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已打电话问过,她下午就会回来,至于到达时间,可能要到黄昏了。所以心急也没用,他只有等待。趁此时间,他可以做些准备工作,比如兑现应许,去商场给她买件羽绒服。十一月的天光最短,白日在云层里晃了几晃,便坠入参差凌乱的楼丛,才五点多钟,天就已经黑透了。这时老板娘打来电话。
她上去了。老板娘说。
他马上蹿到门后。他这样做是有用意的——当她叩门,他会打开一条缝,容她侧身而入,然后立即将门推上,再以后背顶牢。他怕看到是他后,她会夺门而走。他藏身门后,听走廊里脚步声款款而来,到了门前,又款款而去,一颗心悬起来又放下,放下去再悬起来。终于,门被叩响了。门上没有猫眼,无法让他先窥她的面容。他手握把手,激动中又有一点儿犹豫。开与不开,见或不见,在此时都有不堪重负的理由。可是怎能不开呢?这些年的荒唐遭际,将在今晚得到一个说法,隐藏在时光和距离之后的真相,也将在此夜一一印证。他轻轻压下把手,将门带开一道窄缝。
窄缝突然扩张了几倍,显然是被门外的人推的。紧接着一个人从半开的门里挤进来。是个女人,卷曲的长头发披散在前胸后背,俗气的红呢外套包裹着壮实的身躯。脸庞还算丰满,但气色不好,鼻梁和眼睛周围布满黄褐斑,犹如一团晦气笼罩在脸上。他怔住了。没错,来者是她。可真是她吗?在他想象里,从门缝里游入的应是细细瘦瘦的白鲦,不料却闯进来一条肥硕的草鱼!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难以接受。仅仅三年啊,曾经的动人少女就变成了庸常村妇,还有什么比时光的无情摧残更令人惊怖的呢?
他怔的时间太长。她与他同时看清对方,同时发怔,她的怔很快转化成惊愕,继而是惊慌,扳开门就逃了出去。他要阻拦已经晚了,追出门时,她已经飞奔过三个房门,折进楼梯道,咚咚咚跑下楼去,全然不顾高跟鞋可能崴了脚。他赶到楼梯口,想要追下去,两只鞋底却如粘在地上。他扶着肮脏的铁栏杆,望着视野有限的楼梯道发了会儿呆,默然回到房间。唉,这算什么事儿!他坐在破沙发上闷头抽烟,抽了两支后,掏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拨了五次,她都没接。怎么办呢?只有继续抽烟。烟雾连绵不绝,充斥于冰冷的房间内,犹如幻灭之情将他淹没。
两小时后,房门再次被敲响。他以为是老板娘来问究竟,将门打开,却看到是她。她站在尺余之外,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复垂下头去。他说:进来吧。她就进来了。他将门反锁,站在靠门的方向,这次不用担心她跑掉了。他仔细打量她,娃娃脸的轮廓还在,娃娃气已经没有了。她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敢看他,神情却不是羞怯,也并不扭捏,只是不自然,千般万般不自然。他盯着她看,看得久了,不由自主也不自然起来。
脱吧。她说。
这应该是最好的开场白。两人脱光衣服,钻进冰凉的被窝,他搂住她,她也温驯地被他搂住。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她的皮肤已不似记忆中的那么光滑,肌肉也不如以前紧致,尤其是腰腹部位,指掌到处,满手都是松软的赘肉。她在他怀里抖动了一下,好像敏感地方被触碰到,生理上本能地排斥。
芳姐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芳姐是老板娘的花名,这他知道。她说你们谈了很多。
嗯。
都谈了些什么?
