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墨十三能醉,铁卫不能醉,昆仑将军能醉,在外围驻守的铁军不能醉,墨十三心下憋闷,打发铁斗一人送了杯酒去,闷声不吭,和昆仑将军连连对干,云韩仙自是不敢劝,随便吃了两口东西,拎着襦裙款款行至窗前,遥望峨眉弯月在云层中穿行,愣怔无语。
昆仑将军喝得醉眼惺忪,瞥见窗边那窈窕的背影,没来由地心头一酸,逮过墨十三大喝道:“十三,你婆娘比你有主意,以后多听听她的,千万别胡来了!”
自离开蓬莱,墨十三的日子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憋屈”。斗不过权贵,被太子设计,脑袋差点被砍;墨征南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要不是阿懒命大,自己所做一切都毫无意义;如今好不容易夫妻团圆,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叫安王的家伙,说不得恨不得杀不得,因为自己这点难堪的心思还让苍龙送了命……做男人做到这样,怎不憋屈!
仿佛浑身的肌肉都在咆哮,墨十三闷吼一声,猛地把他掀翻在地。昆仑将军可是从会走路就会打架,在燕国有“力士”之称,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已砸向他面门,墨十三头一歪避过,把案几一踢,痒了多日的拳头立刻落在他胸膛。
昆仑将军立刻清醒,恼羞成怒,趁他第二拳到了面前,就势逮住他右臂,用力肘向他的腰腹,墨十三也不是孬种,低吼一声,硬生生吃了他一记,来个泰山压顶。昆仑将军暗道不妙,立刻滚开一步,迅速爬起来扣住他的手腕,借背部力量狠狠摔了下来。墨十三何曾吃过这种亏,气急败坏,就地攻向他的下腹,昆仑将军连退两步,连声道:“屋子里太小,不爽利,我们到外面打!”
话音未落,昆仑将军已蹿到院中,墨十三拔腿就追,脚踢在门槛上,高高飞起,将他扑个正着,昆仑将军跪在地上,不怒反笑,反手抓起墨十三的腰带,闷吼一声,将人拽翻在地,整个上身压了下去。
有地方发泄,墨十三求之不得,笑声顿起,双手扣住他的肩膀,昆仑将军怎会让他得逞,一拳砸在他脸上,墨十三笑不出来了,收敛心神,挡开他的第二拳,用脑袋硬撞在他头上。昆仑将军只觉眼前金星满天,下手顿时轻飘飘没了力气,墨十三趁势踢开他,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而起,有样学样,将昆仑将军的脸上打出个姹紫嫣红。
昆仑将军人虽在摇晃,身手并无影响,嘴角血迹都不擦,闪身又扑上来。他心中有底,两人身量相当,力气悬殊不大,墨十三的身手灵活,胜他一筹,自然不能让他施展。墨十三也知道他的心思,苦于无力摆脱其死缠烂打,一双拳头全无用处,还经常被他高超的摔跤技术摔得恼火不已。
摔得鼻青脸肿,墨十三反倒沉静下来,着意揣摩其动作力度,避其锋锐的同时,时不时故意将自己送上门去,引他使出看家本领。
缠斗一阵,墨十三收获不少,斗志顿起,趁他刚成功摔了自己一记,得意忘形,化拳为掌,平平劈下,腰腹间空门大露,昆仑将军果然中计,扣住他的手腕,一条腿格在他的双脚之间,准备反身摔人。说时迟那时快,墨十三迅速变掌为拳,以不可思议的的力量回撤,正砸到他脸上,不等他有所反应,又扣住他的右臂,一个闪身,将人在空中倒转着摔下,临时再加一掌,将他的右臂卸了下来。
昆仑将军拍着地面嗷嗷怪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想学好好求我就是,竟敢偷师……”
墨十三尴尬地笑了笑,将他的手臂接好,高高抱拳道:“得罪得罪!”
