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好快,一转眼贡均已是知天命之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古城的城墙和楼阁,梦见他读小学和中学的学校,梦见许多小时候的同学……在北京这家大出版社,从编辑做到总编辑,多少熟人、朋友、同事,居然就没在他梦中出现过!
正好有一个关于地方志出版的座谈会在古城召开,这次他当仁不让,风驰电掣地赶了回来。白天在宾馆开会,晚上和弟弟们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小了,这种奇妙的感觉已经消失甚久,突然而至,其喜如何!
古城不大,贡均的同学大多住在同一条街上,几十年的人事纷繁,由弟弟们说起来,一下子就理清了头绪。
贡均想起了小学同班同学怀佳生,那是个很特殊的人物。怀佳生的父母亲都是搬运工人,儿女一大帮,家里生活是很艰难的。说怀佳生特殊,第一是相貌,黑脸,蒜头鼻,右眼还是吊眼皮——露出一小块红色的内眼皮,从眼球里闪出的光,有点冷,有点尖。他曾对我说:“那些小崽子,仗着家里有钱,人模狗样,我恨不得每天都打他们一顿。”他确实常常打人,专打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多半是无事生非,找借口动武。第二是怀佳生那个书包特殊,是一个国民党军队用过的扁长方形的牛皮医药包,暗褐色,正面有一个红漆画的“+”字;皮挎带很长,书包一直垂到他的大腿弯。这肯定是从废品收购站弄来的,全校也就这么一个宝贝。那时候读小学,只有几本课本和作业本。这样大的一个硬壳书包,放着怀佳生的全部“家当”,显得有些空。上学、放学,书包不停地拍打他的大腿,不断地发出很空洞的“嘭嘭”声,引得大家直笑。日久他便有了一个绰号:怀郎中。
弟弟说:“他现在真是郎中了,在雨湖路东头开了一家小药铺。老婆是拣药工,兼着干杂活,生意还不错。”
贡均问:“他读过中医学院?”
“没有。听说跟一个江湖郎中跑过几年码头。”
“有正规的行医执照吗?”
“应该有——没有他也能搞到。他跑过江湖,什么证明弄不到?”
贡均真的没想到,怀佳生居然可以悬壶济世。那个牛皮医药包,那个绰号,是不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呢?
会议结束后,贡均决定还留两天,并叮嘱弟弟们只管去上班,让他一个人在城里到处转转。
贡均去了雨湖路东头。老远就看见那块过于大的招牌“一贴灵中药铺”,与窄小的门脸形成强烈的对比。这口气也太大了,什么病只须吃一张处方的药就好了呢?他朝里面望了望,挨墙是一排药柜,上面嵌着一个一个的药屉子,里面放的自然是各种中草药了;没有柜台,店堂中央,放着一张医案,医生正在为一个女患者把脉;挨着另一面墙则放着一排长靠椅,坐着几个等待看病的患者。
贡均认真打量了一下把脉的人,应该是怀佳生无疑,黑脸,蒜头鼻,还有右眼的吊眼皮,“风采”依旧,只是额头上多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怀佳生的穿着很扎眼,青底暗金团花唐装,黑绸长裤,圆口青布鞋,这是典型的江湖郎中的打扮。
贡均从从容容走了进去。
怀佳生正好把完脉,站起来,双手合拱,说:“客人,请稍候。你是外地来的吧?”
贡均点点头,猜测怀佳生肯定认不出他来了。于是,他有了一种要自报家门,然后与老同学寒暄一阵的冲动。
怀佳生却坐下了,用手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一张白纸,上写四字:“请勿喧哗。”
贡均只好权当是个患者,坐了下来。他想:也好,看看怀佳生医术如何?贡均的父亲曾是古城的名中医,耳闻目濡,此中奥妙还是知道一些的。
怀佳生对那个显得有些文弱的女患者说:“你是外感风寒,体温炙手,六脉有些浮散。我给你用‘防风通圣散’,去麻黄,加桂枝,共服十服!”
贡均暗吃一惊,这“防风通圣散”一方中,有剂量很重的硝黄,硝黄乃是劫药,弱女子怎么经受得住?不是瞎折腾吗?
