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六十多岁了,执教三十多年来,一部近代文学史不知道翻来覆去讲了多少遍,按理说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可文学院听课的不是一般的大学生,而是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中青年作家,一个个都摆着一两本书在那儿,老生常谈没人听,许多教授在那儿讲课都弄得很尴尬。他身为中文系的主任,如果在文学院“跌一跤”,往后还怎么好“为人师表”?想打个电话推辞吧,还真说不出口,如今的院长就是他的同学,他们都是当年文学院的第一期学生。日子过得好快,学院已经办到了十几期了,培养了许多驰名文坛的作家。而他这个当年的学生,却要去为现在的学生讲课了!
晚上,桑尊独自在阳台上闷闷不乐地站着,几盆老少年像一束束的火苗子,跳跃在月光下,充满着一种逼人的锐气。他想:以往讲近代文学史,有规范化的讲义,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丁玲……这些是必讲的,但恰恰这些,对于中青年作家又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忽然想起一些有争议的作家:周作人、林语堂、胡适、徐志摩、钱钟书、沈从文……过去的讲义上对他们是讲得不多的,或语焉不详。周作人文学创作初期的散文、杂文与文学评论,是有过成就的,可是,他后来成了汉奸!胡适出版过中国最早的白话诗《尝试集》,在《新青年》上发表过《文学改良刍议》,而后来他成了一个国民党的政客!但这些也不是什么新鲜货色。现在的青年作家学历高,读书又广,什么不明白?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近代文学史也并不是那么好讲的。
从阳台上回到屋里,他坐在转椅上发呆。
他的夫人林如把一杯咖啡放在他的书桌上,见桑尊愁眉不展,以为他不舒服,忙问:“哪儿不好?胃痛?头晕?”
他摇了摇头。
停了一会儿,他才将心事讲了出来。
林如一听,笑了:“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别老想着自己是中文系主任,是教授,你不就是文学院一期的毕业生吗?你和他们是校友,是同学,同学间谈谈心,谈错了也没什么。”
桑尊的心猛地一亮,高兴地说:“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他便打开几个书柜,手忙脚乱地翻起来。
林如问他是不是找资料备课,他摇摇头:“不需要备课了,谈心还备什么课?我要找那个文学院的校徽,既为同学,得有个凭证。”
林如望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便帮着他寻找起来。终于找到了!校徽用一小块绸布包着,放在书柜里的一个小抽屉里。打开绸布,红色的校徽熠熠发光,字迹依旧那么清晰。桑尊放在手上,久久地端详着,许多青年时代的印象,如无数彩色的贝壳闪现在脑海的沙滩上。他觉得全身血液的流速也加快了,每块肌肉充满了力量。可爱的青年时代啊!
第二天,他佩着校徽走进了文学院的课堂,他以一个同学的身份讲述对近代文学史的见解。他讲得非常轻松,完全是谈心似的,显示了高度的“无技巧”!
一阵阵掌声落下去,又激扬起来。
桑尊的眼角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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