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爱情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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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辑选收的是卡夫卡先后给两位“经典”情人的情书的一部分。卡夫卡的第一个未婚妻菲莉斯·鲍威尔,于1912年8月结识,1914年5月订婚,7月解约;1917年7月第二次订婚,同年9月再次解约。长达五年之久的恋爱、婚姻纠葛终于以失败告终。在这过程中,卡夫卡先后给女方写了五百一十七封信,汇集着他多年的幸福与痛苦。晚年他跌入了与少妇密伦娜的爱河,情感之热烈可以说超过了初恋。这段爱情虽只持续了半年,但它留下了一批价值极高的美文,成为卡夫卡爱情的绝唱。

    致菲莉斯·鲍威尔

    一

    尊敬的小姐!

    今天度过了一个多么清醒的不眠之夜啊!直到夜将结束之际,在那最后两个小时中,才蜷成一团,睡了一个强制的、自以为是睡眠的觉。这一觉中,梦还根本不成其为梦,而睡眠根本不成其为睡眠。而接下来我还在门外与一个肉铺伙计扛着的木筐撞了个满怀,现在我还感到木头留在左眼上方的疼痛。

    经过这么一个准备阶段,我自然不会处于精力充沛的状态,不会有足够的力量去克服那些阻挡我给您写信的困难,这些困难昨夜不断以新的面目出现在我的头脑中。这些困难并不是,我想写的东西写不出来;那是些最普遍的东西,但它们是那么多,以至我无论就时间还是空间而言都无法安顿它们,有时出于这种认识(这种现象当然只发生在夜间)我真想把一切撂下,什么也不写了,觉得与其在写下的文字中,还不如在未写的东西中走向末路。

    弗兰茨·K

    1912年10月24日

    二

    亲爱的菲莉斯小姐!

    至少这一次您可不要为这样称呼您而不高兴,因为您已经多次要求我写一下我的生活方式,而如果我要这么做,就不得不涉及一些对于我来说也许是难于启齿的事情,倘若我面对的是一位“仁慈的小姐”,这类事情就几乎说不出口。再说这个新称呼还不至于那么坏,否则我在想出它来时就不会产生一种余味缠绵的、颇大的满足感了。

    我的生活在根本上无论现在或过去,历来由写作的尝试所构成,而多半是失败的尝试。倘若我不写,我便等于是瘫在了地上,只有被清扫掉的份。我的力量小得可怜,假如我没有明显地察觉到这一点,它自己也会暴露出来。所以我在各方面萎缩,到处都得有所舍弃,旨在保持勉强够用的力量来服务于看来是我主要目标的事业。如果我自己不这么做(我的上帝!就连这个星期五在办公室值班时也没有片刻安宁,而是接待一个接一个的来人,就像一个小地狱敞开了门),而想要越过自己,我会被自己逼回去,受到伤害,受到羞辱,一蹶不振。但恰恰是一时使我感到不幸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在我心中产生信任感,我开始相信,总有一个地方,很难确定在哪里,一定有一颗吉祥的星星,在它的照耀下人们可以生存下去。有一次我给自己具体地开列了一份清单,列出我为写作牺牲了些什么,换言之,只有这么解释,因写作所遭受的损失才是可以忍受的。

    确实如此,像我这么瘦,而我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瘦的(这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因为我已经常出入疗养院),同样,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用于写作的,丝毫没有多余的东西,即使就褒意而言也没有丝毫多余的东西。如果存在一种更高的力量,它想要利用我,或正在利用着我,那么我将作为一种至少明显地被加工过的工具捏在它的手中;如果没有这么一种力量,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是,会突然间被抛弃在一片可怕的空旷之中。

    现在对您的思念丰富了我的生活,醒着时几乎没有一刻钟我不曾想过您。在许多个一刻钟内,我别的什么也不干。但即便这件事也与我的写作有所关联,只有写作的波浪在左右着我,当然,在黯淡的写作时间内,我从来没有勇气向您求助。这是非常真实的坦白,同样真实的是:从那天晚上以来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的胸口有个洞,风从那里自由自在地穿进穿出,最后,一天晚上我在床上回忆起一则《圣经》故事,从而证实了那种感觉是必然的,同时证实了那个《圣经》故事是真实的。尽管我以前一直以为,正是在写作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您;但最近我却惊讶地发现,您同我的写作竟然有着亲如手足的关系。在我写下的一小段文章中,除了别的内容以外,显示出与您和您的来信的如下关系:有人得到别人送的一块巧克力。接着写到此人上班时间内的一些小插曲,接着打了个电话。最后某人强迫另一人去睡觉,并威胁说,如果他不听话,就径直把他送到他的房间里去。这些无非是源于对您的母亲因您在办公室待得太久而发火一事的回忆。——这些段落是我特别喜爱的,我把您放在里边,而您却没有感觉到,您也不必反抗。即使您有朝一日读到这类文章,也一定会忽略这些细节的。然而您可以相信,您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也许都不可能比在这里更满不在乎地让人抓在手心里。

    我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为写作设置的。如果它发生变化,那么无非是为了尽可能更适合于写作。因为时间是短暂的,力量是弱小的,办公室是灾祸,住处是那么喧闹,假如一种美满而道路笔直的生活不能实现,那就必须凭本事狭处求生,我对我能够将这种本事成功地用于安排时间是满意的。但这种满意与那永恒的不幸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每一阵疲乏都会在写下的东西中毫发毕现,而本来想要表达的意思远远达不到这般清晰;近一个半月来我的时间安排如下(这几天由于难以忍受的虚构而有所打乱):八点到两点或两点二十分在办公室,午饭吃到三点或三点半,紧接着上床睡觉(多半仅仅是睡觉的尝试。有一周之久我在这段睡眠中老是看到门的内哥罗人,他们复杂的服装的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映现在我面前,清楚得令人倒足胃口,令人头疼),躺到七点半,然后做十分钟操,赤身裸体地在床前做,然后一个人或同马克斯或再加上一个朋友散一小时步,然后在家里吃晚饭(我有三个妹妹,一个结婚了,一个订婚了,单身的那个与我最亲近,当然这并不说明我不爱那两个),然后在十点半(经常甚至是十一点半)坐下来写信,根据精力、兴致和运气的不同分别坚持到一、二、三点,又一次甚至达清晨六点,然后又做操,就像上面说的那样,不同的仅是这回尽可能地放松,洗脸,多半带着轻微的心疼和腹部肌肉的抽搐上床,然后千方百计入睡,这意味着,做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不可能一边睡觉(这位先生甚至要求一种无梦的睡眠),一边想着他的创作,同时还想对那肯定无法决断的问题作出肯定的解答:明天是否会收到您的来信,什么时候能收到。于是这个夜晚便由两部分组成:醒着的一部分和失眠的一部分,如果我要把有关情况详尽地告诉您而您也想听,那么我的叙述会无穷无尽的。这样,早晨我勉强还能用力量的最后残余来开始工作,便不是天方夜谭了。不久以前,在我去我的打字员那儿必经的那条走廊里放着一个担架,是用来搬运卷宗和印刷品的,每当我从它旁边走过,我总觉得它最适用于我,它在等待着我。

    认真说来,我不能忘了,我不仅是个公务员,而且还是个工厂主。也就是说,我的妹夫有个石棉工厂。我(当然仅仅通过我父亲的一笔投资)是股东,并已登记在册;这家工厂已经给我带来了足够的烦恼和忧虑,但我现在不想多谈这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我尽可能地置它于不顾(也就是说,我不参加我那实际上也不起作用的合作),在这一点上我基本上是成功的。

    写了半天,我却仍然谈得很少,根本没有提问;现在却又必须结束了。但是没有任何答复,更肯定的是没有任何问题是会消失的。当然,有一种魔法,两个人可以用它在互不见面、互不交谈的情况下得知对方的大多数过去情况,不必把一切都写下来,一下子就能成功。但这种方法已经是一种通神的方法(尽管表面上看不出这一点),接近这种方法虽然从不会毫无收获;但更可以断定的是从不会毫无惩罚。所以我不说出它来,因为它最好由您猜出。它简短极了,一如所有的咒语。

    祝您康乐,请允许我通过长时间吻您的手给这个祝愿盖上印章。

    弗兰茨·K

    1912年11月1日

    三

    亲爱的小姐:

    看来我并没有失去您。我真的以为肯定失去您了。您那封信说我的一封信对你很陌生,这使我惊恐万状。我在其中看到一个诅咒在无意间、但因此而更有决定意义地得到了证实,我本以为近来我至少基本上避开了这个诅咒,但现在我又挨了最后一击,掉入了它的深渊之中。我手足无措,不知给您写什么好,星期六的那两封信从一端到另一端全是作假,唯有我认为一切都已结束的看法是真实的。——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正好在我写下这句话时,我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哭着走了进来(她正要到店里去,她全天都在店里,三十年如一日),抚摸着我,问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我在饭桌旁一语不发(可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如此,因为我必须集中思想),还有其他许多问题。可怜的母亲!但我非常聪明地安慰了她,吻了她,直到她喜笑颜开,甚至还使她瞪着泪水半涸的眼睛,相当激烈地为我不吃午后点心(其实我已多年不吃)而冲着我嚷嚷,我也知道(她不知道我知道此事,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事后知道了此事)这种为我的极度担忧从何而来。不过这事以后再告诉你。

    我又面临这种情况,由于我有那么多事要对您说,简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尽管如此,我把最近这三天看成是随时准备爆发不幸的可能性的前兆,在工作日的不安宁状态中;我将再也不给您写长信。您必须同意,不要生气,也不要责备我。因为您看,按我现在的情绪,不管是否符合您的意志,我恨不得跪倒在您面前,为您献出一切,在我身上没有任何人占有一席之地,但我不愿(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受罚)再读到那封信中的那种评语。从现在起我将只给您写短信,但并不仅仅为这个原因,还因为我想为我的长篇小说用尽最后一口气;它也属于您,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它能向您更清楚地展示我心中的好的方面,比最漫长的人生中最冗长的信的指导性语言要清楚得多。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好像要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为了暂时给您个概念,我权称它为《销声匿迹的人》,事情完全发生在美利坚合众国。目前完成了五章,第六章也已快完成。各章的题目是:Ⅰ、《司炉》;Ⅱ、《舅舅》;Ⅲ、《纽约近郊乡居》;Ⅳ、《前往拉姆塞斯》,Ⅴ、《奥克西登塔尔旅馆》;VI《鲁滨逊的情形》。——我写下这些题目,好像看着它们就能想象内容似的,这当然不可能,但我想把题目先保存在您那儿,直到能把内容拿给您看时为止。经过了十五年仅仅偶尔有所间断的痛苦磨难,这是我的第一部较大的作品?我沉浸在作品里面感到了安全。它必须写完,您一定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想借您的祝福,把用来给您写表达不准确的、漏洞百出的、不谨慎的、危险的信件的小段时间转用于那部作品的创作,在这方面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不管来自何处)都平静了下来,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您同意吗?您允许我待在尽管有这些好处,但毕竟是可怕的孤独状态之中吗?最亲爱的小姐,但愿我现在已经让您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某种东西。

    1912年11月11日

    四

    最亲爱的,今天我在我的写作开始前给你写信,以免我总感到让你干等着,这样也使你不再是在我对面,而是在我一边,这样我也可以更心安理得地写我的东西,因为,我向你透露,几天来我写得很少,几乎什么都没写,你使我魂不守舍,牵我万般情思。

    那两本书也许根本不会按时到达你的手中,这两本书一本是为你的眼睛,一本是为你的心准备的。第一本虽然很美,但确实有点是随意的、偶然的选择;有许多书可以排在它的前面给你;但它将表示,在我们之间已经达到连随意行事也是允许的程度,因为随意的也会变成必然的。然而《情感教育》却是一本多少年来一直使我感到亲近的书,达到这种亲切程度的人顶多也不过二三个而已;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打开它,它就使我震惊,使我欲罢不能,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位作家的精神上的孩子,即使是个可怜的、愚钝的孩子。请马上来信告诉我,你能否读法语读物。如果能,你还将得到一个新的法语版本。你就说会法语吧,即使不是真的,因为这个法语版本漂亮极了。

    恰恰是我不能为你的生日(它同你母亲的生日在同一天,你是这样直接地延续着她的生命吗?)表示任何祝愿,因为尽管我很可能有急不可待的对你的祝愿,但它们会同时与我作对的,所以我不能说出口;我说得出口的也许只有自私自利。为了使我(而这是必须做到的)能绝对闭嘴,不说出任何祝愿,请允许我,仅仅在感觉上,仅此一次,吻你亲爱的嘴。

    弗兰茨

    1912年11月15日晚11点半

    五

    最亲爱的,我的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啊!夜已很深,我把我的小故事撂在一边。为了它我已经两个晚上什么事都没干,而它已开始悄悄地生长成为一篇较大的故事。你要我寄给你阅读,我怎么能这么做呢?即使在它完成之后恐怕也还不行呢。写得相当潦草,难以卒读。也许这不至于成为障碍,因为我至今确实不曾以美丽整洁的书写惯坏你。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愿把它寄给你读;我要朗读给你听。如果能给你念这个故事,该多好啊。不错,念给你听是美好的,同时必须握住你的手,因为这篇故事有点可怕。它叫《变形记》,会使你感到非常害怕,而你也许会为整个故事表示感谢,因为遗憾的是,每天通过我的信件都在使你感到害怕。最亲爱的,让我们从这张比较好的信纸开始,过一种比较好的生活吧。我恰好在这时发现,写上一个句子时,我笔直地仰视上方,仿佛你在上面似的。假如你不是在上面(可惜事实如此),而是在下面低处,在我们身边该多好。这确实是个深渊,你不必自欺欺人。从现在开始,我们越是平静地相互写信——愿上帝成全我们——你对这点就会看得越清楚。但你如果置之不顾,而仍然留在我身边该多好!也许是安宁和力量决定你留在那边,而悲哀的不安和孱弱在这边请求着。

    现在我的心情太阴暗了,也许根本不该给你写信。我的小故事的主人公今天过得非常不好,而这只不过是他现在日益严重的不幸的最后一个梯级。我又怎么会特别快乐呢?但如果我的信即使只是作为一个榜样,能表明你不必把写给我的最短的字条撕掉,那么这封信就是一封好的、重要的信。此外,你不要以为我一直是这么忧伤的,我并非如此,在到达一个点之前我至少丝毫没有可抱怨之处,一切在那无先例的黑点之前都可能变得好而美,甚至托你的福变得辉煌。星期天,我若有时间和能力,我将好好向你倾诉一番,届时你可将双手放在膝上欣赏这份厚礼。最亲爱的,现在却是该上床的时候了,但愿你能获得一个美好的星期天,而我获得你的一些思想。

    弗兰茨

    1912年11月23日

    六

    最亲爱的!这确是一个格外恶心的故事,现在我又将它搁置一边了;以求通过对你的思念换取一点休憩。它现在已经稍稍过半,一般说来我对它也并非不满,然而其恶心程度是无底的;而这样的东西,你看见吗,是从这么一颗心中跑出来的,而你就住在这颗心里,不得不将就地住着。别为此悲伤,因为,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写得越多,我自身越解放,我对于你来说也许就更纯洁、更般配。但是当然还有许多东西可以从我肚子里掏出来。做这么一笔特别给人以快感的买卖,夜根本就不够长。

    1912年11月24日

    七

    别再在晚上写信了,把夜里写的权利让给我吧,让我保留产生对夜间工作自豪感的小小的可能性,这是我在你面前唯一拥有的自豪感,没有它,我在你面前只有俯首帖耳的份了,而这样你也不会喜欢的。稍等一会儿,为了证明夜间工作到处(包括在中国)都是男人的事,我要从书籍中(在隔壁房间)去拿一本书来,为你抄录一首短小的中国诗。拿来了(我父亲同我的外甥制造了多么大的噪声!):它出于诗人袁子才之手,我这里找到一段对他的介绍:“才华横溢,早熟,仕途亨通。无论作为人还是艺术家,他都表现得极其博学多才。”为了读懂这首诗,有必要读一下这段注解:有钱的中国人在上床睡觉前都要用香水喷洒卧具。这首诗放在这里也许稍稍有点儿不合时宜,但它以许多美感取代了礼节。终于可以开始读它了。

    寒夜

    寒夜读书忘却眠,

    锦衾香尽炉无烟。

    美人含怒夺灯去,

    问郎知是几更天?