“以后我要喝酒可不准推脱!”昆仑将军一跃而起,狠狠踹了他一脚,气哼哼冲了出去。
墨十三犹不过瘾,还在沉思刚才的细微之处,没留神大手被人牵住,刚要顺手将人摔下,那软软的触感引得脑中一个激灵,定睛一看,云韩仙正回头把他往屋里拉,吓得脖子一缩,像个小娃娃乖乖跟着。
来到浴间,屋子里热气蒸腾,云韩仙把他拉到一旁坐定,绞好帕子擦拭他满身血污伤痕。墨十三心头一热,怔怔看着她低垂的眼睛,越看越觉得自己的阿懒是天上有地下无,温柔得人神共妒,不过,瞧瞧自己一身狼狈,他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嘟着嘴轻啄在她发上。
窃香成功,他突然想起今日种种,正色道:“你在苍龙大哥面前立过誓,不能反悔!”
云韩仙如何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十三,你不用一次次确认。我的心意,去年在蓬莱山的时候就已确定,如果我活着,你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如果我死了,我的灵魂仍然会护卫你,让你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见他脸色骤变,她放下帕子,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他,哽咽道:“感情是很脆弱的东西,经不得太多猜疑妒忌,我是你的妻子和爱人,更是你的朋友和谋士,我们的目标远大,要成功很难,只要我们心意相通,一定能克服困难,对吗?”
墨十三嘟囔道:“别跟我说大道理,我只是有点伤心内疚,又没说放弃,而且,我最后还是听你安排。”他突然恨恨道:“你不要在我面前老是提那个人,我不瞒你,这个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他,有他在,我心里老是不好受!”
他一边说一边龇牙咧嘴,无比可笑,只是云韩仙笑不出来,下意识地去解他的衣裳,墨十三子自动自觉剥个精光,抱着她飞扑而去,激得水花四起。云韩仙哭笑不得,满腹的心事堵在胸口,压得浑身似要爆裂,仍强自镇定心神,附耳道:“你受伤了,我来帮你。”
阿懒主动献殷勤,准没好事!墨十三心里发毛,往池边一坐,拧着眉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云韩仙哪里敢和他对视,绕到他身后解下发冠,打了水细细地洗。
墨十三哪里能享受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服务,把头发抢到手里胡乱洗了洗,冷哼一声道:“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话快说!”
云韩仙强忍敲开他脑袋的冲动,柔声道:“十三,你重情重义是好,但是太过重情重义,就会处处掣肘,变得优柔寡断……”
“苍龙大哥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朋友,不是仆役,不是路人!”墨十三几乎吼出来。
云韩仙哪里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往后一退,站立不稳,朝池中栽去,墨十三眼疾手快,赶紧将她捞到怀中,瓮声瓮气道:“我说了,事情是我的错,我会向苍龙大哥请罪,你不要再唠叨!”
云韩仙突然有种跟牛沟通的错觉,想起下面的话,心头更是百转千回,难以开口,可是,今日不解决,日后定是大麻烦,她狠下心来,用力挣出他的怀抱,冷冷道:“那好,我不唠叨,直接跟你说清楚,招福和招夫人的命我不准备留,你到时候不要怪我!”
“你说什么!他们是我亲人!”墨十三霍地起身,眼睛一瞪,面上愈显狰狞。云韩仙头一抬,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要借刀杀人,杀了招福和招夫人!”
啪地一声,云韩仙轻飘飘飞了出去,越过浴池,正撞在池边雕着莲花的小小石床之上,头正撞上一朵凸出的莲花,鲜血横流。墨十三心一慌,脚下也没了准头,飞身而去,只落在那方的水中。不等他爬起来,一个小小的红色影子从屋顶箭一般飞了下来,带着云韩仙朝房间飞奔,一边发出尖利的唿哨。
墨十三抓起长袍随之冲进房间,铁斗已经破窗而入,飞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止血,墨十三往床榻边一坐,一下下地把脑袋朝床边砸,小懒眸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悄然把袖中剑握在手中,却被两只同样血淋淋的手挡下来。
铁斗瞪他一眼,悻悻收手,小懒嘴巴一扁,习惯性地往她怀里扑,铁斗将他拎起来扔下床,手还未放下,那红影一闪,他又回到面前,不过这会到底不敢放肆,乖乖地缩在她身边,两只小手捧着她的手,神情肃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包扎好伤口,铁斗细细探过脉,没发现内伤,对那噙着微笑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见小懒念完了,顺手把他抓下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离开了。
脚步声完全消失,墨十三才敢抬起头来,额头血迹斑斑,配上那瘀痕遍布的脸,颇有几分恐怖。
然而,这却是云韩仙眼中最好看的脸,她慢慢伸手,一点点抹去他额上的血痕,用铁斗特意留下的药轻柔擦上,再以蜻蜓点水般的吻作为自己爱的印记。
墨十三动也不敢动,浑身微微颤抖,似在克制着决堤般的情感,云韩仙依偎在他胸膛,凄然道:“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回到蓬莱过神仙般的日子,十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回不去了!”
