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湖以“荷”命名。其实湖中的出产远不止藕和莲,还有红菱角,还有芦苇,还有金丝鲤……但这沉甸甸的绿,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特别是夏秋两个时节,所以当地人叫它为“荷湖”。
这一湖水养活了周围的上十个村子。村子皆环湖而立,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或远或近,一律的泥墙苇顶,低低矮矮,一座连一座,掩映着柳烟桃云,也算是一段景致。家家户户备得有小船、网、钩及鱼叉,可以随意于水波中获取鱼鲜;待到秋天,莲熟了,藕肥了,又忙着下湖去采莲与挖藕,满湖便盈满了笑语声。一代代的人,熟谙水性与鱼性,男子大多长得英俊,而女子则是出奇的水灵妩媚,这似乎都与荷湖的水土极有关系。
荷湖最经得看的时候是盛夏。
一眼望不见边涯的绿,融化了骄阳的灼热,南风为荷香所醉,清新可人。尤其是正午,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在此时此地也是一种美丽。所有的村子显得慵懒,连狗的叫声也不闻。村子里的人大多有歇晌的习惯,男子喜欢在苇棚外的树荫里,放一张竹凉床,往上面躺出一个“人”字或“大”字,惬意地做一个清凉的梦。
菱菱从自家的门后摸出一支桨,下湖去。
她的父亲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着,蒙蒙咙咙地问:“到哪去?”
“下湖去!”
“天天中午都去做什么?”
菱菱抿嘴一笑,径直走向湖边。
她不怕父亲,更不怕母亲,她是一个独生女,是他们把她“娇”到十八岁的。她去取桨的时候,睡在里间的母亲翻了一下身,叹了口气,极轻极轻的。
是的,菱菱天天都在这个时候下湖去,一晃就是半个月了。
父亲和母亲都觉得蹊跷,暗地里忧着,却不敢细细盘问。
绿森森的荷丛深处,有许多美丽得使人心惊的故事,荷花精、荷叶怪以及水妖,都嬉戏在此间,哪一年不要溺死几个人?细伢嫩崽皆不敢去闯荡玩耍,大人的嘴巴上贴着“符咒”。
少男少女们独不怕,常常打着桨,把船没人无人所知的境域,去驰骋自己的想象。
菱菱先前不敢去,现在却渴望去,因为她长大了。
她走到湖边,弯腰挽起裤管,一直挽到膝盖,很均匀的白嫩的小腿肚子露了出来,又往水中照照自己的脸模、身架,无处不透出娇媚,便嫣然一笑,痴痴的。随即解开缆绳,身子轻盈地一纵,落到船上,再走向船尾,坐下,桨一挑,船颤颤地掉过头,而后着力几桨,船便箭似的射入荷丛。日光霎时不见,透过荷盖,只渗下一片淡淡的绿晕,周身立刻袭上一片馨凉。船在酽酽的绿里,缓缓地走,显得很沉重。是满船的绿使它变得沉重。荷梗、荷叶擦着船头和船帮,发出清亮而很有韵味的声响,如击撞无数翡翠佩玉。
菱菱的心眼里都是绿。
她要把船划到哪里去,她不知道,但手似乎知道,桨似乎知道。
船又划到了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绿荷丛中,竟让出一小片水面,无数阳光的碎金,击在水波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似乎还听见金属玲珑的声响。绕水一圈,或直立,或斜挑,或横曳,竟有数十枝极红极鲜的荷花,宛若是一个精心制作的花环。
菱菱悄悄地把船停下,用手拨开荷叶,凝目往那水上看。
一只小船泊在那儿,船上悠闲地坐着一个后生,长得浓眉大眼,穿着白短褂子,酷似画中的人物。
“喂!”
菱菱喊了一声。
那船那后生瞬间不见。依旧是倾泻在水上的阳光,依旧是一圈鲜馨的荷花。
半月前的一个中午,她在这儿见到了他。
不知道他是哪个村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的年庚生月,反正是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真实存在的船与后生。
那情景令菱菱消魂。无边的绿,一圈的红,在绿与红所环绕的这一小片水上,有一只船和一个穿白褂子的后生。
她把船划了过去。一切都不由自主。
两条船并在一块了。后生朝她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那眼睛清亮如水,里面映着重叠的荷影。
后生折下一枝红荷,在鼻子边嗅了嗅,羞羞地递给她。她接过来,久久地嗅,哧哧地笑,心底燃起一团火。
荷叶绿,荷花红。
他跳到她的船上,和她并排坐在一起。男子身上陌生的气息猛猛地熏过来,她好像灌下了一大杯烈酒,身子酥酥的,就把头倚靠在后生肩上。
水面忽地泼刺刺一串响,两个人惊悚地回首,只见两尾金丝鲤正跃在空中,划出极柔和的弧线,然后又如两团火焰跌入碧波中。
菱菱紧紧地搂住了他。
此后的一切,就如一对长久相恋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机会,便慷慨地把激情与爱抚彼此赠予,一直到筋疲力尽。
菱菱望着丢在船舱的衣衫,忽地觉得羞惭,便飞速地抓过来,遮在那本不应该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袒露的地方,臊热了脸,勾下了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明天还在这里见。”
后生说完,把她抱到她的船上,再回到自己的船上操起浆,把船一拨——沙沙一阵响,便消逝了。
四周依旧是一片静。
静得骇人。
他是谁?该不是荷叶怪或是水妖吧?怎么长得这样好?怎么他的船就偏偏停在这里等着她?
或许,他也会认为她是荷花的化身。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
然后,收拾齐整,怏怏地把船划回去。
她记住了这地方。绿叶红花,一片明镜般的水,跳跃着许多阳光的碎金……
第二天,他没有来。
她把船划到这水面上,仔细地看有没有擦断的荷梗,有没有少了的荷花。
一切都如昨日。
他没有来。
菱菱却天天这时候来,今天是第十五次了。依旧不见他的踪影。
菱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累了,又骂,骂这没良心的东西,骂这不守约的精怪!传说中的精怪懂人情。她希望他就是一只精怪,当她的爱第一次被对方承受后,她希望他能永恒地承受下去,可是,他失约了。
她呆呆地坐着,渐渐地,夕阳烧得满天通红,把无数斛胭脂泼在无际的荷盖上,荷丛里显得暗淡清幽,凉气飕飕地沁入到心里。
暮色终至苍茫,一个圆圆的月亮自深不可测的荷丛中跃起,每一个荷盖即刻镶上了银亮的边,荷花如鸡血石一般透明晶洁。
他不会来了。她的脸上闪出一朵狰狞的笑。
船发疯地蹿向湖边。
她决定去找他。
他有船,就必定是湖畔哪个村子中的人,一个一个村子地去找,还愁找不到吗?!
她终于找到了他。也是一个中午,在一片柳荫下搁着的竹凉床上。
他睡得正香。赤膊、短裤,嘴角难看地歪着,流着梦涎。手摊放在两边,那手指的骨节鼓凸,如一个个的石球,脚趾丫里沾着泥巴,黑黑的。
她走上前去。
他醒了,抹了抹眼睛,蓦地坐起来,一见是菱菱,惊恐得脸都白了。
“你……你……找我?”
菱菱一愣。
她想起了那无际的碧绿和那一环鲜红,还有那一只船和那一个穿白褂子的后生。
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个眼前的他,很丑,很猥亵。
他绝对不是她所要找的他!她相信。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一转身,走了。
她决定再到那个地方去,去等那个也许再也不会来了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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