    这是一首值得回味的诗……

    1912年11月24日,星期天午饭后

    八

    最亲爱的,今天我为我的小故事写的甚至不如昨天多,现在我必须将它撂下了。由于该死的克拉茨奥厄之行的干扰,我不得不让它休息个一两天。我感到很遗憾,我还得花三四个晚上来写它,这么做但愿不会给这个故事带来过于严重的后果。我说的过于严重的后果,是因为这篇故事可惜已深受我的工作方法之害;这么一个故事必须一气呵成,顶多分两次各十个小时。这样它才能保持自然的气流和风暴。上星期它在我的脑海中便是如此,但我没有两次各十小时的时间。由于最佳条件不存在,那么便只能创造尽可能好的条件。但是可惜我不能将它念给你听,可惜,可惜。比如说可以在每个星期天上午念,下午不行,因为我没有时间,我必须给你写信。今天我真的写到晚上六点十五分,然后就上了床,尽管我本来应该先把信寄出,但我害怕会因为上床太晚而再也睡不着。因为隔壁会有晚间聚会,打牌的喧闹声(打牌也许是我即使在父亲的请求下也绝不勉强自己参加的唯一的活动)使我再也得不到安静。

    1912年11月25日,星期日,夜

    九

    最亲爱的,今天我是以这封信开始我的办公室工作的。但对我们俩来说,确实没有比下述的事情更重要的了。请马上回答我,但愿你聪明的姑娘同我的看法一致,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会因不能拒绝接受你的看法而感到遗憾的。无论如何要考虑到,你所忍受的痛苦还远远不会降临我的头上,我不能与你分担痛苦,却会以我的虚弱所拥有的不可抗拒的特性把你拽入我的状态之中,上星期你已经看到了这一点。现在听着,使我嗦这一段开场白的只不过是恐惧和担忧:前些日子我开始每天写两封信,这只是一种甜美的迷误,不是别的(现在第一批邮件送到了,但没有你的信,上帝保佑,你不会是一直还病着吧?)。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用这种频繁的通信互相鞭挞着。这种通信没能把我们带入面对面的近处,而是造成了面对面与远距离的雌雄同株,这是无法忍受的。最亲爰的,我们不能再像最近这样把自己驱入这种状态了,绝不能再发生,仅从为你考虑起见就不能再那样了。在这种通信方式中,我看到了你未来某封信中的一段,你对我的某封信作出柔而弱的批评,但这种指责却会把我抛到忧虑和绝望面前。我们之间不会再出现像最近这么糟的局面,但仍将是相当糟糕的。让我们互相有所保留,以便为好的时候作准备,或许上帝哪一天会给我们好时候的,但目前我还看不到这一前景。让我们用爱情,而不是用绝望连接在一起。所以我请求你,放弃这种频繁的通信吧,它只能是一种使脑袋震颠的错觉。这种通信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我仍然提出上述请求。假如你同意,我将会习惯于少量写信,如不同意当然就算了,因为这(指频繁的通信)是藏在心窝里的一种毒瘾。你提一个需要我们照办的建议吧,我听你的,但不听我自己的。记住,写作并不在于有没有写作欲望,从欲望出发不是好的解决方法,而只是一种继续鞭挞。因为写和读你的来信的欲望我在上帝给我的每一个时刻都有着随信附上一份朗诵会的请柬。我将朗读你的小故事。我相信,即使你不走出柏林,你也将在那里出现,同你的故事,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同你一起出现在一个集会上,将给我带来一种独特的感觉。故事是悲伤、痛苦的,冬们将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在朗诵时会满面春风。

    弗兰茨

    1912年11月30日

    十

    最亲爱的,我今天显然应该坚持写个通宵。这本是我的义务,因为我的小故事已经行将结束,统一性和连续燃烧几个小时的火会给这个结尾带来难以置信的好处。再说,谁知道明天我在那场朗诵结束后——现在我诅咒它——是否还能写作,尽管如此,我还是停笔吧,我没有这份勇气。我在这次写作期间还从来有过如此长时间的有规律的连贯状态。我本来也根本不是堪称楷模的职员,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很可一用的(我目前的头衔是文书),而这次写作使我成了我的头头恐惧的对象。办公室里我的写字台当然从来就不整洁,然而现在它更是被一大堆乱七八糟、高高摞起的纸头和文件夹覆盖了,目前我只知道最上面放着的是什么,对下面的东西只有可怕的预感。有时我相信自己几乎听见了我被写作为一方,办公室为另一方碾得粉碎的声音。此后又会出现二者相应地得到平衡的时期,尤其是当我在家里写得不好时。然而这种能力(不是指写得不好的能力)从我身上——我担心——慢慢地消失了。我的目光在办公室内有时四处移动,从前没有人会相信办公室里竟有这样游动的目光。我的打字员是唯一懂得在这种时刻温柔地唤醒我的人。再就是自从我们平静地相爱以来,你的来信现在是对于我的生活必不可少的扶持;某人(说某人是不够的,应该说是最亲爱的人)在为我操心。……

    1912年12月3日

    十一

    哦,最亲爱的,我无限地爱着的人儿,现在真的已经太迟了,不能再往下写我的小故事,正像我一开始就担心地预感到的那样,它将敞着口凝视天空,直到明天。而为你,菲莉斯,天真的女士,作出奉献,现在却正是时候,永远都可以说现在正是唯一合适的时候。我把那份电报视为吻,味道不错,它使人快乐自豪和狂妄;但也能视为祝愿吗,最亲爱的?其他任何晚上都比今天晚上更重要,但今晚是让我享乐的,而其他晚上给我的是解放。最亲爱的,我对朗诵喜欢得发狂,向听众们有所准备的和全神贯注的耳朵里吼叫,可怜的心灵便感到无比舒适。我也真的向他们大吼大叫过,而从旁边的厅里飘来、想要压倒朗诵的势头的音乐被我轻而易举地驱了出去。你知道吗,向大众发号施令或至少以为自己在发号施令,给身体带来的舒适可谓无以复加。当我还是一个儿子时(几年前我还是的)我有个偏爱的梦想:在一个挤满人的大厅里(当然我当时拥有比当前强大的心力、音量和精神力量)日日夜夜不停地朗读《情感教育》全书,直到读完,当然是用法语读(啊,我那出色的发音)而四壁回音嗡嗡。每当我讲话时,讲话无疑比朗读更好(但其次数少得可怜)我就感觉到这种兴奋,至今我仍未后悔。这是(可以以此作为道歉的理由)三个月来我几乎允许自己去获得的唯一或可说是大庭广众中的享受。这段时间我真的几乎未同陌生人讲过话。唯一的例外是同施托塞尔;而同你那位施密茨我本该在大约十四天前就见面的(几乎完全是同你的关系吸引我去与他见面),但我躺在床上睡过了头。你知道施托塞尔吗?那是个出色的人,从他的脸上真的能看到人的创造性,否则凭他那充血的肌肤和鹰钩鼻子,他那张脸完全可以说属于一个犹太屠户(等一等,我在一本图书目录中找到一张他的照片,特此附上)。我开起无轨电车来了,但如果我在你——最亲爱的面前都不能这样,那么在谁面前能这样呢?而且这显然是朗读引起的,朗读的残余部分尚留存在我的手指尖上。朗诵时我手里必须握着你的什么东西,但又不能引人注目,所以我带上了你的节日明信片,打算在朗诵时始终一手静静地放在那上面,以此方式,以最简单的魔术,使我的手被你握住。但当这篇故事进入了我的血液中时,我先是开始玩起这张明信片来,然后无意识地压着它,折弯它,幸亏那是一张明信片而不是你可爱的手,否则你明天将无法给我写信,这样这个晚会让我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但你根本还没见过你的小故事。它有点野,无意义,如果不是它有内在的真实(这一点绝不能在一般意义上下结论,而总是不断由每一个读者或听者重新加以肯定或否定),它便毫无价值了,而且它错误百出,其短小而言(17页打字纸)这是难以想象的,而我全然不知,我怎么会把这么一个至少应该说是价值十分靠不住的产儿奉献给你的。但每个人给他人的只能是他所拥有的东西,我献上这篇小故事,再加上我这个附加物,而你给我的是你的爱情这一巨大的礼物。哦,最亲爱的,你使我多么幸福;这幸福的泪珠同你的故事结束时涌到我眼眶中的那颗泪珠掺和在了一起。

    不,现在我不往下写了,我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兴致,我要上床去,要一遍遍念你的名字,菲莉斯!菲莉斯!它无所不能,能使人激动,也能使人平静。晚安,做个好梦(这是我们这里的说法)。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在床上写信的?墨水瓶放在哪里?你把纸放在膝盖上吗?这我可做不到,而你的字迹比我在写字台上写得还要平稳。被子上不会留下墨水痕迹吗?还有可怜的、可怜的背脊!而且可爱的眼睛将不可否认地受到伤害。另外,这个人同中国那个女友要拿走他的灯的人一样,所以他不比那位足不出户的中国学者缺乏理智(中国文学中常可看到对足不出户的学者的这种嘲笑和尊敬,因为他不希望心上人在夜里写信,但他却从邮递员手中迫不及待地抢过夜间写的信)。再见,最亲爱的,最后一个吻。我签下我的名——

    弗兰茨

    1912年12月4至5日夜

    十二

    哭吧,最亲爱的,哭吧,现在是哭的时候了!我的小故事的主人公刚刚死去。假如我能够给你点安慰,那么我告诉你,他是在十分平静的、谅解了一切人的心情中死去的。这个故事本身还没有结束,我现在没有兴致写下去了,把结尾交给了明天。时间也已很晚,而我还要做许多事来消除昨天的干扰的影响。可惜在股市的某些地方清楚地留下了我疲乏的状态、其他影响和与小说无关的操心。那最美好的几页告诉我们,它本可写得更纯洁些。这正是那种永远洁白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是有表达能力的。完全撇开其强度和韧度不谈,我在更有利的生活环境中是可以写出比此刻放在面前的作品更纯洁、更令人信服、组织得更好的作品的。没有任何理智可以压倒这种感觉,尽管没有任何人比理智更有道理。理智说,情况是怎样就是怎样,别无选择。但不管怎么说,明天我希望能结束这个故事,后天全力回到那长篇小说上去。

    1912年12月6至7日

    十三

    最亲爱的,几天来你的小伙子又疲乏和悲伤了,成了无法打交道的人。这段时间里他比以往更迫切地需要一个亲爱的、果敢的、活泼泼的人。也许这段时间里他不可滥用权力,把这个人拽入他的圈子中去,在那个圈子中,也许独自昏昏然似睡非睡对他来说倒是最好的办法。我的长篇小说进展虽慢,但毕竟是在向前走,只是它的脸同我的像得可怕——在认识你之前,我也有过这样的阶段,所不同的是,当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彻底完蛋了,我的生活中止了,我时沉时现;而现在我有了你,最亲爱的,我感到被人舒服地支撑着,即使我一旦崩溃,我也知道,这不是永久现象,至少相信自己明白这一点,以今后会有好时光的想法来为你为我寻求满足。最亲爱的,别为这星期日早晨的问候而生我的气。

    1912年12月13至14日夜

    十四

    最亲爱的,如果我不能再写作了,将会怎么样呢?这个时刻似乎到来了;一周或更长时间以来我拿不出任何文字,近来十个夜里(当然写的是断断续续的东西)写作只有一次一把将我抓在手心里,这便是一切。我持续疲乏,睡意在脑袋里翻来滚去。脑壳上左右两方紧绷着。昨天我开始写一篇小故事,颇有一吐为快之感,这篇故事好像啪的一下便在我面前打开了,今天它又完全合上了。当我自问它的前景如何时,我想到的不是我自己,我曾度过更糟的时期,只不过目前仍然活着。如果我不能为我而写作,我就会有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从而享受那想出来的、写出来的、以灵魂的一切力量斗争得来的与你的亲近。可是你,你将不会仍旧喜欢我。并非因为我将不再为自己写作,而是因为这种不写作使我变成一个更差劲的、六神无主、摇摆不定的人,这种角色你会一点都不喜欢的……

    1912年12月23至24日

    十五

    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的长篇小说中正在发生非常有教育意义的事情。你见过美国城市中举行区法官选举的前夕发生的游行吗?一定同我一样几乎没见过,但在我的长篇小说里正在进行这样的游行。

    1912年12月28至29日

    十六

    最亲爱的,这个星期天过得真糟。好像预感到了这将是不平静的一天似的,早晨我无休无止地赖在床上,尽管我为了工厂的事必须找一条出路,工厂使我陷于忧虑和良心不安之中(当然外界是看不到的)。这种空虚的卧床(你的信十一点才来)把一切都推迟了,我在两点半才开始吃饭,当我饭后坐下来给你写信时,我为能在你身边待一会儿感到幸福,由于大家都在睡午觉,房子里一片寂静。恰好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那位韦尔奇博士打来的,他不是一般的泛泛之交,而是我真正的朋友。再说他的名字叫菲利克斯,我很高兴,与这个名字已交往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这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显然稍稍松开了些,获得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内容。当我给菲莉斯写信时,这位菲利克斯打来了电话,提醒我,我们曾约好今天同他、他的妹妹和一位女友(当然是他妹妹的女友)去散步,星期四我们就作过这么一次散步。虽然上星期的散步我并不喜欢(有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我在姑娘们面前感到害怕),虽然刚开始写一封紧紧抓住我的信,虽然我同马克斯也约好了,虽然我不无道理地担心散步后不再有充足的时间来睡觉,我却充满热情地一口答应了,因为我在电话(即使只是一架私人电话)面前是束手无策的,而且我也不愿耽误姑娘们的时间。但当我走下楼来时,我因思来想去而一肚子火,当我不是站在可怕的电话面前,而是人的面前时,当我看到除了他们三个人外还有一位姑娘和一位年轻男子时,我立刻作出了决定,我只陪他们到桥那儿就与他们分手了。我打乱了桥头检查亭那儿的秩序,踩着了我后边一个女人的脚。然后我到马克斯那儿去了。但我现在不再讲这个星期天的事了,因为它的结束将是可悲的——今天我再也不能写作了,因为早已过了八点了,因为我脑袋里充满了紧张的颤抖,这种现象一星期前刚开始存在。不能写,却有着欲望、欲望,一种抑制不住的写作欲望!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天你的来信使我那样醋意大发:你像当时不怎么喜欢我的照片一样不怎么喜欢我的书。这本来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本书里绝大多数都是些旧货,但无论如何总是我的一块肉,即一块你所不熟悉的我的肉。但这一点都不糟,我在其他所有方面都强烈地感觉到与你的亲近,所以一旦我就在你身边,我愿意抢先一步用我的脚把这本小书踢掉。只要现在你喜欢我,管它过去在什么地方呢,即使过去像对未来的恐惧离我的距离一样远,也随它去吧。但是你没有对我说;你没有用一两句话对我说你不喜欢它。——你不必说你不喜欢它(这么说可能也不是真话),只须说它使你感到不自在。它那里边真是一片无可救药的混乱状态;说得更正确些:有许多条光线照射进去,照在无穷的混乱上。要想看出点名堂来,就必须走得很近。假如你不知道该拿这本书怎么办,那是十分容易理解的;而希望仍然存在着:在一个良好而柔弱的时辰,它还会对你产生诱惑力。没有人会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过去和现在都明白(大方的出版商为我付出的辛劳和金钱的代价已完全付诸东流?这一代价也在使我痛苦):出版是纯属偶然的,以后有机会我也许会把这个过程讲给你听,但我绝不会去考虑有准备地来讲它的。我说这一切只是想让你明白,你那儿若冒出某种没把握的评判,对我来说将是很自然的事。但你什么也没说,虽然有一次宣布要说几句,但结果还是没有说。这就同关于聂卜勒的情况完全一样,关于他的情况我至今也还丝毫没有得到。最亲爱的,你看,我要你把一切都朝着我,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一个字可以朝着别的方向说,我想,我们是互相从属的。一件你喜欢的上装也许本身丝毫不令我喜欢,但由于是你穿着,我就会喜欢它,我的书本身不讨你喜欢,但由于它是我写的,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该可以说了吧,而且把对两者的看法都说出来。

    最亲爱的,你当然不会为这个崇高的称呼而生我的气吧。你本身是我们两人中的清晰者,我觉得,至于我身上什么东西是清晰的,那个8月的晚上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到了。我没有看出很多东西来,这你可以从我昨天那个梦中体会到。

    不,我不描写这个梦了,因为我忽然想起,你最亲爱的感到痛苦,至少星期五晚上曾感到痛苦。这就是你在家时折磨着你的因素吗?这点我至今没有意识到,责任看来在于我的迟钝吧;如果你将被卷入这种事情,最亲爱的,可怜的孩子,这将是可怕的,我们家不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是父亲所爱的奴隶,我的父亲是母亲所爱的暴君,所以从根本上而言,家庭之和睦从来是无懈可击的。我们大家这几年所感受到的痛苦完全源于得了动脉硬化的父亲之受苦状况,但由于和睦的存在,这种痛苦亦无法钻入家庭的核心。

    父亲正在隔壁房间里大力地翻身。他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可喜的是,近来他感觉舒适了些,但他的病痛是始终有威胁力的。家庭的和睦实际上只受到我的干扰,而且随着一年年的流逝愈演愈烈,我经常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感到自己对父母和所有的人都犯有罪过。所以说,我最亲爱的遥远的姑娘,我也在家庭中受苦,并通过家庭而受苦,只是与你相比我更是罪有应得。以前我曾一夜间走到窗前数次,玩弄着窗把,我觉得我完全应该打开窗子,一跃而出。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我由于肯定地获得了你的爱情而换了个人,我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坚定。

    晚安,最亲爱的,悲伤的吻也是舒服的,而且由于悲伤,一张嘴会无休无止地停留在另一张嘴上,毫无分开之意。

    弗兰茨

    1912年12月29至30日

    十七

    最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要举起双手请求你,别妒忌我的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人物一旦察觉你的妒忌,便会扬长而去,说到底我只不过抓着他们的衣角。想想看,如果他们跑掉了,我就得追赶他们,假如是一直跑到他们本来居住的地下世界去怎么办?这部长篇小说是我,我的故事都是我,你应该理解,那里几乎没有可妒忌之处。我所有的人在其他一切正常的情况下,手挽着手向你跑去,目标是为你效劳。当然即使在你面前,我依然摆脱不了这部小说。如果我能够摆脱可就糟了。因为通过我的写作我才停留在生命中,停留在你——菲莉斯——脚踏的那艘小船上。我不能够成功地跃上小船是可悲的。但是你要理解,最亲爱的菲莉斯,一旦我失去写作,我便必然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

