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日子走了。
石通伯把墓碑上的最后一个字錾好,停下了锤子,先是把两个粗糙得可以当砂纸用的手掌对起来拍拍,把飘落到手背、手腕上的石末子拍掉,随后去屁股后边的腰带上抽出了别在那儿的烟袋。火柴在暮色里红了一下,一股辛辣的烟味就在这摆满各式石板空旷寂寥的门前飘游开了。
丝丝,你的墓碑刻好了。
没想到你真会死在我的前头,由我来刻你的墓碑。
……石通哥,我日后死了,你也会给我刻一通墓碑吗?
瞎说吧你,你咋会死?
不是说世上的人都会死吗?
放心,死不敢去摸你!
我想也是,它要来,我就捉住它的爪子!咯咯咯……
唉……
那个活蹦乱跳扎个独辫满溢着朝气的身影,在这声叹息里退远了,那咯咯咯的笑声也飘融在了晚风里。
没想到你会真的死了。
我每天都刻墓碑,我刻了一辈子的墓碑,可我从来没想到会为你刻碑!
他把浑浊的目光放出去,停在自己刚刚刻成的墓碑上:
李氏讳丝丝之墓
夫冯大东
子冯一升冯二升冯三升
女冯秀枝冯秀叶恭立
辛未年清明
他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夫冯大东”几个字上。
冯大东!
丝丝死了你也还要做她的丈夫?
丝丝,难道到了那边你还是他的妻子?
不!
给丝丝刻墓碑的碑式是今儿清早冯大东写在纸上送来的。清明节快到了,石通伯原就估摸冯大东要来,他总不能不给死去的丝丝立一座碑吧?可一看见“夫冯大东”那几个字,他的心就又被刺得疼了起来:夫,夫,你冯大东还算个丈夫?你还有脸在碑上刻上“夫”?
……石通哥,人上吊死后,灵魂就不许再回家了!
你咋会想到那事?
我想上吊!
你瞎说些啥!疯了?
我受不了冯大东这个狗了!
哦!
骂,就是骂,他喝醉了骂,赌输了骂,饭做晚了他骂,没盐吃了他骂,给他脱鞋慢了他骂,日亲尻娘,我的五代祖宗他都骂遍了,我实在不愿听了。
这个畜生!可他是你丈夫,还是忍了吧。
是哪个王八蛋定下的规矩,让女人非要有个丈夫不可?
没有别的法子,忍吧……
也就是因为对冯大东的厌恶,他在挑选做墓碑的石料时,才特意选择了这块极易风化碎掉的石板。我要让“夫冯大东”几个字早早烂掉,你不配永远立在丝丝的坟头。当然,这种石板的易风化碎裂,不是一般人的眼睛所能看出的,只有像石通伯这类一辈子和石头打交道刻墓碑的人才会知道。
至多是几十年的光景吧,几十年之后,这座石碑就会碎裂倒掉,慢慢变成石粒变成土,到那时候,“夫冯大东”几个字就会像烟一样从丝丝的坟头飞走,丝丝就能彻底地摆脱冯大东这个丈夫了。
当石通伯在暮色里凝望着那块易碎的墓碑冥想着的时候,一个先前没有思虑到的问题突然跳进脑里:几十年后,当这座墓碑碎裂变粉时,人们再从墓前经过,不就不知道埋在墓中的是谁了?!
丝丝,这不又委屈了你?!
