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吗?念得懂什么叫“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吗?念不懂也没有关系,这些组合得优雅无比、美好无比、忧伤无比、玲珑无比的方块字,如叮当碰撞的金玉,一路连响而去,细细碎碎,响到成年后窈窕淑女的心里,在那里又化作种子,开出花来,花里有少女清丽的颊腮,平平仄仄的韵脚里,缝缀着少女长大的心事。
徽因天生不是爱静的,所以才会随着父亲踏遍五湖四海,又随着夫君上柱爬梯。可是徽因的动却不是浮躁莽撞的动,她好动,骨子里却是静,这份静有她的家族传承,与她的教育相关,亦来源于她早年的生活经历对于性情的打磨。
就算她是江南才女,优雅到了骨子里,每根头发丝上都写着诗,尽管她生长在灰瓦粉墙的江南,淋漓着江南的细雨如丝,曲角风荷又缭绕漫卷,可是,并不是说,她的一切都十分完满。
可以说很不完满。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什么样的完满,也比不上家庭的完满;家庭中的别的完满,统统比不上父母双亲之间的融洽的完满。
可是,徽因的父母之间,不够完满。不对,是非常不完满。
林长民何许人?
林长民,清末民初倜傥之士,有政治禀赋,且有正气,又有才气可以自得。徐一士在《谈林长民》中,对林长民的形貌做此叙述:“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概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
他后来之所以能够和徐志摩引为知交,只因皆是性情中人也。他肯对徐志摩讲自己的艳情,徐志摩又肯将他的艳情敷衍成小说;他肯跟徐志摩玩互传情书的文字游戏,一个扮有室男子,一个扮已嫁少妇,鱼雁往返,情思缠绵。
他的旅欧日记中,描摹瑞士名胜:
余等登岸馆于Hotel Splendiol,馆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东,对岸诸峰,回合渐紧,故楼窗望远,虽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带,岚翠若扉。扉半启,右辟而左翕也。湖光如练,鹅鹤之属,飞泳其上,其乐无极。四时半同人出游,盘山而上。山稍稍凹处,不见湖光。亭馆无数,多富人巨室别墅。行数里后,旷然面水。树木森蔚,略有松柏,针细而短,其枝横出,不若吾东方之松干之夭矫。
俨然一篇情致美妙蕴藉的古游记文章,笔力之深,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林长民原配叶氏早逝,无儿女,徽音生母何雪媛作为继室嫁进林府,其家世一般,出身浙江嘉兴,父亲开小作坊,这样的出身,恍然让人想起了张爱玲笔下《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一个开油坊出身的、站柜台的姑娘。说话泼辣,手脚也粗夯,且又在家最小,任性之时常有,古代仕女拈针纫线绣红妆怕是挨不上了,温柔委婉的脾气也指望不上,在家父母容得,到了婆家又有谁肯容得?且又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导,大字不识得半米箩。
徽因的祖母知书识字,通情达理,名门风范,婆媳之间想要水乳融洽怕是千难万难。何氏一门将女儿做填房,高攀了官宦之家,这样的门不当户不对的苦果,却是要自己的女儿亲受亲尝。好比曹七巧后来想,若是她嫁给门当户对的那些小厮们,怕是也能得一丝真心。如今,却是真心成了蛛丝上黏附的灰尘,一生只戴了一个黄金的枷锁,于是腮边两颗泪下,一颗尚有心去拭,另一颗,就任它在风里渐渐风干了。
所以说,门当户对看似陈词滥调,事实上,则确实有它的道理。
何雪媛嫁给林长民十年后,长民纳妾程桂林,林徽因呼其“二娘”。虽这个二娘亦不懂书识字,却是性情可人,又连生数子,深得长民欢心,所以林长民又自号“桂林一枝室主人”。
哪个女人不期许爱情?哪个女人不喜欢温情?女人如玉,是要温养才能越来越动人,可是何雪媛长期受冷落,脾气怎么可能生得好?林徽因随母亲居住在冷冷清清的后院,虽年少懵懂,却觉困惑,也觉忧伤。
她对母亲的感情,似乎像探春对其母赵姨娘的感情,爱又爱不得,气又气不得,恨又恨不得,恼又恼不得,生生地怄死个人。
后来林长民去世多年,林徽因也已经成家,何氏跟随女儿过活。此时异母弟林恒到北平投考清华大学,寄住徽因家,徽因待他如亲弟,何氏却面上生寒霜,可怜徽因其间周旋,如处冰炭,以致在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抱怨:“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致费慰梅信》)