    1913年1月2至3日

    十八

    可怜的,可怜的最亲爱的,你最好永远别产生不得已而要读这部我漠然地拼凑着的长篇小说的想法。可怕的是它的面孔是那样瞬息多变;一俟货物装到了车上(我在以何等的热情写着啊!笔墨是如何飞舞!)我就舒服了,在皮鞭的呼啸声中自我陶醉,我便是一个伟大的主人了;假如货物像昨天和今天这样从车上掉下来(这无法预见,无法阻止,无法隐瞒的),它看来沉重得与我的肩膀不相称,届时我最希望的莫过于撂下一切,就地给自己掘个坟墓。说穿了,最美的、无愧于彻底的绝望的死亡之地莫过于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了。两个从昨天起变得疲软无力的人正在九楼两个相邻的阳台上交谈,时间是夜里三点。如果我在街上冲他们喊一声“再见”,然后昂然离开他们,情况会怎么样呢?他们会颓然跌坐在各自的阳台上,他们死尸般的脸将透过栅栏对望。但我只不过吓唬吓唬他们而已,最亲爱的,我不会这么做的。假如——没什么可假如的,我怎么又昏头了。

    1913年1月5至6日

    十九

    可怜的最亲爱的居然写起讨价信来了!我也得到了一份,尽管我不是买主,尽管我一般见了Parlographen就害怕。一台机器默默地提出的严肃的要求,在我看来比一个人能给予劳动力的压力要大得多,残忍得多。对一个活的打字员是多么容易掌握、驱赶、喊话、责骂、询问、惊讶地注视啊,而口授者俨如主人,但这主人在Parlographen面前则被剥夺了尊严,成了一个必须用他的大脑来操纵一台嗡嗡叫的机器的工厂工人。他要在这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从工作速度天生缓慢的、可怜的智力中挤出思想来!尽管高兴,最亲爱的,在你的讨价函中不必答复这一点,它是不可驳斥的;至于这台机器容易调整,至于人们如果失去了口授的兴趣,就可以把它关掉等等,都不能构成对这一异议的驳斥,因为提出异议的那个人的品质中还包括:所有这类方便条件对他都无济于事。你的样本上引起我注意的是,它写得那么充满自尊,没有丝毫乞求,而至少在奥地利厂家的这类样本上是可以读到这种企求的,此外,样本里也没有过分的赞美。不是开玩笑,它使我联想起斯特林堡,当然不是通过它的措辞和涉及对象,也不是通过它的风格。斯特林堡的作品我见过的很少,却从来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爱着他;奇怪的是,我给你写头几封信时,脑子里正充满了死魂舞、哥特式房间留下的印象。等一下,下次我将在给你的信中稍微谈谈《回忆斯特林堡》,这篇文章最近发表在《新周刊》上,使我在一个星期天上午被它激动着,发疯似的在我的房间里乱跑。

    明天或后天你将收到日历和福楼拜的书。这本日历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漂亮,它不值得我每天撕下一张,凑起来寄给你。但由于这本日历已经到了这里,而我又不愿把定下来给你的东西给别人和让别人看到,所以还是寄给你。把它挂在哪个角落里好了!构成对它的丑的补偿的,是福楼拜的美,我恨不得(不必要的强调!)亲手把它递到你的手里。

    1913年1月9至10日

    二十

    最亲爱的,我又写得这么晚了,每当将近深夜两点时我总要想起那位中国学者来。可惜啊,可惜唤醒我的不是那女友,而是我要写给她的信。有一次你写道,你希望在我写作时能坐在我的身边;但这样我就写不了东西了,平时我也写不了许多,但这样我会一点也写不了的。写作意味着超越限度地敞开自己。特别的坦率和献身精神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似乎已经消逝了,人们在头脑还清醒时,总会在这两点面前退缩,因为每个人都想长生不死。但坦率和献身精神对于写作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假如找不到更深的源泉而不得不把这个表面的东西纳入写作中去的话,那必将一事无成;当一个更为真实的感觉摇动地面时,表面的东西就会崩溃。因此人们在写作时越孤单越好,因此写作的时候越寂静越好,夜晚更具备夜晚的本色才好,因此人们的时间总是不够,因为道路漫长,人们又经常误入歧途,人们心中甚至会经常产生恐惧感,在没人逼迫,也没人引诱的情况下就想跑回去(这是一种事后总会受到严厉惩罚的想法,就好像突然被最亲爱的嘴吻了一下似的)。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杜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又回到我的桌边,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那样,我将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将从什么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不用煞费苦心!因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是不需要苦心思索的。只是这样做我也许坚持不了很久,第一次失败时(在这种情况下是免不了的)我就会突然发疯的。最亲爱的,你是怎么看的?但愿你在地窖居民面前毫无保留。

    弗兰茨

    1913年1月14至15日夜

    二十一

    我现在就写信,因为谁知道我晚上将多么晚、多么精力分散地回到家中呢?你只须想想,今天晚上(这样已有一个月了)我不在家。我现在已经为此后悔了。假如今天晚上我能有一刻钟不后悔,我就满意了。今晚布伯将作一个关于犹太神话的报告;不过布伯还远远没有把我赶出我的房间的力量,我听过他讲话,他给我的印象是空洞的,他所说的话全都缺点什么。当然他很能干,他把中国故事——(我一时找不到吸水纸,在等待纸上墨渍干下来的时候,我读了正好在我旁边的《情感教育》的600至602页。哦,上帝!你读读这段话吧,最亲爱的,你读一读!“她真希望在他胳膊的搂抱中走在大街上!”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句子啊!这是怎样一幅景象!划掉的那些页,最亲爱的,并非意味着没有力量的夜晚。正是在这些页中,他深深地沉没了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了。你从这本书的附录中可以看到,他写第三稿时仍在享受着这种幸福。)现在接着把前一段括弧中的话写下去:他,布伯编写出版了《中国志怪和爱情故事》,就我所读过的那些看,这本书是非常出色的。但布伯之后将由艾索尔特朗读,我是为了听她的朗诵才去的。你听过她朗诵吗?我在《每一个人》中见过她扮演奥菲利亚和信念的化身。她的气质和她的声音使我着迷。我可能等布伯的报告结束后才去。

    1913年1月16日,星期四下午

    二十二

    最亲爱的,可别低估那个中国女人的坚定性,直到清晨——我不知道时辰是否说明了——,她一直清醒地躺在床上,书桌上的灯光使她不能入睡,但她保持安静,也许曾试图通过目光使那位学者离开书本,但这个忧郁的、忠实于她的男人毫无觉察,只有上帝知道,他没觉察是由于多么悲伤的原因,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这些原因,而所有这些原因加起来在更高的意义上是对她,又是只对她效忠的。但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夺下了他的灯,这个行动从根本上说是完全正确的,有益于他的健康,但愿无损于他的学习,有益于爱情,这个行动引出了一首优美的诗,但归根结蒂是这个女人的一次自我欺骗。

    从星期四晚上以来,这几天我没有再去动我的长篇小说,今天也将什么都写不成,下午我得同马克斯聚会,还有韦尔弗,他明天将重返莱比锡。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这个小伙子。昨天我也同布伯聊过,他生气勃勃,俭朴,给人印象深刻,一点都看不出会写出那些温和的东西来……

    1913年1月19日,星期天下午,坏时辰

    二十三

    我可怜的最亲爱的,既然那首中国诗对我们有着那么重大的意义,我就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发现,诗中谈的是那位学者的一个女友;而不是他的发妻,尽管这个学者肯定是个中年人,尽管论学识和年龄似乎都不适于结交一个女友。但这位诗人就是毫无顾忌地追求最终境界,置这种不现实于不顾。这是不是因为,他与其取不可能,宁可取不现实吗?倘若不是如此,那么是不是他也许担心,如果在诗中让那位学者在同样的境况中面对他的妻子,则这首诗会失去一切趣味,而读者除了对这个妻子的抱怨一掬同情之泪外将一无所获。诗中的这位女友做得并不过分,这回灯真的熄灭了,苦恼并不太大,而且还包含着足够的欢乐。但如果女主角是个妻子,而那个夜晚不是偶然的一夜,而是所有夜晚的一个例子,当然不仅仅是夜的例子,而是整个共同生活的例子,这种生活是一场围绕那盏灯的斗争,如果是这样,那么试问有哪个读者还能展颜一笑?诗中的女友之所以显得不讲理,是因为她这回赢了,而她只想赢一次,别无他求;由于她长得美丽而又只想赢一次,而一个学者却不可能凭一次就让人信服,所以连最严格的读者都会原谅她。一个妻子则永远有理,她所要求的不是一次胜利,而是她的存在,而这不是那个俯在书本上的男人能够给予她的,即使他只是整天整夜装模作样地看着书,而心里除了妻子外别的什么都不想,他爱她甚于一切,但偏偏是以他天生的无能爱着她;即便如此,也仍然无济于事。女友在这方面显然比妻子更有眼光,她并不完全深入其境,她的头保持在上面。可是妻子这可怜的、不幸的生物却盲目地斗争着;她看不见眼前的景物,那横着一堵墙的地方,她暗地里以为,那里只不过拉着一根绳子,从绳子底下可以爬过去。至少在我父母的婚姻中情况就是如此,当然这里起作用的是完全不同于那首中国诗中的一些原因。

    在我的藏书中,并非每一首中国诗里的学者都处于如此有利的地位,只有在那些对他和善的诗中他才被称为“学者”,在别的诗中他被称为“书生”。与他相对的概念是“游侠”、经受着与危险的山地民族的战斗考验的战斗英豪。他的妻子等待着他,心焦难耐,但一旦重逢便幸福无比,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就像那些忠实的、相爱的并允许相爱的人们那样。在他们那儿不存在女友出于好心和迫于内心的压力观察学者时的那种斜视的目光,在那里,有孩子们等待着,他们会蹦蹦跳跳地围住归来的父亲;而此时,“书生”的住所却是空空荡荡的,那里没有孩子。

    最亲爱的,我也许从未想到过,这是一首多么可怕的诗,这首诗既然能够打开,那么人们也许也能踩碎它,跨过碎片,人的生活有许多楼层,眼睛看得见的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心中则汇集着所有

    可能性。你是怎么看的呢,最亲爱的?

    弗兰茨

    1913年1月21至22日夜间

    二十四

    我的长篇小说!我前天晚上宣布完全被它战败了。它在我笔下乱了套,我再也抓不住它。我当然不写任何与我完全没有联系的东西,这一点近来却大大地松动了,虚假的内容出现了,不肯消失。倘若我继续写下去,将会陷入更大的危险,倒不如暂时罢笔。此外,一星期来我睡觉时就像在站岗;每时每刻都会惊醒。头疼成了一种有规律的事情,小规模的、花样翻新的神经紧张状态不停地干扰着我。简而言之,我完全停下了写作,暂定一个星期,实际上也许长得多;只休息不干事。昨天晚上我没有再写,马上就睡了一个无可比拟的好觉。假如我知道你也在休息,我会更喜欢我的这次休息。

    《拿破仑身边的女人们》一书我已听说过。我相信我永远也不会喜欢这类书的,即使我有着阅读它的强烈兴趣,并且有时间读它。这类调查报告离开夸张是无法生存的。一个观察者长时间地只注视着拿破仑,便会脱离通常的对人的认识和处世经验,缓慢而稳定地拔高,但拿破仑对女人下的功夫肯定比这么一个观察家所看到的少。有一次我读过一份关于拿破仑尸体的解剖报告,报告中简单地提了一下他对女人的节制,并以充实的证据认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以补充说明这一点的还有(似乎是反证的)他出于爱情的痛苦给约瑟芬写信的那种方式,还有他关于性生活的言论的粗鲁……

    1913年1月26日 星期天

    二十五

    我长时间坐着读赫贝尔的书信,现在时间已很晚了。这是个懂得如何忍受痛苦和说出真理的人,因为他的内心是善于掌握分寸的。他的品质中没有任何线条模糊不清,他不会颤抖,从三十岁起他生活在两个女人之间,有两个家庭,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有人死亡。他总是能够在报道他的行动时以此作为开场白:“假如良心的平静是行动的检验……”我离这些人多么遥远!如果我想进行一次这种良心检验,那么我一生中将不断地看着良心的摇摆不定。与其如此,不如滚开,不去过问这种检验,只有在我背后进行着什么事的感觉过于强烈的时候,我才会被拉得低一些……

    1913干1月26至27日夜间

    二十六

    最亲爱的,我这是又一次从赫贝尔的书信中走出来,来到你的身边。我不知道那些拥有一个小市民的职业、心头充满小市民的喜乐忧愁的人读这些信有何感想。在这些信中,-个人以最无所顾忌的自白从他那被文学创作激动着、永远汹涌澎湃着的(即使在昏迷状态中也不例外)内心站立起来,——我确实感觉到他紧挨着我的身躯(尽管如果以冷静的目光来衡量),我与他离得很远,就像最小的行星与太阳的距离,他在我脖子旁倾诉着,他直接用他的手指触着我的弱点,有时候(这种时候是很少的)他拽着我一起离开,好像我们是两个好朋友。

    我无法具体描述他的影响,我没有由此及彼的能力,在这么稀薄的空气中生存太艰难了,我从真实的斗争中脱颖而出,借助观赏整体以求得休憩。我的思维能力有着狭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界限,我能做到在结果中感觉发展;但我没有能力从发展上升到结果或从结果一步步往下走。就好像我是落在了那些事物上面,只是在事态的一片混乱中看到它们。

    赫贝尔思路精确,一点都不玩弄人们借以摆脱绝望的那些花招。他不仅以从春青早期就盘踞心中的力量来思想(他的求学机会完全是偶然的,并充满了痛苦),而且以从一开始就溶化在他本质中的,具有单纯特点的方法。如果我想要仔细地设想这些,他的书信对我的人性的好影响便会立即终止,他会一脚把我踢倒在地。

    对你今天的来信,最亲爱的,我表示特别感谢。天知道你写这封信花了多大工夫,但你毕竟写成了,而我在走出办公室时口袋里有一张你在上一天写下的纸,我可以攥着它,抚摸它,爱它。想想看,我甚至把巧克力也吃了,当然是慢吞吞地、犹疑地、害怕地吃的,但尽可能多地参与你的存在和你的欲望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它也没给我带来损害,因为从你那儿来的一切(这方面你同我不一样)都是可爱的、好的、无害的。

    弗兰茨

    1913年1月28至29日夜

    二十七

    我有点晕头转向地坐下来写作,乱七八糟地读了一些东西,它们互相交错渗透,如果人们希望通过这么一种阅读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那么只能是欺骗自己,人们将是站在一堵大墙旁边,寸步难行。你的生活则完全不同,最亲爱的。除了与周围的人们打交道时外,你尝过、见过吃不准的滋味吗?也就是说,你是否体验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向你敞开大门,只为你一个人,置他人于不顾,结果众多的可能性反而使你干脆没法动弹。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在一点也没有想到其他人的情况下,单单对你自己产生了绝望?你的虔诚程度如何?你常到寺院去,但最近一段时间你显然没去过。是什么阻止了你,是对犹太教还是对上帝的想法?你感觉到(这是关键所在)在你的和一种间距大得令人宽慰的、也许是没有尽头的高处和低处之间有某种从不间断的关系吗?如果谁能始终感觉到这种关系,他就不再像一只丧家之犬那样到处乱跑,乞求地然而一声不吭地东张西望;他就不必怀着哧溜一下钻进坟墓的愿望,就像那是一个温暖的睡袋,而生命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似的;当他踏着楼梯向他的办公室走去时,他就不认为他看见自己正在闪烁不定的光线中颤动,以急促的动作转动着,不耐烦地摇着头,从最上面穿过整个楼梯跌下去。

    有时候,最亲爱的,我真的认为我在与人交往中是个失败者。当然我喜欢我的妹妹,在她向我发出邀请时的那个瞬间我真的为她愿同我一起去莱特梅利茨而高兴,我为能通过这次旅行给她带来愉快,能好好照顾她而高兴,因为照顾某个人是我秘密的、永恒的愿望,也许我周围的人中没人知道或相信我有这个愿望——但在经过了三或四小时共同旅行、共同乘车、共同吃早餐后,当我向她告别向法院走去时,我愉快极了,我使劲吮吸空气,单独使我感到舒适,这种舒适感在我同妹妹一起时从未感受过。为什么亲爱的,为什么呢?你在你所爱的人们的身上难道见过哪怕稍稍有点相像的现象吧?这种情况一点都不怪,因为我们友好地分手,六小时后又友好地重聚。而这不是独一无二的一次;明天,后天,只要旅行在继续,这种情况将反复出现。——最亲爱的,躺在你的脚下,不言不语,这是最美好的。