咋办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出去,在那烟缕就要融进暮色时,像突然有一根火柴在脑里擦燃,照亮了一个隐秘的角落,一个令他自己也吃惊的念头就放在那儿——
他急急地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站起得太急,他看见一团金星像蚊子一样从眼前飞过,待那团金星飞远之后,他开始到他门前的石料场上用双手摸索着一块块预备做墓碑的石板。他门前的空场挺大,空场上摆满了各种质地并被切割成多种尺寸的石板,这是从石料厂买来预备给人刻墓碑的。他在那些石板中摸索选择着,天光已经极其微弱了,靠眼睛已经不行,他只靠着一双摸过千百块石头的手,在众多的石板中最后选定了一块芝麻黑花岗岩石板。那石板有近三尺高,在幽暗里闪着鳞状光泽。他在那石板前站了一刹那,深深呼吸了一阵,而后,憋足了一股气,猛弯腰把那石板抱起了,一步一步地向门口挪去。
他把石板在门口放平,放下时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力量也在一天一天地被上天收走,一个从小以刻墓碑为生的人,如果有一天搬不动石板了,那可就真完了。他扶住门框喘息了一阵,而后进屋从锅灶上摸了两个凉馍和两棵葱,坐在门槛上吃了起来。吃完,喝了半碗竹壳暖瓶里半温半凉的水,就到窗台上摸了几样刻碑的工具出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懒散的星星们开始相继蹭出身子;近处的蒲山在星光下显出庞大黝黑的剪影;最早游来的几股夜风夹带了些寒气和麦田里的青苗味;喧闹了一天的村子静下来了,只有几只狗间或叫上一声两声;偶尔能听见一个男人的骂声,骂猪还是骂狗?
石通伯“啪”地擦亮了火柴,这次点着的不是烟锅而是一盏方形的三面木板只留一面漏光的怪样灯笼,这是石通伯家祖传的夜晚刻碑的照明工具。他把灯笼在那块花岗岩石板旁放下;而后摸出一把木尺,在石板上左右上下地量了一阵;接着开始用毛笔蘸了自己调拌的染料汁,在墓碑上写起字来。
刻碑都是先用笔把要刻的字在石板上写好,而后再用铁锤和錾子去刻。石通伯虽然一天学也没上过,但墓碑上的字却写得极是地道。这得益于他们祖传的练字方法——从五岁起,他必须每天照字贴在石板上写字,那些字总共才二百多个,是一个刻碑人必须掌握的常用字,字帖也是先祖们留传下来的,是几张几乎变黑的绵纸,小的时候,每当他提了笔在石板上练“之墓”“先公”“生于”“妣”“卒”“享年”“泣立”等字时,丝丝常会跑过来伏在一边看。
石通哥,你画的这是啥东西?
字。
画字干啥呀?
不会画字咋能给人刻墓碑呢?
教我画行吗?
你是女人家,女人家又不刻墓碑,学它有啥用呢?
石通哥,你画字和俺娘教俺画鞋样有些一样哩!
你教我画鞋样好吗?
你是男人家,男人家又不做鞋,学它有啥用呢?……
回忆使石通伯笑了,满脸的皱纹在灯光下一耸一耸的,像一张正从水中往上一提一提的网。
石板上的字写完了,他扔下笔,摸起了锤和錾。
他开始在灯光下去刻那第一个字:“娇”。
乒、乒、乒、乒,锤击錾的声响立时像风一样地向四周的黑暗里奔去。
……石通哥,你敲得真响!
响吗?你把耳朵捂起来。
这是你单独刻成的碑吗?
是的,爹说让我试试。
人死了为啥要刻墓碑呢?
好让后人知道坟里埋的是谁吧。
那我日后死了,你也给我刻通碑行吗?
瞎说吧你……
丝丝,我这就在给你刻哩,我用的是最好的芝麻黑花岗岩石板,几千年也不会坏的,我要让看见过这座碑的后人,都知道你是谁……
星星越来越稠:几抹云像阳光下的雪,正在缓慢化掉,夜空变得更加明亮了,一只不知是迷路还是有急事飞过的夜鸟,在空中发一声叫,惊得石通伯抬起了脸。
他放下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第一个字刻好了,他低下头去刻第二个字“妻”。
“妻”这个字笔画密,刻起来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会使笔画连在一处。
……石通哥,你刻的这是个啥字?
妻。
妻是啥子?
女人。
女人?女人都是妻?
出了阁的女人才叫妻,得坐过花轿。
那咱村里怎么没有妻?
咱们村里叫老婆,王老三的老婆,就是王老三的妻。
噢,老婆就是妻,那我日后要当了你的老婆,就也是你的妻了?
