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省城再看望一下王晓莉。随着66医院的撤编，王晓莉的处境也发生了变化，中心医院急切地要将她交给地方，但办妥手续后，竟没有一家地方医院愿意接收这个曾经挽救过一个师级单位脸面的可怜女孩，她的父母只好将她抬回家里。蜚语流言，兔死狗烹，所有的光芒瞬间黯淡，那篇曾经催人泪下的《青春浩气》也变成了人们嘲讽和唾弃的垃圾。
费了很大劲，才打听到王晓莉家的住址，是钢铁厂职工家属区一间狭小的平房。王晓莉的父母迎接了我，两位老人衰色暮气，甚至有点猥琐，两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焦虑和悲伤。母亲很瘦，脸上的肌肉松松垮垮，皱褶满布，而父亲那只空空的袖筒像一面败阵上的破旗。我通告了身份，谦卑立即挂满两位老人的脸颊。王晓莉静静地躺在紧里面的那间小卧室里，我走进去，看见她紧闭着眼，脸色苍白料峭，令人不安。液体安静地滴着，那是唯一能够维持她生命的东西。我想说点什么，喉间却泛起阵阵酸楚，竟没有吐出一个字。我从挎包里掏出一台小巧的录音机，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床头柜上，它是我来到省城后专门为王晓莉购置的，插上电，又从衣兜里掏出一盘盒带，里面反反复复只有一首歌，是我翻录的，那诡异的乐符，曾经引着静静躺在小卧室里的那个可怜女孩走入我的空间，最终又见证了和它的旋律一样既混乱又难堪的结局。我把音量放得很低，曾经觉得混乱不堪的旋律竟像跌泉一样开始萦绕在这间小屋：……天是个锅，周围是沙漠，你是口枯井可越深越美，这胸中的火，这身上的汗，才是真的太阳真的泉水……
我告诉两位老人，这是王晓莉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我相信她还在喜欢着，我希望有一天，它会将她的心唤醒。
而此刻，我无法让一种真相就此回避，一年来，我时时都渴望将真相还原，并为此奔波，但越靠近真相，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杀手，一个苍白的杀手。
一年前，工作组进驻66医院展开作风整顿的同时，分部宣传队也突然宣布解散，王晓莉必须回到66。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消息，对于王晓莉来说，她为此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打击无疑也是致命的，这注定她必须以一种极致的震耳发聩的方式来结束她的追梦之旅。那天从分部大招402房间里传出来的音乐不是《这儿的空间》，而是另一首叫做《解决》的快摇滚：我的天我的天新的问题，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一起要被你解决……伴着这痛快淋漓的歌词和撕心裂肺的旋律，王晓莉打开402房间的窗户，没有一丝犹豫，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她的全部梦想，以及心中仅存的一丝温度就这样随着她，从十多米高的空中一起坠落，一起破碎……
杜荷没有转业，也没有调回省城，而是继续留守在谷河，这多少令我感到意外。从省城回来后，我刻意留下来陪了她几天，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母亲。她笑着望着我，那神情很伤感惨淡。
“除了66，我又能去哪儿呢。”她说。
她的话把我的心都快碾碎了，我上前将她拥在怀里，告诉她我想继续陪她，继续回到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里。她偎着我，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喃喃说：“放心吧倪健，我不会像妈妈那样，把自己锁在盒子里活着。也许有一天我会想念你，那时候我一定会去找你，但是现在我只能留下来，我不想带着情绪上路，那样会让我更痛苦。”
说罢，杜荷款款挪开自己的身体，依然笑着，神情似乎坚定了许多。
“我想说，《我以我血荐轩辕》里的故事绝对不是杜撰的，全是真的。”我说，有些突兀。
“我相信！”半晌，她说，声音无比轻柔。
随即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笑了，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道别，从此我们将各奔天涯。
人去楼空，66医院一下子变得景象荒芜，像一座经年的古迹，和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遥相呼应。老K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在我离开的那一刻，他正在小花园里朗诵着一首散文诗：
……望着他们静静离去的背影
仿佛看到那颗饱经风霜的心
在牵绊着他们离别的脚步
他们对这片土地有着道不完的叮咛啊
那一瞬间，我们惜别的泪眼，
被最后一抹夕阳映印得彤红彤红……
老K似乎很动情，不觉间已经老泪纵横，我静静地立在一旁倾听着，直到他将这首散文诗朗诵到最后一个字。我觉得这首诗很好，好像专意为我送行。
2013年10月于广州福来居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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