    弗兰茨

    1913年2月9至10日

    二十八

    救救我,最亲爱的,请帮我把我在这几天中闯的祸平息下去。也许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我不喊叫,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不安的情绪一下子涌在我的麻木不仁当中,令我心绪紊乱,我写的是不负责任的东西,要不就是担心我每时每刻都会这么做。虚假的句子潜伏在笔的四周,缠绕在笔端,一块儿被拽入了书信中。我并不认为,人们永远不会失去完美地表达想要讲的感想、要写的东西的力量。对语言的虚弱,对言语的局限性与感觉的无限性之间的比较,根本无人指出。无限的感觉在语言中与在心中时一样是无限的。在内心清清楚楚的东西,落在词语中同样不可避免地会清清楚楚。所以永远没有为语言担忧的必要,可是在注视着言语时,笔者往往会为自己担忧。谁又懂得超脱自我呢,而这本是为人的义务。这种暴风雨般的或翻来覆去的或沼泽般的内心就是我们自己。可是在那暗暗延伸着的道路上(言语就是从我们心中涌到这条路上的),自我认识被公之于众,即使它仍然披着面纱,但它终究是在我们面前了,无论看上去是辉煌的还是可怕的。最亲爱的,保护我免遭最近从我心中挖掘出来的那些讨厌的言语之害吧。对我说,你看到了一切,但仍然爱着我。上次我就拉斯克-许勒和施尼茨勒写了一些攻讦性的话。我说得多有道理!但二者却仍然是高翔在天空的天使,而我则躺在底谷。瞧瞧马克斯的赞誉!他称颂的实际上不是我的书,这本书就在这里放着,若有兴趣,可对照检查那些评价正确与否;但他称颂的首先是我,这是最可笑的地方。我在哪里呢?谁能检验我?我希望自己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只为了一个目的:能够切实伸入我自身错综复杂的结构中去。我说的话没有一次完全是我的想法,甚至不完全是我说话时的想法。倘若我向我的内部看去,我看见那么多模糊不清的东西纵横交错,以至我甚至无法准确地说明我对自己反感的原因并完全接受这种反感。

    最亲爱的,你看到这种迷乱现象有何感想?对于旁观者来说,这难道不是比对于经历者更可悲、更讨厌吗?当然要更可悲和讨厌得多。我可以想见,为了不在它面前拔腿逃跑,你得花费多么大的力量。我是完全平静地写下所有这些话的,我承认。

    弗兰茨

    1913年2月18至19日夜

    二十九

    夜深了,夜深了。又是各种各样的人度过了一个荒唐的晚上,我毫无支撑地——我没写作,而你又在柏林——让人拖着,随波逐流。一位年轻女子说着她的淘气的小男孩的事,这番聊天还算其中最好的呢,但即使这番话我也远远不能完全忍受,我漠然的目光颤动着从她上方越过(尽管她给我好感),我这种机械的眼部运动也许令她困惑不解,我咬着嘴唇,力图集中注意力,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注意力却集中不到这里,可是也完全不在别的什么地方;莫非在那两个小时里我根本就不存在?看来一定是这样。因为,即使我在那里靠在小沙发上睡着了,我的存在也要比当时那个样子更肯定无疑。

    与此恰成对照的是,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当我早晨去办公室时,一切在我心中还是讨厌的、乏味的,以至我在去办公室的途中心血来潮地跑了一大段路,尽管时间并不算太晚。我的目的无非是:让世界的讨厌性活动起来,这样这种讨厌性或许可以让人容易承受些。但是,当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在信中读到了昨天夜里我盼望读到的内容——你愿意同我一起到拉菲尔去,或至少有这种考虑——,世界便由于它拥有你说的可能性而在我面前恢复了好几个星期不曾出现过的面目。这么说来,你将与我同行,在那里我们将同在,我们将肩并肩地靠在那海边的栏杆上,肩并肩地坐在棕榈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将发生的事情可以简单归结为“肩并肩”。我愿离开一切而永远隐居其中的那颗心将在我身边跳动。现在我的脸上还不时掠过一阵寒颤。这是在设想不可能的事情时的必然现象,你写下的只是一个童话,让我为你寻找一个小窝,然后我让你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里。听着,最亲爱的,你话中的不可能性为这种语调所证实,一次共同的旅行需要有种种奇迹作为前提,但即使这些奇迹一个接一个变成了现实,即使我们已经站在一分钟后就要开往格努阿的火车前,我仍不得不留下,那是我不可推托的义务。在比如说我现在的状况下,或在始终有出现这种状况的可能性的前景中,我绝不可以胆敢成为你的旅伴。我只配单独蜷缩在车厢的一隅,我应该待在那里别动。我竭尽全力维护着我与你之间的联系,绝不能受到这么一次伴随旅行的危害。

    弗兰茨

    1913年2月20至21日夜

    三十

    我现在真的手足无措了,最亲爱的。我看到你处在不幸中,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又哭了,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你需要我给出主意,但我拿不出任何主意。你被一种我所不知道的不幸所笼罩,这真的同最近环绕着我的不幸的进展有着密切的联系。最亲爱的,我真的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为什么要忍受从某块天空上被扔到这片黑色的、荆棘丛生的土地上的命运呢?还在童年时,我就老是怀着极其崇拜的心情站立在一家画店陈列品中的一幅艺术性拙劣的彩印画前。那幅画上表现的是一对情侣的自杀场面。那是个冬夜,月亮仅仅为了这个最后的时刻才从大片乌云中露出脸来。那两个人在一座小小的登岸木台的顶端,正在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姑娘和男方的脚同时向深处迈出,看到这两个人已经为重力所抓住,看画的人感到松了口气。我只还记得,姑娘的头上结着一条薄薄的、浅绿色的纱巾,纱巾在风中飘动,而男子深色的大衣被风鼓起。他们搂抱着,没法说是她在拉着还是他在推着,反正他们就是这样从容不迫地、势在必行地向前走去。我当时也许已经朦胧地感觉到(虽说后来才认识到这一点):爱情除了这里画的结局外,也许没有别的出路。但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旁边那幅画当然更令我喜欢得多,那画的是头野猪,它猛的一下子从林中暗处一跃而出,破坏了林间空地上猎手们的早餐,猎手们躲闪到树后面去了,盘子和食物飞到了空中。

    最亲爱的,除了等你冷静下来,我实在无计可施。你的父亲又出门旅行去了吗?我觉得你对他可以无话不谈;他的关切程度也许不如你的母亲深;但这样也许更容易使他给你出主意,如果得不到主意,那么也会得到安慰的。而他一定在家,因为你写道,你必须骗过父母。兴许有必要到德累斯顿去一次?我也可以并将很高兴到那里去,因为我想,下一次你要再离开家是不是会更困难?我提出这些问题也许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安慰,反而是在你的痛苦中火上浇油地乱捅一气。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渐渐看不见所有其他人了,目中只有你,而你却这么痛苦。

    弗兰茨

    1913年2月25至26日夜

    只想说几句话,最亲爱的。在马克斯那儿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正飞快地朗读我的故事的片断。然后我们痛快地交谈,笑声不断。假如关上所有的门窗,把世界关在外面,就会在这里那里产生一种美好的生活的表象,并几乎是一种美好的生活的真正开始出现。昨天我开始写一个小故事,它还那么短小,几乎连脑袋都还没有伸出来,对它还没有什么可谈论的。但正因为如此,我今天违背强烈的创作欲望把它撂下而到马克斯那儿去就更罪过了。但它如果确有身价,那么它也许可以等到明天。

    星期六,1913年3月1日夜间2点

    三十一

    最亲爱的菲莉斯:

    当我今天读完你的信时(当然不止一遍),我发现我们的处境是那么可怕,以至我隔着桌子向我那位滑稽而可爱的同事(我好像在给你的信中提到过他)称呼“你”。他正经历着一场当前处于不幸中的、其滑稽性与他本人相似的爱情史,当然这段爱情史前景必然会变好的。但他现在老是愁眉苦脸,我不仅要安慰他,而且得帮助他,于是,我在你的信中幸福与不幸的反复推移中,怀着某种绝望的心情,在并未进一步与他深化感情、也并未这么想的情况下,向他伸出了以“你”相称的手(他是绝对忠于友情和诚实的)。这太夸张了,后来我为此后悔不已。

    我今天无法正确地回答你的问题,菲莉斯,我的头很疼,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却无法归纳起来。你没有答复所有问题,没有涉及所有问题,但你回答得很尽心,并尽了你目前最大的努力以求答得详细,我已不能不满足了。事情本身的进展表现在:通过这些信,问题变得更清晰了,尤其是轮廓更鲜明了。

    我已有两天没给你写信了,因为第一,我要给你创造考虑问题的安静条件;第二,你星期一的明信片使我伤心,无论其内容还是你关于晚上还将给我写信的承诺,尽管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尽管你真的没有这么做,尽管你经常向我保证,只就完全肯定的事情作出承诺,但我仍然为此感到伤心。

    就我今天在我愚蠢的处境中所能看到的而言,我们共同的幸福能否降临取决于你信中那几个“也许”能否实现。你是想知道如何确立固定关系吗?我毫无把握,一种长期的共同生活是否已足以确立这种固定关系。但我们甚至看不到长期保持这种共同生活的可能性。休假的时间和地点不同,而柏林不是共同生活的合适地点。但无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共同生活都不足以确立固定关系。因为关键在你那面的信念、勇气和自信。事关信念,是因为你的看法是不正确的,请相信我,菲莉斯。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存在于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现象。为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深于寻常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这同人际关系没有直接联系,我只能以这种自成体系的、内在关联的和严厉克己的方式来写作,而且因此也只能这样生活。但你会觉得这样“相当难以承受”,你在信中是这样写的。对人群的畏惧我自来就有,不是对人群本身,而是对他们闯入我孱弱的天性的行为,最亲近的人们走进我的房间会使我产生恐惧,这种行为对于我来说已不仅仅是恐惧的象征。撇开这点不谈(尽管这是撇不开的),如果有人(即便是母亲和父亲)来到正在过着我描绘过的秋天和冬天生活的我们这儿,又怎么会不给我和我的妻子——如果她与我休戚与共——带来不可忍受的干扰呢?“但你是否能够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你并不知道。”“我是否能取代你那里所有人的地位,你并不知道。”这用得着回答,用得着问吗?

    办公室?有朝一日离开它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我是否有朝一日做不下去了而不得不离开,这种可能性倒不能绝对排除。从这个方面看,我内心的不稳和不安是可怕的,在此,写作也是唯一的和根本的原因。为你和为我的担忧是生活上的担忧,同属于生活领域,所以最终会同办公室内的工作调和的。但写作和办公室互相排斥,因为写作的重心在深处,而办公室位于生活的上面。似这般忽上忽下,人终会被撕成碎片。

    唯一通过你的来信也许已经彻底排除了的是由钱不够引起的忧虑。做到这点就够可以的了。但你是否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呢?时间带着种种问题逝去。我不记得曾写过“非常急需”的话,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

    弗兰茨1913年6月26日

    三十二

    我心境平和些了,菲莉斯,星期天我还带着头疼躺在林子里,疼得脑袋在草丛里转过来翻过去,今天已经好些了,但我并没有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昏头昏脑的。在想象驰骋时,我能把自己分身为二,我能平静而满足地站在你身边,并平静地看着我那时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如何行动,同时我能站在我们俩的上方,看着我施加于你——最好的姑娘——的痛苦,祈求给我施以严厉的刑罚,是的,我能做到这点。最近我曾为我自己写下如下这个愿望:“在经过一幢房子底层的窗前时,被一根套上脖子的绳子拽了进去,好像被一个置一切于不顾的人往上拽去,肢体破碎,鲜血横流,穿过一层层房间的屋顶、家具、墙壁和一层层地面,直到空的绳套钻出房顶,在穿破房顶的瓦片时我剩余的残肢才终于完全从绳套上脱落。”

    但其实我什么能力也没有,我完全被禁锢在了我的躯壳中,只能听到你发自远方的声音。天知道这些永远单调地转过来转过去的忧虑是靠喝哪些源泉的水活命的。我没法对付它们。我曾认为(你也曾这么认为),假如我给你父亲写信,我的心情也许会平静些。事实却恰恰相反,加强攻势也同时极大地加强了这些忧虑和恐惧的力量。这里起作用的是对所有懦夫的一种制约力,它迫使所有懦夫作出最彻底的忏悔,把他们逼向最极端的极端主义。那种为了写作而放弃人生最大幸福的欲望不间断地切割着我的所有肌肉,而我又无法挣脱。对我将不能放弃的担忧害怕使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最亲爱的,你对我说的话正是我几乎不停地对自己说的,与你的关系稍有些松动就使我忧心如焚,我俩之间发生的事在我心中重现时变得严重得多,我屈服于你的来信和你的照片。但是你瞧,在我觉得是我血亲的四个人中(尽管在力量上和接触面上我无法接近他们的高度),在格里尔帕策、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莱斯特和福楼拜中,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结了婚,也许只有克莱斯特由于内外危机的逼迫在万湖上开枪自杀,才从而找到了正确的出路。这一切本身可能对我们毫无意义,每个人都过着一种新的生活,即使我是处于他们的阴影中心也不例外。但这是生活和信仰的基本问题,从这点出发,指出那四个人的行为就是比较有意义的了。

    1913年9月2日

    三十三

    最亲爱的,奇迹接着奇迹,我将能出行的可能性虽还不大,但已是够大的了。但愿现在在排除了看得到的障碍后不致出现尚看不到的障碍,使事情变得不可能。此外不可排除朗诵会不在11月10日,而在17日才举行的可能。如果在10日举行,那么我不得不请求你为了我而放弃11月9日在圣歌堂举办的米兰朗诵会,否则你就必须为了我而仍然到圣歌堂去。也许并不是节目单(艾布纳-艾森巴赫、凯勒、施托姆使他显示出他全部的魅力。也许除了凯勒外,他朗诵其他人的作品时的风格将与朗诵雅科布森的一篇小说的风格差不多,我听过那次朗诵,那表演的力度是最弱的(当然只是相对而言)。但尽管如此,莉斯,你必须去听听。——你打算朗诵《幸运的雨鞋》我很赞成,你还可以读更高的安徒生作品。但绝不要读片断,否则你下次不会把它读完的。读《明娜·封·巴尔海姆》时就已经毁灭了孩子们的整体印象了,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今天没有信来。

    弗兰茨

    1916年10月17日明信片

    叶廷芳 黎奇 译

    致卡尔·鲍威尔

    尊敬的鲍威尔先生!

    在您应我的乞求仁慈地写来两封信后,我不知道您现在是否还有耐心和意愿来倾听下述情况。然而我却知道,我是不吐不快,非说不可的。也许我写的那些信并未引起就像我现在对您所抱有的这种信任感,但即便如此,这些话还是不能不说。

    我在给您的第一封信里就我同您的女儿的关系所写的话,都是真实的,并将永远是真实的。但有一点暗示您也许忽略了,而其中包含着问题的关键。您或许认为不必认真看待,因为您相信,与我的性格的冲突完全是您女儿的事,问题也已完全解决了。不是这么回事,我也经常以为如此,但事实又经常向我表明:那个过程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我用我的写作照得您的女儿眼花缭乱,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并不想欺骗她(有时想骗的,因为我过去和现在都爱着她,而我又惊恐地清楚地意识到我与她之不可结合),但可能正是因此使她始终闭着眼睛。我不知道是否如此。

    您了解您的女儿,她是一个活泼、健康、有自信心的姑娘,她需要周围围绕着活泼、健康、有生气的人,这样她才能生活下去。您仅仅是通过我的拜访认识我的(我几乎要说,这就够了),我也无法复述我在给您女儿的五百封左右信件中写的是什么。您只须想想这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全部身心都是向着文学的,一直到三十岁我始终坚持着这个方向;如果哪一天我离开这个方向,生命就实际上离开了我的躯壳。不管我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全都能以此来解释。我沉默寡言、不善交往、闷闷不乐、自私自利、疑神疑鬼,而且确实体弱多病。实际上我对这一切毫无怨言,这是高空映现在人间的必然性(至于我事实上有多大能力,当然不是这里要讨论的问题,与此没有关系)。我生活在我的家庭里,身边是最好、最温柔体贴的人,然而我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同我的母亲,近年来我平均每天说话不超过二十句,同我的父亲,除了见面问候,几乎无话可谈。同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我根本不说话,但并不是生他们的气。我对于家庭没有任何共同生活的意义。

    您的女儿难道能够伴随着这样一个人生活吗?她作为一个健康的姑娘的天性决定了她应该获得真正的婚姻幸福。难道她应该陪伴着这么一个男人,忍受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吗?这个人虽然喜欢她,他不可能像爱她那样爱其他人,但由于他那不容变更的使命,大多数时间里他将钻在他的房间里,或甚至一个人来回踱步。她能够忍受完全与她的父母、亲戚和几乎所有其他人隔绝的生活吗?因为另外一种婚姻生活对我来说全然是不可思议的,我恨不得连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杜门不见。她能够忍受这些吗?图什么?就为了那在她眼中,也许甚至也在我眼中大可置疑的文学?她若为此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过一种婚姻生活,那也许与其说是真正的婚姻,不如说是爱情和友谊。

    我想要讲的只说出了一点点。首先,我不打算作任何解释。在您的女儿与我之间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只是我太爱她了,而她太欠考虑,她也许仅仅从同情心出发知道不可为而为之,尽管她坚决否认。现在我们是三个人了,请您裁决吧!

    F.卡夫卡博士 敬上

    1913年8月28日

    叶廷芳 黎奇 译

    致密伦娜

    一

    亲爱的密伦娜夫人:

    今天我本想写点别的,可是做不到。这并不是说我真的那么想写别的事;假如我真这么想,我就会写别的了。但是园子里总该有个躺椅放在阴凉处为您准备着,在您的手够得着的地方应该放着十来杯牛奶。在维也纳也可以,尤其是这样的夏日,不过这地方必须是个安静的去处,且饮食不愁。这不能办到吗?难道就没人为您张罗这些事吗?医生是怎么说的呢?