瞎说吧你,你咋能会当我的老婆?
咋不能呢?当谁的老婆不就是愿给谁洗衣做饭吗?我愿给你洗衣做饭,当你的老婆咋不能呢?
那得要经过媒婆。
媒婆?
就是五奶呀!没见她整日这家跑到那家,那都是在给人说老婆哩。
那咱们就也去找她。
还得你爹娘愿意。
我爹娘……
“石通叔,还在熬夜哪?”一个粗嘎的声音突然传来,正在空场锤击錾的石通伯一惊,手中的锤险些掉地,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到他这个位于村边边上的家门前,他慌忙一屁股坐在正刻的石碑上,遮住了刚刻好的“娇妻”两个字。“谁呀?”他的声音露出些惊慌。
“我,青谷。小三子后晌放羊,弄丢了一只,我到西坡找,到这会儿也没找到。”
“哦,是青谷。”石通伯的声音平稳了,“吸袋烟吧,羊兴许卧到哪个沟坎里睡了。”
石通伯伸长胳膊把自己的烟袋朝青谷递过去,他到底也没抬屁股,他害怕青谷看见“娇妻”两个字,青谷看见了肯定要问:娇妻是谁?谁的娇妻?石通伯不愿有这个话题。
“日他娘,找羊累得半死,过日子真难。”光头的青谷边吐着烟圈边发着感叹,“有时辰就想,人反正早晚是个死,早死了不是早好?”
“瞎说吧你,三四十岁的人就想到死了?”
“你这又是给谁在刻碑?”
“西庄的汪家,快清明了,忙。”石通伯说了瞎话。
“石通叔,你老这么些年,刻的墓碑怕有几千通了吧?”
“得上万数了,四乡八村的都来让刻。”石通伯答着,眼前就晃过了树林似的墓碑,那些墓碑的上边,都站着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低,有官有民,有商有绅。
“上天也真是奇怪,咋就让人只活几十年就死了呢?”
“上天也只有用这个法子了,你想,人们瞧着这世上热闹,都想来看看,就只有轮流着来了,来一批,死一批;死一批,再来一批。”石通伯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冯大东让为丝丝刻的那个碑。我和丝丝是一批的,我比她只大几岁,应该是一批的……
“石通叔,我回了,你老也别熬得太久,钱挣不完哪。”青谷说罢,搕搕烟锅,起身拍拍屁股,向黑暗里走去。
“慢走着你。”石通伯又摸起了锤。
现在该錾“李”字了。
要不是这次刻墓碑,石通伯差不多都忘记丝丝姓啥了,尽管是邻居,可因为小时候见她,总是叫她“丝妮”;大了,叫她“丝妹子”;后来叫她大东家的;再后来,又叫“他婶子”,所以就把她的姓给扔在了脑后,那天冯大东拿来那个碑式,他开始看到那个“李”,还愣了一刹那,一刹那之后才算记起,丝丝是姓李的。
丝丝叫他,也从不加姓叫刘大哥,而是一直叫“石通哥”,从小到大一直到她死前,她仍是这样叫的,每次听到她这样叫,他心里就有一股吃了黑皮甘蔗的感觉,心里好受极了。
……石通哥,大热天的,不歇歇晌就又刻!
活儿多,早晚也得干。
就你一个人,大叔哩?
去大同庄了,那边有人刻了碑,钱欠着,俺爹去收。
你錾出的石屑屑可真多,乱飞。
可不是,小心打着你,迷了你的眼。
哎哟!
咋着了,打了你?
石屑屑崩到我的嘴唇上了,好疼好疼,快来看流血了没?!
没,没流血。
可是好疼!
那咋办哩?
俺听说,人哪处受了伤,让外人用舌头舔舔就能疼得轻些,你快伸出舌头给俺舔舔。
舔吗?
舔呀!
可我害怕,要是外人看见了,该说我在亲你哩。
哎哟,我疼得这样,你还在说这话!
