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赵武被一阵狗叫惊醒,他翻身坐起,支着耳朵倾听街上的动静。这时他心存警惕却不曾想到一桩对他今后命运影响深重的狞厉之灾正向他走拢。他没有预见未来的本领,他的警惕只是一个抗日村长在战乱年月里的通常反应。狗却能先知先觉,夜半狗叫总是与“有情况”连在一起。抗日队伍三令五申要老百姓杀狗,可狗们总是杀不尽绝,就像菜园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生出一茬。而狗的存在实际上便标志着他这个村头儿的失职。赵武怀着对狗们无限憎恨的情绪将目光投向窗子。窗纸还黑,腊月的夜晚总是一黑到底。他猜不出是什么时辰,只约莫觉得离天亮还早,据点里的鬼子一般不在夜间行动;二狗子胆更小,大白天出动都心惊胆战;至于抗日队伍,也一般不跑到这偏远地方和日本人交手。他猜不到伴随狗叫究竟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没准是狗日的狗无事生非吧。他这么想心弦便松弛下来,打个哈欠准备倒头再睡。而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敲门声。是那种具有暗号特征的敲门,这敲门声如同一场戏剧的开场鼓点,使他由此进入了角色披挂上场,且从此再难脱身。于是他就牢牢记住了“民国三十三年腊月十三”这个于他于石沟村都极其不祥的日子……
赵武跟报信民兵走在街上狗叫便停止了。狗怕仇人赵武,怕得听到他的脚步声便立刻屏声顿息。村子一下子寂静下来。天是阴着的,不见星月。赵武和民兵沿黑乎乎的村街往村中赵家祠堂走去,不久便走到近前。即使在黑下看,这祠堂也很有些气势,壮壮的,像一只巨兽匍匐在那里。赵武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进到院中,看见四五个黑影站在柏树下面,黑暗中看不清这伙人的面目和装束,却看见个个手里都有家伙。民兵低声对他们说村长来了。我是赵武,赵武同样压低声音对他们说。一个手持短枪的黑影走到赵武身前,伸手拍拍他的肩。我们的吴队长,另一个黑影介绍说。赵武说吴队长和同志们辛苦了。吴队长说为抗日辛苦也是应该的。赵武说吴队长有事只管吩咐。他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可别是来要给养的啊,眼下正是青黄不接,许多户已经断顿,没断顿的也顶多挨过年去,要给养可是难张罗啊。但他的担心很快便被排除了,吴队长未提给养的事。吴队长问这里安全吗?我是说鬼子和二狗子经常来骚扰吗?赵武说咱这地场偏僻,又穷,兔子不拉屎,鬼子和二狗子从村边过了几遭,都没进村。吴队长说这很好。赵武问同志们要住下来吗?那赶紧派房子。吴队长说不住,我们有件重要任务要交给你们完成,交代完就走,天亮前必须赶回山里。赵武说吴队长,有任务你只管交给我们,保证完成。吴队长说好,时间关系只能说简单:我们侦察队抓了一个鬼子和一个汉奸,往根据地带时与鬼子队伍遭遇,鬼子发现抓了他们的人,紧追不舍。仗打得难解难分,俘虏带不回根据地。只好由陈队长带人将鬼子引开,我将俘虏转移,就带到这里。既然你们村一向不被敌人注意,就把俘虏暂交你们看押。这就是你们村抗日政府的任务,清楚了吗?赵武听是听清楚了,可心中不免慌乱:将俘虏押在这里,一旦走漏风声,让鬼子知道,全村百姓就得遭殃;再说他们也缺乏看押人犯的经验,要让人犯走脱便无法向抗日队伍交差。吴队长见赵武不吱声,有些急躁,又问听清楚了没有?赵武说听清楚了。吴队长说有什么困难吗?赵武说没困难。他心里明白即使有困难也是说不出口的。身为抗日村长,接受抗日任务必须是无条件,不能讲价钱,也不能暴露畏难情绪。他说没问题就交给我们吧。赵武说着向四周黑暗中寻觅俘虏,却没看见。吴队长说俘虏未带进村,留在村外的树林里,他让赵武和民兵跟他去那里交接。
吴队长说的地点在村子的东面。他们沿街匆匆走去,天幕显得比先前明亮。赵武忽然止步,向吴队长问询以后咋办。吴队长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咋办?赵武说:俘虏,我们看押到啥时为止呢?这个嘛,吴队长想想说,半个月以内我们会派人来解走。赵武问:是半个月吗?吴队长说是,你们要保证不出任何问题,出了问题你们要负全部的责任!吴队长说完,又大步流星朝村外走。赵武理解吴队长的急促心情,若再耽搁下去,他们就无法在天亮前越过敌人的封锁线了。
再往前走过去,赵武就看见被绑在树上的两个黑色人影。都捂了眼。这是赵武头遭同敌人这么近打照面。不由打个战栗。
曙光里石沟村迎来不凡的一天,揭开村庄抗战史崭新的一页。在这之前,由于此处偏远贫瘠,交战双方都没将这个猴腚大小的地盘看在眼里,将其排斥于战争之外。小村人对于战争的体验仅是遥听天边隆隆炮响以及远眺扛膏药旗的日本鬼子从村外过兵。初时,人们是心惊胆战的,害怕鬼子走着走着一头扎进村里来发疯。可没有,鬼子坚持对小村的无视与轻蔑,一次也没进村。久而久之,人们就宽了心,对过兵就不当回事了。自然,外面战争的消息还是不间断传来,传得最多的是鬼子杀人不眨眼的暴行。小村人对这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将信将疑。早年间,村里在城里做事的人和日本人打过交道,有的就在日本人的洋行里做事。他们说那时见过的日本人和气得很,见人就笑,点头哈腰,老实得像猫似的。不信就是这些人一变脸就成了虎狼,成了恶魔?干出那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体?!总之,在这之前的石沟村,是战争汪洋大海的一个小孤岛,人们孤陋寡闻,不谙世情,也无所作为。而今日,一个鬼子的到来便打破了村子固有的沉寂,小村终于和战争沾上了边儿。小村将为自己本来平庸无奇的村史绘出闪光的一笔。
日头从赵武家院墙升起时,夜晚进村的人犯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被民兵看守在赵武院中。村里没有现成的牢狱,也没有可临时充作牢狱的空房。祠堂虽说空闲,但那是赵氏列祖列宗的居处,岂能派上这等用场?万般无奈,赵武只好将人犯关押在自己家中。冬日的阳光从院墙上斜照进院子,照在杏树下捆着的日军少尉和汉奸翻译官身上。少尉三十出头年纪,圆脸尖下巴,酷似一个倒置的葫芦,眼光不善,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汉奸翻译官看去比少尉年轻,也英俊些,并排捆着比日本人高出半个头。他没日本人那副神气,惶惶的,没血色的脸像贴了一层糊窗纸。
按照吴队长临别的指示,赵武他们开始对俘虏进行审讯,之后须将口供送往根据地。这本不是村里应承担的任务,他们从未审讯过人犯,没常识也没经验。只因吴队长他们没来得及审讯,这任务便连同人犯一并交给了村抗日政府。
与赵武一起审讯的有村国救会长赵树勋(村人皆称五爷)和民兵连长赵志。记录口供的是小学堂先生孙一更。
审讯就在院子的杏树下。
赵武先审翻译官。
你抬起头。赵武说。
翻译官抬起头。怯怯地望着赵武。
你姓啥?赵武问。
姓周。
叫啥名?
周若飞。
哪里的家?
上庄。
是本县上庄吗?
是。
上庄我熟悉,你爹叫啥名?
周洪业。
大财主周洪业?
是。
恁好日子不过,操蛋给日本人当狗腿子!
我不情愿。日本人刀搁脖子……
你咋不跑?
我家就在日本人炮楼底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杀了多少中国人?
我没杀过人。
不能。
我要撒谎立马崩了我。
没杀人,坏事都干了啥?
我没干……
你不干坏事日本人养着你白吃饭?!
要说干坏事就一样。
说!
就是把日本话翻成中国话和把中国话翻成日本话。
满世上人就属你个鸟嘴能!
我有罪。
他叫啥?
小山万太郎。
他是多大的官?
是少尉。
少尉算个啥官阶?连长、营长还是团长?
顶多算连长。
他杀了多少中国人?
不晓得。
你问他。
他不懂中国话。
你刚才不是说能把中国话变成鬼子话?
是。
周若飞向旁边的小山偏偏头,问他杀过没杀过中国老百姓。
小山把头一扬答:杀过。
周若飞吓白了脸:不能这么招,说没杀。
小山不在乎:说杀了又怎么样!
周若飞恨恨地:你不想活命了?
小山晃晃头:大日本皇军性命是属于天皇的,生为天皇征战疆场,死为天皇捐躯尽忠。
赵武见鬼子叽里哇啦说个没完,有些不耐烦,问:他咋说?
周若飞答话:他说他没杀过中国人。
他胡说。
他是军需官,职责管给养,杀人轮不着他。
哼,喂饱了鬼子兵让他们杀和自己动手没两样。
这……总归是两回事……
王八蛋,你还护着他,他是你姐夫还是你舅子?
别杀他。
不杀留他祸害中国人?
日本人知道我跟他一块去征粮,杀了他我也活不成。
狗日的,你以为杀了他还会留下你。
饶命啊!
我问你日本人的情报你说不说?
说。我全说。
那你说?
是,我说,可有句话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问啥话?
就是……坦白不坦白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
那我说。
……
问完了周若飞口供,天就快晌了。赵武他们无法证实得到的情报是否属实,无非是据点里鬼子、二狗子多少多少,迫击炮、机关枪、三八大盖多少多少,孙一更做了记录。审完周若飞再回头审小山,小山却顽固对抗,什么也不说,只得作罢,留待以后再审。这时,审人的和被审的肚子都在咕咕叫。
吃饭就遇到了麻烦。
庄稼人在冬闲时一般不吃早饭。这不是风俗习惯,更不是养生之道,只为的省粮。按说省粮最有效的方法是扎了脖梗不吃,可老不吃就要饿死人,于是庄稼人就将自己调理在吃与不吃的半死不活之间。这其实很难掌握,许多人家就因没掌握好提前断了顿,日子就被逼到讨饭、逃荒、死人这条绝路上了。
只因赵武没有吃早饭这种意识,两个俘虏也就没吃早饭。审讯之后,俘虏被关进东厢房里。那是一房磨房,他们用铁链子将俘虏和石磨连在一起。这是一个笨且有效的办法,只要俘虏不能将上千斤的石磨拖跑,逃就没有指望。一切停当后,除留一个民兵在院里站岗,其余的人都回家吃饭了。赵武也回屋做饭。赵武过的是一种很苦的日子,老婆于两年前病死,没再续弦,八岁的儿子送到邻村的丈人家抚养,一村之长就成了“孤家寡人”。
午饭现成,在锅里热热就成,这是赵武几天前做的一锅地瓜面掺萝卜缨杂和饭。他总是做一锅吃上好几天,一为省事,二为省些火。他将饭热了,盛了两大碗端进磨房,放在磨盘上让两个俘虏吃。鬼子小山狐疑地朝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看看,大概没看出个究竟,就端碗吃起来。不待咽下,就吐了出来,随之瞪眼朝赵武嗷嗷直叫。赵武一时不明就里,遂问周若飞。周若飞便如实相告,说小山嫌饭不好吃,说是猪狗食。赵武听了火冲头顶,大骂鬼子小山是狗杂种,说老子能吃他个狗日的俘虏倒不能吃!就这,爱吃不吃!告诉他,不吃就等着饿死!周若飞后悔不该把小山的话原样翻给赵武听,惹他发了怒。接受这个教训,他就不将赵武的话原样翻给小山听。他严肃地劝告小山,今年这一带遭灾,眼下又值青黄不接,粮食奇缺,村里家家都吃这种粗食,没好的给咱们吃,为了活命只能将就。而小山却死硬到底,坚持不吃,并放赖似的躺倒在铺草上。赵武铁青着脸问周若飞吃不吃,周若飞忙说他吃。
这顿饭赵武没吃,他被小山气得肚子疼。他这是头一遭和日本鬼子打交道,以前曾听人说这些畜生很格色,难斗难缠,这遭他领教了。可气的是他们做了俘虏还不服软,还和你作对,真他妈该杀该剐!
石沟村是一座小村,小得没被绘入任何一本地图册里,于是就被以地图为指南的军事忽略。如果不是土地贫瘠,这里就真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从天空向下看去,石沟村像一把泥瓦匠的瓦刀,刀刃向北,砍向村后那座不高的山冈。只是总没砍得出去,长久地闲置就使它蒙上一层鼠皮颜色的锈垢,在冬日下显得一无生机。
赵武亦是一无生机地走在村街上,脸上的颜色比鼠皮也差不了多少。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甚至连一样会喘气的东西都不见。自日本俘虏押在村里的消息传开(消息扩散得如此快令赵武深为担忧),村子就像是一个人突然间病倒,恹恹的,没了精神。家家户户都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惴惴不安。上岁数的人严厉约束住自己的儿孙晚辈,不许他们出去招惹是非,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门。大家普遍在心里埋怨赵武,怪他不该将祸种引进村里。既然鬼子没来招惹过石沟村,就算老天保佑了,何苦再没事找事呢?
赵武往村西头走去,他要去万有家。风贴着地面将雪尘吹上半空,雪尘在日光下呈出一条条五彩缤纷的彩带,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美不胜收。赵武对此视而不见,只缩着脖梗走路。他心事重重,烦恼无边。那狗杂种小山竟和他较上劲儿,毫不退让。已经两天不吃不喝,躺在磨道的草堆上一动不动,死猪一般,任你怎样喊叫都不应声。这几天昆嵛山方向枪炮声不断,鬼子正在扫荡,抗日队伍的人近期肯定过不来。如这么挨下去,狗日的真会饿死,以后怎样向抗日队伍交代?何况到现在也没问出口供,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死。而要留住他的命,就只有给他换饭,弄些真正的粮食给他吃。可这真正的粮食又到哪里去弄呢?那只有借了。这个借字在脑子里一闪,他立马就想到了万有。
万有家门关得很严,他没推开,就敲门,敲了也没人出来,他就仰脖向院里喊:“开门,我是赵武。”赵武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钥匙,门开了。
开门的正是一家之主的赵万有,他很客气地把赵武往屋里让。他五十多岁,精瘦,眼小却有神。进了院,赵武就站住,不往屋去。他想在院里和万有单独说说。万有瘫在炕上的老爹是出名的小气鬼,叫他掺和进来准砸锅,避开为上策。万有家的日子一进院就摆在眼前:栏里有牛,圈里有猪,地上有鸡,样样齐全,真不亏他叫个万有。当然,你要说他是大财主也是高抬他了,不实际,可他家的日子在石沟村是上数的。赵武和万有是同辈,叫他哥。
赵武说:“万有哥你这个勤快人咋也在家闷着呢?”
万有脸上始终挂着惶惑,他晓得有句话叫“夜猫子进宅没好事”。这年月村长就是夜猫子。他的亮眼看看赵武,没吱声。
赵武问:“你听说咱村押着一个小鬼子吗?”
万有点点头,说:“听说了,赵武你闹啥玄哩,小鬼子死凶死凶。”
赵武说:“不怕他死凶,我把他拴在磨上,想凶也没辙。再说眼下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万有问:“咋?”
赵武说:“狗日的歪,不吃地瓜面杂和饭,闹绝食。”
万有说:“不吃饿死拉倒。”
赵武说:“我也是这么想,可不行,抗日队伍让留活口。”
万有说:“那咋办哩?”
赵武说:“只好给他换饭。”
万有说:“狗杂种。”
万有嘴上在骂,心里已猜到村长这遭是奔着他家的粮囤子来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赵武说:“换饭就得有粮食,眼下咱村的情况是出人出力没问题,就是出粮食困难。”
万有说:“今年天旱歉收,谁家会有存粮呢?”
赵武说:“这不就来找你万有哥了吗?”
万有刚要张嘴,让赵武用手势止住,说:“你可别说没有啊,我知道你有,说没有我也不信。”赵武先发制人,是担心万有一口回绝就难回脖了,就硬邦邦地堵了他的嘴。
果然万有张开的嘴就僵住,卡在嗓门里的话把脸都憋红了。看他这副可怜相,赵武暗暗想:唉,都知道这年头借粮比借老婆还难,这么逼人家可不应该啊。
这时从正屋传出万有爹老迈的声音:“是赵武?进屋里吧,外面冷。”
赵武嘴里应声,却不动。万有爹仍一声连一声地吆,底气很足,像吃足喝足的人打出的饱嗝。这种感受就让赵武心里有些不自在了,同时也觉出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开始烦躁,单刀直入地对万有说:“村里要向你借粮。”
“不借。”
“咋?”赵武问,“是没粮?还是不借?”
“都不是。”
“咋说?”
“粮食不能说是一点儿没有,刚才你说了,我说没有你也不信。要是你赵武自己揭不开锅,我万有不说话,没多还有少。可你是闹歪,弄个小鬼子回来供养着。”
赵武说:“这是抗日工作。”
万有说:“我不听这个,反正想从我家弄粮食喂小鬼子没门儿。你这是成心糟践人哩。知道的是你村长从我家借的,不知道的是我赵万有通敌,救小鬼子的命。我落汉奸名声,以后谁给我洗刷?”