且就便没有“外人”,这一对母女也如世上许多寻常母女一样,货不对板,眼不对睛:“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用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用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用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帽儿和自找苦吃。”(《致费慰梅信》)
徽因无奈自己的母亲,她性情中急躁的因子确实也得自母亲。两个脾气急躁的女人,又是母女,真是无奈加无奈,令人十分的无奈。
金岳霖对于这对母女的关系,有着十分精辟的见解,他说这个性情急躁、有些愚夯的长辈何雪媛:
“她属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却又生活在一个比较现代的家庭中,她在这个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没有正经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尔落到她手中的事。她自己因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与人交谈,她唯一能够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观念和感受,几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结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除了争吵以外别无接触。她们彼此相爱,但又相互不喜欢。我曾经多次建议她们分开,但从未被接受,现在要分开不大可能。”
“彼此相爱,互不喜欢”,母女处成如此模样,真是悲凉。
徽因幼时生活就这样有暖有寒,有痛有甜。及至年齿日长,世味渐尝,渐渐便会明白爱情在两个人的生活中,好比盐。
此后一生情路跌宕,她比她母亲要格外风光,因她长得巧,承继了家族的美貌和灵慧,又生得对,能把眼界放宽再放宽。眼界宽,心胸也宽,学养也富,再加上灵动的气质和美慧的眼神,真是窈窕淑女渐长成,一入红尘损梵行——别人为她折了寿数、损了梵行,她却如观音坐莲,看着人间。
她看人间,人们看她,一边仰目观看,一边低头怀念。
5|哪只蜻蜓会驻留她的芳香
世间万物,如丝如缎,经纬交错,彼此勾连,让人不由想起骆宾王的《阿房宫赋》里的名句:“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是真的“钩心斗角”哇。而明明看上去这么险恶的一个词,却被演绎成了现代一个无比华丽和诗情画意的字——缘。
是的,缘。
在千千万万人中,在时间的横河漫流中,不多不少,恰恰此时此刻,我遇见了你,你遇见了我,这是多么可珍惜的事。既是如此,安敢不珍惜?安肯不珍惜?
可是,珍惜又能如何?也许一场历尽劫毁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彼此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也许一场费尽心机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一只白鹤投影在一片心湖的湖心,霎时来,霎时去;也许一场拈掇细致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度尽劫波后的决绝转身;也许一场煞费苦心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世界上的仇人A和仇人B……
世上事,真如《金刚经》所说,如露又如电,芳华易开,却又霎时花谢。
可是,即便如此,谁又舍得来到世上一遭,除和父母兄弟姐妹的亲情缘分外,不多结识一些缘分回来?所以,哪怕是黛玉幼时曾遭和尚警告,要她安生在家,从此不许听哭声、不许见外人,方能平安了此一生,可是她却终归是乘船渡波,去见了宝玉。
徽因亦是如此,小小年纪,已经做了离家出门的游子。八岁前在杭州,八岁则随全家移居上海。上海距离杭州并不远,同样是江南地界,江南灵动秀气亦有,莲香荷韵也不缺,一瓯烟雨也不缺,是以看似诀别,却不是诀别,好比步出家门一步之外,看看青瓦碧檐外那一方世界。
却是这一步哇,从此一步远似一步也!