好,好,俺舔,是哪个唇?
下边的这个。
行吗,这样舔行吗?疼得轻些了?
有点轻,再舔!
还疼吗?
上边的这个也有些疼。
好些了吧?
我的嘴唇有啥子味道吗?
甜。
甜?
还有点香。
香?
还软和。
你舔的时候心里咋想?
乱。
咋乱?
像一窝子蚂蚁放在了心上,他们乱爬,好痒。
还有?
美。
咋着美?
像吃了西瓜那样,也不全像,反正是心里舒坦。
呆瓜!
嗯?
你是个呆瓜!
嗯?
你真是个呆瓜!……
“扑”的一声,石通伯砸滑了锤。一股钝疼由手脖那儿向胳膊上传,可他的脸上却分明浮着笑意。
夜在不觉中又向深处沉了一截,凉气漫上来,好凉。
石通伯向手脖上被砸疼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揉了揉,又抡起了锤。
……石通哥,还在刻?没去看夏家的新郎新娘拜天地?
没,爹说活儿多。
新郎、新娘跪下时,头碰到了一起。
是吗?
入洞房时,新娘的脚绊着了门槛,趔趄了几步,险些趴地上。
真的?
日后我当新娘时,保准不会出这事。
你当谁的新娘?
还能是谁呀?狗的!
狗?
和你一样高一样壮的狗!
嘿嘿。
笑,光知道笑!还不快让你爹找媒婆五奶去俺家说呀!
我心里总是怕。
怕啥子?
怕你爹娘看不中我,我脸黑。
脸黑心不黑就行。
我的眼小。
要那样大做啥?能看见做活不是瞎子就中。
我的一颗门牙有点往外龇。
龇了好啃西瓜,咯咯咯。
你又笑。
我就是笑!笑你个胆小鬼,前怕狼后怕虎,就不怕别的人把我接走当他的老婆?
别的人?
比如冯大东。
冯大东?
冯大东已托了三叔去我家找我爹娘说,他喜欢我。
真的?
还会假!
那我……
你得快点!
我总是怕……
该刻“丝”字了,石通伯至今也不明白,丝丝的爹娘为啥要给她起名为“丝丝”,是因为丝丝落地时正收丝瓜?是因为丝丝的发丝长得好?还是因为丝丝小时候爱吃萝卜丝、豆腐丝?为这事他问过丝丝,可丝丝也摇头说不明白。
不过丝丝的发丝也真是又长又亮,每次她在河边用皂荚洗了头回来,齐腰长的发丝披散开来,简直就像披了一匹乌亮的缎子。
……石通哥,你过来帮俺梳梳头发。
咋着梳?
这样拿住木梳,从上往下梳。
梳子齿上挂掉两根头发。
掉就掉呗,掉头发是常事。
你疼不?
不疼。
俺害怕梳疼了你。
我有那样娇气,梳头就梳疼了?
你的头发真厚实!
有掉光的一天。
瞎说吧你。
你是非要等我老得头发都掉光了再去找五奶说媒不可?
已经去找过五奶了。
找过了,我咋不知道?
前天后晌,我爹拿个羊腿去找了五奶,五奶后来就去了你家,五奶昨日一大早给回了话。
噢,咋说?
五奶说你爹不愿意,你爹说石通家没啥积蓄,房子就三间;他族里人丁也不旺;干的那个活儿也不吉利,刻墓碑,好像盼着人死的样儿;再说也提得晚了,冯大东提得早。
哦?他们对我封口封得可真紧,我一点点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爹一直没去找五奶哩。
五奶说,你爹讲他喜欢冯大东,说冯大东懂礼数,光黄酒就已送去了三缸,说再过几天就要为你们换八字,喝订婚酒。
那不行!我不愿意冯大东,我看不惯他那个猴样儿,要我一辈子去给他洗衣做饭?没门儿!
可你爹愿呀!
他愿是他,我是我!
那怕不行吧,你是他闺女。
你甭替我爹说话,你只说说你咋想的吧!