    当我从大信封中抽出这个本子时,我几乎失望了。我想听您说话,而不是想听那种从旧沟壑中冒出的我已经熟透了的声音。这声音为什么要插入我们中间呢?直到后来我突然想起,这声音曾在我们之间起过媒介作用。此外,您对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这使我感到难以理解,而您怀着如此真诚的感情干了这件事,这又使我非常感动,您来回调整句子的顺序,您这真诚的感情显示出的可能性和美妙性;天然的合理性,使我在捷克语中发现了一个新的天地。德语和捷克语竟是如此相近吗?不管怎么说吧,这总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故事;亲爱的密伦娜夫人,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几乎逐句逐行地给您指出来,只是如果这样做,那就太使我反感了,您喜欢这个故事,这自然赋予它以价值,但却使我眼前的世界稍稍黯淡了一些。不说这些了。《乡村医生》将由沃尔夫寄给您,我已写信跟他说了。捷克语我确实懂得。有好几次我曾想问您,您为何不试试用捷克语给我写封信来。我并不是说您的德语不熟练。在大多数情况下您的德语熟练得令人吃惊,偶尔发生错误的时候,德语会自觉地向您鞠躬赔礼,而后它就显得特别美;就是一个德国人也不敢奢望他的母语会给他这样的待遇,他们不敢如此无所顾忌地写自己的感受。我想读您用捷克语写的东西,是因为它是您的母语,在那里密伦娜才是完美无缺的(您的翻译已经证实了这点);而在这里,即在您写的德语里,则只有来自维也纳,或者为维也纳准备的那一部分密伦娜。因此用捷克语写吧,我请求您。还有您信中提到的那些小品文。就算它们是些鄙陋的东西吧。您不也通读了这鄙陋的故事了吗?读到哪里为止?我不知道。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但如果我不能这么做,我就会抱住我那最好的成见不放。

    您问我订婚的事。我曾两次(说具体点是三次,因为两次与同一姑娘)订婚,三次解约时都离婚礼只有几天。第一门亲事已经完全过去(我听说她现在已结婚,并有个男孩),第二门婚事还存在着,但没有任何成婚的希望,因此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者说,它独立存在着,但却要人来为它付出代价。总之,我从这里和别的地方都发现,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遭罪更多,或者说(如果要这么看的话)比女人更缺乏抗拒的能力;女人却总是无辜地受罪,诚然,不是说她们对此“无能为力”,而是说,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讲,这显然最终仍要汇入到“无能为力”之中去的。再说,反复思索这些事是没用的。就好比您费尽力气要打烂地狱里的锅炉一样。首先,这是办不到的;其次,即使办到了,砸锅炉者虽然在飞流而出的热体中焚为灰烬,地狱却仍然丝毫不为所动,堂而皇之地照样存在。此事必须另寻途径。

    不管怎么说,首先应该在一个花园里躺下,尽可能地享受这疾病(特别是假如这不是真的病的话)的甜美。这里面有许多甜,美的滋味呢!

    您的弗兰茨·K

    二

    亲爱的密伦娜夫人:

    首先,我坦白地告诉您,免得您与我的愿望相违,直接从我的信中察觉出来:约两周来,我在日甚一日的失眠之中忍受着折磨。我并不把它看成完完全全的坏事;这样的日子反反复复,还总有一些原因(可笑的是,照贝德克的说法,连美兰的空气都可能是起因);即使有时那些起因几乎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总要叫人目瞪口呆,使你像林中兽一般烦躁不安。

    有一点却是很大的安慰:您睡得很好,尽管是“奇怪地”,尽管昨天还有些“失常”,但毕竟是睡了好觉。当夜间睡意从我身边擦过时,我知道它此行何去,也给予默认。对此进行反抗是愚蠢的,睡眠是最无辜的事情,而失眠者则罪孽深重,而您在上封信中恰恰对这么一个失眠者表示感谢。假如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读到这儿,他一定会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在这样情况下他竟然像完成了一件移山填海的伟业似的。”其实他在这期间什么也没干,连手指头都没能动一动(握笔的指头除外),靠牛奶和好些吃的东西度日;眼前并不总是放着“茶和苹果”(尽管经常如此),此外,一任事物自由发展,一任山和海躺在它们的老地方。您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吗?这是个归纳了很多道理的故事,我在此引用,仅仅因为引用一个伟大人物的故事能使人快乐。而一个发生在周围的,甚至更近处的故事往往可以具有同样的意义。而且这故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更别提人物姓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穷人》时,同一个文人朋友格里高列夫住在一起。这位朋友尽管数月之久一直看到桌上摊着写过的纸,却直到小说写完才得以一读。他读着小说,深深地被感动了,未经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意,他就带着文稿去找当时著名的评论家涅克拉索夫。夜间三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门铃响了。那是格里高列夫和涅克拉索夫。他们闯进房间,热烈地拥抱着、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还不认识他的涅克拉索夫称他为俄国的希望,他们谈论着,主要谈这部小说,度过了一两个小时,早晨他们才告辞。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后来总把这一夜称为他一生中最幸福的夜晚)靠在窗旁,看着他们的背影,抑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他的基本感觉(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在什么作品中写到过)大体上是“多好的人啊!他们是多么善良而高尚!而我是多么卑贱。假如他们能看透我的内心,他们会怎么想啊!假如我实话告诉他们,他们是不会相信的。”我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至于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下决心向他们看齐,则是无须赘言的,这只是不可战胜的青年时代必不可少的结束语,而不属于我所想引用的故事。亲爱的密伦娜夫人,您觉察到了这个故事的匪夷所思的神秘之处吗?我想大概是:格里高列夫和涅克拉索夫肯定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尚,这是就总的方面而言。现在您不去看总的(陀氏在那个夜晚也并没有要求这一点,而且这在具体情况下也没有任何用处),而只听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话,您就会相信格和涅确实了不起,而陀则不纯洁;卑贱得不得了,这当然使得他即使从远处看格和涅也不可企及,永远谈不上报答他们那宏伟的、受之有愧的壮举。他只能从窗台上看着他们远去,以此喻示他们是不可接近的。——可惜这个故事的含义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伟大的名字抹去了。我的失眠将把我引向何处呢?肯定引向子虚乌有,假如这“子虚乌有”含意不怎么好的话。

    您的弗兰茨·K

    三

    亲爱的密伦娜夫人:

    (是的,这样的开头成了累赘,但这却是病人们在这不安定的世界中可以赖以支持的扶手之一;假如病人们感到这扶手变成累赘,那还不是他们病症痊愈的证明)。我从未在德国人民中生活过,德语是我的母语。因此对我来说是自然的,然而捷克语却使我感到要亲切得多,所以您的信将某些不安定的因素扯得粉碎,通过它,我对您看得更清楚了,看到您的身体、手的动作那么迅疾,那么坚定,简直像我们互相见了面一样;当然,在我试图将目光抬到您的面孔的高度时,信中便喷射出火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啊!于是我眼前便只见火的燃烧了。

    这可能会诱使我去相信您所提出的您的生活法则。您不会因您据称处于其中的法则而感到遗憾,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提出这种法则只能意味着高傲和自大(jajsem tew,ktery plati)对您为这法则所作的尝试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能静静地吻您的手。就我而言,我是相信您的法则的,我只是不相信,它会永远这样赤裸裸的残忍而公然地悬于您的生活之上,这虽然是一种认识,但却只是道路上的一种认识,而这道路是无穷无尽的。

    但是,看见您生活在烧得太热的火炉中,这对一个其理解力限制在凡人范围内而不受上述影响的人来说,生活在其中,那是可怕的!我希望能有一回只谈我自己。假使将整体作为一道习题来看;那么您在我面前曾有三种解法:比如说您可以根本不谈自己,那您就使我丧失了认识您的幸福,更不幸的是,您将使我失去以此来检验我自己的可能性;您也可以向我隐瞒一些事情,或者加以美化,您现在也还可以这么做,但我在目前的状况中对这些是能够感觉出来的(即使我不说出来),而这会使我倍感痛苦。那么这您也不能去做。于是便只剩下第三种可能性了:试着在一定程度上拯救自己。你的信中显示出了一个小小的可能性。我在您信中经常读到安宁和稳固,当然暂时还经常读到一些别的什么,而在结尾处我则读到:“reelhruza”。

    您对您的健康所谈的(我的健康状况是好的,只是我的睡眠情况在山野空气中不佳),不能使我满意,医生的诊断我不认为特别有利,说是有利不如说不是不利,只有您的举止可决定人们应如何理解这一诊断。无疑,这些医生是愚蠢的,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们并不比其他人蠢,但他们的自负是可笑的,因此必须估计到:从人们请他们帮助的时刻起,他们就越变越愚蠢,而这位医生目前所要求的,则既不是很蠢也不是不可能。不可能的是您真的会得病,这种不可能性将保持不变。您同这位医生谈过后,您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是主要问题。

    下面请您允许我再提一些次要的问题:为什么您没有钱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如您信中所说)以前在维也纳同许多人交往,而现在同谁都不往来?

    您不想将您的杂文寄给我,这就是说,您不相信我能将这些文章在我对您的整个看法中置于正确的位置。那好吧,在这一点上,我对您生气了;当然这并非不幸,因为如果在心灵的一角还留有为您生点气的余地,这作为一种平衡倒是很不错呢。

    您的弗兰茨·K

    四

    今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散步,一个人走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平时我总是同其他人一起散步,或者(在多数情况下)就在家里躺着。这是怎样的田野啊!你,可爱的天空,密伦娜,要是您在这里该多好啊,哦,你这可怜的、无力思索的头脑!这时假如我说,我惦念您,那不是谎言才怪哩,这是多么完美、多么令人痛苦的魔幻啊:您在这儿,和我一模一样,并且比我强壮;我到哪儿,您便在那里,和我一样,比我强壮。这不是玩笑,有时我设想着:您,确实在这儿的您,因我不在而怅然,并问;“他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写信说,他在美兰吗?”

    F.

    星期五

    五

    我的两封回信您收到了吗?

    您是怎么看的?星期日之前我还能收到一封信吗?要能收到多好啊。但对信的这种欲望是荒唐的。一封信难道还不够吗?心中有数不就行了吗?这确实够了,尽管如此,人们却伸展四肢地躺着,吮吸着信,除了不想停止吮吸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您解释一下这个现象吧,密伦娜,我的老师!

    为我的缘故您才跑回家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么,您并没有病。而我也不必再为您担忧了?真是这样,我一点忧虑都没有了,——不,现在我又像那时候一样言过其实了。不过这种担忧就像您在我的看护之下,我用我喝的牛奶同时喂您,我用我呼吸着的、从园子里带来的空气同时向您灌输,给您以新的生气,不,这么说太不够了,应该说,与我相比成倍地给您输入新鲜空气。

    也许由于种种原因,星期一我可能还不能启程,而要稍稍晚一些。那时我就将直奔布拉格,最近新开了一列从博岑经慕尼黑到布拉格的直快。假如您还想给我写几个字,您可以写来;假如我已经走了,别人会转寄到布拉格去的。愿您在我心目中境况永佳。

    F.

    六

    真是愚蠢的典范。我读着一本关于西藏的书;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的,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说西藏离维也纳很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难道它真的很远吗?

    我再一次将信从信封中抽出,这里还有位置:对我再称呼一遍(我不是要求您永远这么称呼,这我根本不需要),再用“你”叫我一遍吧!

    我算了一下:星期六写的信,尽管隔着个星期天,星期二中午便到了,星期二从侍女手中迫不及待地夺了过来,多好的通讯联系啊!星期一我应该坐车离开,把它发出去。您在担忧,您真好,您少不了这些信。是的,上星期我有几天没有写,但从星期六以来每天都在写,这样您现在应该才该相继收到三封信了,为此您将赞美那段无信的日子。您将看到,您的一切担忧都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我对您总的说来确实很生气;特别是您信中有许多东西令我不喜欢;那些小品文使我恼火;等等。不,密伦娜,对这一切您不必害怕,假如事情反过来,您倒应该为之战栗!

    我收到了您的信,我必须以我不眠的大脑答复您,这真是不错。我不知写什么好,我在字里行间转悠,在您的目光下,在您的呼吸中,就像在一个美丽的、幸福的日子里,这日子在脑袋生病的时候,在人们疲倦之至,并将于星期一出发;经过慕尼黑的情况下,依然美丽而幸福。

    您的F.

    星期二

    七

    密伦娜,您对人的认识怎样?有时我对此怀疑过,比如当您写到韦尔弗的时候,话语中也带着爱,也许只有爱,但却是误解的爱。假如撇开韦尔弗其他方面不谈,只就您对他的肥胖的责备而言(这一责备我同样认为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韦尔弗一年比一年漂亮、可爱,当然我很少碰到他)。难道您不知道,只有胖子是值得信赖的吗?只有在这种外壳坚厚的容器中,一切才能煮熟、煮透。只有这些占有空间的资本家(就人们力所能及的范围而言)才不至于被忧愁和疯狂所侵扰,能安静地去干他们的事。正如有人说过的,只有他们才是全球可以通用的真正的地球公民,因为在北方他们会生发热量,在南方他们可让人遮阴(这也可以反过来说,不过那样就不真实了)。

    再便是犹太教。您问我是否犹太人。也许这只是说笑,也许您想问的是:我是否属于那种战战兢兢的犹太教。不管怎么说,您作为布拉格人,在这方面不会像海涅夫人玛蒂尔德那种人一样天真。(也许您不知道这个故事。我觉得我应该向您叙述些比这更重要的故事,而且无疑我会从中受到伤害。不是由于这个故事,而是由于叙述本身;但您毕竟想听我说些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个叫麦斯纳尔的波希米亚德语诗人,不是犹太人,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到这件事,玛蒂尔德老是大骂德国人,这使他恼火;德国人恶毒、狡猾、爱强词夺理、咬文嚼字、纠缠不休,总之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民族!“您根本不了解德国人,”有一次麦斯纳尔终于忍不住了,“亨利只跟德国记者打交道,在巴黎这些人都是犹太人。”“不不。”玛蒂尔德说,“您是夸大其词,犹太人当然可能会有那么一两个,比如说赛弗尔特……”“不,”麦斯纳尔说,“他是唯一的非犹太人。”“什么?”玛蒂尔德说,“比如耶特勒,”——这是个高大,健壮,满头金发的人,“可是班贝格呢?”“也是。”“阿伦斯坦?”“同样是。”于是他们把所有熟人都数了一遍。玛蒂尔德终于火了:“您拿我当猴耍;最后您会声称,科恩是个犹太人的名字,但是科恩是亨利的一个堂兄弟,而亨利是个路德教徒。”这回麦斯纳尔无言以对了。)不管怎么说,看来您是不怕犹太教的。这是有关我们这些城市最近或稍近的一个犹太教的某种英雄行为的事情,而这绝不是开玩笑,一个纯洁的姑娘对她的亲属们说:“让我走!”并迁到犹太人那儿去,这就比一个奥尔良的少女离开她的村子还要庄重。

    这样一来,您可以谴责犹太人那种独特的恐惧心理。尽管如此,这种一般性的责难所包含的对人的认识,其理论上的意义多于实际上的意义。说它理论上的意义更大些,是因为首先这个责难压根儿不适用于您以前所描绘过的您的丈夫,其次,根据我的经验,这对大多数犹太人不适用;第三,这只适用于个别人,这个别人却是非常坚强的,譬如我。最奇怪的是,这种责难普遍不适用。犹太人不安全的地位,内心的不安全,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站在这一切之上就可以把事情解释得容易理解了:为什么只有握在手中、咬在牙齿间的东西他们才认为是自己所有的;此外,为什么只有伸手可触的财产才使他们感到拥有生活的权利;为什么他们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这些东西却是欢欣鼓舞地永远告别他们,漂流而去。从根本想不到的方面也有危险威胁着犹太人,或者让我们把危险二字去掉,以便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有威胁在威胁着他们。”随便举个例子。虽然我好像保证过对此保守秘密(这不是我刚刚认识您的时候),但告诉您我没有什么顾虑,因为这对您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也表明亲戚们对您的爱。我不说名字和细节,因为我也已经忘了。我的小妹妹兴许要嫁给一个捷克人,这是个基督教徒。一次他向您的一个亲戚谈起要与一个犹太女人结婚的意图,她回答说:“这可不行,就是不能同犹太人结合!告诉您:我们的密伦娜云云。”

    我说这些话想把您引向哪里呢?我有点迷路了。可是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您也许是与我一起走的,而现在我们两人都迷路了。您在翻译上的美好之处是忠实原意(您就为“忠实”二字责骂我的吧,您什么都会,但是最拿手的也许是责骂,我愿当您的学生,不断地出错,这样便可以荣幸地不断被您责骂;我坐在学生的板凳上,几乎头也不敢抬,您则俯身看着我。您的食指不停地在上面摆动,进行着种种指摘,是这样的吧?),这就是“忠实”。我有这么个感觉:仿佛您在我后面,我拉着您的手穿过那下界的、黑暗的、低矮而丑陋的历史通道,几乎没有尽头(因此这些句子也没有尽头,您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几乎没有尽头(您说,只有两个月?),这样在走到出口处,进入光天化日之下时或许不会丧失马上溜开的理智。

    一个警告:今天该结束了,今天应该解放这带来幸福的手了。明天我又要写起来,我将在我可以担保的范围内说明,为什么我不去维也纳,为什么我不等到您说“他说的有道理”时就安不下心来。

    您的F.

    八

    就谈谈昨天许诺的说明吧!

