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父母·劝弟勿夜郎自大
【原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廿日,接六弟五月十二书,七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考老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1],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2]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
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3]。
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呈。男谨禀。(道光二十四年七月廿日)
【注释】
[1]迫:意指忙碌。
[2]光景:情形。
[3]率教:听教。
【译文】
儿子国藩跪着禀告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日,收到六弟五月十二日的信,七月十六日收到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的信,都说很忙,寥寥数语,字迹也潦草,就是县里考试的头名以及前几名,都没写上。同乡中有同一天接到信的,就是考古老先生的情况,也都详细写上了。同是一样的信使,别人家发信,迟十多天而从容不迫。弟弟们早十多天却这么忙碌,为什么?而且每次都说忙,没有一次从容,又是为什么?
儿等在京城,大小平安,同乡的各家都好,只是汤海秋在七月八日生病,初九日下午一点便逝世了。六月二十八日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都考取了。湖南今年的以考定差,只有何子贞得了差,其余的都没有外放,只有陈岱云的情形最苦。儿子由于去年的病,反而因不外放而高兴。
王仕四已经妥善地遣送回去,率五大约乘粮船回,现在还没有定。他们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念。叔父的病,儿子多次请求详细据实告诉我,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实在不放心。甲三读《尔雅》,每天二十多字,非常喜欢受教。
六弟今年正月来信,想从罗罗山处听课,儿子很高兴。后来的信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不知为何?所寄来的信,写得不怎么好。在省城读书两年,看不出进步,儿子心里非常忧虑,又无可奈何,只恨儿子不擅长教诲罢了。大概首先要去掉骄傲习气。肚子里没有学问,又夜郎自大,这个最坏事。四弟九弟虽说不长进,但也不自满,求双亲大人教导六弟,不要自满才是重点。其余下次再说。儿子谨禀。(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致诸弟·劝弟谨记进德修业
【原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畅快[1]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佘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2],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3],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季弟信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
【注释】
[1]畅快:欢快舒畅。
[2]丁艰:旧时称遭父母之丧为丁艰。
[3]黜:降职或罢免。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天收到二十七日的来信,十分畅快,因为信长而且所写的事情处处详细明白。四弟的七夕诗写得很好,意见我已详细批在诗后面。以后多作诗也挺好,不过要有志有恒,才能有成就。我对于写诗也下了功夫,只恨当世没有韩昌黎和苏轼、黄庭坚一辈人,可以听我写诗吟诗。更何况人事应酬太多,因此不时常写诗,用心思索,则还是无时无刻不敢忘记的。
我们这些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件事靠得住。进德,就是指孝、悌、仁、义的品德;修业,是指写诗作文写字的本领。这两件事都由我们自己做主,得进一尺,便是我自己的一尺;得进一寸,便是我自己的一寸。今天进一分德,就可以算是积了一升谷;明天修一分业,又算存了一分钱。德和业同时增进,那么家业便一天天兴旺。至于富贵功名,都由命运决定,一点也不能自主。曾经有个官员有一个门生,是本省学政,于是就把两个孙儿托付给他,当面拜做门生。后来那两个孙儿在临近考试时大病一场,到了科考又由于父母故去而不能缺孝,无法入学。几年后,两人才都入学,大孙子仍旧连中两榜。可以看出入学迟、早,入学时间都是生前注定。考的方面全在自己努力,但能不能考取还得看天意,千万不要产生妄想。六弟的天分比其他弟弟更高些,今年没有考取,难免气愤和埋怨。不过到了这一步应该自己把自己衡量一番,加强卧薪尝胆的功夫,千万不要由于气愤而废弃了学习。
