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朵双生花-岁月是朵双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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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溪不知道,玉泉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金门大桥上,痴痴地看着太平洋。电话响了,是凌飞的,玉泉没有接,还是麻木地看着水面,她想起白先勇那篇《最后的贵族》,那个白俄罗斯的琴师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是的,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这里的水是会流到太平洋,然后一直流到京杭大运河,流到她小时候住过的叫玉泉路的那个地方——她就是因此得名。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名字,玉溪,玉也是取其珍贵,溪也是取其水吗?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凌飞,玉泉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使劲地一扔,手机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一头栽到太平洋里,没有一点声响。这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线联系了,现在,这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切断了。她觉得她把全部的感情都掏空了,她对世界的热情也随着手机的消失一点点熄灭,而她自己,也像一堆微弱的火苗,马上就要熄灭了。

    玉泉一直站在那,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不知道,她已经没有一点时间的概念了。她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桥下黑不见底的海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风吹着她的脸,她一激灵,突然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个玉坠,是一个玉制的小狗,还是她周岁的时候爸爸专门从昆明买的,是一块翡翠玉,妈妈在她出国之前给的她,“玉泉,戴着它,玉是可以辟邪的。”现在她知道原来玉溪也有一块。“玉泉,玉泉。”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突然就又流下了眼泪。

    “妈妈,妈妈。”她又一次想起妈妈,轻声地呼唤着,她从双肩包里取出他们一家三口几年前在金门大桥的合影,相片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笑。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和着眼泪。风好大,夜很冷,他们说“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果然如此。她再一次抬头看着金门大桥。她把书包扔在了地上,爬上了高高的栏杆,扶着栏杆,闭上了眼睛。

    “玉泉!玉泉!”她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定是想象中的声音。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但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不由又睁开了眼,看到了一个身影,个子不高,瘦瘦的,他朝着她没命地奔跑过来。“玉泉,玉泉!”他显然是看到了她,看到了高高地站在栏杆上的玉泉。那个人是凌飞。玉泉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他跑到了她的身边,“玉泉,玉泉!”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把你的手给我!”他有力地说。玉泉还在哭,身子在颤抖。她站在栏杆上,一只手扶着栏杆,摇摇晃晃的,像是墙头的一个花瓶,随时会摔下来。凌飞慢慢地走近她,“玉泉,玉泉。”他轻轻地说,玉泉的身子软软的,眼看着就要掉了下去,凌飞疾步上前,猛地一把捞住了她。她掉了下来,掉在了凌飞的怀里。她已经全身瘫软,开始大声地哭泣。她使劲地哭,使劲地哭,哭得肩胛骨都发疼。凌飞紧紧地抱着她,“玉泉,玉泉。”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的魂喊回来。

    玉溪回到纽约给凌飞发了一个微信,能见见玉泉吗?她和凌飞平常联系一点也不多。但是他是她所知道唯一能联系到玉泉的渠道。玉溪突然就非常想见见她——她的血脉相连的姐姐。她记得上次在凌飞家和玉泉不长的交谈。她是个比较内向的人,玉溪觉得倒是和她很像呢。凌飞的回信很含糊,再等等吧。玉溪有些失望,原来她并不是如她一样想见到她,又或者,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玉溪是几天后在回宿舍的路上碰到凌飞,他看起来行色匆匆。

    “Hi,”她向他打了个招呼,“我很想见见玉泉。”她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很想说,玉泉是她的姐姐,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她觉得很难启齿,便顿在了那里。

    “玉泉现在情况很不好。”凌飞神色很沉重,他看玉溪神情诧异,就把夏天金门大桥的事情跟玉溪说了。

    “她要自杀?”玉溪心里一紧,“不,你必须带我去见她,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你说什么?”凌飞吃了一惊。玉泉回来后情绪非常不稳定,什么也不肯说,每天只是沉默。玉溪也顾不了太多,就简略地把她和玉泉的身世简单地说了一下。

    “太不可思议了。”凌飞睁大了眼睛,“简直比电视剧还狗血。”他看了一眼玉溪,“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简直比电视剧还电视剧。”

    玉溪没有太计较他说话的口气,她只是想着玉泉。她喃喃地道,“不行,我必须见到她。必须,现在。”

    “我先回去跟玉泉说说吧。”凌飞皱了皱眉头,“我得先和她沟通一下。”

    玉泉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窗外。不过是一个星期,却像是过了一辈子,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她搞不清她是不是还在梦里,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她看到凌飞的笑脸。是的,凌飞,是凌飞救了她。凌飞那晚在硅谷的一个朋友家看球赛,没有听到玉泉的电话,等看到电话,拨过去,玉泉却不接,再打过去,居然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金门大桥,一看就是手机拍的。她不是在纽约吗?怎么会跑到金门桥?这么晚,她在那干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可怕的预感,他跳上车,没命地向金门桥一路狂奔。是上帝的旨意吧,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不敢想象他若是迟了一分钟,会是什么后果。