该谈的都谈了。他说。他把手掌从她腰上挪开,把她搂得近了些,似乎这样可以使两人更暖和。他的三百块钱没有白花,老板娘把她所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于是他知道,她所计划的事全都做了:先是开小饰品店,生意不好,又卖服装,依旧不赚钱,然后就卖小吃,干了一年,多少也挣了点儿,但跟不上家里的花销,就又改行去学美容美发。学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青年,谈恋爱结了婚,婚后两人开了间美发店,她又生了孩子,小日子还不错。后来不知何故,两人突然又离了婚,孩子归她。养孩子需要钱,而她经过这么多折腾,意识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只好去省城打工。她把孩子放在老家她妈那儿。孩子太小,她妈又太老,照应不好,一场高烧引发了脑炎,她又没钱治,差点儿把命耽误了。
她在你们那儿干这行,本来干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错,虽说发不了财,也够养家。就因为遇到你,把一辈子毁了。老板娘说:你倒是好心,以为救她出苦海,可不知道她离开这一行,才是真的进了苦海。各人有各人的活路,适合你的不一定适合她,你逼她做生意,十足害了她。
他说:我没有逼她,是她自己愿意的。
那是她不了解自己。你看看,折腾这么久,最后不还得回到这一行?就是代价太大了,以前条件好,能进出高档酒店。生了孩子以后,整个人都变形了,要脸没脸,要身没身,一样是卖,价钱可是天上地下。
他沉着脸抽烟,听得无比气闷。顺着老板娘的逻辑推引,将会得出一个令他狼狈不堪的结论,所以他不能认同。他承认卖淫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也尊重性工作者的人格,可卖淫毕竟是违法的,从事这一职业也很没有尊严,但他没跟老板娘辩论这个,他怕得罪了她,翻脸不再提供信息。
你怎么看这个问题?说到这里,他问怀中的她。
她没有立即回答。从她神色看,好像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是不愿谈这个话题。的确,这个问题很容易辩驳,尤其是关于“尊严”的论调,根本经不起以现实为依据的反诘。事实上,这些反诘也一直在他脑海里并不遥远的地方回响,只是过于直白犀利,缺乏成熟人土应有的淡定和蕴藉,而被他在潜意识里自我修正掉了。气氛变得有一点点僵。她感觉到了这种潜在的不愉快,觉得还是回答一下好。
我真的不想干这行。可是孩子病重急救,我又借不到钱,只好到医院附近站街。就是太倒霉了,才接了两个人,就被派出所抓住,罚了三千块钱。是芳姐帮我交的罚款,又借钱给孩子治病。孩子出院以后,我就来这边了。她说,先活着吧,再慢慢找能做的事儿,等有合适的工作,我就不干这个了。给我点儿时间,好不好?
他无言以复,只能把她搂得更紧。这说明已经取得他的谅解。她笑了笑。她侧身而卧,一边脸压在他胸前,她的笑容从唇角舒展,传到他胸膛前就被挡住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她说,以后孩子长大了,我可不想让他知道他妈妈是干这个的。
说到孩子,气氛似乎轻松了些。桌子上有两只盒子,一只是幼儿早教机,另一只装的积木。据老板娘说,今天是她儿子的生日,她回去也是为了这个。他觉得有必要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送点儿礼物,就在给她买羽绒服时,顺道买了那两盒东西。她顿时变得非常开心。儿子肯定很喜欢!她说,哎,你要不要看看儿子的照片?她说着,从他怀里爬起来,要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他拽住她,把她拖回被窝。
回头再看吧。他说,别感冒了。
哦。她说。
他觉得身上开始发热,需要做些活动降降温,就爬到了她身上。在开始活动之前,他说:你还是别干这个了,我这几天再给你找点钱,你好好想想能做什么事儿,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或许是身体已经投入状态,思维就受到了限制,并未意识到他究竟在说什么。直到几分钟后,他都已经忘掉了自己说的话,才听到她梦呓似的说:好。
标题书法 周润天
原载《芒种》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凡
创作谈
事实与想象
李清源
在君子当道的社会,性工作者天然不洁,与之相关的话题亦均不宜过多讨论,否则很可能面临尴尬,不是道德不合格,就是政治不正确,总之有碍和谐。当然,这是日常大众,并不包括热衷于描绘人性复杂、发掘人生苦难的文学家们。文学家是个多情而叛逆的物种,越是禁忌的东西,越令他们着迷,也越容易激发他们颠覆常识的想象。像妓女这种羞涩的命题,简直就是高嗨致幻的春药,他们又岂能放过。
所以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妓女是一个广泛而特殊的存在。刚烈如杜十娘,放纵如玛斯洛娃,高洁如李香君,纯真如玛格丽特,善良如索尼亚,贪婪如娜娜,等等等等,各种妓女形象布满书册,俯拾皆是。在文学家笔下,妓女们原本都是纯良的天使,但因生活残酷、命运不公,不得已沦落风尘。纵使她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骨子里都是好的,根子都是正的,还常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更有可歌可泣者,当外敌入侵、民族危难,能够深明大义、与国同仇,坚决不跟侵略者睡觉。真可谓妓之大者,爱国爱民。
文学家们这样描写,除了意淫本性的自然流露,还试图借此批判他们所厌憎的现实。看呀,整个世界都陷入到罪恶的泥潭之中,尔虞我诈、人人相危,这些身处风尘的妓女却敢恨敢爱、有情有义。你们这些体面人啊,连妓女都不如!随着体面人日益猥琐,地位最卑贱、最被人瞧不起的妓女,也便日益散发出朴素而耀眼的道德光芒。所谓礼失求诸野,圣人既死,拯救人类道义的重任,就光荣地落到了妓女的身上。至于如此作比较,是不是等于认同妓女其实就是卑贱的、低下的,反而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看法,则就在所不计了——选择性忽略也是他们擅长的事。
对于写作者来说,在事实与想象之间,或许应有一个选择。这选择无关形而上或形而下,也无关是非与成败,乃至无关文学的格调与品质,只关乎写作者是否愿意从大大小小宗师们集体营造的城堡里走出来,独立地观察和讲述一些可能被人们熟视无睹或刻意忽略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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