九弟劝我治家的方法,很有道理,让我很欣慰。自从将荆七派去以后,家里也还整齐,等率五回来就知道了。《尚书》中说:“不是认识事物难,认识了去实行更难。”九弟所讲的道理,也是我深深明白的,但做人不可以庄严威厉,使人望去像神一样。从今以后,我把九弟的批评作为座右铭,时刻警惕反省自己。季弟天性诚笃顾实,就像四弟说的,竟能如此快乐!让我指示读书的方法以及进德的途径,我写到另外的纸上了。其余就不多写,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致诸弟·劝弟切勿恃才傲物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已,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1]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第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2]之心,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十月廿一日)
【注释】
[1]嚣嚣:喧哗,吵闹。
[2]骄惰:骄傲懒惰。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我们研究学问最重要的是虚心。我常看见朋友中有好的人才,常常仗着自己的才能傲视一切,动不动就说别人不如自己,见了乡墨便说乡墨不通,见了会墨便说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没有入学的人便骂学院。平心而论,他们自己所作的诗文,实在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但没有超过别人的地方,甚至还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不愿意用对待别人的尺度反过来衡量自己,就觉得别人不行。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获得成功的人。傲气既然这么大,自然无法进步,因此潦倒一生,没有一寸长进。
我平生在科名方面非常顺利,只是小考考了七次才成功。不过每次不中,也没说过一句怨言,只是深深觉得惭愧,自己的考试诗文太丑了。如今想来,如芒刺在背上。那时之所以不敢发怨言,弟弟们问父亲、叔父以及朱尧阶便知道了。因为考场当中只有文章丑陋而侥幸得中的,绝没有文章好而被埋没的,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三房十四叔不是因为不勤读,而是因为傲气太盛,自满自足,于是无法有所成就。在京城中,也有不少自满的人,认识他们的人,只是冷笑一声罢了。也有当名士的,把科名看得和粪土一样,或者喜欢作点古诗,要不就是搞点考据,或者喜欢讲讲理学,沸沸扬扬自以为压倒一切。有知识的人看见他们,觉得他们的成就也没有多少,也只好冷笑一声罢了。所以我们用功,去掉傲气,警戒自满,不要让别人所冷笑,才能有进步。弟弟们平时都谨慎退让,但多年小考没有中,恐怕是因为长时间的愤怒导致产生了骄傲懒惰的习气,所以特别写信告诫,希望务必思索我的话并深刻反省,殷切希望!殷切希望!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禀父母·做事当不苟不懈
【原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四日,接奉父亲三月初九日手谕,并叔父大人贺喜手示及四弟家书。敬悉祖父大人病体未好,且日加沉剧,父叔率诸兄弟服侍已逾三年,无昼夜之闲,无须臾[1]之懈。独男一人远离膝下,未得一日尽孙子之职,罪责甚深。闻华弟、荃弟文思大进,葆弟之文得华弟讲改,亦日驰千里,远人闻此,欢慰无极。
男近来身体不结实,稍一用心,即癣发于面。医者皆言心亏血热,故不能养肝,热极生风,阳气上肝,故见于头面。男恐大发,则不能入见,故不敢用心。谨守大人保养身体之训,隔一日至衙门办公事,余则在家,不妄出门。现在衙门诸事,男俱已熟悉。各司官于男皆甚佩服,上下水乳交融,同寅亦极协和。男虽终身在礼部衙门,为国家办此照例之事,不苟不懈,尽就条理,亦所深愿也。
英夷在广东,今年复请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圣心嘉悦之至。术者[2]每言皇上连年命运,行劫财地,去冬始交脱,皇上亦每为臣工言之。今年气象果为昌泰,诚国家之福也。
儿妇及孙女辈皆好。长孙纪泽前因开蒙太早,教得太宽。顷读毕《书经》,请先生再将《诗经》点读一遍。夜间讲《纲鉴》正史,约已讲至“秦商鞅,开阡陌”。