    玉泉开学前注册了两门课,但是她这种状况根本没法上课。凌飞问了学校,只要她的医生开个病假条,玉泉签了字,她就可以算病退,这样学籍可以保留,学生签证也不会有问题。可是玉泉像是要和这个世界彻底决裂,她不愿意在上面签字。凌飞犯了愁。

    “今天我碰到玉溪了。”那天下午凌飞去看玉泉,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玉泉听到“玉溪”两个字,猛地抬起头。

    “嗯,她说……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玉泉的神色有些冷,“我早就知道了。我爸爸上次来纽约的时候我发现的。我跟踪他去了纽约大学。”

    “太不可思议了。”凌飞有些目瞪口呆,“你们家的事情太神奇了。”

    “人生如戏。我们的人生比电影还要狗血。”玉泉冷笑了一声。

    “她想见见你。”

    “不必了。”玉泉冷冷道。

    凌飞只得把玉泉的原话告诉玉溪。

    “她一定很恨我吧。”玉溪神色黯然。

    “唉,你这见面的事倒是可以缓一缓,我现在着急她的学籍。”凌飞把玉泉不肯签字的事情跟玉溪说了。玉溪突然眼睛一亮,“也许我可以替她上课,替她考试。你们不是说我们两个长得像吗。那些老美的教授根本分辨不出来。”

    凌飞一拍手,这倒真的不失为一个办法,他知道有几个富二代自己不好好上学,考试就找枪手,“不过,有风险,真抓住了对你和玉泉都不好。再说,你自己不要上课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玉溪简短地回答。

    玉溪先跟自己系里管理学籍的人说自己要去高盛接着实习,这一期就不选课了。然后她给王展写了个email,说不再回高盛去做实习生了,还是多修课早点毕业。王展回的email很客气,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玉溪看了email,有些失望,失望他中规中矩的回信吗。她笑了,心里有一丝酸,高盛,王展,似乎就要变成过去式。这样也好,结束痛苦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迅速斩断痛苦之源。她有些感谢玉泉给了她一个契机。

    那个秋天,玉溪倒是在哥大待的时间多,她的专业是数学,玉泉的专业是经济学,这学期玉泉重新选了上一期没有通过的政府工业法规,另外还注册了一门微积分。政府工业法规偏文科,对玉溪这样母语是英语的孩子来说不是很难,微积分也还好。只是有几次老师喊她“Yu-Queen”,“Quan”在美国人嘴里就变成了“Queen”,她总是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叫“玉泉”,也就是叫她。在宿命的丛林里,她突然变成了玉泉,她有些唏嘘。

    有一次,上完课,她偷偷地溜到玉泉的宿舍。玉泉现在情况已经好了一些了,她坐在那看书,玉溪隔着门缝看着玉泉,这个和她流着相同的血的人,这个她现在正在扮演的角色,只是,她扮演的人却并不愿意和她见面。玉溪心里有些难过,她悄悄地下了楼,心里有几分失落,纽约的秋阳斜斜地照在楼前那棵枫树,树干上还挂着几片或红或黄的秋叶。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玉溪终于帮玉泉顶了一期的课,期考结束了。玉泉慢慢地也好了些,吃了安眠药也能睡得着觉了。那天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六点钟,打开邮件居然是成绩报告单。她的两门课都拿了A。这是怎么回事,她这几个月过得恍惚,根本没有多想上课的事情。她发了微信问了凌飞。“是玉溪替你上的课。她自己这一学期一门课都没修。”当她看到凌飞在微信上的回复时,心里像是突然给震了一下,她在桌子旁坐了好久,给凌飞回了个信,“我可以见见她吗?”

    玉溪马上打了个出租车向哥大飞奔而去,她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静静的哈德逊河,河水清冽,流向不知名的远方。她心里也像是有潮水一次次拍打过来,玉溪,玉泉,她们的名字里都有水,和哈德逊河一样,有很多很多的水,她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比水要浓几百倍几千倍的血。到了哥大,她穿过人群,穿过青草地,飞奔上楼。她敲开了玉泉的宿舍门。玉泉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的玉溪,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姐姐。”玉溪张开了双臂,她紧紧地抱着玉泉,眼泪含在眼眶里。她想起了《喜福会》最后一个镜头,女主角在母亲去世多年后终于找到因战乱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姐姐。玉溪看到了玉泉脖子上的玉坠,原来她也有一个类似的玉坠。“我们是一家人。”玉溪轻轻地说。

    “妹妹。”玉泉喃喃地说着这个还有些陌生的词语,眼睛也潮湿了,“是的,我们是一家人。”

    纽约冬天的天空很高,也很轻,却是有着青灰的底色,像是有马蹄莲在灰霭的天空里慢慢绽开,她们都闻到了清香,那清香里似乎还夹杂着岁月残留的一丝苦涩。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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