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看不见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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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迁到市中心老城哥特区的古垄旅馆就宿。古垄旅馆与壮丽的大教堂比邻,这当然不是高迪(Gaodi)设计的那一座,而是比较古老的哥特式大教堂。这座旅馆被十九世纪末的改建所遗漏,以至于成为至今幸存的豪华大厦之一。全楼里涂满了红、黑两色,到处包有镀金和丝绒。值班人员身上发出克尔特人的小雪茄烟气,也多少有些灰尘的味道。通向卧室的阳台,高高悬在广场之上,孩子们在那里玩耍游戏。在我的窗户底下,有一匹马很规律地往返地走着,我不喜欢它蹄子走在石板地上的噪音,这些声响犹如一个个坏征兆,有种拉死人灵柩车马的那股子晦气。

    “我放弃了一切。现在,我的身心全部属于你,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你的妻子。”我立即感觉出瓦露赤卡所有的等待。我知道对她,今天就是她生活中的拂晓。我尽量掩饰住我所有的疲惫,和那些已变得晦暗的希望,被掀倒在地的热切欲望,以及卷缩起来的累累伤痕。我依附在她的身上,她用指甲深深地抠紧那逃往孤独的爱情。我们手下迸出一丝丝微弱的光芒,在我们身体周围,天体星辰都在起舞,彗星璀璨地冲刺,一颗颗行星也从你的头发中争相射出。一时间,我们脱离了大地,飘浮在群星之中。我们大笑,继而大哭。为了避免惊扰唤醒其他邻居,我们把笑声和泪水混合起来压在枕头下面。我想,天地之间,也许从未有过哪两个人如此的奉献,忘我的接纳。我们渴望融为一体,难解难分的……大教堂的钟声每隔四小时敲响一次,它是准时的计时器。这四声响亮的钟响,犹如毒芹草样的解裂开一个又一个小时的时间。这匹马,仍然不停地往返走着,它使我不由自主地担忧起来。

    晚上,一支乐队来到广场上演奏贝多芬的交响曲。外边礼花齐放,不难想象,大教堂前一定更加辉煌。瓦露赤卡甚至没有走上阳台,去观赏我不能看到的斑斓景象。一股相见恨晚的情思袭上心头,“若是在早些时候就认识了你,我一定带你到一座濒临大海的房子里,在那里我们一起绘画……另外,根据我曾经有过的一些先兆,兴许你已经拯救了我。”“别再折磨我们了!”她说。

    这是一根脆如玻璃丝样的幽默。今夜里她和我说,“我不能理解,在你的状况下,你怎么没有去自杀。”这个想法引得我们大笑不止。只要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尽情地欢笑,倾心和欣赏对方,彼此分享我们共同汗水的芬芳。我送给她一个新生,她还给我了童年。

    阳光下,我们的爱情清晰度逐渐转变成丝丝伤痕。铛……上帝呀,这铜钟声怎么敲得这么撕裂!撕裂得就像撕开一场梦幻那样。在我的面前,她长久地踢着墙面。出于她的俄国人的思维逻辑,她坚信如此热烈地做爱,她的爱能够化解我的眼皮:我的眼光最终将会穿透于她。此时,那匹马顿足不前,大教堂的钟声在我心里激起阵阵回音。

    当她走进这座迷宫里的时候,一团金色的光晕环绕着她,她的头发闪闪发光,与幽暗的地道形成了极大反差。顿时,那些拐弯抹角的黑暗面变成了一个个透明的水晶体。牛头怪兽对我的威胁消失了,这只野兽躲藏到漆黑的中心部位,最后的一个拐弯也疏通了。这只体态虚弱的瞎眼兽,身子软塌塌的瘫靠在地,她耀眼的光芒摧毁了它最后的阴影。现在,地宫终于膨胀成无边无际的天体星系。她在我身上掀起此起彼伏的振振音响,在我们中间,在诗一样的广袤田野上,由她树立起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教堂。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心脏已从胸腔里的伤口处被揪了出来,它背叛了我,它朝着她疾步奔去。我的血管仿佛是增长几倍的动物触须,一直通向她的静脉之中,我们已经是心血相连。迷宫里的围墙被炸得东飞西扬,怪兽污秽不堪的肠肚到处流淌!我向你腹部的边缘靠拢,朝着那隐秘的花园走去。但是,我就是到达不了那里。在我每寸肌肤上渗出的汗珠,顷刻又似钻石雨点般地滴落在你那广阔的、等待的、脱俗的、奉献和开放的,但不是施舍性的柔弱身上。当然,这个细微差别对于我是很重要的。