李家亲事,男因桂阳州往来太不便,已在媒人唐鹤九处回信不对。常家亲事,男因其女系妾所生,已知春不皆矣。纪泽儿之姻事,屡次不就,男当年亦十五岁始定婚,则纪泽再缓一二年,亦无不可,或求大人即在乡间选一耕读人家之女,男或在京自定,总以无富贵气者为主。纪云对郭雨三之女,虽未订盟,而彼此呼亲家,称姻弟,往来亲密,断不改移。二孙女对岱云之次子,亦不改移。谨此禀问,余详与诸弟书中。男谨禀。(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
【注释】
[1]须臾:片刻。
[2]术者:算命的人。
【译文】
儿子国藩跪着禀告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四日,接到父亲三月初九日手谕,还有叔父大人贺喜手示以及四弟家信。得知祖父病体没有好,而且一天天加重,父亲、叔父带着各位兄弟已经服侍了三年,昼夜不分,没有片刻的松懈。唯有儿子一人远离膝下,没有尽一天孙子的职责,罪责太深重了。听说华弟、荃弟的文思大有长进,葆弟的文章得到华弟的讲改指点,也一日千里,远方亲人听了这些,倍感欣慰。
儿子近来身体不是很好,稍微操点心,脸上的癣便发了出来。医生都说是心亏血热,以致无法养肝,热极生风,阳气上肝,所以表现在了脸上。儿子担心病情更严重了,无法入见皇上,所以不敢用心。谨遵父母大人保养身体的训示,隔一天到衙门去办公事,其余时间在家不随便出门。现在衙门的各种事,儿子都熟悉了。属下各司官对儿子都很佩服,上下水乳交融,同僚之间也很和睦。儿子虽一直在礼部衙门,依章为国家办事,不苟且不松懈,一律遵照规矩办理,也是我甘愿做的。
英国人在广东,今年又申请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国人折服,竟没有入城,从此再也没有英国人骚扰,皇上十分高兴进行了嘉奖。相命先生每次总说皇上连年命运,交上了劫财运,去年冬天才算脱离。皇上也常对臣子们说,今年的气象,果然国泰民安,真是国家的福气呀!
儿媳妇和孙女辈都安好,长孙纪泽,由于启蒙早,教得广泛,近来已读完《书经》,请先生再将《诗经》点读一遍,晚上讲《纲鉴》正史,大约已讲到“秦商秧,开阡陌”。
李家亲事,儿子由于桂阳州往来不便,已经在媒人唐鹤九处回信表示抱歉了。常家亲事,儿子因为他家女儿是小妾所生,便知道成不了事。纪泽儿的婚姻之事,多次不成,儿子当年也是十五岁才订的婚,纪泽再缓一两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或者请父母大人在乡里选择一耕读人家的女儿,或者儿子在京城自己选定,总要以没有富贵气习为主。纪云对郭雨三的女儿,虽然没有订盟,彼此称呼亲家,称姻弟,往来亲密,一定不可以改变。二孙女对岱云的次子,也不改变。谨此禀闻,其他详细地写在给弟弟的信中。儿子谨禀。(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
致诸弟·劝宜力除牢骚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矞皇[1],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中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之患眼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心即甚忧之。近闻还家后,亦复牢骚如常,或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得尽诿其咎于命运。
吾尝见朋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2],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指不胜屈。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病,以枟台、凌荻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消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3]也。
王晓林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抚,余署刑部,恐须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殇其二,又丧其兄,又丧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穷翰林之难当也。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迥非昔日初中进士时气象,居然有经济才。