    我不想(密伦娜,您帮帮我吧,您要超出我说的话来理解我)我不想(这不是口吃)到维也纳去,因为我受不住那种精神上的疾病的一种“溢堤”而已。从我头两次订婚那四五年来我就这么病了。(我当时对您上封信的欢愉情绪不能马上作出解释,后来我才想起该怎么解释,我总是忘了这一点:您是那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五岁,也许才二十三岁,我已三十七岁,快三十八了,几乎相当于小小的一生了,以前那些夜晚和头痛使我头发都差不多白了。)我不想将那漫长的故事完全在您面前铺开,叙述那茫如烟海的细节。我对这些还始终很害怕,就像个孩子一样,所缺的只是没有孩子的易忘性。这三次订婚史有个共同之处: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毫无疑问的罪过,我给两个姑娘带来了不幸。我只想谈第一个姑娘,我不能说第二个姑娘,她很敏感,每句话,即使是最善意的也可能会严重地刺伤她。我知道这一点。我给她带来不幸的表现形式是:我在她身上(就她而言,假如我需要,她也许会牺牲自己)不能持续地寻找到快乐和安宁,不能坚定起来,不能具备结婚的心理条件,尽管我完全出于自愿,不断向她作出结婚的保证,尽管我有时爱她爱得要命,尽管我把结婚视为最值得追求的目标。我给了她几乎五年之久的打击(或者,她也打击我,假如她想的话),幸亏她是不可摧毁的,她是普鲁士-犹太人的混合种,这是一种强大的、必胜的混合。而我则没有那么强大,当然她只需受罪,而我则又打击又受罪。

    完了,我再也写不了什么,再也无法解释。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始描写我的精神上的疾病,陈述我不能去的其他原因。一个电报来了:“勿忘在卡尔斯巴德见面,务请书面答复。”我承认,当我拆开电报时,它向我露出了可怕的面孔,尽管如此,在这面孔的后面却是个最无私、最宁静、最谦虚的生物。尽管如此,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愿望。这问题现在我已无法解释清楚,因为我已不能引证对疾病的描述。确定无疑的是:星期一我将从这里启程。有时我看着电报,几乎不能读它,我觉得这像是一封密件,把上面那两句话擦去,可以读成:“车经维也纳!”这分明是一道命令,但没有任何命令的可怕性。我不坐经过慕尼黑的车(听上去便很荒唐),而多走一倍的路取道林茨,这样便还是经过维也纳。我做个试验;阳台上有一只麻雀,它等着我把桌子上的面包掰一点扔到阳台上。麻雀站在外边,在半昏暗中凝视着它的生命食粮,诱惑力大极了,它抖动着,它的心在这儿,但这里是一片黑暗,而我——神秘的势力——站在面包边上。尽管如此,它还是跃过了门槛,又向前蹦了几下,但是不敢再向前了,一下突然的惊吓,它便飞走了。但是这可怜的鸟身上潜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过了一会儿,它又来了,审察着形势,为使它方便起见,我拨出一点面包屑,假如我不是故意地——我也确实是无意地(神秘势力就是这样发挥作用的)——以一个小动作惊走了它,那么它已经取走面包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的假期到6月底结束,为了过渡一下(那时这里已将很热,这我倒并不怕),我将去别的地方的农村待一阵。她也要去,这样我们便将在那儿见面了。我在那里待几天,然后也许到我父母所在的康斯坦丁巴德也待几天,然后回布拉格;当我综览这一旅行计划时,将它与我的脑袋的状况结合起来看,我便感到,这就像那时的拿破仑,他在制订进军俄罗斯计划的同时,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结果将是怎样的了。

    那时您的第一封信到达时,正值那本来要举行的婚礼前夕(有关计划完全是我制订的),当时我真高兴,把这封信拿给她看。以后——不,什么也没看了,我也没有撕掉这封信,我们有共同的特性,只是我手边没有炉子,并似乎看到了征兆,担心在这封开端的信的背面有我写给那位姑娘的一封信。

    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没有这封电报我何尝不能去维也纳?恰恰相反,这封电报就像是给我此行提供了理论依据似的。我完全肯定是不来的,假如我真的(这是不会的)可怕地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来到维也纳,那么我既不需要早点,也不需要晚餐,而只需要一副担架,以便我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别了,将在这里过一个并不轻松的礼拜。

    您的F.

    星期一

    九

    你星期三、星期四写的信。可是小宝贝、小宝贝(我就是这样读出美杜莎这个词的)!你对我所有愚蠢的玩笑(zid,nechapa和“恨”)都认了真,我只不过想以此逗你笑笑,出于害怕我们误解了。不要逼我用捷克语写信吧,这些玩笑没有任何责备的成分。假如要责备,我倒可以责备你对你所认识的犹太人(包括我在内)的看法太好了。有时我真想把正是作为犹太人的这些人(包括我在内)全部塞到衣柜的抽屉里去,等一会儿,然后把抽屉拉开一点,看看他们是不是都窒息了,假如没有,就把抽屉再推进去,如此往复,直至终了。——我对你的“言谈”所说的当然不是严肃的(“严肃的”这个词不断地往信里钻)。我对他(我无法细想)也许很不公道,另一个感觉也同样强烈:我觉得现在同他联系在一起了,而且越来越紧密,我几乎要说“生死与共”了。我要是能同他谈谈多好!但是我怕他,他所处的地位比我高得多。你知道吗,密伦娜,你到他那里去时,你是从你所处的平面上向下跨了一大步,但是你到我这里来时,你则是跳进了深渊。你知道这一点吗?不,我那封信里提到的我的“高处”,其实不是我的,而是你的——我所说的“言谈”也是严肃地指你的,这里头我可不会搞错。

    我又听你说到你的病了,密伦娜。假如这是因为你需要卧床休息的话,也许你也应该躺一会儿了,也许在我写这些话时你正躺着。我一个月前不是比现在好吗?假如说我那时为你担忧(当然也只是在我的头脑中),知道你在生病,那么现在这些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想着我的疾病和我的健康,当然这两者(甲也好,乙也好)都是你。

    十

    密伦娜,地址又写得不清楚,是经邮局填改后才寄来的。我第一次请求你后,那地址写得漂亮极了,那是一张美丽的、但也是难以辨认的各式字体的字帖。假如邮局有我的眼睛就好了,那他们一定只认得你写的地址而对别人的一概不认识。但因为邮局毕竟是邮局。

    可惜我晚上很晚才收到你的信,而明天一早我就要同那位工程师一起去博岑游览,因此确实如你所说,当我此刻读到你为“小宝贝”这一称呼而责备的那些话时,我自忖道:够了。这几封信你今天不能读了,既然明天一早就要旅游去,你总得睡一会儿呀。稍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读了下去,并且读懂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假如你在这里(这不光指身体的接近),我便会深深地吸口气,一头扎进你的怀里。这就叫生病,对吗?但我是知道你的,而且还知道,对你来说,“小宝贝”并不真是那么可怕的称呼。我也懂得玩笑,但一切对我也都可能成为威胁。假如你在来信中写道:“昨天我数了数你信中的‘和’字,一共有如此如此之多,你怎么能让自己在给我的信中写上‘和’字,而且恰恰是如此如此之多呢?”假如你保持认真态度,我兴许也会慢慢地相信,我这么写确实侮辱了你,因而我伤心不已。但最终会不会真的是一种伤害呢,这是难以验证的。

    你也不能忘了,玩笑和严肃本身虽是易于区分的,但对那些能决定自己生活的重要人物来说,这便不那么容易了。这里确实存在着很大的风险,人们的眼睛会因此变成显微镜,一旦如此,人们就糊涂了。在这点上,即使在我强大的时刻我也不强大。比如在小学一年级时,我们的女厨子每天早晨领我们到学校去。这是个瘦小干瘪的女人,尖鼻子,高颧骨,黄脸,但却有主意,有热情,有头脑。我们住的房子位于内环城路与外环城路之间。我们先要穿过环城路,走入泰思巷,再走过一个拱门进入肉市巷,朝着肉市场的方向走下去,这样每天早晨重复一次,持续了足有一年之久。女厨子在走出家门时说,她要告诉老师,我在家是多么淘气。那时我也许并不很淘气,只是固执、不听话、好伤感、爱生气,但这综合起来在老师眼里却有某种可笑的东西。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对女厨子的威胁不敢掉以轻心。开始我确实以为,到学校去的路长得不得了,因此路上还会发生许多事(由于路并非长得不得了,这种表面性的孩子的轻率便渐渐变成了一种畏怯和死心眼式的认真)。至少在旧环城路上行走时,我怀疑这女厨子(她虽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这只是在家庭范围内)在老师这种为世人所尊敬的人面前,会不会连话都不敢讲。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这女厨子便总是启合着她那毫无怜悯心的薄嘴唇,简短地回答道,信不信由我,反正她会说的,大约在肉市巷的入口处(它对我具有一种小小的历史性的意义——你童年时在什么样的地方住过?)对这威胁的恐惧占了上风。学校本身对我来说已构成一种威吓,而现在女厨子还要对我加重这种威吓。我开始央求她,她摇头,我央求得越多,我所求的事便越使我感到可贵,而感到的危险也越大,我站着不走,求她原谅我,她拽着我走,我用父母的报复来威胁她,她大笑了,在这里她是万能的。我抓住商店的门,把住墙角的石门不放,她不原谅我,我就是不走,我抓着她的裙子往回拽(这对她来说也不轻松),但她仍然拽住我往前走,嘴里还说,要把这些也说给老师听。时间晚了,雅科布教堂的大钟敲了八点,学校的钟声也响了,其他孩子都奔跑起来,我最怕迟到了,现在我们也不得不跑起来,我一边跑一边想:“她会去说的,她不会去说的吧”——后来呢,她什么也没有说,自始至终没说过什么,但这种可能性始终握在她的手里,而且在不断上升(昨天我没有说,今天我一定要说),而她永远不放手。有时候(你想想,密伦娜)她发火了,在我上方的路面上跺脚,有时有个贩煤的女商人,在一边的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密伦娜,这是些什么样的蠢事啊,我和这一切——女厨子、威胁和那纠缠了三十八年之久,如今躲在我的肺腑中作怪的全部尘埃同你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啊。

    但是我本来根本不想谈这些,或至少应该谈谈别的什么。时间不早了。我该就此打住,睡觉去了,但我将无法入睡,因为我停止了给你写信。假如你想知道我以前的日子,我可以把我在大约半年前写给父亲,但至今未寄给他的一封篇幅很长的信寄给你。

    你的信我明天复,万一晚上太晚,那么就后天复。我在这儿要多待几天,因为我放弃了去弗兰茨巴德看望父母的打算,当然,“放弃”本来就不能叫做“干脆永远躺在阳台上”。

    再次谢谢你的信。

    F.

    星期一

    十一

    这两封信是中午一起收到的。它们不是供阅读的,而是让人把它展开,把脸埋进去,从而失去理智的。现在看来,失去理智倒是好事,因为余下的那部分会长时间聚合在一起。因此,面对你二十四年的基督徒生涯,我的三十八年犹太人生涯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人间的法律和天堂的警察在哪里?你三十八岁,已是如此疲倦,这怎么可能是年龄造成的呢。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根本不是疲倦,而是不安,是在这随处有失足之虞的地球上害怕迈出哪怕是小小的一步,因而你总是双脚同时悬于空中,你不是疲倦,而是唯恐在这巨大的不安后面将有巨大的疲倦跟随而来,而(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这种巨大的疲倦就像是痴呆的凝视,说得更好一些,就像在卡尔广场后面的疯人院里常见的那样。

    好啊,这就是你的现状,你参加了一些战役,给朋友和敌人都带来不幸(甚至可以说你只有朋友,一些善良的、可爱的人,而没有敌人),而自己则成了残废者,成了那些看见儿童手枪就发抖的人中的一个。而现在,现在你好像是突然应召前来参加伟大的解救世界的斗争了。这很离奇吧,对吗?想一想吧。你对谁都还没有真正谈起过的也许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即约两年前在一个村子里度过的那八个月,当时你以为已经与世隔绝,无牵无挂,自由自在,音讯断绝,结束了与柏林间长达五年之久的通信往来,你的疾病的保护伞下,这并不使你身上发生多大变化,只是不得不将你那本来就窄小的生命轮廓勾勒得更紧凑些罢了(自从这第六年以来,你那灰白头发下面的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可惜你在最近一年半中得知,这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在这个深渊中你几乎不能坠得更深了(去年秋天除外,那时我正为建立婚姻而全力以赴,你不能拽着一个人,一个为无私的境界献出一切的可爱的好姑娘一起坠向更深处。不能再往下坠了,任何方面都没有出路可寻,包括向深处坠落)。

    好吧,现在密伦娜在呼唤你,她的声音以同样的强度侵入你的理智和心灵。当然,密伦娜不认识你,几篇小说和一些书信弄得她眼花缭乱;她有如大海,有如烟波浩渺的大海一样强大,但却在遥远而死寂的月亮召唤下,带着误解,以全副力量向前冲击。她不认识你,而如果她想要你到她身边去,那也许是出于一种真理的预感。而你真实的降临不再会使她眼花缭乱,这你大可放心。你呵,柔弱的心灵,你之所以最后决定不到她那里去,正是因为你害怕这一点吧?

    但必须承认,你不去那里还有上百条其他的原因(这些的确存在着),此外,还有一条外在原因:就是你去后将不可能与密伦娜的丈夫说话,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同样你也将丧失跟密伦娜说话或直面看她的勇气,即使她的丈夫不在。承认了这一切,就产生了下面两种考虑:

    第一,假如你对密伦娜说你要去,她也许压根儿就不再愿意让你去了,这不是由于变化无常,而是因为自然而然的疲倦。她将遂你所愿,让你乐意并宽慰地离去。

    第二,真的到维也纳去,密伦娜一心想着让门自己打开。门显然是会自行打开的,但是然后呢?然后那里将站着一个瘦高个的人,和蔼地微笑着(他会总是这么做的,这是他从一个也是脸挂微笑的姑妈那儿继承来的,但他们俩这么做都不是出自什么动机,而是出自尴尬),然后朝着可以让人看清自己的方向坐下。到此,庄重的仪式便结束了,因为他几乎不会讲话,他缺乏讲话所需的生命力,(昨天我的一个新的同桌餐友在谈到沉默的人的吃素问题时说:“我认为,吃肉对于脑力劳动者是必不可少的。”)甚至连愉快情绪都不会产生,为此他也缺乏必要的生命力。

    您看,密伦娜,我说得十分坦率。但你是聪明的,你一定发现,我虽然说的是真话(彻头彻尾的、毫无疑问的和准确无误的真话),却过于坦率了。我完全可以不作这番通报就到你那儿去,并在转瞬间就让你清醒过来。我没有这么做,这正是我的话的真实性和我的弱点的一个明证。

    我还要待两个星期,主要是因为我感到羞愧,不好意思带着这样的疗养成效回去。家里的人,更令人恼火的是我的公司里的人期待着这次休假会使我基本康复。这样的问题真叫人头痛;你又长了几公斤?而我的体重恰恰减轻了。别那么省!(这是针对我的悭吝而言的)而我的钱却全部用来支付房钱了,什么也没吃。

    还有许多这类话要说,但这样信便没法收住了。噢,差点忘了说:再过两星期左右,假如你仍像星期五那样坚决地要我去,那我准去。

    你的F.

    星期三

    十二

    这种“两地书”应该停止了,密伦娜,这简直把我们搞疯了,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答复了些什么;不管怎么着,总是颤抖不已。你的捷克语我完全能懂,也听到里面的笑声,但我还是在你信上的话语中和笑声中钻来钻去,后来便只能听到话语了。此外,我的本质是:恐惧。

    你在收到我星期三与星期四之间写的信后是否还想见我,我无从捉摸。我对你的关系我是最清楚的(即使我将永远见不到你,你仍然属于我),只要这关系不蹈入错综复杂的恐惧区域,我对它便是清楚的;你对我的关系如何我则茫无所知,它完全处于恐惧的笼罩之下。你也不认识我,密伦娜,我想重申这一点。

    所发生的事情于我是难以置信的。我的世界坍塌了,我的世界建立起来了,看吧,看你(这个“你”指我)这当儿怎么办。对于树倒我不抱怨,我的世界的确坍塌过,但我抱怨它的建立,抱怨我的软弱无力,抱怨它的诞生,抱怨太阳的光芒。

    我们将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呢?假如你对我回信中的一件说声“是”,你便不可以在维也纳继续生活下去,这是办不到的。

    密伦娜,问题不在这里,你对我来说不是夫人,而是一位姑娘,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具姑娘特性的一位。我不会斗胆向你伸出手去。姑娘,我这肮脏的、颤抖的、爪子般的、局促不安的、又冷又热的手。

    F.