伴随着她悠长的叹息,墨十三眸中似生出两簇小小火焰,额头血色又起。
云韩仙突然直视着他的双眼,厉声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人?”
这已是第二次有人如此问起,墨十三微微一愣,上次斩钉截铁的回答轰隆响在耳际,却始终无法对心爱的女子说出来。
他不是乌余人,不是燕国人,更不是翡翠人!他不姓秋,也不姓水,更千万不能姓墨!
他的人生一潭死水,怎么值得她用那么精彩的人生来换?
更难堪的是,他构筑的盘古帝国,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可笑梦想,他无一兵一卒,如果不是墨征南,他甚至一个随从,一个铜子都没有!
他有的只是一身蛮力,一个全心为他的女子,即便他一无是处,她仍然愿意不辞劳苦,舍命相随。可是,他竟然还稀里糊涂打了她,他怎么能对她动手,怎么对得起她……
“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人?”见他久无回应,云韩仙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许多。
他慢慢垂下头,摇摇头,又摇摇头,回身坐在床榻上,将脸藏进自己手心,不发一言。
云韩仙脸色一僵,颓然坐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谆谆善诱,甚至设下这苦肉计,不就是为了让他清醒面对自己,面对荆棘遍布的前程,他跨不过这道坎,那大家仍然一无所有,只有揽着一块覆灭。
放弃很容易,覆灭也容易,可是,那么多期待的眼睛,那么多枉死的冤魂,她该如何面对?
她扶着床沿起身,用力擦去满脸泪水,靠着他坐下来,幽幽道:“我叫云韩仙,是翡翠奸相云尚和乌余明珠林清漪之女,我不被翡翠人承认,还被乌余人称为孽种,如有可能,两国之人都会想除我而后快!”
墨十三猛地抬起头,将她用力揉进怀中,声音嘶哑道:“我也是孽种,除了墨征南,只怕所有人都想除掉我!”
他的手臂越来越紧,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全,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那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又响在她耳际,“阿懒,我明白。即使招福口口声声说将暗棋门交给我们,他生性谨慎,对我们心存疑虑,对我们的事情并不积极。而且乌余人最有铁骨,不可能同时忠于二主,加上我们在乌余人中毫无威信,即使有暗棋门在手,能不能为我所用还是问题。”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阿懒,对不起,我错了,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是一体,你尽管放手去做,只要能完成他们的心愿,让全天下的乌余人改变这种悲惨的命运,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你!”
“你不在,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云韩仙满心感慨,正色道,“等我们成事,自当为他们正名!”
两人沉默下来,看着窗前流泻一地的月光,以密不可分的姿势拥紧,似乎要到天长地久。
铁斗对铁萁丢个眼色,让他好好盯住屋里动静,把小懒拎进侧屋,低声道:“小鬼,赶快去找国师,让他把人全数派来,由继任的铁苍龙带着暗中接应我们。”
“我叫小懒!”小懒不知为何生了气,跳到桌上抱着膝盖坐下,冷冷道,“我走了没人看着我娘,你们会欺负她!”