怀佳生用圆珠笔“沙沙”地写了处方,然后说:“去拣药吧。下一个。”
贡均一连听了怀佳生对几个患者病情的分析,以及他下处方的理由,不由在心里长叹了几声,这些说道貌似有理,却多为皮毛之论,连吓带蒙,实是一个庸医。到底没受过专业训练,且没有名师指点,靠着江湖上所谓的“经验”,居然敢为人治病!
“下一个!”
贡均正在胡想,没注意到怀佳生在叫他。
“喂,你——”
贡均再一次想表明自己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拜访老同学的,喉结动了几动,音还没出来,立即被怀佳生制止了。
“先生,你不必说病情,我只‘望、闻、切’,绝不‘问’病情。坐下吧,伸出手来!”
怀佳生作古正经地为贡均切脉。
边切脉,怀佳生边说:“先生不是本地人,是从北边来的。”
贡均点点头。
后来的几个患者,佩服得一齐张开了大口,半天都合不上。
“你是坐办公室的,应该是吃笔杆子饭的。”
贡均又点了点头。
“从脉象看,你有冠心病、高血脂病,先生身处高位,好东西吃得太多了;起居无度,唱歌、跳舞,夜生活过得频繁了点。睡觉时,你只有向左侧睡才能睡熟,每隔十余日,必呕吐酸水。”
这不是咄咄怪事了吗?贡均刚才还觉得怀佳生是个庸医,怎么这一刻神了?他确实有冠心病、高血脂病,于医道稍有研究的人,应该从脉象上可看出来。可他长期以来喜欢向左侧卧,确实造成了按期呕吐酸水的习惯,怀佳生是怎么知道的呢?看来,这个老同学身怀绝招,非同凡响。
贡均说:“是、是的。”
说完了,贡均心里又觉得很委屈,在出版社,他基本不参加“请吃”和“吃请”,只喜欢吃家里的平常饭菜;几乎每晚在办公室或家里审稿子,都要到子夜过后,何曾去唱歌、跳舞?“夜生活”三个字从怀佳生口里吐出来,还有更为复杂的内容,看来少年时代笼罩在心上的阴影,至今还没有消退,只是愤懑中掺入了不少的讥诮,真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我给你开个处方吧,一口气吃二十服药,保你无恙。”
贡均本想说“不”,他不是常去北京的中国中医院看病吗,还轮得上你怀佳生?但他说不出口,就让他下处方吧。
“药必须在这里捡,好几味药是自制的,外地绝对找不到,行不行?”
“就这样吧。”
怀佳生写好处方后,算了算药价,说:“专家门诊五十元。药费六百元出头,算六百吧,谁叫我们有缘呢。”紧接着他又喊一声:“下一个!”
贡均知道,什么也别说了,人家只对患者负责,没工夫和他瞎扯闲篇哩!
他看了看处方,粗粗估算,每服药也就十来块钱,怀佳生不知道是按什么方法去计算的。
交款时,怀佳生的老婆要给贡均一张发票,他说:“不要。”然后,提着一大包药,走出了“一贴灵中药铺”。
十分钟后,贡均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回头,竟是怀佳生的老婆。
她大大咧咧地说:“刚才佳生悄悄告诉我,你就是他的小学同学,还让我把这张今天的《古城晨报》交给你。你别见怪,我们也是混口饭吃。”
说完,一溜烟走了。
他很奇怪,怀佳生居然还认得他。
贡均打开报纸一看,在三版有一篇《贡均访谈录》,是刚到古城时,记者采访他写的文章,还配有他的大幅照片。当记者闻到他的业余爱好、生活习惯、身体状况时,他都说得清清楚楚。这说明怀佳生是常读报纸的,而且很留意对他有用的资料,具有一种江湖人的机智与敏感。当他进入药铺,立刻成为怀佳生用来自我宣传的佐证,用心良苦啊。当他离开药铺后,再让人送给他这张报纸,是坦诚?是忌妒?是调侃?还是讥讽?他也说不明白。
在这一刻,贡均希望尽快离开古城,赶快回到北京的母亲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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