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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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那几年,我们种羊场也开始进行改革,羊群由牧民们个人承包了,草场也承包了。因此牧民们养什么羊,怎么放养,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有一天,我和郑君在刘世棋承包的羊群中,发现他承包的羊群品种开始退化,而且还发现他的羊群中有几只阿尔泰大尾公羊,他又搞起了自然繁殖。用刘世棋的话来说:“现在羊肉价天天涨,羊毛价却一个劲地往下跌。像这种大尾羊,市场上特别看好。现在草场羊群我们都承包了,咋养羊,养啥羊,全由我们自己做主,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的!”我和郑君都感到事情有些严重。郑君说:“牧民们饲养什么羊,我们管不着。但他们赶着羊,也会经常出现在我们种羊场的牧场,而且还混养着公羊。羊一到发情期,它们可什么都不管,要是那些公羊染指到我们的母羊群,那就糟糕了,将来产出的羔各种品质数据就不可靠了,那我们二十多年的试验成果就保不住了。要培育出羊的新品种,有时得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但要毁掉一个品种,只要一两年就行了。所以凡清,咱们怎么也得干预这件事。”我想了想,说:“政策不可能再改变了,何况整个牧区,都走上了个人承包的路。”郑君说:“但我们得采取措施呀,出了问题怎么办?”我们同齐怀正商量,决定自己保留两群品种羊的基本母羊群。那时齐美兰刚好从农校毕业回来,齐怀正就建议其中一群羊由齐美兰放牧,另一群羊由月亮放牧。为了确保安全和提高放牧质量,那两群羊都是在围栏周围草场放牧。

    有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清晨空气特别新鲜,湿漉漉的草叶在晨光下像洒满了珍珠。中午的时候,刘世棋脸色苍白地来找许静芝,带着哭腔说:“许兽医,快去看看我的羊群吧,我那群羊都趴在地上不动了。”许静芝背上药箱,跟着刘世棋去了。吃中午饭时,许静芝回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许静芝一笑,说:“早上羊吃了带露水的苜蓿,胀腹了。我让他赶着羊群漫山遍野地跑。现在没事了,羊全保下来了。”

    晚上,我俩睡在被窝里。许静芝说:“凡清,你知道红柳为什么要走那条小路吗?今天,刘世棋因为我救了他的那群羊,才告诉了我一件事。他说,是李国祥派他跟踪红柳的,想找到我们。刘世棋说,红柳发觉有人跟踪,她就从小路拐进了森林,等刘世棋追上去,红柳已经消失在森林里不见了。”

    我说:“我也已经猜到了。那个年月,总会有人被迫去做一些违心的事。再说,红柳走那条小路,起因是由于刘世棋的跟踪,但跟红柳不小心摔下山崖没太直接的关系,不能把红柳的死全推到他们身上。再说,红柳已经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事就是追究起来,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揭开旧的伤疤,让大家痛苦。”说完,我长叹了口气。许静芝想了想,说:“睡吧。”但她突然又转过身来,说,“凡清,你知道吗?刘世棋又不想放大尾羊了。”我说:“为啥?”她一笑说:“羊肉价又下降了呗。而我们种羊场的羊毛质量好,价格又蹿上去了。”我也笑了,市场是无情的。

    羔羊又长大了,撒满了试验站四周的草地。有一天,齐怀正从农垦局回来,他告诉我说,经农垦局领导批准,种羊场要盖新的办公楼了,他建议就在试验站的地方盖,但必须把那两棵大榆树保留下来。我知道他的心思,因为这两棵大榆树同我的老师与红柳是联系在一起的。齐怀正还告诉我,他要调走了,上级调了他几次,他都不肯走,但现在再不服从调动就说不过去了。他说,等把种羊场的办公楼盖起来后,他就要到垦区农科所去当党委书记了。我听后心里感到特别沉重,说:“不是说好的么,你,我,还有郑君,谁都不能走吗?”齐怀正说:“但我是个党员,得服从组织分配,不能再顶下去了。不过凡清,在我走之前,你帮我一个忙。”我说:“什么事?”齐怀正说:“帮我把齐美兰还给郑君。”他说,前几天他问过月亮:“你和郑君为啥不再生孩子了?”月亮含着泪说:“郑君得了那种病后,就丧失生育能力了。”齐怀正抱怨说:“那你干吗不早跟我说呀,我可以把齐美兰还给你们呀。”月亮说:“怀正哥,郑君说了,美兰永远是你的女儿。我有郑君,郑君有我,我俩相依为命就够了!”齐怀正长叹一口气,说:“凡清,我又为我的自私后悔不已啊,当时,我不该留下这孩子。”