铁斗忍俊不禁,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招来好一顿眼刀,“你不是谁的帐也不买,什么时候跟她这么好?放心,她本事大着呢,没人敢动她。”
小家伙垮下脸歪着头想了想,恨恨道:“也是,如果不是她要说服那个笨蛋,怎么可能会受伤,幸亏我猜到她的心思,早早埋伏,要不然……”
铁斗脸色一沉,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小鬼见势不妙,手指一弹,将门悄然开了个缝,在铁斗的魔爪打下来时一溜烟不见踪影。
铁斗低叹一声,准备唤人替下自己和铁萁,一出门,只见铁萁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忙凝神闭气。他听不清楚,铁萁倒是听得满脸怆然,当声音停歇后,露出奇特的笑容,似感慨,似欣慰,还带着隐隐哀伤。
他机警过人,立刻醒悟过来,那女子定是达到目的,他们的计划,也正以艰难的速度向前推进。他轻轻在铁萁肩膀拍了一记,两人目光交接,皆是意味深长。
在清冷的月光下,铁萁脸上完全褪去青涩轻浮之色,似蒙上冰雪的面具,有说不出的坚韧刚强,铁斗心里一动,仿佛感知他的心意,仰头看向天空,轻声道:“快了,就快开始了!”
改天换地的战争即将开始,很快将席卷整个盘古大陆,怎能不让英雄豪杰热血沸腾?
铁萁扑哧一声,刚想开口,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黑影,闪电般扑了上去,那人避开其长剑,就地一滚,气哼哼道:“是我啊是我啊!”
“打的就是你!”铁萁在心中暗骂,给铁斗送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剑尖紧紧咬住那人毛茸茸的脑袋,不让他有喘息之机,小懒嗷嗷怪叫,“阿斗,你妒忌我,想把我轰走,我不走我不走……”小懒在地上滚了一阵,突然开了窍,干脆不滚了,双手一摊呈死尸状。
屋里突然传出墨十三的声音,“小懒,小懒呢?”
墨十三可从没承认过小懒!铁萁暗道不妙,连忙收剑,墨十三早看出不妥,闪身奔到两人面前,把小懒拉起来拍拍灰扛上肩膀,压低声音道:“你们不要老欺负他,他是我干儿子!”
小懒正被拍得气闷,这会顿时神清气爽,高高在上,双手叉腰,朝两人拼命做鬼脸,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铁萁知道铁斗是个闷葫芦,憋不住冷嘲热讽,“殿下,您可别忘了,这小子比您年纪大多了,应该叫他哥哥才是!”
小懒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坐在上头朝他挥舞小拳头,铁萁嘴巴一撇,也不去管他,悠悠然叫人替班,拉着铁斗就走。
“慢着!”墨十三忍无可忍,突然大喝道,“你们听好!我没本事,你们可以不尊重我,不把我当主公,可是阿懒你们一定要敬重!”
在场的铁卫个个听得心头巨震,这批铁卫以铁苍龙手下的人居多,墨十三为一己之私,错发号令,断送了老大性命,无人不是满心怨愤,私心里对运筹帷幄的云韩仙比对他要尊敬三分。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铁萁铁斗和前来替班的朱雀队铁柳铁星齐齐拜下,高声道:“属下不敢!”
小懒眼珠一转,奶声奶气道:“干爹,你的话又说错了,干娘听到肯定不高兴。干娘不是说过,你们过的是一样的人生,她是你的妻子、爱人、朋友、谋士,你们永世不分!”
想起阿懒的绵绵情话,墨十三颇为受用,咧着嘴无声地笑,小懒稀奇古怪的身份总算得到承认,心情奇好,嗖地一声飞上屋顶,去跟干娘说悄悄话。
墨十三脸色一整,沉声道:“都起来吧,阿斗和阿萁好好休息,明天皇妃由小懒照看,你们跟我进宫去讨个说法!阿懒这些天辛辛苦苦,把能做的全部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我们男人的事情。玉子奇以为避而不见就能推脱,我们要穷追猛打,让他狗急跳墙!”
小懒扑进房间时,云韩仙斜斜靠在窗边的明珠榻上休息,身上披着墨十三的长袍。月光撒在她脸上,愈发显得瓷白如玉,眉目如画,就连额头的红色也有诡异的美。只是,她此刻的表情太过哀恸,把小懒的满心欢喜兜头浇了盆凉水。
小懒轻轻凑到她身边缩着,压低声音道:“娘,你疼不疼?”
云韩仙摇摇头,狡黠一笑,附耳道:“这叫苦肉计!”
小懒吃吃笑起来,朝她伸出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云韩仙低声道:“十三这会肯定在说把你派给我,你乐不乐意?”