我能咋想?气呗。
只是气?
还能有啥法子!你爹不愿我还能咋着他!
法子总是有!
啥?
想想!
真是想不出。
有时候你想吃面条,可你爹偏给你做了苞谷糁粥,你咋办?
吃呗,还能把粥倒掉?
那我们两个这事,你要像你爹做饭那样,把粥做好不就行了?
咋做?
想想。
不敢想。
我要叫你想哩?你过来,把衣服脱掉,明儿个你径直去见我爹,就说已经跟我睡过了。
不,不,不,你瞎说吧你,快松手,那样子去说你爹还不把我打死!
他敢把你打死?!
打不死也丢人呀,四乡里还不立即传开,说我坏?
噢,你怕丢人哪!
我当然……
刘石通,原来你怕丢人哪,我不怕你倒怕了!你这只狗!
你听我说……
滚开!
听我说
滚!……
唉,石通伯叹口气,又扬锤朝錾上打下去……
下一个字也是“丝”。
丝丝,我知道从那之后你就一直在生我的气,你有好长好长时间都不再来我家门前,我心里想你想得要死,可又不敢去见你,总怕你爹看见骂我坏货,说我死缠你,直到那天夜里你又来——
……谁?
你那嗓子咋不再高点?!
哦,是丝妹子。
你爹呢?
去村里办事了。
晓得我啥时候要去冯家了吧?
听我爹说了,十四,双日子。
你咋想?
我日他冯大东的祖宗,他仗着他家有钱,占了先。
就骂他几句?
那我还能咋!我一个刻墓碑的,能有……
还剩一个法子了!
啥?
跑!
跑?
咱俩跑!一起跑,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山旮旯里,咱俩就在那儿过一辈子!
那咋行?
咋不行?
村里人不都要指脊梁骂我,说我拐走好人家姑娘?
你还管那么多?
还有,我一走,我爹咋办?他已经老了,谁来照看他?再说,这刻墓碑,祖传的活儿丢下也……
好,刘石通,你就刻你的墓碑吧!你这个狗东西,我瞎了眼,偏偏会看上了你!
丝妹子。
别碰我……
一股旋风呼地过来,卷起了石通伯刚刚凿出的那些石末末,向夜空里飞去,旋风走远后,剩下的仍是静。
莫不是丝丝回来了?丝丝,是你吧?你看见我在这儿给你刻碑,就回来看看?我爹说过,旋风都是从墓地里刮起来的,旋风是死人的魂灵走路的方式。
石通伯停下锤,向旋风远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刘石通你过来!
丝妹子,有事?
我明天就要去冯家了。
俺晓得。
我真想死啊!
瞎说吧你,这婚事兴许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就在前天,翠嫂告诉我,冯大东还在北庄的黄家女人处混,被人家男人抓住打了一顿。
这个东西,快当丈夫了还……
我决不给他!
不给他啥?
我当姑娘的干净身子!他想得也只能得个让人已经睡过的女人!
丝丝,你……
你过来!
别,别。
你不想要?不要我可要去随便送人了!
丝丝,我……
过来!
我……
“之”“墓”两个字刻好的时候,半夜已过了,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夜雾随风漫来,烟一样地围住了石通伯。他歇下锤吸烟,眼望着那湿漉漉的翻滚着的雾。倏忽间他仿佛在那雾气之中看到了丝丝的脸。
他婶子,你过来坐。
还刻?
你那脸上是咋了,那么长一道伤?
还能咋,冯大东打的。
他敢打?
打还是轻的,嫌我给他生的儿子少,才三个。
这个猪,他想要多少?
八个,最少七个,喝醉时他翻来覆去唱:七狼八虎闯幽州。
这个猪!
差不多夜夜折腾我,来了月经也要干,弄得我满肚子满腿是血。
哦,老天哪。
还嫌我干活不上劲,挣钱少,供不上他去赌、去喝,屋里有三个钱,只要你藏不好,他敢把两个钱送到赌场上,一个钱送到酒馆里。
噢,这只猪!给,拿住,这是几个立碑人送来的一点钱,你拿回去!