    星期六 又及

    十三

    说真话是困难的,因为真话虽然只有一种,但它是活的,因此具有一张活生生的变幻不定的脸(kr ásn á oubec nikdy vazne nesnad nekdy hezka)假如我在星期一夜里至星期二凌晨之间给你回信,那将是可怕的回信。那时我躺在床上,像夹在刑具里,整个夜里我一直在回答着你,向你诉苦,试图把你从我面前吓跑,自己咒骂着自己(全部起因是,我在晚上较晚时才收到你的信;而在快入夜时听到这些严肃的话太容易激动,太容易当真了)。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博岑去,坐电力车去克罗本施坦,一千二百米高处,呼吸着纯净的凉丝丝的空气,当然,神智仍昏昏沉沉。对面不远处是山脉边缘的一排白云岩峰,然后在归途上写下了一些话,我现在将它们抄录如下,现在觉得这些话(至少在今天看来过于尖锐了);每天的情绪就这么变化着: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工程师留在博岑,我坐车回去,工程师和周围的人插入我与你之间,这并不叫我怎么难受,因为甚至我自己都不在我身上。昨天晚上直到十二点半,我先是写作,接着更多地想着你的事,六点之前在床上迷糊了几回。然后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就像一个陌生人把另一个陌生人从床上一把拽起一样。这是件好事,否则我就会无望地在美兰昏睡和书写中度过这一天的。至于这次旅游本身,我本来就是稀里糊涂的,它只会像一个不太清晰的梦留在我的记忆之中,这倒没有什么关系,这个夜晚就是这么度过的,因为你以你的信(你有一种洞穿一切的目光,这本身也许没什么了不起,有人在街上跑来跑去,这就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但是你有注视的勇气,尤其是有超越这道目光继续注视下去的力量;这种继续注视是关键所在,而你是做得到的),唤醒了那些闭一只眼睡觉而睁着另一只眼以捕捉时机的老魔鬼。虽然这么做是可怕的,能叫人冷汗直冒(我向你起誓:我对什么都比不上对他们这些不可捉摸的势力这么害怕),但这是好事,是健康的,剥下它们富丽堂皇的时装便知道他们在这里了。尽管如此,你的解释与我说的“你必须离开维也纳”的话并不完全相等。这个我不是轻率置言,我也不怕承受明显摆在那里的负担(我赚钱不多,但我相信,够我们俩花了,当然这期间倘碰上生病则又当别论),再说我也真正尽了我思索和表达的能力(这一能力以前也挖掘过,可是你是第一个真正地、长时间地看到这一点的人)。我所担心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入恐惧深渊中的(假如我能像沉入恐惧之中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的反叛(这种内心反叛你通过我致父亲的那封信可以理解得更深刻些,当然也许不能完全理解,因为这封信为达到它的目的而作了过多的虚构),这种内心反叛,大体上可以这么解释,我在大棋盘上甚至连一个小卒的小卒都算不上,离这个地位也还远着呢,现在却一反棋规,打乱一切棋路,想要占据皇后的位置(我这个小卒的小卒,一个根本不存在、根本上不了棋局的棋子),也许同时还想占据皇帝的宝座,以至占据整个棋盘,而这一切(假如我真的想要这么做的话)必须以其他更不人道的方式来实现。

    因此我向你提的这个建议对我的意义比对你的意义要大得多。这在目前是无可置疑、高尚纯洁的,一定会带来幸福。

    这就是昨天的思想,比如今天我也许会说,我一定会到维也纳去的。但因为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我不会给你来个“突然袭击”的,也不会在星期四以后去。假如我到维也纳去,我就会给你拍一封电报(除你之外我谁也不想见,这我自己明白),但星期二之前肯定不行。我想在南站下车,还不知道在哪里乘车离开,也许会住在南站那儿,可惜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南站来,我或许可以在五点钟到那里等你(我想必是在一个童话中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在另一句话旁边,假如他们没有死去,那么他们今天就还活着)。我今天看了一张维也纳的地图,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难以理解,怎么人们建起这么大一个城市,而你却只需要一个房间。

    F.

    星期三

    十四

    我补读了关于饮食的一段话,假如我有朝一日成为这么一个重要人物,我也会做这样的安排——我读这两封信时就好像一只麻雀在我的房间里啄食面包屑那样,颤抖着,侧耳倾听着动静,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全身羽毛耸起。

    蠢话。基于同样的原因你是来不了的。

    明天我把致父亲的信寄到你的住处去。望能妥善保存,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想把它交给父亲的。尽可能不要让别人看到。展读时要理解其中一切律师式的手法,这是一封律师信件。绝不要因噎废食。

    今天我把《贫穷的乐师》寄给你,并不是因为他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若干年前倒确实如此。我把小说寄给你,是因为他有着那么浓重的维也纳气息,是那么毫无乐感,那么催人泪下,因为他在人民花园中俯视着我们(看着我们!你老在我身边,密伦娜,想想吧,你曾走在我的身边!),因为他是那么官僚气十足,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姑娘。

    星期一,晨

    十五

    一早我收到了星期五的信,稍晚又收到了星期五夜里的信。第一封信是那么悲伤,正如你在火车站上那悲伤的面容,悲伤不完全因为它的内容,何况那内容都已经过时了,就是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共同走过的树林,同游的城郊,同乘的旅车。但这些是不会消失的;那笔直的、我们共同的旅游线,沿着石子路往上漫步,穿过林荫道归来,在夕阳中沐浴,永无休止;说它无休无止,却又是个愚蠢的笑话。公文袋横七竖八地堆在这儿,还有一些我现在读完了的信,与经理互致问候(我没有被解雇),再就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与此同时,我耳朵里有一只小钟在鸣响:“她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当然,天上什么地方还有一口大钟在鸣响:“她不会离开你的。”但那小钟确确实实是在耳中鸣响着。接着那封夜里写的信也来了,难于理解,怎么能读它;难于理解,胸脯需要多大幅度的张与缩,才能呼吸这种空气;难于理解,怎么会离你那么遥远呢。

    但是尽管如此,我并不抱怨。这一切都不是抱怨。我记着你的话。

    我除了向你写那些仅仅属于我们的、属于夹在这拥挤世界中的我们的事情之外,什么也不能写了。一切陌生的终究是陌生的。不合理!不合理!但是嘴嚅动着,而脸贴在你的怀里,怀里。

    维也纳的日子留下了一段苦涩的回忆,允许我说吗?第二天在山上树林里,我相信,你约摸说过:“与前厅的斗争不能再持续下去了”;然而如今你在倒数第二封美兰通信中写到了疾病。我怎么才能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出路呢?我说这些不是出于嫉妒,密伦娜,我不嫉妒,不是世界太小就是我们过于庞大。总之我们把世界塞得满满当当的,我又应该对谁嫉妒呢?

    街上吵闹得很,斜对面在大兴土木,正对面不是俄国教堂,而是一些塞满了人家的住宅。尽管如此——单独住一间房子也许是生活的一个前提,单独住一套房子——准确地说:暂时地——是幸福的一个前提(一个前提,因为假如我不生活着,假如我没有可以安憩的家园,比如说两只浅蓝色的,因难以理解的仁慈而生气勃勃的眼睛),这样的住房就是幸福的住房,一切都很安静,洗澡间、厨房、前厅,其他三间房间,没有那些杂居的住房所特有的那种嘈杂,那种淫乱,那种意志薄弱的、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思想和愿望的乱伦行为,在那里,在所有角落里,在各种家具之间发生着天理难容的关系,有碍观瞻的、偶然而发的事情,私生的子女纷纷出现,这种事不断发生,不像你那供星期日利用的安静、空寂的郊外,而像是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星期六晚上,在那纵情狂欢、人山人海、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郊外。

    妹妹走了那么远的路,给我送来早饭(这没有什么必要,因为我本来是要回家去的),她按了几分钟电铃,才把我从信中和尘世外的境界中唤醒过来。

    你的信终于来了。我只想马上言归正传,匆匆写几句,匆忙中也许夹杂着不正确的因素,而我过后会为之懊悔的;这是我们三人关系中我还未曾见过的一种独特的情况,因此大可不必根据从其他情况中得出的经验(尸体——三者的痛苦,或者二者的——以任何一种方式消逝),把它看得太灰暗。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没有出卖过任何朋友,但我也不仅仅是他的熟人,而是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人,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超出了朋友的意义。反过来说,你也没有出卖他。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你是爱他的。假如我们能达成一致(我想的是你们,你们的肩膀!)那就将是在另一个水平线上,而不是在他的范围内,这样的结果将是:这件事情真的不单是我们应该保密的事情,也不单是折磨、惶恐、痛苦、忧虑(你的信以相对的安宁使我非常恐慌,这一安宁还是来自我们的共处生活,它也许又将被卷入美兰的漩涡中去,不管怎么说,一些强大有力的障碍阻挡着美兰的情况重现),而是一件公开的,公开得十分清楚明了的三角恋情,即使你仍将保持片刻的沉默也罢。我也很反对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一遍。我反对是因为我有你,纵使我是单独一人,那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进行透彻的考虑。当前人们已使自己成为未来的战场,那么这被钻掘得稀烂的土地又怎么承受得住未来的房子呢?我的脑子,现在是一片空白,我坐在办公室里已是第三天了,还只字未写,或许现在可以了。顺便说一句,在我写这封信时,马克斯到这来看我,他沉默不语,这可以理解,我走林茨这条路线是为大家着想的,但我的妹妹、父母、姑娘和他除外。

    F.

    星期四,上午

    十六

    在星期六晚上的信中你是多么疲倦啊!我就这封信有许多话要说,但我不想对这疲倦的人说什么,再说我也疲倦了,这是自从我到达维也纳那天,脑袋受到那次睡眠不足的折磨以来的第一次。我什么也不对你说,只将你放在靠背椅上(你说,你没有给我足够的爱的表示,但是难道还有比让我坐在那儿,而你坐在我面前,在我身边更强烈的爱和尊敬的表示吗?)现在我将你放在靠背椅上,不知道该怎样用语言、眼睛、双手和可怜的心脏来容纳这个幸福,这幸福是:你在这儿,属于我。这时候我爱的却全然不是你,而是更多,是我那你所赠予的存在。

    今天我对L.什么也不想谈,也不谈那姑娘,这一切都会循着自己的道路前进的,这一切是多么遥远。

    F.

    星期二,稍晚

    十七

    对了,原来我还想说,你的信里有一句大实话(除了其他实话外):ze vlastne Ty jsiciovek,ktery nema tusenio tom……这里每个字都是真实的,那一切只是污秽,最卑劣的事,像地狱的沉沦。而在其中我真的像一个孩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这孩子干了很坏的事,现在站在母亲面前,哭着,哭着,我发誓说再也不做了。但从这一切之中恐惧在汲取着力量;“正是,正是!”它说:“nema tuseni!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么他还是可以挽救的!

    对你昨天那封信再谈几句:

    对你这封信我试着从另一个方面去理解,这是我一直都小心避免让自己去看的方面。从这方面去看问题,事情显得很奇特:

    我并没有为了你而与你的丈夫去斗争,这一斗争只在你心中进行;假如事情取决于我与你丈夫之间的斗争,那么一切早就决定了,在此我并未过高地估计你的丈夫,很可能我倒是低估了他,这我是知道的;假如他爱我,这便是一个富人对穷人的爱(在你对我的关系中也有点这样的味道)。在你与他共同生活的气氛中,我实际上只是“大家庭”中的一只耗子,一年中顶多只能准许它公开地从地毯上跑过去一次。

    事情就是如此,一点都不奇怪,我对此毫不惊讶。我感到惊讶并觉得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你,生活在这“大家庭”中的你,在所有意识中都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从他身上汲取最强大的生命力,成为那里伟大的女王,尽管如此——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却不仅有可能喜欢我,而且有可能成为我的,在你自己的地毯上跑过。

    但是这还不是惊讶的高潮。高潮是:你,假如你要到我这儿来,也就是说假如你(从音乐的角度看)想要放弃整个世界,屈尊下降到我身边,降得如此之深,以至从你那儿出发不是只能看见一点,而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为达到这一目的,——奇怪,奇怪!你不是往下爬,却是以超人的方式向远远地高于你的方式抓去,如此使劲,以至你的身体可能会撕裂,你会掉下去,消失掉(而我当然是同你在一起的)。而这仅仅是为了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只有我坐在那里,既无幸福又无不幸,既无功又无罪,只是因为人们把我放在了那儿。在人类的阶梯上我大约相当于你的郊外的一个“战前小贩”(连卖艺乐师都不是,连这都不是),即使这地位是我斗争来的——可这并不是我斗争来的,这也不是什么功绩。

    这两封信和明信片我已经读了足有半个小时了(信封可不能忘了,我很惊讶,邮局的整个邮递班子怎么没有都跑上来,向你请求原谅),而现在才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在喜笑颜开。难道世界历史上有哪一位皇帝会比我现在的感觉更好吗?他走进他的房间,只见那里放着三封信,他只顾把它们拆开(那动作缓慢的手指!)往后仰靠着,并且——不能相信,这幸福竟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不,我并没有一直喜笑颜开,对搬运行李来说我什么议论也没有,也就是说我不能相信,我便不能设想,假如我能设想,你是如此美丽——不,这已不再是美丽,而是上天的迷误——就像是在“星期天”,而我对那位“先生”是理解的(他一定给出二十K,并要求我三个K)。但我却还是不能相信,假如这是真的,那么我承认,这事既了不起又可怕。但对你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而我在这里却不受任何饥饿的折磨,肚子塞得都快溢出来了)、眼皮下出现了黑圈(这是不能修饰掉的,这使我对这张照片的喜悦心情减去了一半,但余下的喜悦还足以叫我为你在今生不用再翻译或在火车站搬运行李而吻你的手)——这我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即使我们一百年后再坐在我们的小屋之前时,我也要为此而絮絮叨叨地轻声责备你。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多大的矛盾啊,你一边说你喜欢我,也就是说为了我,一边又饿着肚子以示反对我,同时,这儿有着多余的钱,那儿有“白公鸡”。

    你对姑娘的信所说的话是我原谅的例外,因为你称我(终于!)为秘书(我叫taemk;因为,我在这儿三个星期的工作很tajerne),你就这方面所说的其他话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光有道理就行了吗?首先,我没有道理,你也愿意(这是不行的,我知道,这事关意志)在我们的没道理中随波逐流吗?也就是说,你对姑娘的信漫不经心地读下去,而只注意读那些以又大又粗的字体醒目地写着我的不对的地方。此外,我不想再听你提那无疑由我促成的通讯住处来。你的信我又寄给了她,附上了几句温和的话。从那以后,便音信全无,我无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去建议宁次会面,但愿一切都无声无息地善始善终。

    你为致施塔萨的信辩护,而我已经向你表示过对此信的感谢了。

    你去过新瓦尔德克吗?我是常去那里的,奇怪,我们怎么没有在那里碰到过呢?是的,你爬山、跑步的速度是那么快,你一定会从我的眼皮底下漏了过去,在维也纳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吗?这算什么样的四天呢?一个女神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个小小的行李搬运女工站在站台上——而这竟达四天?

    那封信马克斯今天就能收到。我从中没有读出比暗中可以猜到的更多的内涵。

    是的,在兰道尔的事情上你真是不幸。读德文本时你仍觉得很好吗?你是怎么处理的,你这受着我的信的折磨和迷惑的可怜的孩子(不是小丫头,记着!)!我说信会打扰你的,难道我说得没有道理吗?但是有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我收到信,我就总是有道理,并拥有一切,假如我一封信都收不到,那我就会既没有道理,也没有生命,也没有别的。

    是的,到维也纳去!

    把译文寄给我吧,我对你的一切都是贪得无厌的。

    星期六

    十八

    那么要快,机会来了,每个礼拜都有,只是以前我没有想到它,当然我首先必须得到护照,这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而没有奥特拉几乎不可能。

    我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坐上快车,大约(我明天去打听准确的时间)是在半夜两点到达维也纳。在这期间,你要在星期五买好星期六前往布拉格的火车票,并给我拍个电报,说你买到了,没有这份电报我不能离开布拉格。你在火车站等我,我们可以共度四个小时,星期天早晨七点我离开那儿。

    这便是我的机会,虽说有点凄凉,只能一起疲乏地度过夜间的四个小时(在哪里呢?在弗兰茨——约瑟夫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馆里?),但总还是一种机会,假如你——但是有这种机会吗?——迎着我坐车到格蒙德,而我们在格蒙德过夜的话,这一机会便将美得多。格蒙德是属于奥地利的吧?那么你就不用护照。我大约于晚上十点到达,也许还要早一些,星期天大约乘上午十一点的快车离开(星期天想必容易得到座位),也许,假如有一辆合适的客车更晚些驶离那儿,便更迟一些离开。当然,你怎么坐车去,坐什么车离开,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你怎么看呢!奇怪吧,我跟你谈了一天,而现在却不得不问你了。克拉萨的地址是——玛丽亚巴德,明星旅馆。

    星期日,晚

    十九

    假如我不比今天早晨在信中多说一些,那我就是骗子,何况是对你说。对你,我可以比对其他任何人说话都更坦率随便,因为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知心而且自愿地站在我这边,尽管那一切(要把这伟大的“尽管那一切”与伟大的“尽管如此”区别开来)。

    你的信中最美的(这是多余的话,因为它们就其整体而言,几乎每一行都是我生命中所经历过的最美的)是那些承认我的“恐惧”具有合法地位、同时又试图向我解释的话,这大可不必。因为我虽然有时看上去像个受了贿赂的我的“恐惧”的卫士,但我内心深处好像确实承认它的合法地位,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因为它是我最好的东西,所以它兴许也是你最喜爱的东西。否则在我身上又能找到什么值得爱的东西呢?这确是值得爱的。

    也许你有朝一日会问,我心里怀着恐惧,却怎么会用“好”字来形容那个星期六呢?这不难解释。因为我爱你、爱你啊,你这灵犀难以点通的人,有如大海爱它海底的十颗小石子,我对你的爱就像海水淹没着你一样——而我在你这里却像一颗小石子,假如上天允许的话,假如说我爱整个世界,那么也包括你的左肩,不,首先是你的右肩,我因此而在想吻它的时候便吻它(而你是多么够意思,把你的衬衣往一边拉开),还有左肩,更有树林里你那贴在我身上方的脸蛋,以及树林里你那埋在我身底下的脸蛋,还有我的脸贴在你几乎裸露的胸脯上。因此,你说我们已合而为一是有道理的,我对此毫不害怕,这正是我唯一的幸福,唯一的自豪,我根本不将这局限在树林的范围内。

    但是恰恰在这白昼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时”(你有一次在信中轻蔑地把它说成是“男人的事情”)之间,对我来说是条鸿沟,我无法跨越,也许是因为我不愿意,对面那边是黑夜的事情,完完全全,从任何意义上看都是一件黑夜的事情,而这边是尘世,我占有着它,现在我为了重新占有黑夜的事却要跳过去,跳入黑夜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重新被占有吗?这不意味着失去?这里是我所占有的世界,我却应该到对面去,为了玩十个可怕的魔术,一种变幻的魔术,一块炼金石,一种炼金术,一个魔环。去它的吧,我对此害怕极了。

    竟想通过魔术在一个夜晚抓住它,急不可待地、气喘吁吁地、困惑地、迷乱地、想通过魔术抓住这个白天都把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东西!(“也许”不可能以别的法子获得孩子,也许孩子们也是魔术。先不去管这个问题吧。)因此我便是这般感激(对你和兰切),于是一切便是这般Samoz?ejm:我在你身边最恬静,也最不安,最被迫,也最自由,这也是我从这种观点出发而放弃了其他一切生活方式的原因。看着我的眼睛吧!