小懒拼命点头,心头突然冒出一种久违的感受,仿佛幼时娘亲和自己躲猫猫,躲得好隐蔽,他怎么也找不着,当他茫然无助的时候,娘亲突然冒出来,带着温柔的笑向他遥遥伸出双臂。
在遇到云韩仙之前,记忆已经破碎,再无法连缀,他索性统统丢弃,过一次有微笑的人生。
他低低叫了声“娘”,沉沉睡去。
墨十三听铁斗说完国师之事已经深夜,将替换苍龙人选之事安排好,他信步走回来,听到轻微的鼾声,脚步立刻轻了。一进门,小懒睡在明珠榻上,而云韩仙正在床上向他招手。看着她额上血痕,他颇有几分尴尬,缩手缩脚爬上床,大气也不敢出,睡得像根木头。
云韩仙老实不客气地钻进他怀中,闭着眼睛伸手,用力拧他耳朵,迷迷糊糊说了声,“报仇!”
他老老实实任她拧,怕她不够力气,还攥着她的手帮忙使劲,她突然停下来,看着他满脸伤痕,没来由地心疼,捞起枕边的药轻柔抹上,很快将他抹个大花脸。
铁斗的药都是国师留下来的,千金难求,他只觉脸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中倒有个地方隐隐作疼,傻气又冒出来,将她的手按在胸膛,嗫嚅着让她揉揉,她嘴角弯了弯,拉开他的衣襟,对着跳动的那个地方吻了下去。
疼痛果然得到纾缓,他长长吁了口气,看着五角宫灯上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低声道:“阿懒,我明天进宫,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跟昆仑将军赶快回乌余,玄武和白虎会在那里接应你。”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两人,讷讷道:“你为我做得太多,我也得争气!”
云韩仙哭笑不得,扑上来捉住他耳朵又是一顿好拧,恶狠狠道:“你这个木头,到现在还分什么你我,简直无可救药!你今天既然已经猜出玉子奇的意图,为何还要如此鲁莽?如果逼迫他有用,我要朱雀多给他几颗毒丸就是,为何要赶紧让朱雀将解药交给他,带着小懒从宫中脱身。”
见他听得满头雾水,她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柔声道:“玉子奇太过聪明,只要他想要,鲜少有做不到的事情,不过事情就坏在他的聪明,人太聪明就会自负,瞧不起别人,你抓住他这一点,尽量装傻,不要跟他冲突。如果我没猜错,他已经派人知会墨征南,让燕军进驻北州。不管他说得多么难听,你只管得意洋洋,只管感谢他便是,临出宫时你再跟他借艘大船游览南平河。”
“我们赶快回乌余吧!”墨十三急了。
“别急!”云韩仙轻轻拍拍他胸膛,“我们现在一走,势必要循着玉子奇安排的线路,到时候肯定走进他的圈套中。我们要走,但是一定要等北州叛乱开始,借故从中州走。而且,你难道不想把玉连真拐到乌余?”
墨十三“嗯”了一声,正色道:“如果能和他一起谋事,那是再好不过。”
云韩仙就等他这一句,懒洋洋地摸出墨玉蝉,将它送到他眼前,墨十三定睛一看,立刻兴奋起来,摩挲着墨玉蝉上的字迹,感慨万分。
云韩仙状若无意道:“到时候把三只墨玉蝉都带回乌余吧,这是我们娘亲的心愿。”
“好,我一定好好跟连真说!”墨十三满心黯然,涩涩道,“你放心,我不会再感情用事。我知道,连真一直想夺取皇位,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未必会理睬我。他跟我不一样,他虽然向着乌余,骨子里还是翡翠人,我们是敌人,而且,我们终有一天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云韩仙也有哥哥,了解这种兄弟反目的酸楚和无奈,用力摊开他手掌,将自己的手放入,十指交缠。墨十三明白她无声的安慰,朝她努力挤出笑容,将她哄睡,自己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与前一阵不同,皇宫现在成了真正的地府,连无休无止的唱经声也无法遮蔽那种阴森气息。且不说各种角落里的不明动静,光是侍卫的森森冷眼,一碰上就是遍体生寒。
在皇宫东门等了近一个时辰,皇上召见的旨意才姗姗来迟,墨十三跟随内侍来到御书房,将两个内侍留在门外,人未进大嗓门就嚷嚷开了,“皇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答应我们的酬劳呢!”
