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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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啊,你说,他把电话打给你,又什么话都不说,还把手机挂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郎抱玉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我一头雾水,使我不知,我和郎抱玉约在茶馆喝酒,冯举旗打电话给我,又啥话不说挂断电话,其中有何问题?当时,我把电话就回了过去,可我听到的依旧是无人接听的忙。起初,我还以为他的手机没电了,等了一阵再打,还是旧样子,我就知道冯举旗是故意的,他把手机关了。

    冯举旗为什么要关手机呢?

    我是这么想的,并决定着要再去周村中学看望冯举旗。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郎抱玉,她也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定。

    郎抱玉说:我跟你一起去。

    有了许多日头的熬煎,虽然积攒了些年纪,却依然青春靓丽的郎抱玉,明显地暴露出些许憔悴感来。她表示了要跟我一起去看冯举旗的决心后,就还加重了语气,重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郎抱玉说:我要帮助他。

    郎抱玉说:我一定要帮助他。

    郎抱玉没有我自由,我是跑外的记者,说走就能走,她是坐班的编辑,要走开几天,就得加班把要干的活都干出来,再找个人为她顶班,她才能脱出身来。便是如此,郎抱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值班的老总说了一声,没等人家批准,就催着我上路了。

    我们出行,还没有自驾汽车而去的能力,我们只有搭长途客车,先到岐阳县城,再在那里搭短途客车,往周村镇上去……旅途中,我还把我没有告诉郎抱玉关于冯举旗的事,断断续续,差不多都说给了她。这是因为,我有一些顾虑,怕郎抱玉见到冯举旗后,知道了那些事,会回过头来怨我的。

    我说着,就说溜了嘴,把中学生任出息追求冯举旗的事也说了出来。

    我说:现在的中学生真是大方。

    郎抱玉说:大方?怎么个大方?

    我说:他们同学们之间,自个早恋。

    郎抱玉说:你说的可不是新闻。

    我说:对着哩,中学生自己早恋确实不新鲜了,可中学生向他们的老师求爱呢?你说,可还是新闻?

    郎抱玉说:好像也不能算是新闻呢。

    我说:搁在冯举旗身上呢?有学生向他求爱,你觉得……

    我的话没说完整,即被郎抱玉打断了。她说:你真会胡编,冯举旗是啥人,我比你知道,中学生恋老师,恋谁我都相信,但要恋冯举旗,你来打我,打死我都信不过。

    郎抱玉坚决否定着我说的话,但我听得出来,她嘴上的否定,并不说明她在心里也是否定的,反而是,嘴上的否定,暴露的却可能是心里的承认。

    话题在这里僵下来了,我没向郎抱玉再说什么,而她把头偏向汽车窗外,也不说啥,看着从汽车窗口掠过的一棵棵树木,以及远一点儿的村庄和村庄里的零零星星蠕动的人影,拴着的牛马,乱跑的鸡狗……这么僵着,一直僵到公共汽车减速停在周村镇上,我和郎抱玉一前一后地走下车来,都没有互相说话。到了这时,我蓦然怀疑起自己来,为什么要给郎抱玉说女中学生相恋冯举旗的事情?

    是啊,我说得可太不合时宜了。

    我这么说给郎抱玉,是想发挥怎样的作用?起到怎样的效果?这么一想竟想得我头昏脑胀,糊里糊涂的,陪在郎抱玉的身后,向周村镇北口上的中学方向走去。我们走了几步,便觉得周村镇上有股躁动不安的情结在涌动。怎么就有了这种情绪呢?这时的我是不知道的,郎抱玉肯定也不知道。我只是感到,走得离周村中学的方向越近,越是浓厚的散发出来那样一种情绪……我身后的郎抱玉,像我一样,似乎也有所感觉,她回过头来看我,目光里透露着几分慌乱,她的慌乱,也立即引起我的慌乱,我想到了周村中学,想到在周村中学当校长的冯举旗,难道是,周村中学出了什么问题?冯举旗出了什么问题?

    啊啊啊!我和郎抱玉都在媒体工作,知道和接触过的关于学校里的问题还真是不少,隔几天就要曝光一起的,有老师打学生的,也有学生打老师的,还有老师不堪重压割腕的,更有学生不堪重压跳楼的,当然还有师生恋惹出悲剧的,五花八门,说不清,理还乱……周村中学和冯举旗,会出一个怎样的事情呢?

    慌乱的我和郎抱玉,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便都不约而同地问起身边的人来,那些躁动的、不安的人们,不等我们把一句完整的话问出来,就都毫无戒备、毫无掩饰地给我们说了。

    他们七嘴八舌,说:撤点并校,上边把周村中学撤并到另外一所学校里去咧!

    七嘴八舌的人群里还有人说:好好的一所中学,说撤就撤了。怎么就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呢?以后让娃读书,要多跑多少冤枉路呀?