我们都晓得曾经风靡大陆的电视剧《上海滩》,忽略争夺地盘的枪战,靓仔美女的情思,以整个大上海作为背景,可以看得到它的恢宏大气。徽因幼时所到的上海滩,洪流滚滚,朝代更迭,冲天的炮火与硝烟撕裂了宁静的大气,也把陈旧的历史冲击得支离破碎,一块块碎片流淌在时光的河水里,有的人捞起一片拍成电影,有的人捞起一片拍成电视,有的人捞起一片写成一本书;而当时的人,却是在这片片碎裂中,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扮演各自的角色,演着自己的戏。
林徽因当时年仅八岁,住在上海虹口区金益里。仍旧是一帮表姐妹,不懂什么叫时世艰难,想来也是承欢长辈膝下,娇憨童稚。说起来,林徽因的周身气质,果然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孩,纤丽到显得瘦弱的身体,明亮而又散发着柔和光彩的眼睛,一举一动毫不憨蠢,好像自来的风流格调,自成一体。
在林徽因随家人居住上海的时候,林长民还在北洋政府任职,居住北京。一九一六年,林徽因十二岁,又随全家人从上海迁至北京,这下子,可就真的跨过了长江,从南方到了北方。
北京和上海不一样,当然和杭州更是不一样。杭州灵秀,上海恢宏,北京庄重博雅、至尊至伟。那高高的城楼、厚厚的宫墙、方方正正的街道,黄土飞扬,人人都一口的京片子,响脆溜快,少了南音的糯软商量。
南方人以河菜、米饭为主食,北方人则喜吃面食,尤其老北京讲究的涮锅子、炸酱面、豆汁、卤煮。南方人睡雕花的床,北方人睡烧火的炕。不知道徽因来到之后,可住得习惯、吃得习惯?这一点无从稽考,历史的巨口像嗑瓜子一般,把瓜子的仁有滋有味地嚼掉,只余下几片瓜子壳,黑黑白白,流散在历史的风里,我们拿着捕蝶捞鱼的网,左捞一片,右捕一片……
总之,林徽因来到北京后,和四个表姐妹一起进了培华女子中学读书,这是一所英国教会办的贵族学校,教风严谨,尤注意培养学生的谈吐举止,因而造就了徽因一举一动优雅规范。她有一张照片,黑色的背景下,一袭浅色衣衫,左臂抬举,似攀住了什么东西,右臂自然下垂歪曲,手搁在桌面,桌上放一丛花,她面含浅笑,眉目怡然,优雅温婉,望之不似在人间。
从徽因和她的表姐妹的照片中来看,穿着统一的校服,个个都是美人模样,既美丽又端庄,可以想见,若是走在街上,那会怎样招揽别人的目光。那京城无赖和二流子一类的人物,免不了流着哈喇子尾随调戏,所以长得人高马大的表兄弟们便成了护花的保镖。
自然,几个姐妹里面,徽因是格外的出众和好看。这样的人,行走在皇城根下,头顶碧空如洗、鸽哨阵阵。老槐树筛下千年的绿荫,碧瓦红墙、尊贵庄严的北京城有了她,好比庄重的长袍上缀了一粒小小的珍珠,让这座城市都变得多了一抹温柔。自然,这只是后人的想象。事实上,当时徽因年纪小,好比一朵花含苞待放,只努出一点小红嘴儿,可这一点小红嘴儿,就已经让人惊艳。
小小年纪的徽因,在培养得法的培华女中的教导培育下,打下了良好的英语基础。她原本生长在古色古香的旧宅院,如今却接受到了朝气蓬勃的文明新活法,天生好奇心旺盛的她便如饥似渴,如一块海绵,吸取着方方面面的知识,这些将来都转化成了她的学养。
可惜的是,第二年,京城政局动荡,张勋复辟,林长民卷入这些是是非非里面,把家又安置在了天津,他则北京、天津两地往返。唯有林徽因留在了京城。虽然彼时才十三岁,她却能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把自己的青春年华过得既不浪费铺张,亦不轻慢颓唐。在她的身上,有旧家女儿的温婉,也有新式女儿的亮丽;有旧家女儿的老传统,也有新式女儿的新眼光,这些都汇聚成了独属于她的风情,风动荷塘满目香。
写小说的人有一句常说的话,叫作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和典型命运,的确如此。林徽因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物,所以她的性格也非常之典型,兼有南人的柔婉与北人的刚烈,兼有南人的绵长和北人的决断,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守旧的小家碧玉,任人掇弄不晓得出声,好比一朵花任人挼碎了花瓣。就算她是一朵花,花也有些微刺,花也有些微毒,甚至其清纯若白荷,但是,妩媚又似罂粟,要不然,你又如何解释别人爱她入骨?
