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刘乾生开杀戒了!”
我蓦地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黄宝必定要死的,我早就预感到了。因为在这样一个处在城南还算是有些档次的住宅区里,只有黄宝是一条乡下土狗,这种狗又叫菜狗,它的归宿只可能是一道美味佳肴。何况还是一条土黄色的狗,“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论肉质鲜美位列前茅。我曾猜测,黄宝终结生命的日子应是冬至,按湘地风俗,冬至杀的狗气血最旺,补性最大。
昨天傍晚,我走出这栋楼三单元的铁栅门去散步。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早晚散步各一次,每次四十分钟左右。雪花飘飘洒洒,我突然发现在刘乾生杂物间的门外,他刚用三根小杉木支起了一个三脚架。这个“绞架”当然是为黄宝准备的,先把狗吊死,再用滚烫的开水去毛,然后开膛破肚。黄宝可怜巴巴地嗅着刘乾生的裤脚,那是一种最为无力的乞求。“富猫穷狗”,它就不知道逃跑,或者干脆咬这个浑主人几口。
刘乾生看见我,尴尬地搓搓手,说:“明日冬至哩。厂长的爹七十大寿哩,我……没别的送,就送这条狗吧。”
黄宝摆着尾巴跑过来,眼里分明有泪。
我解开一个小塑料袋,把切好的香肠倒在雪地上。黄宝低低地叫唤了一声,然后大口地嚼起来。
我转过脸走向庭院中。往常,黄宝在吃过这些美食后,都会欢叫着跟上来,陪着我散步。但这次没有!我回过头去,看见黄宝吃完后,又回到刘乾生的身边,去嗅主人的裤脚……
黄宝的叫声渐小渐弱,然后戛然而止。
这个早晨我没有去散步,我不想看见那块洁白的雪地上,溅落的大片血水和污垢。妻子上班去后,我呆坐在书房里,慢慢地喝着一杯刚沏的苦茶。
我是先认识黄宝,而后才认识刘乾生的。
在一个初秋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出门去散步。各种分类垃圾用小塑料袋装着,再放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我提着朝墙边那一排塑料桶走去。突然一条黄毛土狗跑了过来,不停地摇着尾巴,眼巴巴地望着我,嘴边流着涎水。
我一向不喜欢猫呀狗呀之类的动物,虽说专事写作无须上班,但从早到晚都忙着,没有闲工夫侍弄它们。但这一刻,它眼神里透出的恳求感染了我。我从大塑料袋里翻寻出那个专装肉骨头的小塑料袋,解开口子,放到地上,然后我去散步了。十分钟后,我觉得身后有了动静,一看竟是这条黄毛土狗跟来了。刚刚走到后院,斜刺里突然蹿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狼狗,张牙舞爪地吼叫着。老实说我有些慌乱。黄毛土狗飞快地从我身后跳到前面,大张着嘴,露出两排利齿,愤怒地嘶吼着,逼得那条狼狗慢慢地往后退去。在这一刻,我对这条黄毛土狗有了极好的印象。
我每次下楼,如果塑料袋里没有肉骨头,就会切好一截香肠。黄毛土狗吃过后,会陪着我在庭院中一圈一圈地散步。
后来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黄宝。
因为认识黄宝,所以对它的主人也开始留心打听起来。
黄宝的主人叫刘乾生,住在这栋楼二单元二层靠右边的一个两居室里。他是城东一家中型锻压机厂的工人,是个锻工。这是个特困企业,常常发不出工资。眼下正在搞改制,他能否继续留用还是个未知数。老婆早几年和他分手了,另找了个开小饭馆的老板过快活日子去了,把一个读初中的儿子扔给了他。他把儿子放在退了休的爷爷奶奶那里,请他们照料着。刘乾生当然买不起这里的房子,是房产商开发这块地皮时,拆迁了他一栋土砖瓦房,故将一套两居室和一个杂物间赔偿给了他。他本想立即卖掉,换成现钱,自己去租房住,但被好心人劝住了,告诉他这里的房子肯定会升值,升了值再卖不迟,再苦也要忍一忍。
黄宝就孤零零地住在一楼的杂物间里,里面空空荡荡的,所以开在外墙的门日夜不关,用一根粗麻绳系住门闩和门框,留下一道尺把宽的门缝,让黄宝自由出入。刘乾生清早出门去赶班,有时带一点剩饭剩菜倒在杂物间门边的破盆里,有时什么也没带。傍晚归来,绝大多数时候是两手空空,因此,黄宝总是处在一种饥饿之中。这栋楼的人都觉得黄宝太可怜了,出门时总带些肉骨头和拌了肉汤的米饭,倒进那只破盆里。出于条件反射,黄宝一听见铁栅门响,就会欢叫着跑过来,那是它最快乐的时候。入冬了,黄宝还睡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妻子寻出了一件旧棉袄,剪裁成一个棉垫子铺在杂物间里。
黄宝一天天长高长壮了。
有一个傍晚,黄宝跟着我散步走到社区门口时,正碰到刘乾生下班回来。萧索的秋风里,他的脸色很憔悴,矮矮墩墩的身子显得很沉重。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问:“我听说你是写文章的,你认识我们厂长吗?他将来肯定是董事长,权力大着哩。”
我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说:“幸亏我早打听到了他爹的寿诞是哪一天,老爷子平生特爱吃狗肉。”说完,径直走了……
书房里,空调呼呼地吐着热风。大概是八点多钟的样子,我听见有人敲门。我走出书房,踱到大门后,从猫眼里往外望去。竟是刘乾生,手里提着一腿狗肉。我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便又蹑手蹑脚回到了书房,任敲门声断断续续地响。
刘乾生终于走了。
傍晚,我下楼散步的时候,雪下得挺大。三脚架不见了,黄宝住的杂物间的门关紧了,雪地上洁白如故。
住在这栋楼的几个邻居,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围聚到我身边。他们的脸上积淀着愤懑,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黄宝被他杀了,哪个忍心吃黄宝的肉!”
“刘乾生心狠,不可交。没有人会再理他。”
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一转身,走向漫天风雪中。
这栋楼的人真的不再答理刘乾生了。
到春节前夕,我听说刘乾生在改制后企业留用人员的红榜上名落孙山,以三万元的低额款买断了他的工龄。按规定,满了四十五岁的人才不再留用,刘乾生还差三个月哩。
我决定去看望终日缩在家里不敢出门的刘乾生,他应该得到更多的同情和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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