    那天,齐美兰来找我。20岁的齐美兰集中了郑君和月亮的优点,长得非常漂亮。她问我:“林叔,郑君是我的亲爸爸吗?”我说:“谁告诉你的?”她说:“我老爹。”我说:“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她说:“因为我老爹要调走了,所以他一定要让我回到我的亲爸爸身边,他说我亲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看着都心痛,让我回到我亲爸的身边。”

    我把齐怀正要调走,又把他想让齐美兰留在种羊场跟她的亲生父母在一起的想法,告诉了郑君。郑君说:“这不行,得让美兰跟着齐怀正走。我还有月亮,可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凡清,跟齐场长说,让他留下吧,我们需要他。”我摇摇头,意思是不可能了。郑君突然哎哟一声,然后泪如泉涌。我说:“郑君,你怎么啦?”郑君说:“没什么,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然后走出试验室,说,“让我去拉一会琴吧,他干吗一定要走啊!”

    小河边上传来了琴声,那琴声让我心酸得也想哭。

    齐怀正整天泡在工地上,他想让办公楼在入冬前能够竣工。但母羊的发情期眼看又快要到了,变得越来越干瘦的郑君又忙着准备母羊配种的事。我让茂草去当郑君的帮手。

    那天早上,郑君要去羊圈察看一下母羊的发情情况,他刚一迈出办公室,就摔倒在地上,我忙去扶他。扶他时,我感到他轻得像一张纸。他却说:“没事,刚才我不小心绊了一下,才摔倒的。”

    我说:“郑君,你的身体太让我担心了。要不,明天让月亮陪着你回内地的大医院去检查一下吧。”郑君说:“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就要给羊配种了,几十年来,配种的事都是我负责的。虽然现在有茂草当帮手,但他毕竟是新手。你别皱眉头,我保证,等给羊配完种,我就带上月亮去上海,去我老家一趟。来到新疆后,我还没回过上海呢。这总行了吧?”我说:“你说话算数?”郑君说:“我以人格担保!”

    办公大楼盖好后,齐怀正真的要走了。我们把他送到车前,齐怀正在郑君的耳边轻声说:“郑君老弟,我已经后悔我的自私了,你不能让我再这样自私下去。美兰应该留在你们身边。”郑君说:“我说过,齐美兰永远是你齐怀正的女儿!”齐怀正说:“可你是他的亲生父亲啊。”郑君说:“你嫌弃美兰了?”齐怀正说:“疼都疼不过来,哪能嫌弃呀。”郑君说:“那你就继续好好疼她吧。”齐怀正说:“郑君,想想你和月亮的事,我真的是对不住你,你不该受那个处分。本来我们很可能是一对仇人,但事业让我们走在了一起。而我和你都是美兰的父亲,这辈子我也当上爹了,我满足了,还是让美兰留在你身边吧,等我退休后,我还要回到咱们种羊场来,放放羊,我不是又可以继续当美兰的老爹了?就这样吧!”郑君一把抱住齐怀正,哭了。

    上车时,齐怀正紧握着我们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看到他的眼里也含着泪。他一挥手,上了车,小车从我们身边开走了。

    郑君动情地拉了一首送别的曲子。

    齐怀正到新单位走马上任去了,但郑君却没去成上海。在齐怀正走后的第三天,郑君带着茂草去查看母羊的发情情况。那天风雪交加,他俩快要走到齐美兰放的那群基本母羊的围栏前时,齐美兰正把母羊往围栏里赶,而刘世棋也赶着羊群出现在山坡上。羊群中混杂的几只大尾公羊闻到了不远处发情母羊的气味,情绪激动地朝母羊群冲了过来。郑君想去拦公羊,却被一头公羊撞倒在地上,后面的一只公羊又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茂草要去扶他,他却喊道:“茂草,快点,把那只公羊挡住。”说着,一口血喷在了洁白的雪地上。茂草冲过去把那只公羊拦腰抱住,跌倒在地,被那只公羊拖着前行了很长一段路,地上也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雪印。齐美兰已经把羊群赶进了围栏,把围栏门关上了。刘世棋赶过来,用力地抽着鞭子,把公羊赶走了。远远的,刘世棋回过头来喊:“郑总,茂草,对不起!我一定会改正我的错误。我还要重新养咱们种羊场的品种羊,你们就看我老刘的行动吧。”