那么,她的命运也就非常典型了,就算她的旧式书香家庭有让她当一个独坐灯前待夫归的小女人的可能,她的新派的老爸以及所受的新式的教育也不允许。她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寂寞风骨,但却少了些花落成荫子满枝的旧式家庭妇女的小富即安的理想。她,命中注定美人如花隔云端。
当时,徽因也不过是月光下一朵刚刚略微舒展了花瓣的花朵,万亩荷塘,一碧万顷,有哪只蜻蜓会驻留她的芳香?
6|忘归
世事如萍,当真有那么多蛛丝马迹,难以言传,伏笔千里,草蛇灰线。你敢说你今日不屑一顾的面目平凡的女子,不是你前世生死相依的绝美恋人?你敢说你今日的仇敌,不是你后世将要纠缠在一起爱生爱死的丈夫或爱妻?哪怕一个擦肩而过的影子,一个恍然滑过如水银泻地而不自知的眼神,你又怎知没有一段前生曾经的约定?只不过你把它忘了而已。
也许,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前世曾经相识,无数世曾经相识,我们只不过是在一世又一世的尘世生命中,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一边痛恨,一边情悸。世世轮回,乐此不疲。
我们在尘世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就这样用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出演一出又一出离合悲欢的大戏。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戏子。
而在那个泛黄光阴里,旧中国的一角里,有一个女子款款登上台来,与一个书生相遇。
他们,一个是林徽因,一个是梁思成。
徽因其时十四岁,现代人算法的十四岁,若按古代人来讲,当是十五岁,及笄之年,春风花开一度梅。
世间女子各有其清贵,却多数零落成泥碾作尘,流落进历史深处,任由苍黄的颜色将她们的面目一一覆盖。林徽因却由其中跳脱出来,把自己鲜丽的面容印在历史的页面,让后人一睹她的华美和绚丽。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才。
若非有才,你又怎么理解她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呢?天知道,那样流动的韵味,那样温软的丝路花雨,那样彩线串珠的丁零当啷,该是怎样的才气,才能写得出来?
十四岁的林徽因,娉娉婷婷,面上并无“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中国式典型羞涩,这和她自幼的经历和眼界有莫大的关系。但是,她又绝不是那种目空一切、大大咧咧,她身上散发的是大家闺秀的温婉纯净的气息,干净得好像未曾堕天的天使——写到这里不禁心生悲慨,世上多少好女子,少时多少好情怀,憧憬过多少好爱情,却在苦拙尘劳的尘世里磨砺得心怀粗粝,一心算计。不是女子的罪,是这个世界的罪,这复杂人心的罪,是阴暗人性的罪。
林徽因如微风摇动的香花,渐渐绽放在世人的眼前。
当时,林长民家仍在北京,南长街织女桥,由徽因替他代理家事,他则与汤化龙、蓝公武等赴日游历。偌大个家里,徽因空闲既不弹箜篌又不觅闲愁闲恨,居然一心编写字画目录,她的打发清寂光阴的休闲方式都如此别具一格,典型的徽因风味。
有的资料上说,就是这一年,林徽因认识了梁思成,又有的资料上记载林徽因和梁思成相识是在一九二一年——也就是林徽因从英国归来的那一年。那么,到底哪一种说法更为确切一些?
说起来,梁思成出身大家,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宣传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梁启超之子。而林、梁两家地位相当,属于世交,于是这对小儿女结识的机会就多了许多,所以,林徽因很有可能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初识梁思成。而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在《回忆我的父亲》中有这么一段记述,更可作为佐证:
父亲大约十七岁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到他的老朋友林长民家里去见见他的女儿林徽因(当时名林徽音)。父亲明白祖父的用意,虽然他还很年轻,并不急于谈恋爱,但他仍从南长街的梁家来到景山附近的林家。在“林叔”的书房里,父亲暗自猜想,按照当时的时尚,这位林小姐的打扮大概是:绸缎衫裤,梳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房来。父亲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却仍带稚气的小姑娘,梳两条小辫,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颊有笑靥;浅色半袖短衫罩在长仅及膝下的黑色绸裙上;她翩然转身告辞时,飘逸如一个小仙子,给父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想来,梁再冰怎么会得知这些呢?是不是她娇憨地问过父母这个问题?而当时已经为人父母且又经历许多磨折波澜的父亲,又是怎样面上带着淡然的微笑,诉说起这段经历?当他当着女儿的面回想这些的时候,眼前,是不是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妙龄少女的倩影?