赵武被诘住了,他没想到万有会抓住这个理由拒绝借粮,也是够滑头的了。他想万有心眼子也是“万有”啊。但是且慢,粮食不论救谁的命,是通过我这个抗日村长的手,有啥罪名也落不到你万有身上啊。赵武盯着万有那双闪动着狡狯的小眼睛,心想他可真是他爹的种。他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说:“有罪名我来顶着。”
万有说:“可谁又替你顶着呢?”
赵武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万有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自己都洗刷不清,又怎能替我洗刷清呢?”
赵武气更大了,直盯着他的眼说:“万有你真的是怕担汉奸干系吗?那你干吗不赶紧把你家全保从莱阳叫回来呢?他在那儿干啥你心里不清楚吗?”
万有的脸唰地变了颜色,像涂了一层鸡屎。他咋会不清楚呢?他二儿子全保在西面赵保原的队伍里当兵,赵部虽不是正宗挂牌伪军,可干的勾当和挂牌的没两样,勾结日本人,袭击抗日队伍,糟蹋老百姓,五毒俱全。赵保原的队伍在胶东地面臭得像泡狗屎,跟他儿沾了一腚狗屎的万有在村里就有点抬不起头来,赵武的话正戳在他的心窝上。
他辩白说:“全保干的不是伪事。”
赵武说:“你咋知他干的不是伪事?”
万有说:“全保说他们吃的是蒋委员长的饷。”
赵武说:“可恶就可恶在这里,吃中国人的饭给小鬼子效力。吃红肉拉白屎。”
万有又说:“全保干的不是伪事。”
赵武哼了一声说:“是不是伪事不由你说了算,抗日政府会有定论。万有,我可是先把话给你挑明了,以后要是全保摊上事,你可别来找我这个当村长的啊!”
万有害怕了,脸更灰了,嘴唇开始哆嗦。他早就为这事担忧,几次托人捎信叫全保回来,全保不听,说在外头顿顿饽饽猪肉粉条,享福。气得他直骂,可又不能去把全保拴回来。他想,眼下这码事不能为几斤粮食和村里闹拧了,以后没好果子吃。损失点粮食也只当是破财免灾吧,他仰头看看赵武,说:“家里只剩下点苞米。”
这年月,苞米就是好吃食,可鬼子吃不吃苞米,赵武心里没数,要借了苞米狗日的再不吃还是犯难。他想想问:“除了苞米没别的了吗?”
万有说:“还有星儿半点麦子,得留着过年。”
“行啊,就苞米吧。”赵武说。
“借,借多少?”万有哭丧着脸问。
赵武张嘴刚要喊出二十斤这个数,却又突然停住。他眼前浮现出一张黄瘦的小脸,他的心痛了一下。
“借四十斤。”赵武说。
赵武驴子样驮着粮袋径直往玉琴家走去。原本阴着的天有些放晴,风也小多了,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街上还很清冷,渺无人影。这也正合适了此时的赵武,他驮着粮食颠颠地走着。玉琴家和他家斜对门儿,她男人死了,一个人带着五岁的闺女单过。赵武和她已相好了一年多。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又情投意合,按说两家合成一家是没问题的,可是她的公爹阻拦这门亲事。公爹就是国救会长赵五爷。五爷有自己的算盘,他想让媳妇在自家“换马”,转嫁给因腿残一直没说上媳妇的大儿子忠勇,正恋着赵武的玉琴自是不肯答应,事情就僵持着。因了这种关系,赵武就成了玉琴家的常客,不过多在夜晚登门,像今日这般于光天化日之下进门尚属稀罕。
“你咋这会儿来了呢?”开门的玉琴也很感意外,神情惶惶地赶紧把赵武让进去,又关了门。
“有公事。”赵武说。他将粮袋放在院子地上,“扣儿呢?”
“在屋里睡觉。”玉琴说,“不知是咋的,这几天她老是睡不醒,白天黑夜地睡,我怕是病了。”
赵武有些急,说:“去前夼把冯中医请来给她瞧瞧。”
玉琴叹了口气:“请来就得管饭,咱拿得出啥给人家吃呢?”
赵武就用脚碰碰粮袋,说:“苞米不行吗?”
玉琴问:“哪来的苞米?”
赵武就把小鬼子绝食和去万有家借粮的大致过程说给玉琴听,说得玉琴眼瞪得老大。
赵武又说:“明日我就去请冯中医。”
玉琴点点头。
赵武进屋去看看扣儿,玉琴也跟着进去。屋里有日光照进来,很亮。赵武俯身向前,怜爱地看着睡在炕上的扣儿,伸手摸摸她黄瘦的小脸儿,叫了几声扣儿,没见应,就长叹了口气。
再回到院子,赵武就说了他的来意:他家的石磨拴了小鬼子和汉奸,不能用。请玉琴帮他把苞米磨了,赶紧做粑粑给小鬼子吃,把他喂活了。
玉琴说:“要是小鬼子不吃苞米粑粑咋办哩?”
“他敢!那老子就真宰了他!”赵武动气地说。
“杀了他咋向抗日队伍交代呢?”
“嗨,真叫这狗日的治草鸡了。他要不吃苞米粑粑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
玉琴的眼亮了一下,说:“摊煎饼咋样?”
“摊煎饼?就是你娘家那地儿吃的饭食,像纸样的薄饼?”
玉琴点点头,说:“煎饼吃起来像锅巴一样香,俺刚过门那时,整天想煎饼吃,就从娘家拿回个鏊子,现在鏊子还在。”
“这准行。”赵武拍手说,“那狗日的没吃过,吃个新鲜准行。就做这吧。”
女人点点头。
赵武松了口气,脸变得开朗了,他伸手摸摸女人的脸。
女人羞涩地后退退:“别,大白天的……”
赵武说:“好多天没靠你啦,真想。”
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从南面传来很沉闷的枪炮声,像春季里在天边滚动的旱雷一样。赵武和玉琴只是侧耳听听,不当回事。战事波及不到他们石沟村,如同旱雷带不来降雨。
“对你说啊玉琴,这粮食一半归小鬼子,另一半归你和扣儿。摊出的第一张煎饼给咱扣儿吃,记住啊!”赵武临出门时向玉琴叮嘱。
玉琴没言语,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赵武怎样出门,只听见了门响。
起作用的不知是新摊煎饼的香味儿还是送饭女人柔和的语音,日本俘虏小山万太郎两天来头一次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模糊,白茫茫一片,如置身浓雾中。在他的家乡茨城,雾一年四季都笼罩着八沟山以及山下的田野和村庄,使人的视线永远看不出很远。也许正是这局促的视野,导致了人的心性的短浅与褊狭。他的父亲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整日泡在清酒里。酒醉又使他加倍地狂躁,殴打老婆孩子是他醒酒的良方。十八岁中学毕业时,他对母亲说要走出这讨厌的雾瘴。他走出了,而在若干年后他却又走进另一道更浓厚的雾瘴:侵华战争。
那一时刻,他的神志一如他的视觉,一片迷惘,懵懂中他觉得是置身日本家中。那香味儿,那女人的话语唤起他遥远的记忆。在父亲偶尔外出或酣睡于酒醉中时,他的家便呈出一种难得的和谐气氛。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围坐在桌边,边吃饭边议论着各种话题。他的大姐吉子总是在大家出现分歧时充当调解人角色,柔声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这种时刻就给他们除父亲之外的一家人带来无限的喜悦。而离家出走后,这一切就成了经常萦绕于他梦境中的温馨的记忆了。
“你行了,小山,这遭行了。”周翻译官的声音,蹩脚的日本语。他听见这话的同时,眼前也渐渐显出了形影。他发现这里不是日本茨城的家,是关押他的肮脏不堪的磨房,面前站着那个审讯过他的中国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篮,好闻的香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是女人,她是谁?怎么不见了?”
“小山别管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存那么多心思。”
赵武问:“你们叽里哇啦个啥?”
周若飞说:“他问是什么饭这么香。”
赵武哼了声,从篮子里拿出一沓黄灿灿的煎饼,递给周若飞,说:“给他,狗日的糟践中国人有功,吃小灶哩。”
“纸?”小山以惊疑的目光盯着从赵武手里传递到周若飞手里的纸样东西。
“不是纸,是饭,叫煎饼,你吃吧。”周若飞把煎饼递在小山手中,小山像捧刺猬似的怔怔盯着这怪异的会发出香味的纸,没吃的意思。
赵武有些紧张,他担心的事情正在酝酿着。他忍不住朝周若飞吼:“告诉他,这样的饭大财主都不得顿顿吃,他个日本俘虏还挑拣个啥!”
周若飞一边翻译给小山听,一边盯着他手里的煎饼不放,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虽说这两天他一直吃那种难以下咽的地瓜杂和饭,不敢绝食,也不敢言声。可他吃得很少,基本是处于饥饿状态。眼下闻着这香喷喷的粮米味儿,从身体到精神都备受煎熬。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赵武一眼,说:“这个日本人从未吃过煎饼,不认,我吃给他看咋样?”
赵武一开始没听明白,明白过来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教鬼子吃煎饼,亏你龟儿子能想出这等的好差事。就是有这种好差事也轮不到你啊!这念头在脑袋里一闪,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不可遏止地翻搅起来,十分难受。他压抑住自己的欲念,朝周若飞点了下头,周若飞心领神会,如同得了圣旨般飞速从小山手里揭了一张煎饼往嘴里塞,边嚼边对小山说:好吃,真好吃。他一连吃了三张才识趣地罢手。
“好吃的纸?”小山仍将信将疑。
周若飞教导他说:“告诉过你这不是纸,是煎饼。煎饼是御膳之一种,御膳就是中国皇帝吃的饭,这个就是黄金饼儿。连中国皇帝都能吃的饭还委屈了你?吃吧吃吧,你不吃我就全吃光。”
小山又踌躇片刻,就吃了。开始吃得很小心,像尝药似的,可等吃出了滋味儿,就大咬大嚼起来,犹如饿狼嗟食。赵武看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可气归气,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就离开了厢房。
小山吃完煎饼又喝了一大碗水,“完”事大吉,脸上渐渐现出得意之色。“周,我胜利了,胜利了,他们失败了。皇军是战无不胜的。”
周若飞不由打个寒噤,他一下子想到那则著名的《农人和蛇》的寓言,小山就是那蛇,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蛇。他断定这个家伙往后还会死硬到底,那就把他连累惨了。想当初自己给日本人做事本不情愿,这遭被俘他希望能借机顺坡滚驴,弃恶从善,可小山一味地胡闹,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命运。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和小山是一根绳上挂的俩蚂蚱,他心想不能让小山由着性子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得制止他的不轨行为,警告他,对他晓以利害。他想想说:“小山君,我问你一句话。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想活着回日本老家,还是死在这中国小村庄?”
小山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若飞说:“意思很清楚,是死是活到了需要选择的时刻了。”
“大日本帝国军人没有自己个人的选择。”小山说。刚吃饱饭的小山,似乎增添了力气,话音铿锵有力。“如果要有选择的话,那唯有服从天皇的意旨。”
周若飞问:“那么此时此刻,天皇的意旨是什么呢?”
小山被诘住,瞪了周若飞一眼。
周若飞继续说:“谁都知道天皇对他的将士们的要求是要么凯旋,要么战死。你呢?被俘仍然活着,这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天皇。”
“胡说!”小山吼起来,“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武器,我被捆着,没有自由,无法自杀!周,你帮我,把我结果,行吗?”
周若飞说:“行,我可以帮你。”
小山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光透出惶恐。他再问一句:“周,你愿意帮我?”
“我愿意,”周若飞说,“但怎样帮得按我的意志行事。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意思都一样,把人的生命存在视为至高无上,所以我不仅不能帮你死,相反,我要让你活着回日本。”
“不可能,”小山说,“我必须死,懂吗,必须死。”
周若飞哼了声,说:“既然你死的决心如此大,就死好了。人真想死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没枪没刀也有办法。”小山说你教我。周若飞说:“行,我教你。人活一口气,没这口气就完蛋。你停止呼吸,憋住,再憋住,直至心脏停止跳动。”
“这不行。”小山说,“任何人都无法抑制住呼吸而死亡。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周若飞问:“你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吗?”小山摇摇头,周若飞说下去:“这是因为人的意志归根结蒂是脆弱的,有一定的限度。对于死亡,在最后的一刻,人的求生欲望是不可阻挡的,包括你们的天皇。”
“我不许你亵渎天皇!”小山暴跳如雷,“我不许你亵渎天皇!”
周若飞说:“你们天皇将自己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强加于他的子民,这有悖于天道。”
“天皇高高在上。”小山说,“他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子民自应唯命是从。”
“你死吧,小山君。”周若飞说,“你死了,天皇才会称心如意,吃得香睡得甜,你死吧。”
“我会死的。”小山说,“你不帮忙会有人帮忙的。”
“没人会帮你的忙。”
“我自有办法。”小山想想说,“我会叫村里的人杀死我。用激将法,骂他们,侮辱他们,他们就会把我杀了。”
周若飞冷笑笑:“这一招不灵,你的话他们听不懂,你再吼再骂他们也只当是野兽嚎叫,不会理睬。”
小山一怔,随之说:“周,我要你教我中国话。”
周若飞问:“教你辱骂中国人的混账话?”
小山点点头。
周若飞说:“我不会教你的。”
“我要你教。”小山说,“你身为皇军的翻译官,这是你的职责。”
“被俘以前我是你们的翻译官,可现在不是了。”
“不,现在你仍然是的。”小山说,“我是军需官,你已从我手里领了这个月的饷。按规则,这个月以内你还是皇军管辖下的人,皇军的命令你必须执行。”
周若飞十分气愤,也觉得好笑,心想你个小鬼子也欺人太甚,当了俘虏还想朝我发号施令,让我听从你的摆布,真是骑在人头上拉屎。这股火在心里窝着出不去,很难受。最后终于忍不住骂了句:“我操你小鼻子八辈子祖宗啦!”
操八辈子祖宗这话,是当地人愤怒时最解气最顶尖的一句骂了,如果逢上有血性的对手,会以死相拼的。小山自是听不懂什么,眨巴眨巴眼问:“周,你讲的是什么呢?”
周若飞还想再骂,可这时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他想何不将计就计,捉弄一下这混账的鬼子小山呢,一是出出心里的恶气,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化解村干部对他和小山的怒气,得以宽大处理,保住性命。他看看小山倒挂葫芦样的脑瓜,说:“我是说我答应教你中国话啦。”
“你答应教吗?”小山问。
“我答应。”
小山向周若飞竖竖拇指:“周,你讲规则,是可以信任的人。”
周若飞说:“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不过中国话是很难学的,你能行吗?”
“我行。”小山说,“我的记忆力很好。再说我也不需要学得太多,你教个十句八句就够了。”
周若飞说:“中国的语言如同汪洋大海般广阔无边,我不知道该怎样从中选择。”
小山说:“周,我已对你讲过,我学中国话的目的是将关押我们的人激怒,让他们杀我。为此,你必须选择最恶劣最污秽最不妥协的言辞,其邪恶其力量张口若枪弹出膛一般,你懂了吗?”
周若飞说:“你可以对我讲一两个例句吗?我是说你先从日语中选择出能与之对应的几句话。”
“那好吧,你听着。”小山说,“头一句话,首先要表现大日本帝国皇军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杀了我也不会向中国人投降。再就是表明我们的大东亚圣战必胜无疑,和大日本帝国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是侮辱他们的人格,用最肮脏最下流的话谩骂他们,诅咒他们,比如……”
“行啦。”周若飞止住道,“你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我明白,就是你要在中国人眼里完全成为一个恶棍无赖混蛋卑鄙无耻可杀不可留的魔鬼法西斯,是不是?让他们一刀将你结果,是不是?你就成了一个以死殉节的英武之士,是不是?”
