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喜讯令这一对伉俪教授颇感意外。他们都满六十了,且多病,但比他们年纪大身体更不好的大有人在,却没有召回。他们发现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目光中,掺杂着相当复杂的情绪,有质疑也有羡慕,有祝贺也有讥讽。
在江南大学,他们应属于名教授之列。杜尚师供职于历史系,对于战国春秋史尤独领风骚,他的《孔子世系源流考》《楚灭庸国大事年表》,都是名重一时的著作。何一芬则任教于中文系,主讲唐诗、宋词,一上讲台,声调甜美,论析精辟;她还出版过不少这方面的选本和注释本。
他们当然都出自书香门第,两家是世交,两人又是中学、大学的同窗,名义上是父母包办,其实是自由恋爱,虽然没有孩子,几十年却是情深意笃。在傍晚的校园,两人并肩款款而行,真如画中人物,往往成为男生女生心目中最美的风景。
何一芬在诗词上功夫很深,抒情遣兴,锦口绣心,时有新作。不过,她从不拿去发表,也不公之于众,只是“乞正”于夫君。有些诗句,往往得到杜尚师的击节赞赏,如《与尚师登岳阳楼》中的“人来吴楚雁声里,诗在水天龙气中”;《湘潭昭山即景》中的“残碑补壁苔犹绿,独树当关叶早红”……高兴了,杜尚师也会和上一首两首,不过会自谦地说:“才情不敌夫人。”
杜尚师主攻史学,但颇好中医的针灸,研之甚深。家中备有银针,时时在身上的穴位试扎,体会针感的微妙。他常为多病的何一芬扎针治病,对外却绝对守口如瓶。他曾对妻子说:“如果哪一天我觉得没有必要活着了,我可以用银针扎于天灵盖旁的一个穴位,拔针后,可以从容地在半个时辰之内‘自闭’而死。”何一芬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泪水便下来了。杜尚师说:“此不过戏语罢了,何必当真。”
。回到江南大学后,校“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找他们认真地谈了话:杜尚师安排进了校“云水怒革命大批判小组”,撰写有分量的“批林批孔”文章,然后放到全国大报上去发表;何一芬白天做些轻微的劳动,业余帮助老杜查找资料,编制不放在革命大批判小组。
说是“小组”,规模并不小,有三十多个人,除杜尚师年长外,全是各系抽调的年轻教师,一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每天的任务是:集体学习马列主义、毛主席的雄文四卷,宣读中央重要文件和最新指示,讨论大批判文章的题目和提纲,分头完成分配下来的写作任务。
“革命大批判小组”设在校办公大楼的第五层,中间是一个大会议室,四周是一个一个的办公室,有门有窗,自成格局。开会了,走出办公室便是会议室;散会了,各回各的办公室,关起门来不受干扰。其他的人都是两人或三人一间办公室,杜尚师却是独分一间,为的是体现党对老知识分子的特别照顾。这使杜尚师多少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慨,在不开会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端坐在办公桌前看书读文件,目光却是散乱的,心思飞得很远很远。他仿佛听到了孔老夫子讲学杏坛传来的清亮之音,听到牛车咯咚咯咚碾过列国土地的厚浊之声……两千多年过去了,谁料中华文化有此大劫!杜尚师的双眼模糊了,趁着没人,赶快用袖口揩去泪水。
只有回到家里,杜尚师的心才真正轻松下来。门窗紧闭,布帘低垂,和何一芬在书房里悄悄地交谈。
门外飘着柔白的雪花,天地一白。
何一芬忽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花笺纸,说:“下午我写了一首七律《冬日呈尚师》,你看看。”
杜尚师接过来,细细地看:
玉屑霏霏宇宙昏,金猴破毁水晶宫?
人蒙口罩模糊脸,车走风雷批判声。
治史最称司马笔,论诗还具岁寒心。
相携雪霁看梅去,香满衣襟骨也清。
看完了,杜尚师没有做声。诗真是写得有血有泪,起句就好,大雪乱飞,天昏地暗,是孙猴子打碎了水晶宫,其实写的是“文化大革命”的胡作非为!他划根火柴,把花笺纸烧了。“一芬,此类诗不可再作,你要保护好自己。”
“嗯。”何一芬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我可能有几天不能回家。”
“为什么?”
“从明日起,小组全体人员工作、吃、住都在办公室,由我执笔写《孔子的罪恶家世和反动思想体系》,提纲是集体拟定的。你说,这不是欺师灭祖吗?这样的狗屁文章,怎么写?”
“能推就推,能敷衍就敷衍。”
“恐怕是难。”
夜渐渐地深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何一芬刚刚打扫完一长截人行道,便有人来通知她快去办公大楼,杜尚师突然死在办公室里了,手里还握着一支钢笔,稿纸上刚写下题目的头两个字“孔子”……何一芬身子一软,像片落叶一样飘跌在地上。
她醒过来后,被搀扶着走进了杜尚师的那间办公室。老杜伏在办公桌上,似乎在熟睡,手里握着支钢笔,稿纸上果然只有“孔子”两个字。她马上意识到:丈夫绝不是因病而猝死的,只可能是在无人时用银针扎头顶之穴位“自闭而死”,可那根银针他藏在什么地方呢?她不能问也不能说,只是大声地痛哭起来。
学院为杜尚师开了个简单的追悼会,悼词上含糊地说他是“于工作中突发疾病而逝”,然后火化了,葬入了梅岭公墓。
半个月后,何一芬领回了杜尚师抽屉里的遗物。《毛泽东选集》四卷、《马、恩、列、斯、毛论阶级斗争》一本、《批林批孔资料汇编》五本,还有两个空白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一支铅笔。
夜深人静,何一芬仔细地检点遗物。在《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的中间,她发现了深深塞入装订处的一根银针,再使劲掰开,出现了四个很小的铅笔字:义无再辱。
她明白了,丈夫对这样的写作任务,只能以死而全其气节。却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去死,便用一种非常手段结束生命,以免连累家人。
何一芬想起“相携雪霁看梅去”的诗句,不由得心如刀割。本欲也一死了之,细思忖却万万不能。假如有一天世道清明,只有她才能为丈夫讨回一个公道。她小心地把丈夫的遗物收藏起来。
粉碎“四人帮”后,一切开始走上正规,平反冤假错案,甄别是非功过。衰老的何一芬,向校领导面呈了丈夫的所有遗物。那根银针和“义无再辱”四个字,为杜尚师的晚节作出了有力的佐证,组织上重新写出了鉴定书。
一个冬日,何一芬因病逝世。她的遗书上只有两行字:
葬我于“梅岭公墓”杜尚师之侧。
我要与他“相携雪霁看梅”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