至于这一对璧人是否一见钟情,我们早已不得而知。那份暗香早已经随着他们的逝去而一同逝去,如云烟渺水,了无踪迹。
不过,梁思成既是旧家公子,世族大家出身,十七岁的他恐怕目中所见,多是与他门当户对的小姐,其中不乏美貌以及才情女子,那么,与林徽因初初见面,虽不至于当下夺得他的心,让他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或是宝玉之见黛玉,“似一朵轻云刚出岫”那般惊艳不止,不过,徽因身上独有的灵气与美丽,必然让这个斯文俊雅的少年郎有了莫名的触动。
再说,若真的有前缘这回事,也无非是两个人转世投胎之前,暗做的一个约定,便是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世仇、隔着刀光剑影,尚且能够走在一起,这两个前世有了约定的好儿女,相见之间,又怎可能毫不心动?
当然,徽因的心动未必是情动,一个小小少女见到一个长自己三岁的大哥哥,开朗大方如她,心中浮泛上的想来是那种让人忍不住把头一低的羞涩吧!同时,也会悄悄浮上一丝隐秘的快乐,如同水中泛起的墨色,只萦绕起一丝一缕,便又被各自不同的时光和境遇给搅得看不见了。直到有一天,两人终成夫妻,携手相对,才惊觉二人的初见美好如同日月同辉。
我们不知道梁思成的情路如何,只觉得徽因把自己的情感开成了一树花,而思成是那个伫立赏花的人,一边欣赏,一边等待——等待徽因这树花专为自己而开。好在二人之间,终究没有遗憾,没有错过,没有失悔。
当然,当时的林徽因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就算梁启超有意要与林长民联姻,但毕竟开明的他主张自由婚恋,所以,没有对林徽因一见钟情的梁思成和没有对梁思成怦然心动的林徽因就这样又各自分开,走上各自的人生轨迹,直到命运又让他们重新走到一起。
而梁思成能够赢得美人归,又是多么大的胜利,因为彼时的林徽因已经盛开,芳华绝代。那时,同在美国留学的顾毓琇说:“思成能赢得她的芳心,连我们这些同学都为之自豪,要知道她的慕求者之多有如过江之鲫,竞争可谓激烈异常。”
而让她真正明艳照人、风华绝代起来,经历了爱情之后变得更加明净华丽、含葩吐蕊、春风开放的人,是徐志摩。
是这场爱情让她破茧而出,最终变成蝴蝶。那场康桥绝恋,如同琴弦,划疼了后世无数芳魂寂寞的女子与向往爱情的男子的心。她的爱情如同埋在花根下的雪露,又如同窖藏百年的女儿红,让人啜之如饮醇醪,甚至闻香即醉,在一段恒久的梦里,忘归。
7|我来过,我晓得
爱煞已故香港歌手张雨生的那首歌——《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一直以来,人们都说世上好女子如花,可是,那些如花女子多在最美好的年华凄然逝去,一代芳华刹那寂灭,好比天边流星,多了迸发的光亮,却少了漫步云水的从容。而那些在光阴里走过盛极的韶华,开过了灼灼的繁花之后,又能够结了桃儿和杏儿,绿树成荫子满枝,然后从容老去的女子,她们的命运当是如树。
女人这株树,当是长在一处安闲的庭院,开一树安闲的花,光阴从它的身上漫漫流过,而它,就那样渐渐老去了,却又紫陌红尘,满树雪花。
我曾经在一部小说里面,看到过一段有关一株树的绝美的描写。
事实上,这是一棵已经“成精”的槐树,因为等不到自己所爱的人,所以在告别之前,拼尽全力为爱人开出一树繁花,花开过后,突然地,槐树在一瞬间消失了全部的生气,从叶片、花朵到树干,相继枯萎起来。随着夜风吹过,那些细小的、干枯了的花瓣飞满了天空,像雪一样飘洒向四方。而那个虽然深爱着她,却又因了世俗伦理的牵绊不能和她牵手的人,从广场的另一边走来,一直走到树下,伸手折下了一枝开着花的细枝,“在这一瞬间,槐树的身躯发出了古怪的响声,片刻之后,整棵树竟然‘轰’的一声倒了下去,广场上的人一片惊呼声。树倒下的一瞬间,树上的花瓣冲天飞起,接着向四方飞散,简直像下起了一场能遮蔽天地的大雪。而那个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拿着那唯一一枝还开放着的槐花转身离去,瞬间被飞舞的花瓣挡住了的背影……”