    郑君满嘴吐血,已经昏死在雪地上了,茂草背起郑君就往回跑。茂草跑得满头大汗,一进办公楼,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把郑君送到垦区医院,紧张地抢救了两天。但病情越来越危重,医生摇摇头说:“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恐怕……”郑君已奄奄一息了,我和茂草分头打电话。齐怀正赶来了,下午李国祥也匆匆赶来了。李国祥一见到我,就热情地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林凡清同志,我首先要祝贺你,你们的成果,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上级准备隆重召开表彰大会来表彰你们。你们培育的细毛羊,不但已经推广到全新疆,而且还推广到别的省市自治区了。”李国祥一边说,一边摇我的手。这时,我突然想到了红柳,但我又能说什么呢?生活上有些事是没法太较真的,再说,这个李国祥当时也是迫于压力,让刘世棋跟踪红柳想找到我们,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这个人也并不坏,所以对人也不能太苛求了。我此时的心思全在郑君身上,但我还是说:“谢谢李政委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消息。快去看看郑君吧,你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他吧。”

    郑君已处在弥留之际了,我冲进病房,握着郑君的手说:“郑君,我们的科研成果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郑君笑了笑,说:“凡清,祝贺你,几十年的努力终于看到了成果,你也可以告慰你的恩师你的岳父邵教授了。”我说:“成果是我们大家的。你付出的心血,我心里最清楚。”郑君把目光扫到齐怀正身上,说:“齐场长,你是我心中的英雄。”齐怀正上前握住郑君的手,说:“郑君,我们三个一路走来,最让我对不住的一个人,就是你呀。我告诉你,你不能走!我们三个退休了也要在一起,不能散伙,这是咱仨定的规矩!”

    郑君笑着点点头,说:“月亮,把琴拿来。”郑君接过琴,对茂草说,“茂草,我拉不动了,你来拉,拉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我们美好的追求,也有我们美好的爱情啊……”茂草接过琴,拉了起来。郑君又是一笑,说:“拉出味儿来了。”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茂草的手停了,郑君突然睁开眼,说,“接着拉呀!”茂草继续拉,但大家都感觉到郑君已停止了呼吸,脸上却透着满意的微笑,大家都流着泪。

    郑君在琴声中告别了大家。我想起郑君昨天晚上对守在他病床前的我说过的话,他说:“凡清,我不是在说套话,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真的是把国家、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我们不是苦行僧,但我们却把感情和爱情同样看得很神圣。生活对谁都不容易,但生活却是件严肃的事。不要随便作践生活,作践生活也是在作践自己。这一点我是跟着你林凡清慢慢懂得的。我要死了,就把我的骨灰伴着鲜花,撒向草原吧……”

    在撒骨灰的那一天,草原上已是鲜花盛开了。我,许静芝,月亮,榆木大爷,茂草,哈里木,阿依霞古丽,刘世棋,蒋有财,大家都来了,甚至阿吾斯奇乡的赵乡长也带着一些人赶来了。

    茂草和齐美兰骑上马,奔驰在草原上,他俩一把一把地把骨灰与花瓣撒向草原……我在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会在选择中定位自己。我,郑君,齐怀正,许静芝,红柳,还有月亮,都在生活中选择了自己的位置。然而我想,只有奉献,才是体现人生自我价值的最佳途径,但那些孩子们会怎么定位自己的人生呢?

    茂草与齐美兰一把一把地把骨灰与花瓣撒向草原,我似乎听到齐美兰在喊:“爸,你放心,我和茂草哥都会像你一样,同我爹我娘、林叔叔、许阿姨一起坚守阵地的!”

    他俩奔远了,奔远了,快奔到山脚下了。他们还在撒,想把郑君的骨灰撒遍整个草原。他俩变成两个小黑点了……而这时我看到,整个白雪皑皑的山顶上,飘着一朵朵的白云,而那些白云仿佛一群群的羊儿,在高高的蓝蓝的天上奔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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