王衡臣于闰月初九引见,以知县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庙中,竟于九月初二夜无故遽卒。先夕与同寓文任吾谈至二更,次早饭时,讶其不起,开门视之,则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报,竟不可解。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己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则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征包解,其实当征之时,则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手,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人已也。
今年父亲大人议定粮饷之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之陋风,实为官民两利,所不利者,仅书吏耳。即见制台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诸弟皆宜极力助父大人办成此事。惟损银弥亏,则不宜操之太急,须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则义好之事反为厉民之举,将来或翻为书吏所藉口,必且串通劣绅,仍还包征包解之故智,万不可不预防也。
梁侍御处银二百,月内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兑去。公车来,兑六七十金,为送亲族之用,亦必不可缓,但京寓近极艰窘,此外不可再兑也。
邑令既与我家商办公事,自不能不往还,然诸弟苟可得已,既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处容当为书。本邑亦难保无假名请托者,澄弟宜预告之。
书不详尽,余俟续具。兄国藩手草。(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注释】
[1]典丽矞皇:指文章华美大气。
[2]抑塞:心情忧郁,内气不通畅。
[3]哂:微笑,一笑了之。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近来京城家里大小平安。我的癣疾又开始微微复发了,幸好还不是很厉害,任由它去。湖南的科考榜已发布,我们县竟然一个也没有中榜。沅弟信中说温弟的文章华美大气,同样也被压抑,不知道各位弟弟中将来科举考试能取得什么样的功名?以祖宗的积德,父亲、叔父的修心立行,各位弟弟应该可以多受一些福报。各位弟弟年华正盛,就算稍微迟一些考取一科状元,也不会就过时了。只是愚兄近年以来,公务繁忙,精神也逐渐耗损,常常希望各位弟弟中有继我而起的人,可以长住京城,助我一臂之力。并且希望各位弟弟分点重任,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却不能实现,使我心里感到没有依靠。
植弟今年一病,所有的事情都荒废了,考场上又患眼疾,学问自然难以见长进。温弟的天分,在各位弟弟中数一数二,但是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段时间在京城,既不好好看书也不写文章,我心里便开始担忧。近来听说回家后,依然时常发牢骚,或者几个月不拿笔。我们家之所以无人继起,各位弟弟的责任较轻,温弟实在是自暴自弃,不能把责任全都推诿到命运上。
我常常看见朋友中牢骚太多的人,后来一定心情忧郁历经坎坷,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不胜枚举。因为无缘无故而怨天,天也不会答应;无缘无故而埋怨人,人也不会服气。天人感应的道理,要顺其自然。温弟现在所处的环境,是读书人中最好的,却动不动就牢骚满腹,百般不如意,实在让我难以理解。希望他以后一定要努力改掉这个毛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警戒。凡是遇到想要发牢骚时,就反思自己,自己有哪些不足,才会积蓄了这不公平的怨气,就会恍然大悟,坚决舍去。这样不但可以平心谦和,早日取得科名,同时也能养成平和的心态,能够稍微减轻病痛。深切希望温弟能够再三细想,不要觉得我的话是老生常谈,不值得理会。
王晓林先生在江西当钦差,昨天接到圣旨,任命他担任江西巡抚,我掌管刑部,恐怕要到明年才能交卸。袁漱六家昨天又生一女,一共四个女儿了,已死了两个,又丧了兄和弟,而且也没谋得一个差事,穷翰林真是太难当了。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与过去初中进士时的气象大不相同,他居然有了管理经济的才能。
王衡臣在闰月初九引见,被任命为知县,后来在月底搬到下洼一个庙里住,竟在九月初二日晚无缘无故死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同住的文任吾谈到二更。第二天早饭时,奇怪他还没起床,打开门一看,已经死了。生与死的道理,好人得到的报应,真难以解释。