我只拿几个称盐的钱,余下的你装起来,你有多少也贴补不起的,那家是个无底洞。
咋着办哩,这日子?
还能咋着办?离了婚跟你,你也没胆量要我,再说,娃子一堆了,如今让我走,我也硬不下心来,凑合着过呗。八成是上辈子我欠了冯家的债,让我这辈子来还哩。还呗,反正我就这百十斤肉,啥时候让冯大东榨干了,也就完事了。
他婶子,你太苦……
我琢磨着,这日子就像一个锅灶,把人放进去,文火熬着,熬呀熬呀,一直把你身上的肉、油、头发都熬光了,熬得剩下了一副骨架,再倒到地上。
他婶子,你有啥难时,记着叫娃子们过来说一声。
算了,咱俩见面越少越好,冯大东的醋心大着哩,他可以去跟别的女人睡,我要跟哪个男人说话多了都不行,天天夜里上床后爬到我身上闻,看有没有野男人的味,他要见我和你见面多了,会跟你抡刀子的。
这只猪!
有时候也想,你恋我恋了这多少年了,我该常找机会过来,让你在我身上也过一阵子瘾,可后来想想,有风险倒不说,让冯大东弄脏了的身子,再给你,有点太辱没你了……
丝丝……
该刻“夫”了,这个“夫”字好刻,可一个男人要想做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夫,可真真难啊!
锤又响了,石屑重又像蝗虫一样飞起来,在寂静的夜气里向远处跳。
……石通哥,还在刻!
他婶子,你快坐,听说你昨儿去了一趟医院!
嗐,是肝病,已经弄清了。
咋就会得了这病呢?
我清楚得很,是气的。我气了一辈子,肝还能不出毛病?
老天,吃啥药能好?
啥药我也不想吃。
吃吧,算我求你,我去给你买药。
别,别碰我的嘴唇,大夫说这病传染,从今往后我俩连亲嘴也不能了。
那就不亲了。
石通哥,我差不多啥都不能给你了,嘴不能亲,下身这东西又让冯大东弄脏了,我不愿给你。你一个单身男人,我知道有打熬不住的时候,你的心真要是动了,你就来捏弄捏弄我这俩奶子吧,这兴许能去去火,来吧,还害羞?
别、别解扣子,看冻了你。
你看,这奶子也不如先前了,一点也不硬实,稀软,像布袋,这是几个孩子用嘴吸的,你捏摸捏摸吧,还能不能起点作用?能?不能?你要想噙就噙吧,我晓得你有这嗜好,把嘴伸过来,噙住吧,我只有这个能给你了。
丝丝……
石通哥,闲的时候,动手也给我刻个墓碑吧,我看是到刻的时候了。
瞎说吧你。
刻吧,答应我……
鸡叫头遍的时候,一通花岗岩墓碑立在了石通伯面前,他提着那盏方形的防风灯笼,最后一遍审视自己刻好的那些字:
娇妻李丝丝之墓
夫刘石通泣立
辛未年清明
丝丝,我要把这个墓碑悄悄深埋进你墓前的土里,不让一个人知道,冯大东可以把他以丈夫名义为你立的那个碑竖在这个碑的上头,但要不了几十年,他那个碑就碎了,烂了,那时留下的,就只是我这个碑了,后人们只要看见这个碑,就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
他仿佛看见有几十个人在挖掘一座古墓,棺板揭开的时候,他听见一个人在说:从骨殖上看,这是一座女子独葬墓,女子身份和死亡年代一时无法判定。在这当儿,另一个人在墓前高叫:这儿有一通墓碑!看,碑上的字清清楚楚:
娇妻李丝丝之墓
夫刘石通泣立
辛未年清明
这墓中的女人是一个名叫刘石通的男人的妻子!
妻子,丝丝,你是我的妻子了!
一抹舒心的微笑,在最早到来的一缕晨光里,爬上了石通伯的眉梢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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