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家里,我接过他的电话,他问:“你在哪里呢?”这样的问话,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平常我都是很详细地说出自己的位置,而这次,我只说:“在家里呢!”
“你爸妈家里吗?”他反问。
“不是,在我们家里呢。”说出这话之后,我有点害怕。
“是吗?”他在那头笑了,笑得太开心了,收不住了,尾音里就带上点伤心了,所谓乐极生悲。他说:“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电话呢,逗你玩才这样问你的,好好干活吧,以办公室为家的大老板!”开玩笑的时候,他把我叫做大老板。他挂了电话,我却愣怔了半天。他难道就不会想到,所有的电话都是可以设置成来电转移的?
晚饭的时候,她很高兴地对孩子说:“爸爸说只要机场一开放,他就飞回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和原定的日期差不多呢,这场大雪没影响到我们,可真好!”
那么,他今天也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向她报告了行程,而对我,他什么也没说。我把身子缩紧了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里有短消息了,是他的,说的也是行程,连飞机的航班也说得很清楚,就在明天中午。她的手机也响了,于是,我听她念出了短信的内容,和给我的一模一样。图省事,一下发俩了。她们俩又传阅了短信,惟恐对方不识字似的。孩子咂吧了一下嘴,说:“我要吃爸爸做的红烧肉!”她瞪了孩子一眼说:“就你会折磨你爸爸!”我有些羞愧,为我的厨艺,我正想说些什么,她抢先说话了:“她爸爸也就红烧肉做得好吃,别的嘛,那手艺真还不如你呢。”这是安慰我的话。我只好领情,就说了些在这个情形下该说的话,最后,我把手机揣进裤袋,说:“家来催我去过年了,我明天一早走吧。”她举起受伤的手指:“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真是多亏你了。”孩子打量着房间,说:“爸爸回来要大吃一惊了,房间会闪闪发光了呢!”她有点不自在了,说:“那是,妈妈是业余水平,阿姨是专业水准啊!”孩子的话,让我的心重新热起来,也就不去计较她的话外音了。我本来想给她们我留给物业的手机号码,以备下次需要“我”的时候用,这样就更像个专业保姆了。可是,我终于没有留,她们也没要。
那个夜晚大家安静得很。孩子钻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后就不见出来,平常她总要隔会儿就出来一趟,喝水啊吃东西啊解手啊,名目繁多。她呢,守在电视机前,一声不吭。收拾好厨房后,我走来走去归拾房间。在她眼皮底下,我又把龟背竹稍稍挪了个地方。发出声音的只有电视机。她换着频道看,看的都是关于雪灾的报道。广州火车站还是滞留着那么多人。我的胸口憋闷,好像此刻我也挤在人群中,我得奋力站直了,才能保有这立足之地。把自己放到人群中,是解除一些痛苦的最好办法,人海一粟,肉身渺小到几乎不存在,一己的痛苦焦灼融会到众人的痛苦焦灼中,这痛苦焦灼似乎便淡化消融,轻得可以承受了。
睡前铺被窝的时候,她才开口,不过也只是自言自语:“但愿明天是晴天,要洗被套呢。”
那么,明天,我和他的体味、毛发、屑末都将被旋涡状的水流撕扯、冲刷,一些进了下水道,还有一些将被太阳曝晒,我就彻底从这里流失、蒸发。而我无能为力。我缩在被窝里,每个毛孔都在发抖。她睡得很深,打起了小小的呼噜,遮光帘把所有的夜光都挡在外面,房间里夜深如井,她的呼噜声,把她的形体膨胀开来,占去了所有空间,我被挤扁了贴在冰凉的井壁上,我试着想把自己折叠起来,可是不能够。在那里挣扎的时候,小腹处的酸胀一阵阵袭来,双腿间呼地一热,一股温暖的液体流了出来。多年后,在我生孩子那天,我觉得肉体的感觉是那样熟悉,仿佛是在复习往日的经验,在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瞬间,我的意识就回到了此刻。
此刻,我在经历分娩,而现在的我却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被套上的血渍,扯掉被套,连棉胎上也浸到了。我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一脸的愧疚。我说:“提前十天来了,我真没想到的……”事实确也如此,昨晚的液体,我以为是白带或者是分泌液,在他的被窝里,我的身体总在亢奋的状态,我真的没想到,那是血。她很恼火,可是她藏得很好,她只说了一句:“算了,反正这被子被套都旧了。扔了好了。”
我说:“这样吧,我带走这床被子,你折个价,从我工钱里扣吧。”
我这么一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说:“真是床旧被子,不值钱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妈妈在乡下给我们打的,厚厚重重的不舒服,也就是他不舍得扔……你要,就送给你吧!”
“那不行!这样吧,折个两百元好吗?”我压制住心里的激动:“就算我’时间旅行’到了当年,给你们送个红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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