家乡劝捐,弥补亏空的事,我前不久在信中已经说过,万万不可以勉强勒索,我县的亏空,亏于官员的占一半,亏于书吏的占一半,老百姓是无辜的。书吏从来都是中间得利,上面吃官,下面吃民,名义上是包征包解,实际上当征的时侯,便把百姓做鱼肉而吞吃,当解送的时侯,又以官为招引的雉媒而从中拨弄。官员想从书吏手上索取钱粮,就好比从虎狼口里讨食,再三请求,还是不肯吐出,之所以积累成大亏。并不是民众的拖欠,也不是官员自己侵吞了。
今年父亲商量决定粮饷的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的陋风,实在是利官利民,而不利的只有书吏。就是见制台留朱公,造福一方的功劳也不小,各位弟弟都应该帮父亲大人办成这件事。只是捐钱补亏空,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让人自愿捐才行。如果稍微有点勒索,那么一件好的事情反而成了危害民众的举动,将来或者反而成为书吏的借口,并且一定会串通劣绅,闹着要恢复包征收包解送,千万不能不提前做好防备。
梁侍御处的二百两银子,月内一定要送去,凌宅的二百两,也已经交纳。官车来,交纳的六七十两,作为送亲族用,也一定不能耽搁了。不过京城家里近来艰难窘迫,除上述几处外不可再交纳。
既然县令与我家商量办公事,便自然相互应酬,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各位弟弟就不该经常进入县衙。陶、李两处等我稍后回信。本县很难保证没有假借他人名字请托的,澄弟应该预先告诉我。
信写得不够详细,其余容以后再写。兄国藩。(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致九弟·劝宜息心忍耐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申刻,代一自县归,接弟手书,具审一切。十三日未刻文辅卿来家,病势甚重,自醴陵带一医生偕行,似是瘟疫之症,两耳已聋,昏迷不醒,间作谵语,皆惦记营中。余将弟已赴营、省城可筹半饷等事告之四五次,渠已醒悟,且有喜色。因嘱其“静心养病,不必挂念营务,余代为函告南省、江省”等语。渠亦即放心,十四日由我家雇夫送之还家矣。若调理得宜,半月当可痊愈,复元则尚不易易。
陈伯符十二日来我家,渠因负咎在身,不敢出外酬应,欲来乡为避地计。黄子春官声及好,听讼勤明,人皆畏之。弟到省之期,计在十二日,余日内甚望弟信,不知金八、佑九何以无一人归来?岂因饷事未定,不遽遣使归欤?
弟性褊[1]激似余,恐拂郁或生肝疾,幸息心忍耐为要!兹乘便寄一缄,托黄宅转递,弟接到后,专人送去一次,以慰悬悬[2]。家中大小平安,诸小儿读书,余自能一一检点,弟不必挂心。(咸丰七年九月廿二日)
【注释】
[1]褊:通“偏”。
[2]悬悬:悬,即悬念,悬悬则加重语气,指非常悬念。
【译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申时,代一从县里回来,接到弟弟手书,知道一切。十三日未时文辅卿来家,病势很重,从醴陵带了一个医生同行,似是瘟疫,两耳已聋,昏迷不醒,不时讲梦话,都是惦记军营中的事。我把弟弟已去军营、省城可筹半饷这些事说了四五次,他已醒悟,脸上有了喜色。于是嘱咐他静心养病,不必挂念营署,我代他给南省、江省传话。他也就放心了。十四日由我家雇人送他回家,如果调理得当,半月能够好转,复原则不太容易。
陈伯符十二日来我家,他因心怀愧疚,不敢出外应酬,想到乡里来避一避。黄子春官声很好,办理诉讼案件清明决断,人人都敬畏他。弟弟到省日期,算来在十二日,我每天都很盼望你来信,不知金八、佐九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否是军饷没有定,不急于派人回来?
弟弟性格急躁像我,恐怕生出肝病来,希望能息心火,多忍耐。现趁着方便寄信一封,托黄宅转寄给你,弟弟收信后,请派专人送信一次,以慰我的悬念。家中大小平安,几个小孩读书,我自己可以一一检点,弟弟不必挂念。(咸丰七年九月二十二日)
致九弟·愿共鉴诫二弊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日胡二等归,接弟十三夜书,具悉一切。所论兄之善处,虽未克当,然亦足以自怡。兄之郁郁不自得者,以生平行事有初鲜终;此次又草草去职,致失物望[1],不无内疚。
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愿与诸弟共相鉴诫。第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2]。弟在外数月,声望颇隆,总须始终如一,毋怠毋荒,庶几子弟为初旭之升,而于兄亦代为桑榆之补,至嘱至嘱。
次青奏赴浙江,令人阅之气旺。以次青之坚忍,固宜有出头之一日,而咏公亦可谓天下之快人快事矣。弟劝我与左季高通书问,此次暂未暇作,准于下次寄弟处转递。此亦兄长傲一端,弟既有言,不敢遂非也。(咸丰八年三月廿四日)
【注释】
[1]物望:众人所望、期待。
[2]丕基:基础,根底。
【译文】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日胡二等回来,收到弟弟十三夜晚写的信,知道一切。所说的为兄的长处,虽不恰当,不过也足以使我开心,为兄之所以郁郁不开怀,是因为生平办事有始无终,这次又草草离开职务,众失所望,无比内疚。