皇上脸色骤变,十分庆幸打发走了姚和等人,还想装出天子威仪,却被那莽夫的下一句话气得青筋暴跳。
“皇上,我婆娘说如果你反悔,就刻印书籍,把你赖账的事闹得天下皆知!”
皇上坐不住了,负手迎了上去,冷冷道:“这里是翡翠皇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墨十三抓抓脑袋,呵呵直笑,朝他高高抱拳,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一副字画后,哇哇大叫:“皇上,你真有眼力,这是我婆娘画的,画得可好啦!”他胸膛一挺,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大笑,“要不要我叫她帮你画像,她把我画得真威风,我喜欢得不了得!”
皇上嗤之以鼻,突然对一直以来的线报产生怀疑,仔细一打量,心里立刻有了底——这墨十三长得虽像墨征南,实际不过是个偶人,身后那才华绝世的云韩仙和神出鬼没的铁卫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
“曹韩城真是白跟我这么多年,连人都会看错!”皇上在心中暗自嘀咕,轻蔑之色溢于言表,斜了他一眼,慢慢悠悠坐回书案后。
内侍送来茶水,墨十三也不嫌烫,一口灌下,随手把小巧玲珑的杯抓着,嘟哝道:“换个大杯,刚在外面站了好久,渴得很!”说着,他将杯子一送,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杯子应声而碎,墨十三眼睛瞪得牛大,怔怔道:“皇上,你这杯子好不经事啊!”
果然是传说中的神力!皇上嘴角一弯,挥手命人换上大杯,脸色和缓些许,声音轻柔得像哄不听话的娃娃,“十三,没想到你竟然是墨征南的儿子,要是朕早点知晓,也不会让你流落在外,受尽委屈。其实朕和你父皇多年前颇有交情,只是近来疏于联络,作为故人之子,朕看顾你是应该的。你在太平馆过得习不习惯,还有什么要求?”
墨十三茫然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婆娘要我一定拿到北州,不然不给我上床!”话一出口,他连忙掩住嘴巴,满脸懊悔。
皇上几乎笑出声来,心头却是怒火熊熊,只恨自己早知那女子的本事,没有早早除掉,造成今日困局。
杀机一起,便以燎原之势而来,皇上趁内侍端茶上来,回头装作看地图,手指在北州疆域划了又划,一抹冷笑悄然从嘴角显现,手指稍一用力,指甲正戳在“北”字,将地图戳出一个窟窿。
墨十三眼角的余光收到那让人心惊胆寒的消息,手微微一抖,茶水溅了些出来,他掩饰般一口灌下,呛得连连咳嗽,拍着胸口气急败坏道:“废话少说,皇上,你到底给不给!”
皇上微微一笑,回身站到书案前,用手指轻轻叩击,正色道:“十三,此事非同小可,朕比你还着急啊。叛乱一平定,朕就派人送信给你父皇,让他入关来接收北州,还跟他说好,他装模作样打几场,好歹顾全朕的脸面!”
墨十三目瞪口呆,嘴角还流着茶水,怎么看怎么傻,皇上柔声道:“十三,朕知道你雄才大略,武功高强,只是暂时被你兄长压制,无法出头。朕也是爱才之人,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胜过你那三个兄长,成为燕国国君,与你的连真弟弟共同维护两国的友好往来,开创盛世局面。朕有个建议,趁着你父皇对你心有愧疚,你赶快回燕国见你父皇,先争取封个王,进入铁军谋求发展,等立下赫赫战功,你父皇自然会青眼相看。”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满满,声音却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十三皇妃从翡翠召请大批人才,朕就当给你的见面礼,只要他们的家眷答应,所有人朕派专人送到燕国团圆,并且每家补偿安家银两,如何?”
墨十三憋笑憋得腹痛,装作恍然大悟,将大腿一拍,呵呵直乐。皇上在心中长长吁了口气,露出真正的笑容,“既然如此,朕马上安排车马送你们回燕国如何?”