“是的是的。”小山说,“那就仰仗周君啦,请多多关照。”
“我教你。”周若飞说。
他略作思谋便对小山教授起来。他说一句,小山鹦鹉学舌地学一句。小山也算个伶俐学生,一句话念上三遍,也就记住了。到晚霞从西厢房房顶照到东厢房窗上时,小山已学会许多句了。他有些沾沾自喜,当老师周若飞让他将学会的从头朗诵一遍时,他便像小学生背诵课本那般拖腔拉调地朗读起来:
我有罪——
我投降——
饶命啊——
别杀我——
杀我如杀狗——
我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是你们的儿,是你们的孙,晚辈小山万太郎——
……
听着鬼子小山磕磕巴巴的认罪告饶声,周若飞先是觉得解气好笑,而后陡地打个战栗,感到身上冷得厉害,阵阵发抖,就像浸泡在冰水中。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可饶恕的罪愆。晚霞在他的眼前一下子变暗变黑,他觉得身子跌进了万丈深渊……
为请冯中医的事,赵武一早就去了玉琴家。进门就看见扣儿在院子里逗一只小猫玩,笑得咯咯的。赵武见了十分惊讶,问:“扣儿好了吗?”玉琴说:“扣儿已经醒过来了,不用再请冯中医了。”赵武朝扣儿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扣儿,你咋老是睡觉呢?”扣儿晃晃头,说她不是在睡觉,是在一片大野地里走,一个大人领她往河边去,可老是走不到。玉琴说:“这事真是怪,扣儿硬说有个男人把她往河边领,告诉她河那边怎么怎么好。说那边有白面饽饽吃,有猪肉粉条吃,还有洋梨海棠果吃,样样都管够。我问扣儿那人是不是咱村里人,扣儿说不是。我又问她那人长得是啥模样,老天爷,扣儿说的那人的长相和她爹一模一样。可她爹死那年她才两岁,哪会记事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赵武沉吟半晌说:“咋会有这种事?”玉琴眼圈红了,说:“我知道我没把扣儿养活好,让她受罪,她爹就来领他的孩子。”赵武说:“别瞎想,人死如灯灭,哪有啥鬼呀神呀的。再说孩子有病也怪不了你呀。”玉琴说:“孩子不是病。”越武问:“不是病是咋?”玉琴说:“是饿昏了。”玉琴流下泪。赵武问:“你咋知扣儿是饿昏的?”玉琴抽泣说:“我知道,是你送来的粮食救了扣儿的命。昨天摊出了煎饼,我叫扣儿起来吃,叫不醒,动了动又呼呼地睡。我就嚼了煎饼往她嘴里喂,她睡着觉还能往下咽,一气吃了五张煎饼。今早鸡叫头遍她就醒了,就说她跟一个大人往河边走,怎样怎样。”玉琴说着已泣不成声。赵武摸摸扣儿的小脸儿,心里酸酸的。他问玉琴家里是不是断顿了。玉琴说:“还有点白面得留着过年,这些天扣儿就和我吃一样的,我知道她吃不进去,可真没想到……”
扣儿从赵武怀里下来,又去找她的小猫了。玉琴领赵武进了屋,赵武伸手擦擦玉琴脸上的泪,说:“都怪我,我没想到你和扣儿已断了顿。这么小的孩子,吃糠菜怎么能行呢?”玉琴说:“怎么能怪你。这年头谁家有宽裕的粮食?”赵武说:“再难也不能坏了孩子啊!”玉琴问:“你家留根儿在他姥姥家好吗?”“还行。”赵武说:“那村比咱村富庶些,他姥姥姥爷也拿他金贵。”玉琴说:“留根儿是有福的孩子。”赵武叹口气说:“有啥个福,要有福,他妈就死不了。”“咳,也是的。”玉琴说,“就要过年了,你该去把留根儿接回来了。”赵武摇摇头,说:“不接了。”玉琴说:“不接不好,按老辈子的规矩……”赵武打断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讲啥规矩不规矩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再说家里还关着两个俘虏,到现在还不知下文,接回孩子咋办呢?”玉琴说:“放我这儿吧,让扣儿和他做伴儿。等抗日队伍把小鬼子弄走了,你再接回家过年。”赵武说:“要是年前抗日队伍不来人咋办?”玉琴说:“你不是说他们讲定是半个月的期限吗?”赵武说:“讲定也难说没有变化啊。”玉琴说:“真那样也不要紧,就叫留根儿在这儿过年,大年三十晚上你过来一块儿吃饺子。”赵武摇头说:“这不行,五爷知道该记恨了。”玉琴说:“说记恨也是早有了的。自他知道咱俩的事就恨上了。要想叫他不恨只有一样,咱俩拉倒,我和他老大成亲。”赵武就不再说话了。其实不用玉琴挑明,他和五爷之间的龃龉也是心照不宣的。他觉得这事很难办,真的很难办。“这事先不说吧。”赵武说:“反正离过年还有十来天,要接也来得及。”玉琴说:“随你了,反正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啥也不在乎了。”赵武抓起玉琴的手握着,说:“咳,要不是当了这么个芝麻粒大小的村头儿,我也会不在乎的。”玉琴说:“那就把这个小官让给别人当,你还稀罕吗?”赵武苦笑一下,说:“要讲稀罕,你也知道我稀罕的是你。可这村长的头衔不是热菜饽饽,想让就让得出去。这年月,精细人谁会来捡这么个苦差事干呢?”玉琴说:“让不出就丢了它。”赵武又苦笑笑:“丢了村长这顶帽子,就要换来另一顶帽子。”玉琴问:“啥帽子?”赵武说:“动摇分子的帽子。”玉琴吃惊地问:“不当村长就是动摇分子啦?那么咱全村百十口子不都成动摇分子了吗?”赵武说:“两码事,从来没当过的不是。当了的撂挑子就是。就像当兵的在战场上后退,就是逃兵,该挨枪毙。老百姓遇上敌人跑得再快也没事。”玉琴说:“这事蹊跷,咱弄不明白。不干没罪,干上不干了就有罪。早知有这规矩,你为啥还要干呢?”赵武说:“不就为打小日本嘛。日本鬼子不打了得?”玉琴说:“这我也懂,可咱俩的事到底该咋办呢?”赵武伸手摸摸她的脸,说:“小鬼子快完蛋了。等赶走了鬼子,咱就成亲。行不?”玉琴就不吱声了。她向赵武靠过去,赵武搂住她,手在后面拍拍她的腰说:“为了你,我也要抗日到底啊!”
赵武离开玉琴家,在街上被几个人堵住,一齐向他反映情况。情况又如出一辙——他们的小孩长睡不醒,像吃了蒙汗药一般,在耳边敲铜盆都醒不过来,要不是还喘一口气,和死了没两样。他们一致怀疑这与小鬼子进村有关,理据是鬼子没进村时都好好的,鬼子一来,孩子就得了这“怪病”。他们要求村长将那狗日的“孽障”驱逐走,以拯救他们的孩子。赵武默默地听他们说完,他对这怪病自是了然于心。扣儿的事刚从眼前过去。只是没想到这“怪病”在村里蔓延得这么快。他自是清楚,找他的都是村里最贫的人家。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挨家挨户去看望这些一味睡觉的孩子,查询这些孩子吃的什么饭食。答案不是糠菜窝窝,就是糠菜糊糊。尽管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可下锅的都不是粮米。到此,赵武已深信不疑,这些孩子的病因和扣儿相同,是饥饿所致,与小鬼子无关。赵武心里这样想,可没将事情说破,那得费很多口舌。何况说破了,他们也未必肯信,得先救孩子要紧。他一下子便想到了煎饼,那是治这怪病的好药,他急匆匆回到玉琴家。玉琴正在鏊子前忙活,已摊好厚厚的一撂。看他进来,说:“我正要过去送,你就来了。”赵武说:“现在顾不上鬼子了,又有一拨孩子睡过去了,得赶快去救。”说着,拿起煎饼就走。
赵武走街串巷,把煎饼分送到那些有“睡孩子”的人家。“纸?”“纸?”几乎家家都发出与鬼子小山同样的疑问。“不是纸,是煎饼。”尽管赵武一遍又一遍相告,还是有人不信,嚷“纸”不休。“像纸不是纸,”赵武耐心解释,“要说是纸也行,是粮纸、药纸。把这几张药纸嚼了喂孩子吃,孩子就醒了。”庄稼人一向是不肯轻信的。粮食奇缺,谁会败家子似的用它来做纸?说啥药纸,那更离谱了。谁都晓得,药材出自深山老林,金贵的有人参、灵芝,普通的有甘草、黄连,而且都是用药罐熬成药汤服用。像这种纸样的怪药,却是头一遭见识,难以置信。赵武不想再听这些人啰唆下去,便以村长的威严喝道:“要想救孩子的就照我说的做,不想救的拉倒!”说罢,撂下几张煎饼就走,再去另家。毕竟救子心切,各家尽管仍然满腹疑团,可还是按村长的办法做了,也算死马当成活马医。
赵武分发完煎饼,就去找五爷和赵志,商量当前几件要事。走在街上,他抬头看看日头,天已晌午,他又想起两个俘虏的午饭问题。因早饭他仍然让他们入乡随俗免吃,午饭就得及时。他加快步伐,先去赵志家商量了民兵站岗的轮换办法。又去到五爷家商量再次审讯俘虏的事。因吴队长临走时有交代,要尽早把审讯口供送到根据地。汉奸周若飞是有了口供,鬼子小山则没有,得抓紧时间再审。五爷一家人正在吃饭,炕头上坐着五爷、五婶和他们有残疾的大儿子忠勇。“不一块儿吃点吗,赵武?”五婶说。赵武听得出,这说法没真心邀请的意思,便摇摇头,在炕前那把太师椅子上坐了。“不一块吃点吗,赵武?”这遭是五爷出口的同样不含真意的邀请,他再摇摇头。至于忠勇,则连句假话都没有,头不抬眼不睁地吃自己的饭。赵武清楚,自己在忠勇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仇人敌手。其实,他在心里也有些可怜忠勇,他活得不容易。他想,假若玉琴有一丝想嫁给他的意思,自己也决不会与他争,那样不够仁义。事实是玉琴咬钢嚼铁不同意和忠勇的“换马亲”,他也没有办法。赵武不由向五爷家的饭桌瞅了一眼。庄稼人碰面打招呼一律是问:“吃了吗?”可见吃的要紧。他们串门时眼光也一律先瞅瞅人家的饭桌,看看吃的是什么饭食。这种陋习连一村之长的赵武也难以剔免。他却没有看见,饭桌上盛主食的柳条筐被一块布盖住了。这显然是听见有人进门,临时盖起来的。其实,这种做法本身已说明了问题:他们吃的饭食是须向人隐瞒的——粮食。事实上,赵武一进屋便闻到了真正粮米的沁人肺腑的芳香,致使他在摇头回答“不一块儿吃点吗”的询问时,竟连连咽下好几口口水。五爷在村里是个谁也不敢忽视的角色。他是赵姓一族的尊长,又是村里国救会长。这家族与村政的双重身份,自让人不可等闲视之。连身为村长的赵武遇事也让他三分,许多事须五爷放话他才好定夺。论及家境,五爷在石沟村也是上数的。这主要得益于他经营的赵姓一族的十几亩庙产。大凡庙产皆属好地,收获颇丰,除却年节祭祀的费用,所剩皆归五爷一家所有。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谁都不得改变,旁人眼馋也是白搭。其实,五爷大可不必遮盖自家的饭食,显得一族之尊是那么小鸡肚肠。关于俘虏,五爷同意下午再审。他主张无论小鬼子招不招供,都要派人去山里一趟,请求抗日队伍尽早将俘虏带走,继续留在村里会使村民过年过不安稳。赵武同意。这事议完,赵武便说起有些人家的孩子饿得昏睡不醒的事。五爷摇头不信,说从老辈子起没听说过有这种蹊跷事。赵武说:“五爷你去看看你的孙女扣儿吧。她是村里头一个饿昏的孩子。是她妈喂了煎饼才活过来的。”五爷阴沉着脸,半晌不语,后说:“就算是这样,也是她娘儿俩自找的。我早就放话要她们搬过来一块住,可就是不听,那女人对自己家的人生分,对外人亲,胳膊肘往外扭。别说我家粮食不宽裕,就是宽裕也不能送上门,叫她吃饱了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武自然能听出五爷的弦外之音,五爷也相信他能听得出。囿于多种原因,他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谁都心照不宣。赵武很后悔,刚才不该提扣儿的事。玉琴和他都不指望五爷提供什么帮助,他的帮助必定要有交换条件的。这么想赵武就觉得心沉甸甸的,感到自己对玉琴和扣儿所承担的责任,当然也包括一村之长对全村老少爷们儿所承担的责任。刚才五爷否认村里过早出现的饥饿,事实上便是一种推诿,而他则是推托不掉的。他的比一般庄稼人瘦削得多的肩膀必须担起这副重担。“我走啦,五爷,五婆,忠勇,耽误你们吃饭了。”赵武站起来说。他知道他说的不完全是客套。他不走,那遮盖饭食的布便不会被掀开,五爷一家人的午饭就如同河水遇到了闸门,停滞在那里。他赵武就是闸门。
下午的审讯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一度气焰嚣张的小山突然一反常态说起了认罪的软和话,尽管面目不善眼光凶恶,可那一声连一声的号叫却确凿无疑,声声入耳:“我有罪——饶命啊——我投降——别杀我——杀我如杀狗……”
乍开始谁都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再一看,这些话确是小山那一张一合的嘴里冒出来的。于是疑惑再起:这畜生咋冷不丁说起中国话?又咋一下子变成了包?百思不得其解。随后,人们一齐把眼光投在汉奸翻译官周若飞脸上,似乎要从他脸上寻找出答案来。
也是找对了人,周若飞是始作俑者,他对这一切心明如镜。这是一出戏剧,周若飞充当了导演。他教给小山台词,还给他打圆场。他对在场的人说:“军需官小山确不是那种凶恶的日本人。自吃了煎饼,深感中国百姓的仁慈之心,也认识到他的国家对中国犯下的罪行,他本人愿意认罪求饶。为表示真心忏悔,他觉得非亲口诉说不可,就求我教他中国话。他想要说什么,就叫我教他什么。就这样,请相信。”
大家听了周若飞这番话,都不吱声,心里琢磨周若飞的话有无破绽。
过会儿,赵武问道:“他口口声声认罪饶命,可眼里咋还露出凶光,哪看得出丁点儿的和善?”
周若飞赶紧分辩:“对了对了,这就是日本男人的德行。他们从小崇尚武士道精神,一味地习武练功,逞凶斗狠,天长日久面目就变得如同石凿铁铸一般,一成不变,是哭是笑都没两样。他们这种面目,要想改变只有毁了另造。”
赵志恨恨地说:“那就毁了他狗日的另造。”
周若飞不敢再言。赵志又朝周若飞说:“光装包不行,问他招不招供,再不招供就拉出去毙了,连你一块儿。”
周若飞连忙答道:“他说他招。”
五爷说:“那就叫他招。”
周若飞问:“叫他招啥呢?”
这自是废话。他这么问,不过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因他知道已经遇上棘手的事。糊弄小山说几句包话好办,要让他如实说出日军情报可就难办了。要不说,他前面施展的伎俩就要露馅,那样他和小山就真的要被毁了另造的。
赵武打断了周若飞的沉默,说:“那天叫你招啥你就招啥。”
周若飞忙说:“我懂了,懂了。”他嘴上这样说,脑子却在飞快旋转。周若飞是个心计能跟上趟的主儿,这一转就转出了救急的招法。他思忖:要说日军据点里的情报,五八四十也就那么多,小山知道的自己也大体知道。想要求个精确,就是把据点里的最高长官田原中佐抓来,他也说不清楚。军事行动本是一时一变的事情,无定规。军需装备大者如火炮机枪步枪亦基本与队伍的建制相称,不过随战事增增减减而已。至于再详细如手雷多少,子弹多少,则是任何人也说不出来的,就像种田人谁也说不出地里有多少棵庄稼囤里有多少粒粮食一样。所谓情报,就是这么回事儿。小山不招供,自己就替他招供。反正语言不通,使审人的和被审的中间像隔着一道墙,翻译的人说什么是什么。他主意定了,便放宽了心,转向小山说:“人家问你据点里的情报,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小山说:“你告诉他们,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当叛徒是皇军最大的耻辱。”
周若飞转向审讯人赵武说:“小山交代:上庄据点的日军是一个中队的建制,伪军是一个大队的建制,日军中队长是田原中佐,伪军大队长姓陈,外号叫陈大膘子……”
赵武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人人都知道的还算得上是情报吗?再说这些你已交代过,叫他讲有价值的。”
周若飞说是,又转向小山说:“小山君,中国有句古语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俩已做了俘虏,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啊。”小山晃晃倒置葫芦样的脑瓜说:“我们日本也有句话叫‘马死疆场驴耕地’,我小山万太郎就是马,是烈马,我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说到这儿颇有点儿卖弄地重复着周若飞教他的那几句在他认为是至死不投降的中国话。周若飞不由得暗自得意。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从小山嘴里冒出包话,无形中为这出戏增添了真实性。
他对赵武说:“小山说他愿意把最有价值的情报讲出来,完全彻底,不留尾巴。他只是希望你们能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对他宽大处理,不要杀他这个认罪投降了的日本俘虏。”
赵武想了想说:“行,叫他如实讲,我们会根据他的表现考虑怎样处置的。”
“是是是,”周若飞满脸谄媚地说,“我和小山一定好好表现,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
以下,周若飞便使尽浑身解数,在两者间左右逢源,瞒天过海,为小山炮制口供。孙一更老师在纸上唰唰记录,小山的口供就出来了,白纸黑字是最让人放心的事,赵武他们松了口气。
周若飞同样也松了口气。当然,为这次审讯画一个圆满句号的还是小山本人,当审讯他的人走出磨房时,他不失时机地呼叫:“我投降——饶命啊……”
赵武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滚动。
愈近年根,石沟村就愈临近灾难的深渊。饥饿使村里的孩子一拨儿接一拨儿睡过去。玉琴家成了一个临时救助医院,大摊煎饼不止。赵武还给玉琴找来几个帮手,磨面的,烧火的,担水的,各负其责,关键环节——分发药饼(小村人独出心裁地将煎饼称为药饼)仍由赵武掌管,为的是避免可能出现的混乱与不公。尽管如此,可还是不断出现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比如有的病孩喂了药饼并不见功效,经详细盘查,原来那家给病孩喂药饼的也是个孩子,忍不住把大半药饼咽进了自己肚里,病孩“剂量”不足,当然治不了病;还有的人家让孩子躺在炕上装睡,谎报病情,冒领药饼。对于这些情况赵武则是十分为难,望着孩子那黄黄的瘦脸终不忍心将其伎俩戳穿,照样发给药饼,使赵武犯难的是,从万有家借来的那点粮食很快在减少,他不知道一旦用完该怎么办?万有家当然还有可以出借的粮食,但要再次向他开口,恐怕就像上刀山下火海那般的艰难。除了万有家,还有余粮的就是五爷。
想到五爷,赵武眼前便现出他家饭桌上用布遮盖的柳条筐子。心想五爷连自己的亲生孙女都不管不顾,怎还会可怜别的与他毫无瓜葛的孩子?作为一族之长,五爷是很让族人心寒的。许多年前,族人便对他将庙产据为己有而提出过异议,并指出别的村子庙产收入除祭祀外,所余为族人所共享。丰收年景村里的庆典以及歉收年景对贫困户的接济都取自于此。村人觉得别村这种做法合情入理,为何至贫至穷的石沟村却抱着老黄历不放,让一家一户独吞?五爷也有自己的说法:别的村族怎样怎样是人家的事情,与石沟村无干,石沟村只能依照自己祖先留传下来的族规行事,不能更改。这是前些年的事。而后日本人打过来,五爷当上国救会长,族人就更不敢多言了。
思前想后,赵武也就断了向五爷借粮的念头。但村里的局面还得由他这个当村长的应付,他无法推脱。他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牲口拉着石沟村这辆破车向前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为寻找能赖以活命的狗日的吃食。
腊月二十八日这天,派去昆嵛山送情报的民兵回了村,说在山里见到了吴队长和比吴队长官更大的首长。他们说石沟村抗日政府已经完成看押俘虏的任务,应予以表扬。但鉴于战争形势,抗日队伍去解押俘虏已无可能,而且也无此必要了,他们指示村抗日政府将在押的人犯就地处死。
听到杀人,在场的赵武、五爷、赵志不由面面相觑,口吐凉气。石沟村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杀过一个人,不论怎么个杀法都没有。人们的生老病死都遵从着自然,再贫再病也不轻生,再恨再仇也不杀人。在他们看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刀砍死或者一枪打倒,简直不可思议。但命令就是命令,谁也不敢违背。他们只好商量处决人犯的各项事宜。如行刑时间、地点及行刑方式,等等。既然是杀人,所涉及的一切都不可马虎大意。有一年小村宰牛,屠手一刀没捅准地方,牛疯了,挣断绳子先顶倒了那个背时的屠手,又瞪着血眼满街寻人,吓得村人屁滚尿流地乱奔,关门堵窗不敢动弹。直到那牛血尽而死,这事才了。小村人只要想起那桩事便心有余悸。杀牲口且如此惊险,又何况杀人?