    躁动不安的人群,从这一话题里扯开来,就抢着都想说几句,呜哩哇啦,吼叫成了一锅粥,但我和郎抱玉听得明白,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都愿意保留周村中学的编制,而不愿撤并到别处去。大家说得热烈,说得激愤,正说着,有人认出了我。认出我的人可能是坡头村的,也可能是我参加那次婚礼见过面的,因此,这些人就挤出人群,冲到我跟前来了。说我是大记者,一定要帮他们把意见反映上去,保住他们的周村中学。

    当他们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候,有人还不时地夸赞冯举旗,他们说了:多好的一个校长啊!

    一个人夸赞起来,跟上就是众口来夸了,他们说:为了办好我们周村中学,他把自己亏下了,到了今日,连个家都没成!

    我知道我的嘴在众人的反映声里,也是不停地说着的,但我说了什么,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印象,只记得我推着身前的郎抱玉,请求大家让一让,让我们到前边去……对于我的请求,大家给了面子,自觉让出一条通道,让我和郎抱玉,很容易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周村中学的门前。

    撤点并校……我从躁动的人群里获得这个消息时,我还不知道,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就是我写的那篇内参消息了。当期的内参,送到的市委、市政府以及相关部门,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当即批示给教育主管部门,指示他们作进一步的调查,并拿出整改措施来,以便很好地解决像周村中学这样的乡村学校的办学困难。教育主管部门没敢怠慢,立即组织力量,深入到周村中学来了,满心欢喜的冯举旗,笑脸迎接着调研组的人,但是半天不到的调研,回去后拿出的整改措施,用红头文件送到冯举旗的手里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当时,手拿文件的冯举旗,把他期待的笑脸,蓦地换成一副哭相,给上级主管部门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斩钉截铁,撤点并校是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决定,是彻底解决周村中学问题的唯一办法。

    冯举旗打电话不行,还去找了上级主管部门,结果他连主管领导的面都没见上。百无聊奈时,他想到了我,那次我和郎抱玉在茶馆里喝酒时,接的就是他的电话,但他没说什么,把电话挂了,然后还关了机。

    绝望了的冯举旗,回到周村中学,很沮丧地向全校师生宣布了上级的这一决定,其时,师生们莫不震惊愕然。不过还好,大家在冯举旗的安排下,冷静地,进行着每一日的教学工作,好像是,最后的日子里,教师们教得比平时还认真,学生们学习得比平时还扎实,捱到今日,上级教育部门来了人,镇委和镇政府也来了人,大家来要进行一个仪式,一起摘下周村中学的校牌,由并过去的那所学校来人,接过去,然后使有着半个多世纪办学历程的周村中学,在这一带人们的心里,成为一个过去了的记忆。

    我和郎抱玉从人群里挤到校门口时,摘除校牌的仪式已经结束,可是站在校门口,齐茬茬穿着校服的学生们都还没有散去,还有周村中学的老师,也都静静地站在同学们中间,望着摘牌后的上级领导和镇委、镇政府的领导,端着似笑非笑的的脸孔,鱼贯地一一离去。冯举旗就站在列队的学生和老师的前面,他伸着手,和离去的上级领导以及镇委、镇政府的领导,礼节地握着手……一一地握着,送走了一长串的领导,他把自己的手收到回来,同时也把自己的眼光收了回来,他去看原来挂着校牌的地方,那地方已空得只留一方被校牌长期遮盖着的白斑。冯举旗的眼光从那片白斑挪起,慢慢地挪到了依然郁郁葱葱的挺立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上,他仰起头,从梧桐树蓬勃的树冠上一点一点地往下看,他看着,就看见了梧桐树上的那双眼睛,父亲冯求是说的他的眼睛,冯举旗不知道他流泪了,看上去,却发现像是梧桐树上父亲的眼睛在流泪……任出息此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方绣着碎花的手帕,举起想给冯举旗擦去脸上的泪水,她举着手帕,都已举到冯举旗的脸上了,却被冯举旗粗暴地拨开来。

    任出息几天前就把学生服换掉了,她今天穿了一身非常合身的连衣裙,素白的底色,印着星星点点的碎花……郎抱玉这时可能相信了我在路上给她说的话,她望着冯举旗和任出息,有点不能自持地软了一下,但她迅速挺了挺身子,随之还张口叫了一声。

    郎抱玉叫的声音不是很大:举旗,冯举旗!

    郎抱玉的叫声虽然不大,冯举旗还是听到了,他把注视在梧桐树上的眼睛收回来,往他的身后撇了一眼,他一定看到我和郎抱玉了,可他没对我俩作任何表示,他匆匆的一瞥,便又转回头去,冲进了已摘去校牌的周村中学,把他父亲冯求是原来为学校的老虎灶劈柴,后来他又为老虎灶劈柴的斧子掂了出来,对着树干挺拔、树冠葱茏的梧桐树砍了去!

    冯举旗砍树的举动,弄得大家都惊愕住了,大气不出,小气不喘,恭呆呆看着他,一斧沉闷,一斧脆亮地砍着梧桐树,砍飞起来的树屑,白蜡蜡溅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然后又落下来,埋在冯举旗的脚下,让人看去,惨白惨白,不忍卒睹。

    眼睛!那双刻在梧桐树上不死的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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