墨十三这会反倒不急了,仿佛身上有虱子,挠挠后脑勺,又抓抓胸膛,突然大叫道:“不行!阿懒说舍不得翡翠,要好好游览南平河,皇上,你的船借我们用用?”
皇上几乎一口鲜血喷出来,笑容僵在脸上,到底不好翻脸,只得维持那僵硬的笑容,咬牙切齿道:“既然皇妃有此雅兴,朕如何能不借呢。朕马上安排,你们何时要用,跟曹大人说一声就行。”
墨十三大张着嘴,加上满脸五彩缤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皇上深深吸气,强忍杀人的冲动,低声道:“十三,朕知道你宅心仁厚,可作为长辈,有件事不得不提醒你,你的皇妃……”他注意到墨十三在凝神细听,在心头冷笑一声,继续道:“你的皇妃并不简单,你好好探探她的来历再做打算吧!”
墨十三拍案而起,大喝道:“不准说阿懒坏话!是你弟弟抢我婆娘,你们倒还有理了!”
普天之下,哪个敢在皇上面前发火,皇上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袖中箭蠢蠢欲动,而暗卫也跃跃欲试,只等他一声令下,斩这蛮子于当场。
墨十三无端端出了身冷汗,气哼哼回到座位,举着杯子就嚷,“送点茶水来,渴死了!”
皇上回过神来,觉得跟这种蠢货计较太过丢脸,和颜悦色道:“十三,跟朕吃顿便饭如何?”
墨十三又开始挠头,似考虑什么国家大事,皇上看得火起,冷哼一声,墨十三反应过来,腼腆地笑道:“皇上,不瞒您说,我的婆娘说皇宫里毒药太多,要我回去吃。”
皇上干笑两声,手指掐在案上微微颤抖,只要再一用力就能将书案翻过来,墨十三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怒火一触即发,怯生生地问道:“皇上,我水喝多了,这个……那个……”
皇上无力地挥手,内侍连忙将他带走,皇上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突然觉得以前没有召见这人是英明的决定。
杯中茶水刚喝完,那个大嗓门又雷鸣般响起,皇上的头又疼了,准备来个眼不见为净。刚一转身,一个尖利的声音如竹签塞入耳中,“霍西风和霍小尧父子求见!”
不用通报,霍西风已大步迈进来,而霍小尧被墨十三扛在肩膀手脚乱蹬,看起来又瘦小许多。
不等皇上斥问,墨十三把人放下来,大大咧咧道:“皇上,我见他们在外面,自作主张,把他们全抓来了。别让他们又等几个时辰,看这小家伙多可怜,瘦得跟猴似的!”他在霍小尧头上敲了一记,嘿嘿笑道:“跟我回去见见你夫子吧,她养了个小娃娃,比你还好看!”
霍小尧欲哭无泪,忍着全身疼痛跪拜道:“参见皇上!”
原来,两人刚进京太子就出了事,被皇上软禁起来在寝宫后罩院。刚刚听到墨十三的大嗓门,霍小尧试探着叫了一声,墨十三二话不说,将霍小尧逮了回来,霍西风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跟随。
霍西风眼中一片空茫,长身而立,对上位那人置之不理。
皇上沉吟半晌,轻叹道:“霍将军,朕本该早点见你们,只是近来国事繁忙,还请不要见怪!”
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成?霍西风瞪圆了眼睛,不甘不愿道:“参见皇上!”
“不必客气!”皇上应了一声,沉默不语。
御书房安静下来,连窗外树木的沙沙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墨十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闷闷道:“皇上,你们先谈,我的阿懒还在等消息呢!”
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微微作揖,扬长而去。三人目送他的背影远走,霍小尧哼了一声,“死性不改!”
皇上眉头一挑,压低声音道:“小胆子,此话怎讲?”
霍小尧悚然一惊,嗫嚅道:“在蓬莱他就这样的,把阿懒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阿懒是他的!”
皇上心头的石头悄然落地,微微颔首,正色道:“霍将军,你可知道翡翠目前的困境?”
霍西风不明所以,皇上黯然道:“朕不瞒你,朕被太子困在静思宫时,铁卫燕国趁火打劫,偷偷潜入,以救朕出来为条件,给了朕一颗毒药,还逼朕签下割让协议。”他两行清泪滑落下来,回身指着被戳破的“北”字,在那大片土地上划了个大圈,哽咽道:“就是这整个的北州!”