见多识广的五爷对此更是忧心忡忡。他说民国十四年间,他在牟平城西刑场看过一遭秋决,沙滩上一拉溜跪着七个壮汉,一色的“胡子”。刽子手只有一个,手持大刀站在这伙死犯身后。他正琢磨该从哪头下手时,只见其中的一个对他吆:别愣着,先拿我开刀。刽子手问为啥?他说我是弟兄们的头儿,我要叫弟兄们看我掉下的脑袋还能骂三声狗官,叫他们明白今生没跟错了人,来世还跟着我干。刽子手说行,成全你。一刀向那匪首后颈挥去,那颗头就落在身前沙滩上。却是也奇,掉下去的头竟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那几个还没死的“胡子”,嘴果然张了几张。那伙“胡子”见状磕头不止,齐吆大哥慢走,弟兄们随后跟上。接着又一齐转头向刽子手吆喊:快动手!快动手!那刽子手早被这场面吓住,软软地举不起刀来。监斩的警官见事不好,立马调来一挺机枪从后面将人扫了。果然杀人不犯轻易。
说到这里,赵志问了一句:“五爷,你听见那颗头在骂狗官吗?”
五爷说:“我离得远没听见,可很多人都赌咒发誓说听见了。”
“那胡子头儿着实厉害啊。”赵武说。
“杀人不犯轻易啊。”赵志又说一句。就都不再说话。
好大一会儿,赵武才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
赵志说:“可不?眼看着就贴年根了。”他转向送情报的民兵问,“吴队长没交代是年前杀还是年后杀吗?”
民兵说没交代。
赵志说:“没交代咱们就研究定吧。按说早比晚好,早杀咱们能过个安稳年,省得大年五更还得排班站岗。”
五爷说也是。
赵志想了想又说:“可要过年了,杀人是不是不吉利啊!咱石沟村这些年够倒霉的了,天灾人祸不断,可别再叫这码事给丧门了。”
五爷也附和着说:“年前杀人是不好,祖先们回来过年,闻见血腥味儿哪还吃得进祭品?”
赵志点头说:“老祖先一年才请回来一次,可不能冲撞了他们啊。”
赵武问:“那就年后咋样?”
五爷和赵志一齐点点头。
赵武说:“咱都同意年后,就年后吧。”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不知咋的,这结果使赵武从心里松了口气。他并不迷信,不相信过年杀人会犯什么忌,招什么灾。他只是觉得过年是人生在世的一桩顶顶重要的大事。这对谁都一样。他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大年三十煮出了饺子就念念叨叨地说:人过年,畜类也过年啊。边念叨边端碗饺子去到院子,给驴几个,给猪几个,给鸡几个,反正养的牲畜都有份儿。这就使他觉得过年是满世界的事,谁也不例外。那么拉到近前,对于关在他家磨房的两个人犯来说,年应该也有他们的份儿,不论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该过个年。让他们过了年再死,两方面(石沟村和待死的人犯)都似乎通顺。这就是赵武在附和五爷和赵志的说法时,自己的真实想法。尽管出自不同的考虑,留下人犯过年,终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既然如此,在哪儿杀,怎样杀这些问题就不必急着商量了。难弄的事还是放一边儿,别让它缠磨得过不好年。赵武表示大年夜那班岗归他,反正是在他家里,两不误。赵志担心会出事,赵武说不会,拴人犯的那盘石磨当年是四个壮汉搬进屋的,落地就像生了根,他俩挪不动半步。赵志说行,五爷也说行,这事又一致了。接着五爷就说起今年过年祭祀的一些事,和往年也没什么两样。五爷说了,赵武、赵志听了,也无非是说了听了,没人再有说道。说到底,过年是活着的人过,老祖先、老老祖先们无非是回来吃点喝点,再当仁不让地领受后人的几个响头罢了。族长五爷将祭品备得好好的,族人们把头磕得好好的,不就能打发个满意了吗?而活着的可要吃要喝,麻烦的事一大堆呢。身为一族之长的五爷,只顾死人,不管活人,也太他妈的了。赵武心里想。
转眼也就到了除夕。庄户人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或大年三十,都一样。这天天气很好,有日头没有风。从早晨起,街上便熙熙攘攘,大人来来往往忙年,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谁家孩子(十有八九是像万有家那类富户)炫耀地提前放起了鞭炮,年就在噼噼啪啪的响声和漂浮在天空的硝烟里显出模样。死寂了大半个冬天的小村,像一个久病的汉子,强打精神走出了家门。
赵武没听从玉琴的意见将儿子接回,他实在顾不上,也不愿给玉琴添麻烦。玉琴告诉他,她公公要她带扣儿回去过年,她拒绝了。赵武说:“按常规是应该回去的。”玉琴哀怨地说:“按常规他应该逼我再嫁他老大吗?”赵武叹了口气。他清楚,她不去公婆家过年,主要是不愿他一人孤孤单单过年,她要和他一块儿。他何尝不这样想呢?那才是像模像样让人心满意足的年哪。说心里话,若不是五爷从中作梗,他也早就和玉琴结成夫妻了,何至于一年到头野狗似的溜门跳墙不得安逸呢?想想这些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怎么说年还是得过的,不为自己还为玉琴和扣儿哩。赵武和民兵打个招呼就出门了。他要去赶龙泉汤集,置办点年货回来。年三十的集叫半半集,只有一上午的交易,天一晌集就散了。卖的和买的都匆匆赶回家过年。半半集的规模比较小,赵武从集这头就望见了集那头。买卖多是过年现用的货品,鱼、猪肉、粉条、烧纸、香、鞭炮以及水果等。这些也正是赵武要置办的东西。正如俗话说的,挣钱好比羊上树,花钱如同鳖下湾。只一会儿工夫,赵武就把仅有的一点钱花得精光。有的东西还没买齐,有的东西买了双份。比如鞭炮、猪肉和水果,他这是准备回去时绕一下路去一趟丈人家,多的一份就是给儿过年的。钱了心事了,不齐的也就不齐了。他把东西装进小车篓里,推着离开了集街。
刚走出不远,赵武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认出是小古庄的民兵连长古朝先,就停下脚等他。古朝先小时候放炮仗崩瞎一只眼,日本人打来时他报名参加抗日队伍,人家不收。他不服气,说一只眼打枪瞄准更方便。人家见他决心大,就收了。后来打仗果然显出独眼的优越性,一枪撂一个,成了神枪手。在一次战斗中腿负了伤,没治利索,就回小古村当了民兵连长。他也推着个小车,小车随着他的残腿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赵武等了好一会儿,“船”才靠过来。赵武问他也是来买年货吗?古朝先说他是来卖年货的,两人并排往前走着,赵武问他卖啥,古朝先说卖猪肉。赵武朝他的小车篓里扫了一眼,问:“没卖了吗?”古朝先说:“肉卖了了,下水剩下,天晌了,不等了。回家过年了。你的年货置办齐了?”赵武笑笑,心想这人说话就像念“了”歌似的,说:“齐不齐的就这么回事了。”古朝先问买下水了吗?赵武说没。古朝先说:“我这些你要了吧。”赵武说:“我不要。”古朝先问:“咋?”赵武说:“罗锅上山前(钱)上紧哪。”古朝先一笑说:“想要就赊给你。”“真的?”赵武动了心,他想要是有一副猪下水过年,这年可就不一样啦,玉琴见了一准合不上嘴。于是,他赶紧说:“老古,当真能赊给我吗?”古朝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信得过你老赵,你不是那种吃了把嘴一抹不认账的主儿。”赵武说:“行,承你老古好意,我要了。不过下来麦子前我没钱还你。”古朝先说:“那就下来麦子还,给钱也行,用麦子折也行,随你。”赵武应了声好,就停脚放下小车,把古朝先车篓里的猪下水搬进自己的车篓里。行了,这遭行了,赵武心里充满由衷的喜悦。
这就走出了镇子,镇子里的温泉那股刺鼻的硫黄味儿渐渐远去。赵武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田野里的清新空气,对古朝先说:“这温泉味儿真顶人哪,镇上的人一天到晚怎么受得了?”古朝先说:“习惯了就没事了。我刚打枪那时,也恶这般硫黄味,呛得头疼,后来就不觉得了,再后来闻不见味儿倒不自在了,就像抽大烟上瘾那样,想闻。”赵武突然想起什么,向古朝先问道:“老古,你杀过人没有?”古朝先笑了,说:“你个老赵装糊涂咋的,远近谁不晓我老古是杀鬼子的神枪手?”赵武说:“我不是指那个。”古朝先问指啥。赵武说:“我是问你枪毙没枪毙过人?”古朝先侧脸看看赵武:“枪毙?你是说处决犯人吗?”赵武说是。古朝先摇摇头说:“我杀人都是在战场上。可这没啥两样,战场也好,刑场也好,都是将敌人结果掉。”赵武说:“一样也不一样。战场上杀红了眼,见了敌人就搂枪机子,想咋样打就咋样打。可在刑场上枪毙人就不能乱来,那有一些套路。”古朝先说:“这倒也是,从古至今这方面都有规矩。像古时候出斩犯人要等到秋天,斩前管一顿酒肉,想骂想吵想唱由犯人的性儿,而且都是一刀之罪,一刀杀不死就得赦免……”赵武打断说:“古时候的事书里戏里都有,我是说现在杀人有些什么规矩。”古朝先说:“我没在刑场上枪毙过人,见是见过不少遭,有的和古时候一样,有的不一样,反正判决文书是要有的;要五花大绑;要插亡命旗,也有不插的;用单发枪不用连发枪;朝后脑打,这样犯人死得快……哎?老赵你咋忽然问起这个来了?”赵武连忙说:“没啥,咱不是拉呱儿拉到这档子事嘛。”古朝先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多时就到赵武拐向儿子他姥姥村的路口,两人各走自己的路了。
一种长存千百年的无形力量驱使所有的人(也许还包括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于除夕前回归到各自出生的那座小院落,过年。这是一种血缘的大归队,宗祖的大聚合。从那一刻——日头落下山去,家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一律地禁闭大门,自成一体与外界彻底隔绝,专心致志过“自家”的年。如果少了一个家庭成员,心里便充满失落,年就过不圆满;而如果多出了一个两姓旁人,心里就十分地厌烦,不对劲儿,就像一碗醇酒兑上了凉水,年就走了滋味儿。总之,庄稼人的年,极其讲求亲情,又极其排外。一切都约定俗成,不容篡改,不容残缺,也不容走味儿。别的可以通融,唯独过年不行。
以此而论,今年赵武家的年就过得完全不成样子了,不仅不合规矩,简直是乌七八糟。在这座宅院里“过年”的大小五口——玉琴、扣儿、小山、周若飞以及赵武本人,对年而言就完全是些互不搭界的人。他们不仅不同宗同族,甚至也不同国同种。真是东风西雨南辕北辙葫芦搅茄子茄子搅葫芦,混杂不清。这是其一。另外,除却血缘宗祖不论,这伙凑在一块儿过年的人还从属着两个敌对的营垒——鬼子、二狗子和抗日百姓。前者的小山、周若飞仍被拴在厢房的石磨上。他们怀着啥鬼胎也许只有鬼才知道。而后者的赵武从天黑接了民兵的班,就一直顶着寒风在院子里站岗,即使偶尔进屋,眼光也绝不离开厢房门。这就是赵武家不伦不类、稀奇古怪的年。
天已经黑下了许久,时辰正一步一步逼近年根。整个村子寂静无声,听不见惯常的狗叫。狗在年前又被打过了。这遭不是赵武的部署,而是买不起猪肉的人家自行对狗们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苍蝇也是肉。用狗肉上供和包饺子总比见不着一点肉星儿强。今年各家炮仗也放得不多,间隔很长的一响,如同人攒足了劲儿放出来的响屁,烘托不出年的热闹气氛。这一是孩童们拥有的炮仗原本不多,即使多些的如同万有家那类宽裕人家的孩子也早跟他们的长辈学会了节俭,深晓在暗中放炮仗完全是一种浪费,是把钱往黑影里扔。等留到大年初一白天在大街上当着众多孩童的面放,才是最值得最风光。于是乎小小孩童的老谋深算就使这本该热闹的年夜变得冷冷清清。
不像过年的赵武家玉琴是唯一真正忙年的人。她天刚擦黑时带着扣儿和过年的东西来到这宅院。一搭上手便忙得团团转,做菜肴,包饺子,收拾屋,俨然是这个家里的利落能干的主妇。她确是幻想着能早日真正走进这一角色中,眼前的一切权当是一种演练。还有扣儿,她同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心爱的小猫也带来了。屋里照着一盏很亮的马灯,光线从门射出去又将院子照得很亮。不知从啥时起,又飘起了雪花,站在露天地里的赵武浑身蒙上一层白,像个会动的雪人。厢房门半敞着,这样便于监视人犯的动静。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是长明灯,同样作用于对人犯的防范。石磨和油灯是赵武执行看押任务的两大法宝,尽管有点儿“庄户耍”,倒还真是起了作用。此时,鬼子小山和汉奸周若飞默默坐在草堆上,身上盖着一床赵武腾出来的旧棉被,各想着各的心事。经过十几天的关押,囚犯就显出了囚犯相,头发蓬乱,胡子扎煞,面目焦枯,眼光暗淡,映着如豆的灯光,冷不丁看去简直就像是两个活鬼。如在往常,这时辰他们早已埋头睡下。今晚反常,似乎也在惦记着过年。
又不知过了许久,炮仗声兀地变得密集。这是一个信号:年来到了,实实在在地到了。这是人们最兴奋、最紧张的时刻,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大高潮。敬神供祖,烧香磕头,摆酒席,下饺子,晚辈给长辈拜年……过年的喜气就从这一应有的仪式中溢出。
赵武家的“怪年”在玉琴的操持下终也见出了模样,几样菜已做好,饺子也下了锅。当炮仗骤起时,屋里的玉琴和院里的赵武不约而同地互相望望,似在告诉对方:过年了,这遭年是真正来到了。扣儿懂事地奔到院里给她的“武伯”拜年。赵武怕扣儿在露天地冻着,赶紧催促她回屋。
突然间,赵武的耳朵分明听到一句:“大哥,过年好,给你拜年了。”他怔住,不待脑子转过弯来,紧拉又听到另样的怪异腔调:“拜年拜年!拜年拜年!”这又几乎使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循声望去,看见的是厢房里一齐对着他的两张鬼样的脸。
啊!过年——赵武张嘴说,可年字刚出口就断了下音,他听到自己嗓眼里咯咯咯咯地响了几响,那个本欲出口的“好”字就被咽下去了。哪能给鬼子汉奸拜年?!即使回拜也不可以。赵武庆幸自己话收得快。不然可真要混淆了敌我阵线。他又向厢房里看了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两张鬼脸上的眼珠还在一眨一眨地盯着他。可怜巴巴,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向外溢出。
年饭摆上了桌,这宅院里的“怪年”就又遇上怪事体:团圆年饭不能团圆吃,赵武不能离开院子回屋。按说人犯用铁链拴在石磨上,很牢固,撤一会儿岗也无大碍。可赵武很警惕,坚持不肯撤岗回屋。他要玉琴和扣儿先吃,而玉琴又不依。若吃年饭时将赵武撇在一边,她又何必和扣儿来这宅院里过年?一个不进屋,一个不先吃,这事就难办。另外还有鬼子和汉奸,既然是过年,吃年饭也自该有他们的份儿。这从一开始,赵武和玉琴就打了他们的谱,可他俩的年饭又该怎样吃?还像以往那样送到厢房里?这又实在不像过年的样儿。再说他俩在屋里吃,让又冷又饿的赵武站在院子里看,玉琴心里过不去。没想到一顿年饭成了一道大难题。
最终还是赵武拿了章程:将年饭分成两份,一份玉琴和扣儿在屋里吃,另一份赵武和小山、周若飞在厢房里吃,这样赵武就吃饭和值勤兼顾了。玉琴本不愿意,但想想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同意了。
“大嫂过年好,给你拜年了!”“拜年拜年!拜年拜年!”在玉琴往厢房送酒菜时,周若飞和小山又及时奉上了拜年词。玉琴始终低着头,不应声,只顾往磨盘上摆菜。她以往来送煎饼时曾和这两个坏蛋打过照面,可没像现在隔得这么近。她心里惶惶的,搁了菜就赶紧抽身出屋。
“拜年拜年,拜年拜年!”玉琴送一次菜过来,小山就不失时机地吆一遍,两只小眼亮亮的。周若飞的确狡猾,他总有办法让小山的狗嘴吐出象牙来。
赵武进厢房入席。
过年了,喝吧。赵武端盅说。似自语又不似自语,他扬脖一口干了。在院里站了大半宿,浑身差不多被冻僵,一盅酒下肚,就觉得有一把火在身上蹿起,舒服极了。
周若飞和小山也端起盅干了,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菜肴。几盘菜一会儿工夫就一扫而光。玉琴又端来了饺子。
吃了饺子,就算过了年的门槛。
原本议定,过了年就对人犯执行死刑。但在日期上没有具体的限定,是过了初三?还是过了初五?没定准。这样,处决的事就一天天地拖下来。这拖,实在是没有理由,没有必要,而且还有危险。在拖的过程中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出现意外。可一俟村头们凑在一起研究杀人的具体日子,个个都像放枪放了个臭火,没声响。憋急了,又一齐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什么大正月杀人不干净啦,还是交给抗日队伍处置为好啦,等等。总之,谁也不愿在这事上拿章程,一口喊出个杀人的日子。后来五爷干脆提出回避,理由是刑法上的事与国救会的工作无涉,属村长和民兵连的管辖范围,说这事他以后就不参加研究了。五爷有了定规,赵武也无奈,这事也就不再找五爷。这样,剩下的他和民兵连长赵志就成了一根线上拴的俩蚂蚱。
