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耶稣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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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上旬,热浪滚滚袭来,温度计一直上升到华氏110度。圣·樊尚(Saint Vincent)医院位于格林威治村,它可能是全纽约设备最陈旧的医院。温度这么高,室内还没有空调装置,几天以后,楼上显然安静多了。他们虚伪地回答我:“许多病人都回家度周末了。”我真想说他们准是去野外露营、躺在有天然氧气的帐篷里了吧!

    在这里,黑色幽默成了精神上的必要解毒剂。有一次,在我去冲淋浴的时候,无意间我把没关闭的录音机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在此期间,有两个女护士在收拾床铺,录音机自然录下她们之间的谈话。她们以为我是在故意地恶作剧,在肯定我的一些优点以外,她们俩对我的幽默感连连表示不快:“真让人难受他喜欢开如此荒唐的玩笑!”

    气温继续上升,我热得快恳求他们来收尸了。戈勒拜尔先生与我同住一间病房,他在他圆顶塑料篷下吸着高山氧气。

    戈勒拜尔先生活着全凭两个洞孔:一个用于呼吸;另一个用于进食。每次护士来给他洗漱,那一边就会发出洗碗池子里似的可怖杂音。这是他唯一表示存在的形式,也是我所能领悟到的戈勒拜尔先生。

    房间里的电视,从早晨八点一直开到翌日凌晨两三点。有人告诉我戈勒拜尔先生双眼紧闭,他一定睡着了……。“那么就关上电视吧。”我的话音刚刚一落,马上有人用腹音低声向我预告,只要我们关上电视,他马上就会醒来。果不其然,电视刚一关,戈勒拜尔先生那儿马上就乱了套,顿时出现一片惊慌嘈杂:流水中断,氧气打哨。有人立即又打开了电视。在这期间,柯加克侦探还是无休止地像背台词似地在我耳旁重复着:“是您把他逮住的,或者还是您把他弄下来的?我再也不愿意听您说这些了……”。

    戈勒拜尔先生重新合上了双眼,一切都缓和了下来。铰接性摇臂把电视机的高度、方向调整得稍微倾斜,极为理想。戈勒拜尔先生什么时候将会离去呢?我完全理解他们家人的不耐烦心情,他们越来越不太经常到医院探望他了,看来更没有必要要求降低电视机的音量了。我不能在此吸烟,这会导致他的氧气篷爆炸,他们何时来拆卸这只塑料篷子和折叠住那个摇臂器?您何日将咽下那最后的一口气呢?所有的人包括护士们,您家人以及我本人都在默默提出这个问题。

    戈勒拜尔先生终于让大家都满意了。在电视机中播演歌剧的当中,我听见有个不太对劲儿的喷吐声,戈勒拜尔先生在临行之前,最后吐出了他全部的胆汁。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种毫无宗教感的死亡形式。

    一位基督教教父填补了戈勒拜尔先生的床位,这回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他冷得浑身发抖,连连恳求加盖被子。他患有坏疽病,医生先切除了他的脚部,继而又切除了他的膝盖,坏疽病像是被制止了。他们强迫他坐在靠背椅上,他很听话,从来都不提出什么抗议。只有一次我听到他抱怨一下,他要求她把靠背椅转到能够更好地看到我的方向。对于突如其来的他的注意力,我受宠若惊。但是,好景不长,护士刚一消失,我就听见他紧紧抓住铁床的……也可能是他那手术后留下的铁支架发出的声音吧。

    “法特尔,您真逗乐,您就像您在马尼勒(Manille)的其中一个懒学生一样的耍赖。法特尔您刚才是不是说过,转动一下是为了更好地看到于格……”

    这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床吱嘎作响,他叹了口气后,满足地重新扭过去面对天空,他双眼无神地望着云层做着祷告。粪便味在房间里弥漫,法特尔的扩约肌肉已经失控,他感觉不到他的大便顺腿流出,也嗅不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法特尔的气味并没使我感到别扭,倒是那个病房女工把他掀来揪去真让我受不了,她觉得法特尔理应按铃,“怎么能便在床上呢?”我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别再折腾他了!”