霍西风瞠目结舌,低喝道:“你怎能这么糊涂!”
皇上丝毫没有计较他的出言不逊,猛地击在地图上,墙壁突然徐徐移动,露出一个暗室入口,皇上拔腿就走,霍西风父子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墙壁很快关上,待看清楚暗室里的摆设,霍西风和霍小尧同时惊叫出声,原来,这里赫然摆放着霍家全部的祖先灵位,墙上写着苍劲的几个大字,“霍家子孙以卫护翡翠江山为己任,与玉家同生共死。”
霍西风心头一震,扑通跪倒,霍小尧也稀里糊涂跪了下来,皇上慨然道:“霍将军,朕还有一件事要说清楚,翡翠九州,朕无一能割舍,只能将计就计,逼反安王所在的北州,引墨征南入关,形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墨征南铁军,换得翡翠几十年太平。”
霍西风正色道:“臣明白,请皇上示下!”
霍小尧醒悟过来,心头一紧,只哀哀叫了声“爹爹”,剩下的话被霍西风从未见过的凌厉眼神吓了回去。
皇上重重拜在灵位前,一字一顿道:“霍将军,朕恳请你出任宿州先锋将军,收编郑墨山手下精锐,陈兵宿州和北州交界,不管用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把墨征南挡在宿州之外!朕赐你霍家先祖的护君符,你可以随机应变,如果北州叛军吃紧,不用得到朕的旨意,全力支援!”
皇上膝行两步,从香案上拿下护君符,高高举过头顶,肃然道:“霍家列祖列宗在上,朕一时不察,让翡翠陷入滔天灾祸,愧对玉家霍家先祖!朕报应已至,中毒多日,如今苟延残喘,只想保住翡翠江山,朕请出护君符交给霍家子孙,霍家先祖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翡翠逃过此劫,江山永固!”
在昏黄的灯火中,霍西风的脸上有如凝固一层冰霜做成的面具,憔悴苍白里有凛然正气,霍小尧满心惊悚,根本无法跪正,斜斜跪坐在地上,目光在皇上和爹爹脸上扫来扫去,不见欢喜,只觉悲凄。
皇上慢慢起身,将护君符送到霍西风高举的双手上,回头再次拜了拜,一步步退了出去。霍西风把护君符高高举起,重重叩拜,转身对霍小尧道:“霍小尧,霍家先祖在上,你在此立誓,永不背叛翡翠,背叛玉家!”
霍小尧瑟缩一下,几乎被那近乎凄厉的语调吓得哭出声来,怯怯道:“霍……家……”
霍西风大喝道:“霍小尧,你是不是男人,挺起胸膛说话!”
霍小尧下意识地挺起腰板,高声道:“霍家先祖在上,霍小尧发誓永不背叛翡翠,永不背叛玉家!”
霍西风把他拉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追随皇上的脚步而去。
霍小尧回头瞥了一眼,只觉无比阴森,浑身一个哆嗦,狂奔而去。
霍西风第二天就走了,主动把霍小尧留下,其实,如果他不主动留下,皇上也有借口让他留下儿子做人质,霍西风与他周旋多年,自然知道他这点心思,临走那晚,亲自将儿子送进七重楼,毫不理会他的哭喊和太子的狂笑。
听到消息,云韩仙和墨十三对坐良久,沉默无语。云韩仙心中百转千回,捧住墨十三的手,将脸藏于他粗糙的手掌,用隐隐的痛提醒自己,虽然许多事情还没发生,结局已注定,无可挽回。
那些在蓬莱的美好时光呼啸而来,带着各种各样的香,有青草树木,有灼灼桃花,更有小屋中永不消失的翠竹清香,许多人的笑脸转瞬即逝,只留下无边的惆怅。
无论怎样,选择了这条坎坷的路,亲人朋友就全成了仇敌。
后悔吗?云韩仙深深看进他的眼底,他仿佛知道她的疑问,朝她咧嘴一笑,无比小心地将唇印在她额上。
云韩仙心头一酸,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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