日子最终还是定下来了。正月初七,上午,地点也选定,在村后的山冈前。赵武和赵志也分了工,赵武负责有关杀人文牍方面的事情,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饭食供应。赵志的民兵连负责临场行刑,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看押与警戒。于是就分头行动。赵武先去小学堂找到孙一更老师,让他替抗日政府起草两份死刑判决书。起初,孙一更不甚爽快,认为没这种必要,既然抗日队伍的首长已下达了命令,执行就是。但赵武坚持己见,说杀人毕竟不犯轻易,不可潦草行事。反正还有一整天的准备时间,应尽力而为之。孙一更只得答应。说起来,这孙一更虽为人师长,被称为先生,可他教授的不过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一群毛头孩子。就他的“学问”而言,领着读“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尚可胜任。真要让他弄出一份符合法律规则的文书,却不是易事。他像憋学生那样将自己憋了好久,眼珠都快掉出来,笔也没往面前的宣纸上掉下一个字来。后来冷不丁想起那句“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至理名言,才使他顿开茅塞。这战乱年月里,处死人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照抄一份换了姓名即可,何苦待在家里绞尽脑汁呢?他对赵武说毛笔用秃了,写不出好字,须找邻村的先生去借,遂出了村。事情总算圆满解决。在天黑前,孙老师将判决布告交到了赵武手中。赵武布置的别的任务,也已就绪。亡命旗如期做出,立在墙根儿剑样地刺向空中;埋死尸的坑也掘就,用不着毙了人现挖。赵武是事情不做便罢,做则不肯马虎。
只是赵志分到手的任务遇到了障碍。他手下的民兵没人愿当行刑枪手,找到谁都无一例外地推脱。理由如出一辙——家里的老人不让。对此,赵志并不怀疑。自古曰“耄耋者至善”,平日他们看儿孙杀鸡也要背过脸去,口中念叨一声: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是盘里一道菜。杀鸡尚且如此,何况杀人。年轻人也并非全无血性,参军出去的,家里都接到过立功喜报。即使这伙在村里当民兵的,一旦有机会和敌人交手,也会向前冲锋,也会向敌人开火。可要叫他们把枪管正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搂火儿,就没那个胆量。有的人甚至听赵志一说就吓得牙齿捉对儿,脸色如同死人。大家还互相攀比,说几十号人为啥单看准了他,叫他干这个凶差。还有人指出某某人枪法最准,某某次之,故他俩是最合适人选。赵志气愤地抢白:抵着脑袋开枪,还谈个鸟枪法!赵志就这么东家进西家出,磨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终是无济于事,没找到愿当此任的人。无奈中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抓阄。谁抓到是谁,公平合理。赵志就吹哨将民兵集合起来,让人做了阄,放在一只大碗里,让民兵以单兵通过的队列一个接一个地抓。结果,抓到“中”字的是叫赵顺和赵福来的俩民兵。赵志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赵顺和赵福来是民兵连里最怯懦的两个人,每次遇上夜班岗都不敢站,只好找人替换,咋偏偏把这两个包推上了英雄路。果然,不待赵志言声,赵顺和赵福来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把地甩,那架势让人觉得不是要他俩去枪毙别人,倒是别人要枪毙他俩。整个地颠倒。气得赵志大吼一声:“快滚!解散!”抓阄的办法以失败告终。队伍解散后,赵志站在原地发怔,他想,弄来弄去这狗日的差事只剩下一个人选,那就是他赵志自己。他连帮手都没有,打碎一颗脑袋还得掉转枪口再打碎另一颗。想想那脑花相继喷溅的情景,他便感到不寒而栗。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与英雄也相去甚远。
赵武听了赵志的叙说半晌无语,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枪毙人找不到行刑枪手,就像杀猪找不到屠手一般荒唐!石沟村也委实窝囊了。赵武真的从心底里犯了难。三人中五爷已经抽身,不肯担干系,赵志虽还在,可眼下的事也只能“孩子哭抱给她娘”,唯他赵武没退处,也没“孩他娘”可找。哦!赵武不由暗自叫了一声,说到“孩他娘”,他倒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对处决人犯来说,那人确算得上是“孩他娘”的了。那人就是小古庄民兵连长古朝先。就是赶半半集赊给他猪下水的古朝先。那是个使枪的老手,杀敌的勇士,何不把他请来帮帮石沟村这个忙呢?赵武把这想法对赵志说了,赵志赶紧说行,他说他也了解古朝先的底细,能把他请到,别说一两个人犯,就是十个八个也一起办了。接着两人就商量怎样去请古朝先,自是赵武出面为好。今天来不及就等到明天。这样,原定的行刑日期又得往后拖下去。
借刀杀人这话正应在前往小古庄的赵武身上。他天刚亮就起身离村,急匆匆往小古庄赶。走得急,肚里没饭食,到小古庄时出了一身虚汗。让赵武大失所望的是古朝先不在家,走亲戚去了。大正月走亲戚归时无定规,赵武不能等,就悻悻地回了。
刚进村,就有人向他飞奔过来。说村里死了人,正等着他回来处理。赵武问谁死了。那人说是赵先全的双棒儿。赵武听了着实吃了惊,问咋死的?那人说这兄弟俩昨晚翻墙进到祠堂里偷吃祭品,吃得太多,就翻不过墙了,直到白天五爷开祠堂门,才发现倒在院子里,一块儿撑死了。赵武果然看见十字街祠堂外聚集了很多人,吵吵嚷嚷,还有哭声。他赶紧奔过去,分开人群进到祠堂院里。院里也挤满了人。他认出仰脸躺在地上的是赵先全的双棒儿连升和连起。死后小哥俩还像活着时那般的酷似。一样的猫似的瘦脸,一样的像高粱秆扎就的胳膊腿儿,一样的破衣烂衫,还有,吃下去的祭品将肚子撑成一样的圆球。他看见赵先全的老婆和两个闺女趴在地上怪腔怪调地恸哭。赵先全没哭,僵尸般地立着,那样子像比他儿还早死了一百年。赵武还看见了站在祠堂门口的五爷。他铁青着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赵武猜不透五爷心疼的是死了的孩子还是被他俩糟践了的祭品。
操他妈!赵武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是冲别人还是冲自己。说起来石沟村死人本是在劫难逃的事,这谁都知道,哪次灾荒年茔地里不添些新坟?可他没想到这刚过了年,人就开始死了,而且不是饿死,是撑死,真是他妈妈的蹊跷。赵武冷不丁想起年前的一件事来,那是他往有“睡孩子”的人家送药饼。走在街上,连升、连起兄弟俩跑到他跟前讨吃。他现在还记得两兄弟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当时他就犹豫了一下,可终是没给,药饼实在不够分。现在想起那一幕,心便像刀割般地疼。
人都死了,他这个当村长的又能怎样“处理”呢?不管是饿死还是撑死,都是死都得埋。处理就是埋。赵先全一家剩下的人做不了这件事,赵武就叫赵志找几个民兵帮忙张罗。人得先抬回家去,再说别的。可要抬人时,赵先全的老婆和闺女紧抱着尸体不放,说什么都不松手。僵持了很久,在场的女人便上前规劝,你一句我一句,说人死了,哭破天也活不转。再说他兄弟也算是有福之人,临死还吃了个肚儿圆,到阎王那里也是个饱死鬼。凭这点,当爹妈的也该知足才是。说得实在,也占理,赵先全的老婆和闺女似乎被打动,渐渐松了手,人就被抬出了祠堂院。
按照当地的规矩,没成人的孩童死了不能进族里的茔地,只能埋乱葬岗里,而且当日死须当日埋,不能过夜。这规矩立在何时,道理何在,现在活着的人怕是谁也说不清楚,只知老辈子延续下来的事理就是事理,不容后人斟酌,也不容更改。双棒儿连升、连起没过十四岁生日,划出去的人,赵家茔地没他们的位置。可这两个小死鬼的爹赵先全一反往常的怯懦,找到族长五爷,坚决要求将孩子葬进赵家茔地。五爷不应,除再次向他陈述族规外,又说这两个孩子和祖宗争食,已惹祖宗生气,断不能再把他俩送到祖宗跟前去。赵先全不听,大闹起来,且出言不逊,说他的双棒儿是死在五爷手里,要不是吃了五爷家的祭品,孩子就不会死。这自是歪理,这话勾出那压在五爷肚里的怒火。他说,那些祭品本可以一直供到正月十五。经双棒儿这么一折腾,吃的吃了,毁的毁了,十五的祭品就得重备,费了东西费了工夫。不让他赵先全包赔已够宽容,还要倒打一耙?赵先全心想,我儿都死了两个,还惧你五爷个屁!便结结实实地与五爷大吵了一场,然后去找村长赵武给他做主。
本来就一脑门子官司的赵武又添了一桩乱。
赵武又去了五爷家。这时天已近傍晚,原先落在院里的月光正一点一点地收拢,使人觉得阴森森的。五爷蹲在猪圈墙上,面对着猪圈。开始赵武以为他在侍弄猪,仔细一看是在呕吐。
“病了吗五爷?”他站在五爷背后问。
五爷没应,依然呕吐不止。五婆闻声出来,上前为五爷捶背,一边捶一边转脖对赵武说:“你瞧你五爷让人气成什么样子啦!你这当村长的也不管一管!你还算赵家的后人吗?”
赵武没吭声,心想自己真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直到五爷不再呕吐,从猪圈墙上下来,他才说了句:“五爷,好些了吗?”五爷没接这话茬,抹抹胡子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啥?啊,干啥?!”
赵武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本来该躲躲五爷的气头再说,可他没有。他说:“五爷,赵先全到现在也不肯埋他的双棒儿,非进茔地不可,你看……”
“不行!就是不行!”五爷不等他说完就咆哮起来,“除非老祖先从坟里出来说行,不然谁说也不中!”
赵武被噎住,心想五爷已将话说绝,怕再讲也没用处了。他想退出去,可一想退出去赵先全还会来找他,他还是不得清闲。想到这,就没挪脚,看着五爷,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五爷,赵先全惹你老生气是他的不对。可你想想他是一下子死了两个儿,他心里难受,他可怜,那双棒儿也可怜…”
五爷又打断他的话,哼声说:“有啥可怜的,吃了一肚子鸡鸭鱼肉白面馍,享了大福啦,可怜个啥!”
赵武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快步离开了五爷家。
天黑了。
这一夜,整个石沟村的人都觉得极不寻常。天气变得十分恶劣,没星月,窗上不见一丝光亮,外面飞沙走石,砰砰啪啪作响,一会儿听到兽叫,一会儿又听到呜呜的哭声。连一向睡觉最死的五爷,也被这怪异的声响惊醒。到了半夜时分,全村几乎没有一个还在睡觉的人。所有人心怀恐惧地倾听街上的动静。人们听到街上有说话的声音,开始细声细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后来话音渐大,听得出是孩子,啊,是双棒儿。耳尖的人首先分辨出来,接着另外的人也确认说话的就是赵先全的双棒儿连升和连起。人们不由联想到白天的事,难道是双棒儿未去的鬼魂?人们加倍地恐慌,又加倍地想听,一齐支起耳朵。他们听见两兄弟互相询问着,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饱了吗?饱了。你饱了吗?饱了。饱了吗饱了吗饱了吗?饱了饱了饱了。听得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胆小的赶紧拖被子盖住头。这饱了饱了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公鸡打鸣才终止。石沟村度过了一个无限恐怖的夜晚。
如果不是全体石沟村的人作证,这鬼呀魂呀的事简直就是有人凭空地臆造,无稽而荒唐。可石沟村的人不这么想,他们相信亲身经历的事都真实,无可批驳。他们一下子变得虔诚,相信祖先留传下来的禁忌俱不是没来由的。如果双棒儿当天被埋掉了,也就不会出现这种让全村人惊吓的事。这一点连同样听到亲生骨肉在寒夜的大街上絮絮叨叨的赵先全两口,也不存半点怀疑。他们知错改错,不再坚持原先的奇思异想,当天上午就着人将双棒儿抬到村外乱葬岗里埋掉了。
后来的夜晚就果然平静多了,小村人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大天亮。但这并不是说双棒儿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石沟村毕竟是他俩的出生地,有还活着的他们的一家人,他俩隔三岔五还回来一趟。这时,人们就又会听到他俩打出的响亮饱嗝,以及饱了不饱的相互询问。这自是后话不提。
一场大灾难到来之前,总会伴以某种特殊的征候,给人以提示与告诫。人的死亡也自是如此。这几天,尽管谋划行刑事宜一概是瞒着当事人小山与周若飞,但他们已感觉到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追逼。岗哨由原来的一个增到两个,还有岗哨望他们时的那种不难破译的眼光,都很说明问题。只是在小山和周若飞之间,周若飞对此的警觉更甚,死亡的巨大阴影将他笼罩,使他夜不成眠。他一遍又一遍推敲着如何能幸免一死,逃脱这场劫难。结果又是一遍又一遍地绝望。一切都不可挽回啦,他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也包括小山)错过了一次机会,不,更确切地说是放弃了一次机会。那就是大年夜村长和他俩在磨房一起“过年”的时候。那可真是天赐良机,他本可以与小山一起将村长置于死地,然后弄断链锁逃脱。他现在还记得当这机会到来之际,他的心情是何等的兴奋与恐惧。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是因为那一刻他觉得冥冥中有一个神灵不断向他提出告诫:你听着,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做!那个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在双棒儿连升、连起在街上游荡叫喊的那个夜晚,关押在磨房里的周若飞和小山是村中唯一没听到动静的两个人。这或许因为他们是“外人”的缘故,村子的内部事务与他俩无关。然而也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嗅出了死神的气味儿。因此,那个夜晚于他们同样是极不平静的。夜已深了,两人都没一丝睡意,蜷缩在草堆上,眼光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里闪烁不定。这时候周若飞对小山生出一种强烈无比的愤恨。从出门征粮到被抓,全部的倒霉都与这狗日的军需官有关。他是勾命的小鬼!唉,当初日本人刀搁脖子逼他就范,他一是怕死,二是怕连累家人,就苟活当了汉奸。这遭又要为当汉奸送命,这因果关系就像月落日出那般明确无疑。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并非不知道汉奸当有的下场。有言道没吃死羊肉,还没见活羊走?那么多汉奸的下场都历历在目,连伪县长都被抗日队伍用计赚出城枪毙了。这些他都心如明镜。可一旦联系到自身,死,就不是他心甘情愿接受的了。他不由想到大年夜放弃的那次逃脱机会。尽管这放弃是受了诸多“综合心理”的引导,但一个重要因素却是客观存在的,即他和小山的命运当时并不明确,起码是他们自己不明确,他们还看到一线的生机。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已经像狗一样嗅到自己血的腥味儿了。他想,假若现在那机会再来,他会不会再放弃呢?他难以回答自己。
缘于绝望,周若飞突然起意要与“勾命鬼”小山进行一场较量。要么亲手杀了他(这样的行为说不上会博得人们的好感,而饶恕他的死罪),要么在精神上把他击垮,让他在最后的时刻与自己配合(比如真正地认罪,交代有价值的情报)。以此将功折罪,求免一死。总之,无论是仇恨还是功利,都令他执意要将这个狗日的日本人制服,打垮!