长傲、多言两个弊病,纵观历代世卿大夫的兴与衰,还有近来官场祸福的缘由,没有一个不是看这两个弊病制约得如何。所以我愿意与各位弟弟共同鉴戒。弟弟能克服这两个弊病,却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依然无法兴家立业。所以还要振奋精神,一定要有恒心,避免重走我的老路,从而打下振兴家业的根基。弟弟在外面几个月,声望很高,总要始终如一,不要懈怠,不要荒疏,也许对于弟弟来说就是初升的太阳,而对于我来说则是晚年的弥补,真切嘱咐真切嘱咐。
次青奏去浙江,令人看了生气。以次青的坚忍不拔,总有一天会出头,而咏公也算是天下的快人快事。弟弟劝我与左季高通信,这次暂时没空,准备下次寄到你那里转交。这也是为兄长做的一个表现,弟既然提出,不敢再不改正。(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致九弟季弟·须戒傲惰二字
【原文】
沅季弟左右: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俱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温雅,远胜往年傲惰气象。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1]。今吾仅述此语,告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2],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
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者。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于初六所发之折,十月初可奉谕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须成行。兄弟远别,未知相见何日?惟愿两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后辈,常守家规,则余心大慰耳。(咸丰十年九月廿四日)
【注释】
[1]耳提面命:形容当面倾听殷切恳诚的教诲和希望。
[2]象:传说中先古舜帝的弟弟。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沅弟看了我切责的信,沉痛思考自己的过失,害怕走上危机之路,而想走上谨言慎行的道路,能够这样,是弟弟终身得福的好事,也是我家的幸运!季弟的信平和温雅,比往年骄傲、懒惰的情形强多了。
我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入翰林院庶常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奉祖父星冈公于屋阶前,请祖父的训示说:“这次进京城,请求祖父教训。”星冈公说:“你的官是做不尽的,你是挺有才华的,但不要骄傲,满招损,谦受益,你如果不做,更好全了!”这个遗训不远,至今还像是当面教诲。我现在恭敬地说出这段话,告诫二位弟弟要以去掉“傲”字为第一要事。唐、虞时代的恶人,如丹朱傲,象也傲;桀纣的无道,说强大就可以拒绝一切忠言,争辩就可以粉饰一切过失,说自己的命运授之于天,说敬重不必实行,都是傲。
我从咸丰八年六月再次出山,便努力戒惰,以改正没有恒心的弊病,近来又努力戒傲。昨天徽州没有失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以为是的见解,等到败了之后,我更加觉得大约军事的失败,不是傲,就是惰,二者必有其一。大官室失败的原因,不是傲,就是惰,二者必有其一。
我在初六所发的奏折,十月初可奉谕旨。我如果奉旨派出,十天便要起程,兄弟离别太远,不知何日可以相见?唯一希望两位弟弟戒傲戒惰,并告诫后辈,当作家规一样遵守,那我心便大感欣慰了。(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日)
致四弟·不宜非议讥笑他人
【原文】
澄侯四弟左右:
弟言家中子弟,无不谦者,此却未然。凡畏人不敢妄议论者,谨慎者也;凡好讥评人短者,骄傲者也。谚云:“富家子弟多骄,贵家子弟多傲。”非必锦衣玉食,动手打人,而后谓之骄傲也。但使志得意满,毫无畏忌,开口议人短长,即是极骄傲耳。
余正月初四信中言戒骄字,以不轻非笑人[1]为第一义,望弟常常猛省,并戒子侄也。(咸丰十一年二月初四日)
【注释】
[1]不轻非笑人:指不轻易非议讥笑他人。
【译文】
澄侯四弟左右:
弟弟说家里子弟没有不谦和的,其实并非这样。凡因为惧怕别人而不敢妄加议论的,属于谨慎的人。凡喜欢讽刺批评别人短处的人,属于骄傲的人。谚语说:“富家子弟多骄,贵家子弟多傲。”不是一定要锦衣玉食,动手打人,才叫骄傲。凡是自己感到志得意满,没有畏忌,开口议人短长,就算是非常骄傲了。