    就在这时,几只萎靡不振的苍蝇出现了,它们犹如几个黑色的意念在四周转悠着。它们如此地臃肿肥胖,以至不能飞过我们的头顶。我猜想,兴许它们是靠吃我窗下,整日往返于大教堂之间的这匹马的鼻涕而维生的。巴塞罗那八月间的鬼天气,只有晚上才有点风,广场上的一群人在演奏凡丹戈西班牙民间舞曲,乐曲向我们讲述着青春,同时也把我们引入了忧伤。犹如一匹皇家纯种骏马,我疾步挺进她体腹,我快速追赶上我已经觉察到的、在她注视下拉开的距离,那是永恒不变的参数。她来到了这座迷宫,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恐怖使她瑟瑟发抖。现在,她不再愿意让我进入她的花园。她再也没任何的举动为我指明下一个去向,时间缓慢地流逝,一想到她就要离开我,我的心就好像被埋在沙滩下似的透不过气来。越是靠近,我越是对她更加暴烈,如施磔刑般的将她四肢分离,我一边埋头咬着,捏掐着她,一边也在接受着爱情铁丝网的刺扎。慢慢地,我觉察出在我身体上的双股收拢。我飞纵急驶。一瞬间,有一定距离的眼光减弱了,一种近乎罪孽感使她头晕目眩。在这里,她成了一颗坠落大地的星星。她把我拉过来,用手慢慢地打开沉重的马厩大门。她看了一眼我梦中看见的用铁钩子悬吊起来的,已剥了皮的一排排死马以后,什么也没说。

    炎热的夜晚,广场上的几条狗一直在嘶咬着。清晨,她仿佛是尊美丽动人的雕像,一丝不挂地坐在这里。我听见有辆汽车在启动,继而疯狂地奔驰而去。在那狂奔的威慑和冲击下,浮现在花园里奇特非凡的海市蜃楼,也逐渐地消失远去。痛苦、鲜血和精子在我的血管里争相咆哮。当阴茎勃起之时,我痉挛地猛地刹住了这股冲动。我瘫痪在花园入口处的蜂窝里,我的肺叶产生了严重阻碍,因此再也不能深入其中。她用黑幽幽的眼睛凝视着我,它们很暗淡,很陌生,我没法解读出她此刻的想法。这时,我嗅出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忧伤的怨气,就像某些纤细单薄的小瓶中的毒药一样厉害。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曾经向我吐露道:“我多么强烈地渴望你能和我说——过来……你带领我……你能做得到。但是你没有这样做,你让我感到十分难过”。只有一次,我们怀着从沙滩里挣脱出来的感觉,从这间卧室里走了出去。恍恍惚惚,我们来到旅馆楼下的餐厅里。在她的言谈中,虽然仍未说出启程二字,突然有一种不可忍受的剧痛感导致我摔倒,摔倒……在漆黑的黑暗之中,我绝望地力图揪住什么东西。但是,在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无际的黑暗。我越滑越远,连我内在的眼光也看不到任何的着落点。我完全被关闭在昏厥当中,毫无脱身之计。我感觉只剩下一线的虚无缥缈,我在那虚无中缓缓坠落,坠落着,死亡一定也是这样的此情此景。

    我从椅子上摔到地下,她把我扶了起来,为了别再吓着她,我强打精神。她没有流露出害怕的举动,可是她亲睹了我的虚弱。

    她说:“为了你,我来到巴塞罗那,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要比这更重要了,我们双方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表现得极度敏感,我很需要你的力量。”

    她要走了。她如同一个受伤的婴儿趴在床上哭泣,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好似在北方的晨曦下,在两极地带上漂流的浮冰群下的一首乐曲。

    “现在,你处在这条道路上,我看得见这条路,我看得见它。”

    我想即便我得以复明,我再也不可能回到我原来的老样子。这双眼睛的变故,使我从此丧失了纯真。在我眼皮有烧灼感的地方,她用手指尖为我涂抹圣油,当触摸到我左眼之时,她说道:

    “这只眼睛要比那一只肿胀些,我是说它保留的眼球要比右眼多一点。这只眼睛一定会看见的。”

    这是她在我身体上的最后一个举动。因为,自此以后,我们应该再也不见面了。

    我们相互没有道声再见。很本能地,我用手指紧紧贴在她的嘴唇上,以防她若说出什么。她很理解,在沉默中她站立起来,打开了大门,迎面吹来一股气流,那也许是在走廊和窗户之间的穿堂风。即刻间,沉默在延长,而那股气流则被斩断。

    门关上了,瞬息间的现在已经变成了过去。在大门外的另一侧,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在房间里的我步步倒退。我清醒地知道,我是走在朝向未来的道路上。

    大教堂的钟声漠然无情地响着,已是下午四点钟。在楼下,有个小孩孤独地在玩球。今天是星期天,人们仍然还在睡午觉。

    六点了,我明明晓得没有任何事情将会出现,可是我还是在等待着什么。我倍感痛苦、无聊,天空上缓慢下移的阳光,斜射在茫然失望中的我。在傍晚时,如同我的灵魂一样,马蹄踏步声显得更加沉重,连马铃击荡声也不那么响了。我抄起一瓶卡塔卢尼亚红葡萄酒猛喝一口,这酒好比是鸦片,它立即驱散了令我厌烦的夜晚。从窗外吹进来阵阵凉风,是谁扼杀了这首诗?这间温热的卧室,漫长夜晚的降临,还有这堆人演奏的街头音乐都让我感到痛楚。

    脱离了她监视的目光,我重新开始了无期的梦境,在梦中,我任意地探索着不可视觉的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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