关押到如今已二十余天,周若飞已完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身旁的石磨,石磨上面的油灯,屋角空空见底的粮囤,还有从半敞的屋门看到的在院中不断跺脚驱寒的岗哨。当然还有身旁命运与他系之一处的小山万太郎。日渐一日,他发现小山本来就丑陋不堪的面目变得更加惨不忍睹,像个糜烂了的葫芦。他甚至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糜烂味儿。小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鬼”了。这鬼不住地眨巴着眼皮,故作镇定从容状,这副嘴脸就使周若飞愈发地憎恨。
“小山君,在想什么呢?”周若飞问道,自然是用日语,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和小山交谈,岗哨一般不予干涉,有时甚至还好奇地侧耳倾听。
“你在想什么呢。翻译官?”小山反问道。
“别再叫我翻译官好不好?”周若飞说。他真的感到翻译官这字眼很刺耳,像块一触即疼的疮疤。
“为什么不能这样叫?以前不都是……”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那好吧,就随你。”小山说,“感谢周君打破这长夜的寂寞。这几天我们一直沉默,沉默对人没有益处。”
“我们中国有句名言叫沉默是金。”
“你们中国的名言太多,我从你这里就学会了不少。可我觉得这句沉默是金不对。至少对我俩不对。要死的人了,话留在肚子里只能带到坟墓里去。”
周若飞听了小山这么说倒真的沉默起来。
“周君,你问我想什么是不?我又问你想什么是不?这说明人都有一种窥视别人内心的欲望。”小山说,“我可以和盘托出我的内心所想,反正就要死,无所顾忌。我希望你也能够同样。这样才对等,也有趣味儿。”
“我同意。”周若飞说。
“那好,那么。”小山显得有些兴奋,说道,“你先问的我,我就先说。我想家,真的很想家,想我的母亲和姐姐,一闭眼她们就在眼前出现。要是能见她们一面再死,也心安了。”
“就这?”
“还有,想喝酒。想喝得酩酊大醉。还想再吃一顿过年吃的饺子、猪肝、猪胃、猪心。我们日本人一向不知道家畜的五脏能吃,全丢了。这次吃了,才知道好吃,是美味……”
小山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后面的话周若飞没听见,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斟酌着如何回答小山。他惊疑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想往与小山所道出的竟然那样相似。在死亡无可奈何的背景下,他同样是刻骨铭心地想自己的家,想在日本人炮楼底下担惊受怕的家人们,除此便是由饥饿而反射出对美味的渴求。他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从未领受到饥饿的滋味儿,这些时日他是真正领受到了。他感知到饥饿是侵蚀人体最猖獗的一种恶疾,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同时他开始理解那些被饥饿折磨的人何以会做出种种有失理智,有失体面,甚至有失人格的行为。小山的话勾起了他对那顿年饭的美好的遐想。
你怎么啦,周君?小山向发怔的周若飞问。
没什么。他说,你讲到哪里啦?
讲到吃。
哦,还想什么你接着说吧。
你还让我继续往下讲?
是。不是讲好了不许有保留吗?
这个嘛……再往下讲就会把你吓一跳。
咋?
想……想女人。
操你妈!周若飞在心里骂了句。
咳,真想找个中国女人干一场。
操你妈!
中国女人比日本女人强得多。
操你妈!
做年饭的那女人很美丽,撩人心,真想……
住臭嘴!周若飞吼叫起来。
周君你咋啦?!
你混蛋!没那女人你早死了,你不思报,倒想歪!是畜生!
周君你真怪……
别说了,我不听。
行,我住口,你说吧。
我不说。
轮到你说了。
我不说。
你毁约?
我说出来也能叫你吓一跳。
你……想咋?
杀了你!
……
明白吗?杀了你!
这个……我也猜得到,你想将功折罪救自己。
不完全。
还有啥?
想帮你。
帮我死?
帮你成全效忠梦。
这……
我看你苦苦求死而不得,我不帮你实在不忍心。
你想怎样取我命?
用手掐,用棍子敲,抓住脑袋往石磨上磕,样样成,任你拣一样吧。
我不挑拣。
不挑拣我就看着办。窗棂上挂着把镰刀,用它割脖子,死得痛快,不遭罪。
不……我不死。
你不死?
我不死,人死万事空。
这么说你先前的那一套是假的,是虚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们劳什子武士道是臭狗屎,是蛆虫……
你住口!
你让我住口就得让我用镰刀砍下你的头!
你……你说吧,你说吧,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行了吧。小山口气变软了。他权衡一下,觉得宁可忍受羞辱,也要暂时保住这条命。于是一度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小山终于低下了那颗倒置葫芦样的头,蔫蔫的没了精神。
赵武第二次去小古庄就见到了古连长。听赵武说清了事由,古连长笑了,道:“我说上次你干吗老是问枪毙人这样那样的事,原来真有这档子事啊,不过今日才晓得你们石沟村是个吃斋念佛的庙堂地啊。”赵武被说得很难堪。可挖苦归挖苦,古连长还是答应了赵武的请求,只是说这几天太忙,不是来亲戚就是走亲戚,等一忙过就往石沟村去一趟,办这事。这时候天晌了,古连长挽留赵武吃饭。赵武早觉出了饿,就不再客气,留下了。吃饭间,赵武又提起那副猪下水的事,说收了麦子就来还。古连长说你这人也是太认真了,说到底不就是一口袋麦子的事吗?不还,一家人就扎着脖梗不成?赵武连说不行不行,赊就是赊,有了就得还的,古连长叹息说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你这当村长的也够难了。赵武摇头长吁一声,说难还在后头哩。
赵武却没有说对,难不是在后头,而就摆在他面前。他由小古庄回村,又像上次那样,刚进村就听到死人的凶信。这遭不是孩子,是老人。不是撑死,是饿死。而且一死就是七口,像被一镰砍倒的庄稼。赵武怔在街上,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咕:毁了,石沟村毁了。从眼下到麦收还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石沟村可要不停地出殡,操他妈!
刚回家不久,玉琴就惶惶地进门,说扣儿又睡不醒了。赵武一听,拔腿就往玉琴家跑。扣儿躺在炕上,眼闭得紧紧的。赵武心里一酸,连唤几声,扣儿仍是一味地睡。摊煎饼!赵武吆。不见回应。赵武转头见玉琴在暗自垂泪,就闭口了。他自是清楚的,借的那四十斤苞米年前就用光了,年后鬼子小山也不再有煎饼供应。那鬼东西好像也明白没啥指望了,不声不吭地吃起了地瓜西杂和饭。
说起来也是奇异,扣儿就像是村中孩童的首领,她一行动就一呼百应。上次她开始长眠,别的孩子也随她睡去,这次也是同样。睡孩子的家长走马灯似的一拨儿一拨儿去找赵武讨要“药饼”。可赵武再也拿不出。他告诫睡孩子们的家长,不能再指望村里了,也不能指望别人,各家要想各家自己的办法。他向大家交底:上次发的“药饼”是粮食做的。救治孩子的睡病凡是粮食皆可入药。其实这话等于没说,如果有粮食又何须于今日把粮食当成药物来寻?不过家长们终是救子心切,没别的指望就只好靠自己。女人们结队外出讨饭了,这自是要冒很大的风险。日本鬼子一向将女人视为他们的猎物,只要抓到便不肯放过。女人们用锅底灰将脸抹黑,一村一村地讨要。她们明白,讨要的不是饭食而是她们孩子的命。只要讨到一点用粮米做成的饭食,便飞奔回村,嚼了喂进孩子口中。男人们也在尽自己的所能。有的在村外挖掘鼠穴,以鼠样的行径从鼠口中夺粮;有的从林子里扑刺猬,网麻雀;还有的人在池塘打捞鱼虾,擒拿冬眠的青蛙和蛤蟆,到这种时候,庄稼人才晓悟到天地间可入药之物竟是如此之广泛,可以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座大药库。睡孩子们在大人不遗余力地救治下开始一个一个苏醒。可另一拨儿孩子又接班似的变成了睡孩子。救治只能再继续下去。就这么睡了救,救了醒,醒了再睡,真是摁倒葫芦起来瓢。
有的人家则是祸不单行,既死了老人又睡了孩子。出殡和救治便在这一家人中同时进行。那份悲苦、艰难自不待言。长久的饥饿使人的体质日渐虚弱。出殡的人家难以请到挖墓坑和抬棺材的青壮。愿干的人也只为能吃上人家的一顿饭。在从村子到茔地途中,扛夫们踉踉跄跄的行进犹如舞蹈,几里远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时而发生扛夫们晕倒的情形,那就得赶紧让后备扛夫顶上。吹鼓手也没有足够的气力吹奏,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弄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如同怪兽呜咽。冬天的阳光照耀着一行行穿白衣的出殡队伍,成为这偏远地面上惯常的一景。
人挪活,树挪死。逃荒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离村。到哪里去,能不能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十分茫然。反正食物是召唤,活着是彼岸。走前他们都和赵武说声,算是告别。赵武不加挽留,只说等年景好了就赶紧回来。金窝银窝不如祖先留下的穷窝。说得要走的人泪水涟涟。
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方有在赵保原队伍当兵的儿子全保突然回来了。他没穿军服。腰里却别着匣子,神气活现地在街上转悠。他说这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从村里为他所在的赵部招募新兵。他把在赵保原队伍里享的福说得天花乱坠,不仅饽饽猪肉粉条管够,还每月关饷。关饷不关饷倒在其次,有饭吃却是对饥肠辘辘的人不可抗拒的诱惑。青壮年中许多人被他说得心旌摇晃,一齐围着追问他说的是真是假。全保赌咒发誓说是真。他让人轮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说不吃猪肉粉条能长出这等坚硬的疙瘩肉吗?这倒也是。许多人当即表示愿随他去莱阳,过了十五就走。这其中许多人是村里的民兵。这事很快传到赵武的耳朵。他没阻拦村人外出逃荒,可对要去参加赵保原队伍的人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他指出,赵保原的队伍与正宗汉奸队伍没啥两样,谁去谁要沾一腚狗屎,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武的这些话传到全保耳里,他大模大样地来找赵武,说:赵武叔你当的这个小小村长不过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懂得什么?敢对赵保原司令满嘴的不敬。你赵武叔要算得真正的抗日,咋连杀个日本俘虏都不敢下手?”全保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拔出枪,说即刻去将在押的鬼子汉奸结果,叫村里人看看他赵全保在外面是不是抗日。赵武大怒,挥掌朝全保掴去,这才把全保震住。但在过了十五之后,全保还是带着一伙惦记着饽饽猪肉粉条管够的青壮去了莱阳。
死的死睡的睡走的走,石沟村像一个被风刮落的鸟巢,支离破碎了……
经一拖再拖,村抗日政府终于决定于正月十七日这天将两名在押人犯处决。数算起来,人犯押在村中已一个月零四天,大大超过抗日队伍指示的处决期限。年后的拖延主要是等“刀斧手”古朝先的到来。原以为他很快会来,没想到过了十五仍不见他的人影。赵武心里犯疑,猜不透他是忘了还是改了主意。可他不想再去请第三遍。上次古朝先的嘲笑虽没有恶意,可后来一想起心里就发虚,不自在。还有狗日的全保,他说的那混账话更刺痛他的心窝。咱石沟村自己干!他发狠似的对赵志说,不能当包让别人耻笑。咱自己干,谁也不用找,你和我一人毙一个,咋样?赵志说行。这事就定了。
这天早晨天气阴晦,冷风飕飕刮进院里。赵武起来后破例给两人犯做了早饭。按照“规矩”,这顿饭应准许人犯可着心意讨要。可是不行,要了他也拿不出来,依旧是地瓜面萝卜杂和饭。饭端上石磨,赵武想想又将过年剩下的酒倒了两盅,算是补偿。这几天,人犯小山和周若飞已是惊弓之鸟,见今早反常,有饭又有酒,立刻明白今天就是死期,顿时蔫了。饭没动,酒喝了。这时赵志就带着临时成立的行刑队进了院。一色荷枪实弹的民兵,两个人手持白色亡命旗。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杀气腾腾。五爷没来,叫过他,他不肯来,理由还是这码事不归他管。孙一更老师来了,由他向人犯宣读死刑判决书。尽管一切都难以正规,可赵武仍坚持按章法行事。他向孙一更老师点点头,孙一更便开始宣读。许是天冷的缘故,孙一更宣读时身子不住地抖,声音也抖,并不时念错。赵武不满,却也无奈。也许孙一更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无地自容,念完就赶紧退到人后面去了。
赵武冲周若飞问道:“刚才念的你听见了吧?”
周若飞不应,面目和身子都僵如石木,似乎已被那一纸文书杀死。
赵武再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若飞仍没有动静。
赵武又说:“有话只管说,给你家里人带话也行,让孙老师记记,以后给转过去。”
这时,周若飞的眼珠动了动,“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赵武说:“你当汉奸罪有应得。”
周若飞哭道:“你说话不算数,头一遭审问,我问过坦白不坦白一样不一样,你说不一样,我就坦白了,什么都交代了,咋还要处死刑?”
赵武一时被诘住。那次审讯的过程他是记得的,情况确如周若飞所说,他是那样问的,他也是那样说的。可是……这时,赵志接话说:“告诉你,你和小鬼子的死罪不是村里定的,是抗日队伍定的,我们只是执行。懂吗?”
周若飞闻听止住哭,说:“要是这样,我要求当面向抗日队伍陈述。”
赵志说:“现在连我们都见不到抗日队伍的人,你又怎么能见?”
周若飞说:“我可以等,我可以等……”
赵志哼道:“你能等,我们可不能等。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饿死,拿啥给你吃着等?”
周若飞急急说:“吃的没问题,叫我爹送,我写信……”
赵志打断说:“住嘴,少耍些花招吧,事到如今说啥也没有用处了。”
赵武说:“周若飞,你把判决书翻译给小山万太郎听,没啥说的就跟我们走。”
周若飞不肯翻译给小山听,痴痴地瞪着眼。
“走吧。”赵武说。
行刑队伍出村时,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一朵一朵像梅花。没有风,雪落在人身上就站住了,个个成了雪人,变白的行刑队俨然像一个出殡的队伍在行进。事实上这也是出殡,不同的是下葬的人此时还活着,是两具还在行走的活尸。
这是通往村后山冈的道路(山冈前面是他们选定的刑场)。在山冈近侧的谷地,是赵氏一族的茔地。茔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村落。这条山路将分属阴阳两界的村落连接。这条路便犹如人生历程的浓缩。路两边都有稀疏的山林,林子里有许多人向这边窥望,那是在捕获猎物的村人。他们看见了村长赵武和民兵连长赵志,也看见了插着亡命旗就要被毙掉的两个人。他们不吭声,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从他们面前过去,然后继续着先前的作业。世界上怕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们的旨在救治亲生儿女的作业停止。
行刑队伍却停止下来,是鬼子小山首先驻足。他回头向周若飞咕噜了几句,周若飞也和他咕噜了几句。事情蹊跷,队后面的赵武赵志赶忙奔到前边,厉声喝问周若飞弄啥个鬼!周若飞说小山要他的帽子,他害冷。帽子?赵武不由朝小山觑觑,果然发现他光着脑壳。“帽子在哪儿?”他问。“在你家磨房。”周若飞说。“操他妈个巴子。”赵武在心里骂道,脑袋都快掉了还惦记着帽子。他想,狗日的八九是要耍伎俩吧。可到底该咋办,他没了章程。他看了赵志一眼,赵志朝他摇摇头,意思是不管。赵志冲周若飞道:“告诉他,就要到地方了,冷也冷不多会儿。快走快走!”小山执意不走,叽里哇啦地嚷。周若飞成了小山的代言人。他说:“小山说,他的脑袋一向怕凉,一受凉就感冒咳嗽。”赵志说:“你告诉他,这遭不用怕,以后他不会再感冒咳嗽了。”周若飞显然是站在小山一边,横竖是那句小山坚决要帽子,不给帽子就不走。僵住了。赵志向赵武使个眼色,意思是就地行刑,可赵武摇了摇头,说给他取帽子。赵志虽想不通,但还是听从赵武,命令一个民兵跑步回村给小山拿帽子。
行刑队伍就这样停在半路,停在冰天雪地的山野中间。人们身上少衣,肚里缺食,本来就冷,一停下来,更冷得不行,浑身瑟瑟发抖,只好在原地搓手跺脚,往手心里哈气。有的结对相撞,以抵御刺骨的寒气。这难挨的折磨,只为那顶狗日的帽子。说来也真有点荒唐。
约莫一袋烟工夫,小山的军帽取回来了。那个民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将帽子交给赵志,赵志替小山戴在头上。小山咕噜了一句,周若飞说他说这遭暖和了。事情解决了,小山挪步走起来,整个行刑队伍开始向前移动。赵武赵志又回到队尾。赵志压低声说:“掉个帽子,这里头肯定有鬼。”赵武点头说提高警惕,死囚如虎。
走了一会,小山又故伎重演,停了下来。赵志从后面怒喝一声:“往前走!”小山不理,和周若飞叽里哇啦说话。
赵武赵志不敢疏忽,快步奔过去,赵武问:“咋又停下来?”