我正月初四日信里说了戒骄字,要以不轻易非议讥笑他人为第一要义。希望弟弟时常深省,并且告诫子弟。(咸丰十一年二月初四日)
致九弟季弟·必须自立自强
【原文】
沅季弟左右:
沅于人概、天概之说,不甚厝[1]意,而言及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此岂自今日始哉?盖从古已然矣。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强自立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俱,确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
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2],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
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同治元年五月廿八日)
【注释】
[1]厝:通“错”。
[2]靡:颓废。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沅弟对于人概、天概的说法,不太确定,而说到势利的天下。以强凌弱的天下,难道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吗?那是自古以来就如此了。自古代的帝王将相以来,没有一个人不是由自强自立做出来的,就算是圣贤,也各有自强自立的方法,因此才可以独立而不惧怕,笃定而坚忍不拔。我以前在京城,喜欢与有大名声大地位的人作对,也颇有点挺然自立、不畏强暴的意思。
近来悟出天地间的道理,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就会颓废,太刚则会折断。刚不是暴戾的意思,强行矫正罢了。柔不是低下软弱的意思,谦虚退让罢了。办事情、赴公差,则要强矫。争名夺利,则该谦退。开创家业,则要强矫。守成安乐,则应该谦退。出外与别人办理交涉要坚强。在家与妻和子享受,则要谦退。
如果一方面建功立业,外享盛名,一方面又要买田建屋,追求舒适享乐。两方面都有满盈的征兆,完全缺乏谦退的念头,那绝不能长久,这点我深信不疑,而弟弟们最好能去默默地体会。(同治元年五月二十八日)
致九弟·宜自修处求强
【原文】
沅弟左右:
接弟信,具悉一切。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1],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
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萧、陈,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贼匪此次东窜,东军小胜二次,大胜一次,刘、潘大胜一次,小胜数次。似已大受惩创,不似上半年之猖撅。但求不窜陕、洛,即窜鄂境,或可收夹击之效。
余定于明日请续假一月,十月请开各缺,仍留军营,刻一木戳,会办中路剿匪事宜而已。余详日记中,顺问近好。(同治五年九月十二日)
【注释】
[1]慊:不满足。
【译文】
沅弟左右:
接到弟弟的信,知道一切。弟弟说是命运做主,我是相信的,可说自强的人每每棋高一着,我倒是不太相信。凡是国家强盛,必须有许多贤臣;凡是家庭强盛,必须有许多贤子弟。这关系到天命,不全在于人的谋划。至于一个人的强盛,不外乎北宫黝的勇敢、孟施舍的仁厚、曾子的义理三种,孟子之集义而又不满足,即曾子的自我反省而约束自己。
只有曾子、孟子和孔子告诉仲由的强,略微可以长久,可以经常。此外,斗勇斗力的强,有的因强而大兴,也有的因强而败。自古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他们的智力都横行独秀于一世,他们的祸败也与一般人大不一样。近世如陆、何、萧、陈都自认为是英雄,却都得不到善终。因此我们在自修方面求强是可以的,在与人争胜负时求强就不可以了。如果专为争胜负而求强,能否强到最后,还不知结果,就算是终身强横安稳,也是为君子所不屑的。
贼寇这次东窜,东军小胜两次,大胜一次,刘、潘大胜一次,小胜数次。贼寇好像已受到重创,不像上半年那么猖獗了。只希望他们不窜往陕、洛,即使窜到鄂境,也许能够收到夹击的效果。
我定于明日续假一个月,十月请开各缺,依然留在军中,刻一个木印,办理中路剿匪的事情罢了。其余详细记在日记中,顺便慰问近好。(同治五年九月十二日)
致九弟·时刻悔悟大有进益
【原文】
沅弟左右:
鄂署五福堂有回禄[1]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怪,胡想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惟有处处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
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已、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