    她显得疲惫和愚蠢,没好气地生硬地摆动他的残肢体。听说教父还是个英俊男子呢,可她根本视而不见。

    “嗷呵呵!……吁吗吗!……”

    阵阵的抱怨声,只是憋在教父的嗓子里而已。

    正值盛夏,亲戚、朋友、好多人都去度假了,医院里显然减少了很多探访者,可是,这股热劲儿却有增无减。

    教父默默无言,在睡眠中偶尔发出几声叹息而已,他从来不抱怨什么,就连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也没有反应。我只好跨过我的床栏杆,扶着他的床边沿,顺着铃声摸到电话。

    “喂……法特尔,是您的电话。”

    他从昏沉的睡眠中,他的梦中,他的祈祷和他的天上走了下来:

    “好的,好的,啊!谢谢。”

    有位女人每天都来看他,和他一起背诵玫瑰经。我听到盆子里的水声,女人在自言自语:“看吧,法特尔,过一会您就会很帅了,把头转过去,不对,是另一边。这个刀片不太利了,法特尔,为什么您闭着眼睛?”可是他呢,他除了吁吗!吁吗而外,什么也不说。

    “我向您致意!善美无比的圣母……为什么您总板着个脸,法特儿?您会吓着护士们的……恩赐无比、至高无上的主与您在一起……昨晚,我做了一个苹果派。我把它给您带来了,但是我不知道值不值得给您吃,你这个坏小伙子……您是在所有的女人之中被选中的……(祷告圣母的词语)您睡了!法特尔,啊!我的上帝,您怎么摆出这副嘴脸呀,好吧,您笑一笑呀……耶稣是您身心的果实,保佑……”

    她在十六点左右走的。

    一天天的日子既单调又漫长,于是,我发明了一个自我训练写字法。写字使我感到非常劳累,同时却也减轻了许多心理压力。

    我有不少十分美妙动听的古典音乐磁盘,德国的,印度的,中国的,日本和非洲的我都有。可是,我不能在这所来往不断、接待众人之处来静心倾听。这所病房里的有些事很离谱出奇,来访者中间有律师、警察,还有法国领事等等不同的人。安娜,这位具有大英国式纯洁、含蓄的姑娘,她竟然解开她的衬衣,让我能够抚摸她的乳房。按情理她本来应该带束鲜花来看我,可是她却带来了她的双乳,以示抚慰。

    在我和教父之间曾经产生过真情实意。

    因为,最初他只有一个念头,鹤归西天,一死了事。是我给他带来了我那不顾一切的生活欲望。我感觉到他对任何事情都十分漠然,我想这完全是出于他的病情,或者是由于他的那些爱尔兰同事们过分的玩笑。

    “法特尔,哈哈,大夫讲了过几天以后,您就能重新参与您管辖教区的足球队训练了……”

    这样的幽默,对教父来说只能视为是对他的嘲弄而已,教父宁愿去死。晚上睡觉前,我揣想他一定在祈祷上帝带他离开尘世,远走高飞。如果说,是我给他送去了我对生命的狂热之爱,那么,他也给我带来了他的安详与宁静。我视他为有智慧、有光泽的人。我劝导他说:“您不注意您截肢后的进步。更糟糕的是,您每天拖着不做锻炼,不与医生们进行配合。就您的腿部循环来说,您一定不能长时间地老躺在床上。”

    一天早晨,我在他的早餐托盘里放了一只木瓜,这是为了唤起他对在菲律宾群岛上十五六年教授拉丁语的回忆。

    “Oh Dios, una papaya!……(啊上帝,一个木瓜!……)”

    我听见他微微地说:“una papaya!……”

    没有什么对话,我们双方达到了很好的交流。

    在一个月当中,他与我进行过三次对话。

    第一次的交谈,他向我问道:

    “您的眼睛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就目前来讲,是长久的。”

    “我会为您祈祷的。”

    “谢谢,法特尔。”

    第二次的交谈是在十几天以后发生的。我当时正在睡觉,突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扰醒了,是教父在呼喊:

    “护理,护理!……”

    “哦,法特尔,您要想做什么?”

    “我想要我的早饭,十点已经过去了,谁也没来。”

    “现在是晚上十点,法特尔,不是吃早饭的时候。”

    “您能肯定吗?”

    “法特尔,您看看窗外边!”

    “啊,是啊!是的,言之有理。”

    这点混乱过了,他重新入睡。

    第三次交谈是在他临走之前,他要去一家退休养老院。自此,我失去了一位素质很高的伙伴。

    当别人推着他朝门外走时,他和我说道:

    “于格,再见了。我非常荣幸,十分愉快地和您分享、同住一个房间。”

    “我很遗憾不能讲出像您一样的话。因为,您总是那么‘可憎’,唯一的安慰就是我想起日本人对您犯下的一切。”

    他一定很惊愕,我怎么会知道他曾经被日本人监禁、折磨了三年之久的这段故事。我听到走廊里回荡着他的开心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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