周若飞说:“行了,这遭行了。”
赵武不懂,问什么行了。周若飞说小山说他要投降,彻底投降,他有重要情报要交代。
“你说啥?”赵武一怔,抬眼看看身边的赵志,又看看小山。
赵志凶狠地盯着周若飞:“他不是已经交代了吗?”
周若飞摇摇头。
赵武喝问:“是咋回事的?!”
“是这么回事。”周若飞说,“小山以前的口供都是我编造的,这是为救我自己。”
赵武说:“你撒谎。”
周若飞说:“死到临头我哪还敢撒谎。是真的。日本人死硬,要他们投降可不容易。这遭小山是真心要投降。”
赵武说:“他口口声说他有罪,他投降,别杀他。先前不真的想投降,咋会这样说?”
周若飞说:“那是我糊弄他,让他反话正说的。”
赵志说:“鬼话鬼话,没人会上当的。早不投降晚不投降,快到刑场要投降!”
周若飞说:“有句话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中国人这样,日本人也这样。小山见这遭真要死了,就慌了,他家有八十岁老母……”
赵志愤愤道:“晚了晚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叫他走,你也走!”
赵志说着用枪管顶周若飞胸脯,把周若飞顶个踉跄。
周若飞顺势坐在地上,迸着哭腔说:“小山这遭不是耍花招,是真的。我担保,他真的有绝密情报要交代。你们要查出来是欺骗,先杀我。”
赵武想想说:“他想交代就交代。叫他现在说。”
周若飞摇摇头,说:“绝密情报咋能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讲?”
赵志呵斥说:“得了吧,老子不信这套鬼伎俩。再不起来走,就在这里毙了你!”说时拉开枪栓将子弹推上膛,枪口对着周若飞脑瓜。
说来也奇。从押进村就一直唯唯诺诺怕得要命的周若飞,在死之前竟一反常态,陡然咆哮起来,大呼道:“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毙人!毙人!!毙人!!!好像把毙人当成了过节!”
赵志吼道:“放你娘的屁。俺们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狗日的早成鬼啦!”
周若飞针锋相对说:“既然是这样,再晚一天有什么要紧!失去该到手的情报你们要后悔的,又怎么向抗日队伍交代?”说着,指指行刑队伍,“他们都是见证人。你们要是在这件事上犯错误,以后他们会向上级报告的。”
这当间,赵武心里一直很矛盾。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似乎也听人说过,在刑场上死犯喊冤,或者有话要讲,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另外,周若飞的话对他也确有触动。他想,假若小鬼子真的有重要情报要讲,放弃是不应该的。以后真的让抗日队伍知道,也会怪罪。当然,赵武的犹豫还有另一个因素,就是那次审讯他确是对周若飞说过,坦白不坦白不一样。这事理上,他觉得心里有点亏。
行刑队伍停滞在茫茫大雪中,像一条被冻僵的蛇,蜷缩在崎岖的山道上。
“周若飞,”赵武说,“你帮小鬼子欺骗我们不只一遭了,你自己也招认。谁敢保证这次就不是?”
“这次要是欺骗,让天火烧死俺全家人。”周若飞起毒誓。
赵武想想说:“是不是欺骗,得让小山自己证明。”
周若飞赶紧说:“好的,我告诉他,叫他说。”
赵武说:“俺们听不懂他的话。”
周若飞说:“我翻译。”
赵武说:“你翻译俺们信不过。”
周若飞傻了眼。
“这样吧。”赵武说,“你对小山说,他要真的想认罪,必须有实际行动来表示,叫他对着前面的大山跪下。只要他肯跪,俺们就信他的话。”
“这个……”周若飞现出茫然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从雪地上爬起来用鹰隼样的眼光逼盯着小山,威严地吼道:“跪下,想活命就跪下。听见了吗?!想活命就跪下!跪下!”
如同做出榜样,周若飞率先跪下了。
小山迟疑着,迟疑着。眼光像风中的灯火一明一暗地闪烁,后来一暗便不再明亮。他跪了。并肩跪在周若飞身旁,面对着远处风雪弥漫的山峦……
这一晚赵武心乱如麻,大瞪着眼一直到天亮。庄稼人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失眠。这情形在赵武三十五年岁月里也是头一遭。白天从刑场踅回村审小山,小山果然交代出一些十分重要的情报。其中关于一个秘密存粮点的情报,令在场的所有人喜不自禁。而出人意料的是,小山利用这些情报作筹码讨价还价。审讯由此改头换面,变成了谈判,变成了一场交易:
那个秘密存粮点总共有多少粮食?
大大的,足够你们全村吃一年。
在什么地方?
在得到你们的答复前我不会说。
那里有军队看守吗?
有。
有人看守你咋样把粮食弄出来?
我是军需官,调运粮秣归我管。你们只要放了我,我保证三天之内把粮食送到村。
这不行,放了你也就放了鹰。
可不放我又怎样给你们弄粮食?
这个嘛……
再说这公平,我用粮食换我这条命。
你妄想。
粮食同样能换回你的命。说到底咱这交易是命换命。
我们饿死也不和你个小鬼子弄啥命换命。
是不是说你们的命不值钱?
你胡说。俺们中国人的命比你小鬼子的命要值钱,要金贵。
这么说就叫人想不通。
你到底交代不交代存粮点?
不放我你们知道存粮点在哪儿也没用。
你想咋?
还是我说的命换命。
这……谁敢担保你不是耍伎俩?
这好办,你们扮成运粮民夫跟我一起去存粮点,等粮食到手再放我。就是你们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个么……
你们想想吧,这交易真的很公平。
整个晚上,白天的审讯在赵武的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开始还清晰,后来就变得模糊而混乱。到天明时耳边只剩下三个字在轰响:命换命!命换命!!命换命!!!
这真的是一件大事,大到与全村人生死存亡攸关,这也真是一件乖戾事,乖戾得会让人怀疑其真实性。是梦幻?是呓语?却都不是。
像往常一样,每有重要大事赵武便想到五爷和赵志。他先去找赵志,又和赵志一起去到五爷家。五爷刚刚吃过早饭,饭菜的香气还在屋里面弥漫。落座后,赵武将昨天再审小山的情况向五爷作了讲述。五爷听了沉吟无语,过了一会儿方问赵武赵志怎么想。他俩都说还没有个定型意见,来就是要和五爷商量。五爷听了冷笑道:年前队伍首长就下达了处决命令,可如今过了正月十五鬼子汉奸还活得好好的,早毙了咋会冒出这档子事来?我不管,该咋样办你们俩拿章程!赵武赵志听了哑口无言。既然五爷有了定规,他们就不好再说别的,于是不待板凳坐热,便走出五爷家门。
走在街上,赵武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他的头轰地一响。又是出殡。作为一村之长,他自是清楚出殡的是哪一家。照东他爹。他朝赵志说句,便沿街向东走去。赵志亦跟在后面。
出殡的队伍不走五爷门前的街。响彻村子的哭声渐渐向村东移去。赵武赵志走到村头时就看见出殡队伍已停在村外河边,按惯例在那里进行最后一次祭奠。赵武赵志便不再向前走,默默看着死者的晚辈们依次向棺材下跪叩头。这时候女人们哭得更加悲伤。村外风大,贴着地面刮起的雪尘一阵一阵将祭奠的人淹没。赵武赵志一直望着出殡队伍在风雪中渐渐走远。
刚要回村,赵武看见一个人影一颠一颠地向村子走来,还背着一杆枪。他不由叫了一声,他认出那是古朝先,是姗姗来迟的“刀斧手”古朝先连长。这时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没动,等着,一直等到古朝先船样地摇晃到他跟前。古朝先也认出了他和赵志,连声说对不住,说他一直忙着抽不开身。接着又问人犯是否已经处决。赵武摇摇头。古朝先说这好,我还没来晚,那就在今天执行吧。赵武又摇了摇头。古朝先诧异地问:咋啦?赵武说:一句两句说不明白,到家里再说。
赵武没将古朝先领到自己家,而是领到玉琴家里。因那日同玉琴说话说起古朝先,玉琴说古朝先是她老姨的干儿子,曾在老姨家见过。这么说也算得上是亲戚了。开门后,玉琴见来了这么一伙人,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忙把大家让进屋。扣儿在炕上,再次醒过来后就一下子掉了精神,整日抱着小猫一声不吭,赵武赵志唤她也不应,也不让抱。古朝先以亲戚自居。给她压岁钱她也不肯接,只瞪眼痴痴地看。赵武难过地摇摇头,对玉琴说:再也不能让扣儿睡过去了,那样就没救了。玉琴眼里闪着泪花。
坐下后赵武就将这些日子村里发生的事情对古朝先一五一十地说了,没一点保留。从小孩子长睡不醒说到双棒儿的死,从找不到行刑枪手说到天天有人家出殡,最后又说到小鬼子提出的命换命交易。赵武说这遭真遇上一个怵头事,既然你古连长来了,就帮帮俺们拿拿章程吧。
古朝先一边听赵武说一边摇头不止,等赵武说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可以应。”
赵志听了急道:“古连长,你是说可以和小鬼子成交易?”
古朝先点点头说:“这种事古来有,交换战俘不就是命换命吗?”
赵志说:“小鬼子、汉奸是俘虏,俺石沟村百姓可不是俘虏呀。”
古朝先说:“不是日本人的俘虏,可是阎王老子的俘虏哩。”
古朝先这么一说,赵志便不言声了。屋子里的人互相看,像在梳理古朝先说的这古里古怪的话。
过了会儿赵武说:“老古说的是个理。再这么下去,咱石沟村就毁了。挨到麦收就剩不下几个人。”
古朝先说:“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保住人,以后不是照样可以杀鬼子汉奸吗?这遭放了两个,下遭咱消灭他们二十个、二百个,你说上算不上算哩?”
古朝先一番话说得赵武赵志连连点头,大有一种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
赵武以下决心的口吻说:“就这样吧,咱干。”
赵志点点头,说:“赵武,咱干。”
只是玉琴还有些担心,说:“不会出啥事吧?”
古朝先说:“只要定下来要干,具体问题就要仔细讨论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成。要是你们不嫌我老古腿瘸,我就算一个。”
赵武连忙说:“有你老古参加,俺们心里就踏实了。”
为免夜长梦多,行动定在一两日之内。这当间有许多环节需要准备和斟酌,当夜古朝先留宿在石沟村。
头晌,由石沟村十几个人,古连长以及小山、周若飞组成的运粮队离村上路了。叫运粮队有点不确切,可又找不到更恰当的称谓,好在对此也无人计较,便如此这般地叫了。
天上下着雪,没有风,真正下雪的时刻总是没有风,雪花心平气和地从空中向下洒落。这时候人的视线看不出多远,四周一片白茫茫。今年冬天古怪,雪集在年后下。往年可不是这样,往年大雪封门总是发生在腊月里。无休止的大雪使赵武忧心忡忡,他们已经等了两天。见雪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便不再等,也实在不能等,上路了。
队伍出村后向西行走。开始是一片平坦地,没雪的时候,能看见道路一直通向山根底下,现在道路被雪覆没,只能靠两旁稀疏的树木辨认出道路的轮廓。运粮队伍踏雪行进,速度缓慢。从外形上看,这确是一支被日军驱使的运粮队。日军军需官和翻译官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运粮的民夫,看不出什么破绽。因考虑到古朝先的腿不方便,赵武特备了一辆驴车(驴和车都是从万有家借的),“车夫”古朝先坐在车上,他的枪隐藏在身旁。驴车后面是一色的小推车。
天地间寂寥无声,踏雪行进的队伍亦悄无声息。这沉寂不由使人心生疑云,有种向陷阱坠落下去的不祥预感。铤而走险,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恐惧像两只凶猛的野兽在人们心中撕咬,争斗。赵武紧跟在驴车的后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小山和周若飞,白亮的雪刺得他眼疼。他是整个队伍中最不敢松懈的一个,可以说整个行动的成败系于他一身。说来,计划是十分周密的,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都作了应变考虑。出发之前,他和古朝先、赵志一起与小山做了最后一次谈判。他严肃告诫小山,既然双方达成协议,便须信守不二,他的任何不轨皆需以生命为代价,这一点毫不含糊,确凿无疑。为了让小山感到威慑,出发前在街上,古朝先举枪射杀一只落在房顶上的麻雀,小山看了神色黯然。至于汉奸周若飞,他表示已无退路,唯有按照赵武他们的命令行事。即使如此,赵武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运粮队越过了七八里路远的平坦地,视线中便出现一个村庄的轮廓,如同雪原上凸起的座座相连的大雪堆,这是离石沟村最近的埠后村。晴朗日子,两村可以相望。此时,他们需穿越埠后村再往西去。为防止陡生事端,赵武带队伍绕过村庄。道路开始倾斜,这就走进了山谷的入口。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绵延十余里的大峡谷。从空中往下看,峡谷呈喇叭状,中间有一条河,常年流水潺潺。赵武对这里十分熟悉,从小时候起,每年冬季他都跟他爹和村人们进山搂草。一直到现在小村人仍然沿袭进山搂草这个传统,如同村业余剧团演出的保留剧目是《苏三起解》一般。可以说赵武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也正缘于此,当小山详细交代那个秘密存粮点的位置以及周围环境特征,他便不存怀疑。他相信确有此事。小山说的那座山神庙是搂草的村人们打尖的地方。现在那里成了日军据点之外唯一的粮库,存放着日军抢掠而来的粮食,也存放着他儿时许多的回忆。
峡谷里的河已经封冻,冰面覆着很厚的雪。打眼望去,白崭崭好一条宽阔大道。“大道”一直向上通往风雪弥漫着的大山深处。原本进山的路傍着河边,狭窄、坑坑洼洼,运粮队走在上面跌跌撞撞,不时有人滚进路边的雪坑里,无奈,他们只得放弃了道路,走上了河面,踏冰而行,冰面虽然很滑,但由于覆了一层厚雪,只要稍加小心,也便畅行无碍。这样,队伍渐渐进入被当地人称为枣园山系的腹地。
山里面终归不同,两边的山崖石壁般地矗立,在雪光的折射下有一种摇摇欲坠之势,显得阴森可怖。山里雪大,雪朵也大,落地铮铮有声,气温也比山下地面寒冷。愈往山里走,人们愈觉得寒气刺骨。赵武也感到冷得不行,他看看驴车上的古朝先,见他缩成一团,像个大刺猬,他坐在车上不动,比别人更够呛。赵武紧赶几步傍着驴车,偏头问道:“老古,咋样?”“操他娘。”古朝先说,“还有多远?”赵武说:“顺河再走五六里,再爬一道山梁子就到。咱走得慢,要不差不多快到了。”这时赵志也从后面傍过来,对赵武说:“看不见日头,约莫天快晌了。”赵武说:“晌天不晌天都不能停,按原计划回来时去于家夼吃饭。”古朝先说:“这么冷的天,要命不能停,一停就冻僵了。”赵武说:“老古,俺们只担心你。”古朝先说:“没事,我抗冻,在队伍时练出来了。”赵武便不再说什么,又退到驴车后面走。
山谷渐渐变得狭窄,两边的山势显得更为陡峻。起风了,这是山谷自身形成的大风道,是“小气候”,与外界无关。风将冰面上的雪吹走,露出光滑滑的冰面,行走变得困难。河床的地势也变得复杂,布满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是夏天山洪爆发时从上面冲下来的,有的生根站住,有的有待以后的洪水继续向下游推送。队伍在这些石头中间小心穿行。
小山和周若飞都没有异常,他们徒手行走,步履稳重得有失生硬,像两个木偶似的向前一步一步迈腿。按规定在路上不准交谈,他们也遵守不怠。按照这次行动的要求,临行前赵武让他俩把脸刮净,将衣冠穿戴整齐,这一来倒真使他俩进入了角色,露出真面目来。出发前站在街上,竟将过往村人吓得失魂落魄,有的掉头便跑,以为真的来了扫荡的“皇军”。
山谷现出“Y”字形分岔,一条拐向西南,另一条拐向西北,小山显出很熟悉路径的样子,不经指点便向右首拐弯。赵武知道他走得对,没吭声。也就在这一刻,驴子被一块凸出冰面的石头绊了下,晃了几晃就摔倒了。古朝先像被人掀了一下那般从倾斜的车辕上骨碌在地上。赵武和另一个民兵赶紧撂下小车去扶。他倒无碍,只是额头撞出个大包。可驴子惨了,几个人把它从地上抬起,接着又倒下去,它的一条前腿折断了,疼得嗷嗷嘶叫。所有的人都傻了眼,无所措手足,队伍便停止在“Y”形山口。进不得,退不是。