弟若欲自儆惕[2],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针砭,必有大进。立达二字,吾于己未年曾写于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于能达处尚欠体验,于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后乃身当其灾,可为殷鉴。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同治六年正月初三日)
【注释】
[1]回禄:指火灾。
[2]儆惕:警惕。
【译文】
沅弟左右:
鄂署的五福堂遭了火灾,幸亏人没有事,上房也无事,只是受了大惊吓。那里的房子是木板墙壁加纸糊,本就容易着火;只要遇到这种事,只能说是打杂的人失火,不要怀疑是敌匪的毒计,特别不要责怪是仇家的奸人所为。如果大惊小怪,胡思乱猜,节外生枝,那仇家传播起来非常快意。只有处处泰然处之,装作没事,像申甫说的那样,“好汉打落牙齿和血吞”。星冈公说的,“有福的人善于退财”,这才是处于逆境的人各自安好的办法。
弟弟要求为兄随时训示,兄自问近年来,得力于一个“悔”字诀。以前自负,觉得自己的本领大,能屈能伸,可行可藏,又经常看见别人的不是。自从丁己年、戊午年大悔悟之后,才知道自己没有本领,凡事都看见别人有几分对。因此自戊午年到现在九年里,与四十岁之前完全不同。大致上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是发奋自强,站得住的意思。达,是办事周到,行得通的意思。
九年以来我痛下决心改掉没有恒心的毛病,看书写字,从不间断,选将练兵,也时常操心,这都是自强自立的功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没有一句过头的话,没有一个自夸的词,这都是圆润练达的功夫。至于怨天,本来就不敢;尤人还无法避免,也随时强制自己克服。
弟弟如果想自己警惕,似乎可以学为兄丁、戊二年的悔悟,然后痛下决心改正,定会有大收获。“立达”二字,我在己未年曾经写在弟弟的手卷上,弟弟也时常想自立自强,不过对达字还缺体验,对于不怨天尤人,还难以克制。我在信中随时指点,劝弟克制自己。赵广汉原本是汉的贤臣,因星变而弹劾魏相,后来身受灾祸,可引以为戒。心中暗存“悔”字,没有什么事不可挽回。(同治六年正月初三日)
致九弟·必须逆来顺受
【原文】
沅弟左右:
接李少帅信,知春霆因弟覆奏之片言省三系与任逆接仗,霆军系与赖逆交锋,大为不平,自奏伤疾举发,请开缺调理。又以书告少帅,谓弟自占地步。弟当此百端拂逆[1]之时,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想心绪益觉难堪。然事已如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朱子尝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茂盛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如落;凶字如冬,万物枯调。”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兄意贞字即硬字诀也。弟当此艰危之际,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乎?
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在汉口气象何如?弟曾闻其略否?申夫阅历极深,若遇危难之际,与之深谈,渠尚能于恶风骇浪之中,默识把舵之道,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同治六年三月初二日)
【注释】
[1]百端拂逆:百事不顺。
【译文】
沅弟左右:
收到李少帅的信,知道春霆因弟弟复奏的片言,说省三是与任逆接仗,霆军是与赖逆交锋,大感不平,自奏伤疾一起发作,请求休假调理。又给少帅写信,说弟弟自占地步。弟弟处于这种百事不顺的时侯,又增加这种好朋友闹矛盾的事,想必心绪更加难堪。但事已如此也只有逆来顺受了。仍然不过是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朱子常说:“悔字如春天,万物蕴藏积蓄的生机开始生发。吉字如夏天,万物非常茂盛。吝字如秋天,万物开始败落。凶字如冬天,万物开始凋谢。”又常用元字配春天,亨字配夏天,利字配秋天,贞字配冬天。为兄觉得贞字就是硬字诀。弟在这艰危时侯,如果能够以硬字诀效法冬天收藏的品德,用悔字开启春天的生机,也许可以挽回一二吧。
听说左帅近来也非常谦慎,在汉口情形怎样?弟是否知道大概情况?申甫的阅历很深,如果遇到危险,可与他深谈,他还可以在恶风骇浪中,知道如何把好舵。在司道人员中,他是不可多得之才。(同治六年三月初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