美得,让人落泪呀。那样一棵普通的槐树,竟然也能化身成那样绝美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洒下那样一阵纷繁披落的花雨。而林徽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棵树,一棵会开花的树,带着前生的企盼,在那个人经过的路边,开起一树繁花。
徽因是幸运的,无论她为哪个人开花,那个人都不曾无视地走过,那满树的花,没一朵是白白地开了又谢了的。而每个走过她身边的人,对她的驻足欣赏,留恋不前,都必定是前世曾经结下的缘分。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多少人都趁着青春年华大醉一场,若有知己或者心爱的人在旁,更是要陪君醉笑三万场。待到老来,方惊觉一梦做醒,不过是朝菌夕棔。又有多少人终于厌倦了浊世人间,干脆转身没入明月芦花的境界,做了一个青灯古佛的虔诚佛子。
唯有阅尽人世百态,方能做到最后天高月小、水落石出,否则,即便你读遍千卷,也读不出世间一缕清风的滋味,一泓甘泉的滋味,也读不出一捧眼泪的滋味,也读不出心头血的滋味。世间百味,必得亲口尝遍,方才有资格说:我来过了。
而林徽因,便是这样一路走来,一路尝遍世间百态。她如谪落人间的仙子,步步行踏,一切皆为了两个字:晓得。
晓得秋风,晓得明月,晓得杨柳岸,晓得相逢一笑。
一九二〇年春,林长民赴欧洲考察西方宪制,特携女徽因同行,此后一年有余,徽因都随其父旅居伦敦。林长民行前即告知徽因:“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一九二〇年致林徽因信》)
这样的父亲对于这样的女儿的这样的期望,实非一般人家父亲能力所及,也实非一般小儿女能力所及。
只读万卷书的人,见解终不真切;只行万里路的人,又少些书香的底子。而手不释卷又有条件踏遍山河日月的人,才能够真正开阔胸襟,不至于在象牙塔里慢慢腐朽,也不至于在小池塘里叽叽喳喳,庸俗不已。徽因现在年龄已长,胸中藏有万点墨,好比武将胸中有万千甲兵,此时再出门,而且是出远门,一生襟抱就此开。
开春四月,父女登船,先由上海到法国。
一场远行,好比一场春雨,催发了青春女孩的青春梦想,让她彻底告别了青涩而美好的少女时代,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妙龄女郎。
说实话,我无从想象,假如林徽因没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教育,只出生在升斗小民之家,每日操心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满目所见并无一丝琴棋书画诗酒花,她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可是,她这样一个坚强聪敏的女子,即使身处污泥浊水,也能让自己洁来还洁去,犹如一塘白莲照眼开吧。
的确,在世人眼中,她始终是清白的。
她的清白在我们这个污泥浊水、偷情滥大街的时代甚至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她竟然不肯脚踏两只船吗?怎么,她竟然不肯尝一尝婚外情的滋味吗?她怎么能那么傻呢?君不见红尘俗世多少男女于肉欲中翻滚,洒下一路的喘息和臭汗,又为了一点多么龌龊的心思,费尽心思演出一场又一场偷情的戏码。
而徽因,是多么洁净得不近人情,不合情理呀。
那是因为她明白,一旦沾污了,再想洗净,就难了;而一颗心,尤其是要如水晶一样的,否则,太对不起自己了。所以,她始终用一双秀美的明眸看着世界。看看我们,看看她,我替世界惭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