驴子是废了,没驴车拉不得老古,回来也拉不得粮食,即使不拉老古不拉粮食,这头受伤的驴咋办?留在这冰天雪地里活活地冻死?赵武与赵志老古商量,他说唯一的办法是把驴送到附近的村子里,再从村里借一头驴。总之,有了驴车才能多拉一些粮食,还有老古。赵志说:“行是行,可那要耽搁不少时间。”老古说:“也只能这样办了,最近的村子隔这儿有多远?”赵武指指通向另一个方向的山口说:“那边的涝夼村离这儿二里多路。”老古说:“要去就快。”赵武点点头,立刻让人把驴抬到车上。本来想将小山和周若飞留在原地,再留下几个人看守,想想又怕生出事端,便改了主意,让所有人都将小车撂在原地,拉着驴车一齐去往涝夼村。
雪下得愈来愈大了,山谷里积雪足有半尺厚,人拉驴车艰难行走,一步一挪。老古就更惨了,那简直就像在雪地上滚。这时,无论是赵武还是赵志都有些后悔,心想不该在这种天气出来弄粮食。但,悔之已晚,事到如今只能按计划行事。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才进了涝夼村街。人又饥又寒,十分疲惫。赵武不晓村长是哪一家,便胡乱地敲门,门敲得山响,也不见人出来。他有些急,又让人敲别家的门,同样敲不开,整个村子像一座死村。赵武疑虑的视线从小山身上扫过,他不由“啊”了一声,他明白自己办了件蠢事,万万不该将小山带进村。老百姓从门缝里看见是日本鬼子进村,哪个还敢开门!赵武将这现实对老古赵志一说,他俩也都是连声叹气,不知该咋办才好。后来赵志想出个主意:向老百姓喊话,告诉他们小鬼子是俘虏,不用怕。叫他们开门出来。赵武想想,觉得不妨试试,便向赵志点点头,赵志便大声呼喊起来,别的人也跟着一齐呼叫。仍然无济于事,仍然家家柴门紧闭,无声无息,只有寒风在村庄上空呼啸。“我们又错了。”这遭是老古说,“鬼怕恶人,我们要是喊皇军来了,哪家不出来迎接就杀他个片甲不留!这般门也就开了。”大家听了都点点头。赵志说:“要不就这么试试?”赵武赶紧摇头否定,说:“这样敌我不分成什么道理,说不准会惹出乱子来。”老古点头称是。赵志便不再言。
无奈只得离村回去,大家商议:将驴留下,待他们一走,村里人出来看见这头伤驴,不管出于哪种考虑都会弄回家医治饲养。别的只能留待以后再做计较。他们将驴抬下车,放在街面的积雪上,他们听着驴一声连一声的哀鸣出了村庄。风雪已将他们来时的脚窝埋没,他们只能重新踏着没膝的雪一步一步地挪。赵武和赵志架着老古的胳膊,像在雪地上拖着一个大包袱。这时人人都已饥饿到极点,很多人早晨没吃一口饭,有的人仅吃了几口糠菜,肚里早已空空。赵武也同样,早晨他热了地瓜面杂和饭给小山和周若飞吃,轮到他吃时见锅底已空,只得作罢。其实他也考虑去弄粮食的这伙人的饭食问题,这样冷的天,肚里没饭食可真是不行。他知道五爷家有十五撤下来的祭品,别的不说,白面饽饽就是在数的那么多,他曾想去向五爷说说,求他将这些饽饽给运粮队带上当干粮。可他又断定五爷不会给,说也白说,也作罢了。不得已才想出个去于家夼吃饭的主意。历尽艰难终于回到“Y”形山谷。几个民兵像到家似的一腚坐在雪窝里,再也不动,有的干脆躺在雪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传染,又有许多人坐下或躺下。赵武自己也想坐下歇口气,哪怕一会工夫也成,可他没有。他强支着身子。所谓的运粮队只有他、赵志、老古还站着,还有小山、周若飞也站着。小山倒有些精神,正朝前方山谷处的山峦凝望,并不时向身旁的周若飞指指点点。赵武知道小山在指那座存粮的山神庙,也顺那方向看去,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满眼的风雪以及遍体披雪的山峦。他心想到山神庙还有好几里远,在这样的天气里不到近前是看不见的。这时他忽然觉得天地间有些异样,雪不再刺眼,像落上一层灰尘,周围山峦的颜色也变得昏暗,他不由心生惊疑,天要黑了吗?咋黑得这么快呢!他大声问赵志是不是天要黑了。赵志说是要黑了。赵武立时恐慌起来,大声吼道:起来!快起来走!有人闻声爬起,有人还不动。赵志火了,破口大骂,边骂边用脚朝地上的人踢,对赵志的粗暴,赵武并不干涉,他知道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时刻容不得任何温情。赵志终于将地上的人都驱赶起来了,各人找到自己的小推车,队伍又开始前进了。
冬日天短,又在大山里面,天说黑就黑。这样情况就与原来的计划有变。黑天到存粮点运粮,看守的鬼子会不会发生怀疑?赵武边走边和赵志、老古推敲这个问题,可谁也拿不准。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得让周若飞去询问小山。小山则一口咬定没问题,一点没问题。好像怕人不相信,又一再地解释,说夜间运粮的情况以前有过多少次,因为经验证明夜晚比白天更安全。接着小山又说起日军在这个山旮旯建存粮点的因由。当初日军扫荡到这里时,一股抗日队伍以山神庙为依托顽强抵抗,致使日军伤亡严重。为除后患,扫荡结束后,要将山神庙炸平。就在炸前的那一晚,站岗的日军说看见山神爷显灵。报上去,上面竟然相信,没敢炸。后来日军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军事据点。施工前运来大批粮食做后勤保障。但不久,据点移址,粮食就留下没运走,派一股队伍在这里驻扎,任务一是看守粮食,二是担任警戒。其实这些情况小山在交代时已经说过,他旧话重提无非是想进一步说明看守日军是一伙没啥战斗力的啷当兵,对他们用不着担心。此时此地小山不厌其烦地表白这些,倒增加了赵武他们的疑心。狗日的没准是想将他们引入陷阱?形势确是严峻,是进是退须当机立断。赵武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但也就是停了短短一瞬又迈步走了。这一瞬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只能进不能退。进还有一线的生机,退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想想又紧赶两步,让周若飞再次警告小山:耍花招必死无疑!小山诺诺。
山里天黑得早,却黑得慢。暝色笼罩着谷地,似一成不变。队伍在这茫茫暝色中向前移动。谷底已不再有冰,卵石隐藏在厚雪下面,不时听到车轮与石头的撞击声。这时人已不再有饥饿的感觉,甚至也不再有寒冷疲劳的感觉,精神好像已离体而去,只剩下僵硬的躯壳,机械地向前挪动。
一声狼嗥,像骤起的狂风在谷间撺起,刮向四周。这瘆人的声波令那些僵硬的躯壳冷不丁一颤。接着又是一声长嗥,所有人的眼都在苍茫的雪谷中搜寻。老古眼尖,他首先看见那只立在前方谷地中间的狼,它正瞪眼望人,不肯让路,大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入之势。老古下意识地从车上捞起枪,向狼瞄准。“不行啊老古。”赵武连忙阻拦。“不打死它,它会招来一大群的。”老古说着推上了枪栓。狼还站在那里不动,见人停下来,它竟示威般又向前走过几步。人们屏声顿息地盯着它,等着老古的枪响。可枪一直不响。“咋啦,老古?”赵武忍不住问道。“操他妈,完啦!”老古生硬地说,“手指僵了,怎么也钩不倒枪机。”“啊!”所有听见老古话的人都不由惊叫起来。小山闻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问周若飞。开始周若飞并没意识到事情内中的意义,遂如实相告,说:“那人的手指僵了,压不倒枪机。”昏暗中小山的眼倏地亮了一下,他沉静一下,对周若飞说:“周,你看见前面半山腰的灯光了吗?”周若飞点点头,他看见小山所指的地方有灯光在闪烁,虽然光亮很微弱,但在昏黑的山峦背景下清晰可见。小山不等他回答又说:“那里就是皇军驻扎的山神庙。周,他们的枪没用处了,真是天赐良机!咱们一起往山上跑吧,我们行了。”周若飞听了小山的话,头嗡地一响。这瞬间他的眼前陡现大年夜的情景。那是他和小山失去的一个机会,不想现在机会再来。他的心激动得狂跳,简直要跳出嗓门一般。他不由朝身旁的人群看看,他们都一齐盯着仍然无法射击的老古,对他和小山无所顾及。“周翻译官,跟着我跑,听见了吗?!”小山向他吼叫。他看见小山眼里那久违了的凶光,这凶光像利刃一般刺得他身体一震。“不行!”他说,“我们和他们是有交易的,不能单方面毁约。”“笨蛋。”小山咬牙切齿道,“他们完了,管他傻瓜交易!”小山为赢得时间遂放弃对周若飞的蛊惑,独自拔腿朝前跑去,直冲着那只拦路的老狼。待周若飞呼出一声:“鬼子跑了!”小山已奔到那只狼前面。那狼冷不丁见有人奔它而来,且气势强悍,竟怯懦地向旁边山壁处逃窜。直到小山跑出二十几步远,这边的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时惊恐万状。赵武向古朝先大吼:“老古我操你妈!开枪!快开枪!!”老古嘴里发出要哭的声音,可枪还是不响。赵武一把将枪从老古手里夺过来,一边追鬼子小山,一边瞄准。“完了,这遭完了。”赵武在心里哀号,他的手指同样按不倒枪机。他不停止追赶,鬼子小山跑得很快,瘦小的身影在暝色中一跃一跃,像一只灵巧的狼。赵武紧追不舍,后面的赵志也带着人上来,还有一瘸一拐的老古。老古行为怪异,奔跑时将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这让人会联想到那类喜欢吃手的孩子。他吃得还很执着,即使摔倒在雪地上,也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姿势。渐渐进入山谷的内里,夜的阴影回合,映着雪光,仍可看到那个逃逸鬼子一跃一跃的身影。半山腰山神庙里的灯光已十分清晰,静夜里还听得见里面哇里哇啦的叫喊。这对于鬼子小山无疑是旗帜,是召唤,激励着他向那里急速投奔。后面的赵武却已经体力不支,十几步开外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爬起时可看到他的身体摇摇摆摆,像另一个老古。“老赵,”他听人在后面喊,“你停下,把枪给我。”是老古。可他不肯停,像没听到老古的呼喊。直到再次摔倒在地,老古才追上他。还有赵志。“我行了,这遭行了。”老古说着从赵武手里夺过了枪,以极其熟练的动作卧倒在地,并迅速向远处已开始爬山的鬼子小山瞄准。接着枪就响了。一缕火花在黑暗的谷地闪电般地耀亮,又闪电般地熄灭。鬼子小山的身体在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随之像一块石头滚落下去……
不知是什么时辰,也不知到了哪里,赵武只是机械地在雪中向前爬行。他的周遭是雪的世界,一个无天无地无边无际的大雪窝。他的神志已不太清醒,只朦朦胧胧记得自己告诉大家不要在雪谷中停留,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赶往于家夼。他和于家夼的村长是拜把兄弟,找到他就有饭吃。现在他已不知其他人的去向,茫茫雪夜里各自去寻自己的生路。他也无力顾及别人,此时归他管辖的只是自己那具已接近于僵硬的身体。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过不了多会儿,便将他埋住了。他只能用驴打滚的办法从雪窝里爬出。可这要耗费掉好多的气力,后来他就渐渐爬不动了,他感觉自己的腿、胳膊已失落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副无法向前挪动的躯干。后来雪又将他覆盖住,他就不再动了。他顿时产生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觉得在雪里面要暖和得多。是的,暖和了,像盖被躺在热炕头上那般。不动了,就这样了。他心满意足地想。这时他本可有充裕的时间想想一些事情,想想死去的老婆,想想儿子留根儿,还有新女人玉琴和早被他视为亲生女儿的扣儿。可没有,他没想这些,稀奇古怪,他想的竟是死了多年的爷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头一次跟爷爷进山搂草的一桩事。头一次进山使他十分的兴奋,也十分地卖力。他和爷爷一起搂草,山上的草很厚,全是起硬火的松毛,他和爷爷搂了满满一车。傍晚要下山回家的时候,他对爷爷说要拉屎。爷爷问他能不能憋住回去拉在自家茅坑里。他说憋不住了。爷爷火辣辣地向他吼了句:“败家子。”接着又以长者的身份对他教导:“咱今日吃的是干粮,一点不掺假的粮食,这样的屎是长庄稼的屎,拉在外面真可惜了。可惜了!”他说他真的等不到回家了,不管爷爷怎么阻止,还是拉在山上。他回想这件事时,耳边不住响着爷爷那垂头丧气的话:“可惜了,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他就在爷爷无限痛惜的絮叨声中入睡了。
自正月二十日村长赵武带着运粮队离开了村子,从此一去不返,其余的人也一个不见回村。村人大惊,料定是出了事情。特别是失踪了亲人的人家更是大悲大恸,一齐去找国救会长五爷要人。连古朝先连长的家人也来到石沟村。这场变故之后,五爷成了村里唯一的主心骨,他也十分着急。他从村里挑出几个青壮,组成一个寻人队伍。为确保寻找成功又忍痛拿出祭祀撤下来的供品让他们饱餐一顿,然后打发他们沿运粮队去时的方向寻找,他们没有白吃五爷的饽饽,尽心尽力搜寻,后来就走进那条喇叭状山谷。经几天几夜大风雪的山谷已完全改变了面目,整个地变成了一个大雪谷。他们在雪谷里几进几出,转悠了整整一天,既没有找到一个活人,也没发现一具死尸。放眼望去,通条山谷都是平展如绸的雪面,雪面之上光光亮亮,生灵无踪杂草不存,干干净净,他们只得失望而归。
春天雪融,山谷由白变黑,当地人在谷中发现了尸体,陆陆续续总共发现了十几具,正是运粮队失踪了的数目。尸体一点也没有溃烂,完好无损,面目栩栩如生。但有心人很快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尸体的位置虽很分散,有的相距几里路远,可他们的头都冲着同一个方向,冲着隐于山谷豁口处绿树丛中的一个小村落。当地人自然知道,那村子是于家夼。
原载《当代》1996年第1期
点评
尤凤伟的抗战小说独树一帜。故事独异,人物鲜活,主题新颖,其陌生化的视角总给读者以意想不到的阅读体验。《生存》也是如此。故事发生在1944年腊月胶东地区的石沟村,作为村长的赵武接受了抗日队伍交代的看押、审讯日军俘虏和汉奸翻译官的政治任务。但是,缺粮导致的饥荒,看押俘虏导致的两难境地,最终使赵武等人与日军俘虏小山万太郎达成了“以命换粮”的交易。由此看,小说讲述的不是宏大民族叙事视野下的抗战故事,而是以抗战为背景侧重展现了极端环境下人们的生存本能和人性风景。
饥饿是石沟村人最大的威胁,吃饱饭就成为第一要务。也就是说,石沟村面临的最大挑战不是日本侵略,而是由于地理偏僻、物质贫乏所招致的饥荒。因此,与其说小说讲述的是抗战故事,还不如说是对极端条件下人性本能的探索与表现。村里的很多青壮年为了混口饭吃,宁肯去当伪军;赵武等人为了换来粮食,宁肯违背抗日队伍枪毙日军俘虏的指令;小山万太郎为了换得一命,甘愿出卖己方粮仓所在地;汉奸翻译官为免于一死,自始至终地见风使舵……这些行为都是生存本能使然,毫无民族大义和国家利益之争。它告诉人们在极端环境下,人的生存意志和言行究竟是怎样的。当然,小说中的人物命运也是悲剧性的,其突出表现为两种结局:在赶往日军粮仓的途中,借机逃窜的小山万太郎被击毙;赵武等人也最终没有躲过饥寒,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这部小说曾经被姜文改编成电影。作为电影剧本的《鬼子来了》和作为小说文本的《生存》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态,两者在话语方式、主题内涵、人物谱系等方面都有着很大的不同。前者对启蒙理念的弘扬,对人性的反思以及对颠覆手段的运用,都给观众以深刻印象。后者对人性本能的还原,对人物身份和命运结局的客观化描写,对战争环境的民间化展现,都显得更为纯粹。但两种文本都各有特点,读者不妨两相对照着来欣赏,一定会有新的体验和发现。
(任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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