    度过了一个不管怎么说总有点阴沉的日子。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又会有你的来信,星期六那封我已收到了,星期天那封要到后天才能收到,明天不会受到某一封信的直接影响。多奇怪,密伦娜,你的信对我是这样炫目,自一个星期,也许更长时间以来,我总感到你出了什么事,某种突如其来的或者慢慢袭来的事,某种必然的或者偶然的事,某种清楚的或者仅仅是隐约意识到的事,但是发生了事情这一点我是确知的。我并不完全是从来信的细节中发现的,当然这样的细节也是存在的;比如:信里充满了回忆(而且是充满了非常特别的回忆),你虽然像以往一样回答问题,但又不是回答一切问题,你有着莫名的悲伤,你叫我去渥斯,你突然又愿意与我这么相会了。(你马上就接受了我劝你不要到这里来的建议:你宣布维也纳为不合适的会面场所,你说过,在你此行前我们不要会面,而在现在这两三封信中却又如此急切;我本该对此高兴的,但是我办不到,因为你的信中有某种隐藏着的惶恐,是向着我,还是反对我,我不知道,而这惶恐夹杂在你想要会面的突然性和急迫感之中。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找到一种机会,而这确实是一种机会;假如你不能在维也纳之外的地方过夜,那么无非牺牲几个可以共处的小时,而目的仍能达到;你坐星期天早晨七点的快车前往格蒙德——就像我当时那样于十点到达那里,我在那儿等你,由于我下午四点半才离开那儿,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总还有六个小时。你坐晚上的快车回维也纳,将于十一点一刻到达那里,这便是一次小小的星期日郊游。)

    所以我心神不宁,或者倒不如说我并没有怎么心神不宁,你的力量就是这么大。我的心并没有更加不安,因为你沉默不语,瞒着什么事情,或者是必须瞒着,或者是无意识地瞒着,我没有为此而更加不安,而是保持着镇静,我对你的信任就是如此强烈,不管你的表情如何。假如你瞒着什么事,这种隐瞒也必定是正确的,我这么想。

    但是我面对此事仍然镇静,还有一个真正的非常特别的原因。你有一个特性——我相信,这是深深地融合在你的本质之中的,假如它不能处处得以发挥,那一定是其他人的罪过——我还从未在别的人那里发现这种特性,我虽然在你这儿发现了它,却又觉得实在是难以置信。这特性就是,你不会给人制造烦恼。你不会给人制造烦恼并不是出自同情心,而是因为,你不会。——不,这是奇妙的,我几乎一下午都在琢磨这件事,现在我却不敢写下来,也许这一切只是为拥抱你而想出的一种也许很高明,也许不很高明的借口。

    现在上床睡觉。你现在,即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在做什么?

    星期一,晚

    二十

    现在是晚上十点,我在办公室,电报来了,来得这么快,我几乎要怀疑这是对我昨天发出的电报的答复了,但那上面确实写着:八月四日上午十一时发出。甚至七点钟就到了,也就是说只差了八个小时。这电报带来的安慰之一是:我们离得够近的,几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便能收到你的答复。而且答复不必总是:不要来。

    还有一线希望:我在一封信里向你解释过,你不必在维也纳之外过夜,可以到格蒙德去,也许你还没有收到这封信。但是这点你自己也是可以想到的。不管怎么,我总还是在想,我是否应该根据这微弱的希望去取来有效期仅仅三十天(你的休假旅行)的签证,并把快车票办妥。但我大概不会这么做的,电报的语气是那么肯定,你对此行总之是抱着不可能克服的顾虑的。看吧,密伦娜,这没有关系,我自己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当然,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察觉;见面的可能性会是那么简单),才过了四个星期就“已经”胆敢想要见你了,假如我们见了面,我也将认为完全是你的功劳,那么你自然也(除非你不来,事情无论如何总会是这样的,这我知道)有权利把这一由你造成的可能性一笔勾去,我完全不必为此白费笔墨,这情况就像是:人们钻出自己的居室,挖着一条通向你那里的道路,高兴极了,以至逐渐全力以赴地进行挖掘,深入了这条也许(愚蠢却马上说:不是“也许”,是一定!一定!一定!)是通向你那里的通道,可是突然间,这挖掘突然碰到了一块不可穿透的“请勿来”的岩石上,于是人们现在又全力以赴地沿着这条曾挖得那么快的通路慢慢地往回撤,并重新把土填上。所以这有点令人痛苦,但既然有能力就此作这般复杂的描述,那么看来事情就不会太糟。最终人们又会开辟新的通道,人们——老鼹鼠。

    糟糕得多的是,根据昨天指出的原因,这次会见或许是非常重要的。从这个角度看,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它,因此电报便使我感到悲伤。不过你后天的来信或许会带来安慰。

    我本想在你面前表现自己,显示我的意志力,等一下再给你写信,先了结一件公文,但是房间空空如也,没有人关心我在干什么,就像是有人在对我说:“让他去吧,你们没有看到他的事情把他的身心塞得满满的吗?就像他嘴里塞着一个拳头似的。”我只写了半页,但又回到了你身边,俯在这封信上,就像当初在树林中躺在你身边一样。

    今天没有信来,但我不惊惶,密伦娜,求你不要误解我,我未为你害怕过,假如有时看上去如此(经常是看上去如此)那也只是一个弱点,是心在闹脾气,尽管如此,心却对它为什么跳动知道得很清楚。就是巨人也有弱点,甚至赫剌克勒斯,我相信,有一次也曾昏过去。但是我紧咬着牙,面对你的眼睛(我在大白天也能看到)便能忍受一切:遥远、惧怕、担忧、无信。

    我多么幸福,你使我多么幸福啊!来了一个当事人,你想,我也有当事人,这个人打断了我的书写,我很恼火,但他长着一张好看的、亲切的、胖胖的、符合德意志帝国标准的面孔,乐于承受对他开的玩笑,就像对待公务程序一样。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打扰了我,我不能原谅他;我甚至还不得不站起来,同他一起到别的部门去走走,这对于你来说已经过分了,而正在我站起来的时候,勤杂工来了,带来了你的信,我在楼梯上打开了它,老天爷,里面有一张照片,一种完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一封可以读一年的信,一封永恒的信,而且这张照片真好,不能再好了,一张可怜的照片,只能透过眼泪,怀着心跳才能看清它,用别的方式都不行。

    亲切并且有耐心,我是这样的吗?这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的电报叫人舒服,在一定程度上叫人感到浑身舒服,但毕竟只是一份电报,而不是伸出的手。

    但是听上去也伤感,疲倦,像是躺在病床上说的,确实是悲哀的,而且一封信也不来,又是一个无信的日子,也许你的状况很坏了,谁能向我保证,电报是你自己发出的,而你不是一整天躺在床上,在上面那个房间里(我在那房间里度过的时间要比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更长)。

    今天夜里我因你之故杀了人,一个凶暴的梦,糟透了的夜,详细点的情景我几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信还是来了,这封信写得很明了,其他信在明了性上当然不比它差,但是却叫人不敢向它们的明了性逼近,顺便说一下,你又怎么可能吹牛呢;你并没有长着吹牛的前额呀。

    马克斯没有归罪于我,当然,不管他信里写了些什么,他总是不对的,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最好的人,可以插入我们之间,也正是为此,我今天夜里杀了人,某人,一个亲戚。他在与我交谈,谈话内容我记不起来了,可是意思大概围绕着:这个人和那个人不能完成某件事,一个亲戚最终在谈话过程中插了一句讥讽的话:“那么或许密伦娜能办成。”于是我便以什么方式杀死了他,然后激动地走回家去。母亲一直跟在我后面跑,这里谈的也是类似的话题;最后我暴怒地大叫起来:“要是有谁说密伦娜的坏话,比如父亲(我的父亲),我同样会杀死他,或者杀死我自己。”接着我就醒了,但实际上根本没有睡,所以不存在醒。

    我又翻阅起以前的信来,它们从根本上说像那封致那位姑娘的信,而晚上的信一律在对早晨的信表示遗憾。有个晚上你写道:一切都可能,只有我失去你不可能——其实只需轻轻压,那不可能的事便成为可能了,也许还真有过这么一种压力,并且也许它还取胜了呢。

    无论如何,这封信使人得到休养,人们本来已经被活活地埋在以前的信中,认为不得不静静地躺着了。因为自己可能真的是死了。

    为你弄那些东西自然是叫我高兴的。只是我想,在维也纳买那些紧身衣或许更合适些。因为寄送紧身衣也许需要得到出口许可(最近在一个邮局寄书;他们竟也非要出口许可不可,而在另一个邮局人们却没提出任何要求就接受了)。也许可以在商店里问一下,——钱我将在每封信里夹一点,只要你说“够了”我马上停止这么做。

    谢谢你允许我读《论坛报》,最近一个星期天,我看见一个姑娘在温策尔广场旁买《论坛报》,显然是为了那关于时装的文章。她穿着并不特别好,应该说是还没有穿得很好,可惜我以前没有发现她,因而未能观察她穿着的进展,不,你不该把这些文章看得太低,能够公开地读它们,我真的很感谢你(以前我偷偷地、也就是说以卑劣的方式经常读这些文章)。

    星期六

    二十一

    一般来说,通过对此事交换信件总是不断得出这个结论:通过正是神圣不可松懈的婚姻(我是多么神经质,我的船一定是在最近的几天里不知怎么弄丢了舵)你同你的丈夫结合在一起,而我也通过这样一门婚姻,我不知道同谁,但是这个可怕的姻妻的目光经常注视着我,这我有所感觉。奇怪的是,尽管这两桩婚姻每桩都是解不开的,也就是说本来是无须对此多言的,尽管如此,一桩婚姻的棘手造成了另一桩婚姻的棘手,或者至少是加强了它,反过来同样如此,只有这个宣判存在着,正如你写下的nebudetohonikdy,而我们永远不愿谈未来,只谈现在。

    这封信寄出后,我将等十至十四天才能收到回信,与历来的通信相比,简直像是被人遗弃了,对吗?正是现在,我感到有些难以言传、难以书写的话要对你说,不是为了弥补我在格蒙德的过失;不是为了拯救什么被淹死的生灵,而是为了让你深深地理解到,我现在的身心状况如何,以免你被我吓坏了,而这在人与人之间是可能发生的,不管各种情况怎么好。有时我觉得我身心沉重,好像一眨眼工夫就会不由自主地沉入海底最深处,而又有一种力量想要抓住我,甚至救我,不让我沉下去,它这么做,不是出于虚弱,更不是出于绝望,而纯粹是出于恼怒。这当然不是指你,而是指你的一个淡淡的幻影,我这疲惫的、空虚的脑袋(不是不幸的或者激动的脑袋,要是这样,人们或许会感激不尽的)勉强还能认出它来。

    我总算读了另一封信,但却是从那个地方读起的:Necnci abys na to odpovidal。我不知道这之前写着些什么,但是你的信无可争辩地证实了你在我内心深处的形象,为此,我可以读都不读就在下面签字,承认其真实性,即使在其最深远之处有反对我的因素。我是肮脏的,密伦娜,肮脏得无法形容,所以我这样大喊大叫,呼喊纯洁。谁也不如那些处于地狱最底层的人们唱得那么圣洁;我们以为是天使们在歌唱,其实那是他们的歌唱。

    那么美,那么美,密伦娜,那么美,这封信里(星期二的信)并不是什么内容那么美,但这安详,这信任,这信的清晰都是美的。

    清早什么也没有来;对于此事本身我本来是很容易泰然处之的;现在对于收信的热情已经完全不同以前了,而写信的热情却几乎未变,必须写信的急切心理和幸福感依然还在。我对此本来是很能处之泰然的,我要一封信干什么呢?譬如昨天整个白天、整个晚上和半个夜间,我都在与你对话中度过了,在这场谈话中,我像一个孩子那样诚实、严肃,你像一个母亲那样宽容、严肃(在现实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孩子或者这么一位母亲);这一切都还过得去,只是你不写信的原因我必须知道,我不能老是看见你卧病在床,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外面下着秋雨,你一个人,发烧(你曾写到过)、感冒(你写到过),夜里冒汗、疲倦(这一切你都写到过)——假如一切都不是这样,那就好了,我现在没有更高的企求了。

    昨天闹了个奇怪的误会。昨天中午我为你的信(星期二的信)那么高兴,可是当我晚上重读一遍时,发现它在本质上与前几封信几乎没有区别,比它本身所承认的要阴郁得多。我抓住你能让我抓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放开,恨不得抓着它跑到什么沙漠里去,不让任何人夺走它。由于我在口述完文章后跑回我的房间,由于你的信出乎意料地摆在那里,由于我情不自禁地、如饥似渴地浏览了一遍,由于信里没有用粗体字写下什么反对我的话,由于太阳穴里血管碰巧在平静地跳动,由于我正好为你安静地、舒适地躺在林中、湖边和山上的想象而心满意足——由于这一切原因,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这一切与你的信和你真正的状况绝无一丝一毫的关系),我感到你的信是愉快的,便写了一封荒唐的回信给你。

    星期日

    二十二

    密伦娜,这就是你原来想要写下来的头等大事而不是秘密吗?有一次你也曾写到过它,就在寄往美兰的最后一批信札的某一封信里,我当时已来不及回信了。

    瞧,鲁滨逊曾不得不让自己应人招募去作危险的旅行,遭受翻船等等各种各样的苦难,我只要失去了你,那就成于鲁滨逊了。但我也许比鲁滨逊还要鲁滨逊。他还有那个小岛和礼拜五,以及各种东西,最后毕竟还有船来接他,几乎使一切又变成了梦,而我则一无所有啊,连名字我都给了你了。

    因此我在一定程度上是无依无靠地面对着你的,原因就在于依赖性超过一切界限。“要么——要么”的选择余地太大了。“要么”你是我的,这很好,但“要么”我失去了你,那事情就不是什么糟糕的问题,而是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永远没有嫉妒,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什么也没有。但对一个人信赖到如此程度,这确实有点儿卑下,因此事情之糟在围绕着基础而产生的恐惧方面也表现出来,但那不是因你而产生的恐惧,而是指敢于这样去建立基础的恐惧。因此这样多的神性的东西渗入你凡人的脸上进行抵御(但也许原来就是如此)。

    好,现在参孙·大力拉已经讲了他的秘密,她能够把他的头发剪下来,为了准备这一着,她一直跟他争吵呢,但由她去吧;如果她没有一种类似的秘密,那么她怎么做就都无所谓了。

    已经三个夜晚我不知什么原因睡得很不好,你的健康状况还算过得去吧?

    真是快速的答复,假如这算是答复的话。我刚收到电报。它是那么突如其来,而且那么公开,我连害怕都来不及。真的,我今天有些需要它;你是怎么知道的?真是不言自明,你总是雪里送炭,总是这样。

    星期日

    二十三

    我不知道你是否正确地理解了我对那篇关于布尔什维克的文章的看法。文章里作者所指摘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地球上所能受到的最高颂扬的东西。

    现在电报也来了。真的?那么你不再追着我要打我了吧?

    不,你想为此高兴是不行的,这办不到,同上一封电报一样,这是一封暂时有效的电报,而真理不在那里,也不在这里,有时候,当人们一清早就醒来时,会相信真理就在床旁,也就是一个坟墓,有几朵凋谢了的花,墓敞开着,恭候人们进去。

    我几乎不敢看这些信,我只在休息时间看一下,我受不了看信时的痛苦。

    密伦娜——我又一次分开你的头发把它撩在一边——我是一头如此凶恶的野兽吗?对我自己凶恶,对你也同样凶恶?还是应该说,有一头凶恶的野兽在我后边追赶着?但我甚至不敢说它是凶恶的,只有在给你写信时,我感到是这样的,便说了出来。其他事真的像我对你说的那样。假如我给你写信,那么在写信之前和之后都无法入睡,假如我不给你写信,那么我至少可以稍稍睡上几个小时。假如不写,那么我只是疲乏、悲哀、心情沉重;假如我写,不安和恐惧就会撕裂着我。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在互相乞求同情,我求你现在允许我躲起来,你求我——可是如果这可能的话,那便是最可怕的咄咄怪事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你问道。我想干什么?我应该干什么?

    情况大致如此:我,林中兽,那时很少待在林中,只是躺在某处一个肮脏的沟壑中(肮脏自然只是由于我目前的处境),看见你在对面,你是我见过的生物中最美丽的,我忘记了一切,甚至完全遗忘了自己,站了起来,走近些,我的心在这新鲜的、可仍然是家乡的自由空气中颤抖着,但还是走近了,一直走到你的身边。你是那么和善,我在你身边蹲了下来,好像你允许我这么做似的,我把脸贴在你的手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多么自由!多么强大!如同在家里一样,我总是这么说;如同在家里一样——可是从根本上说我却只是一头野兽,只有森林是我的归宿,而能够待在野外只是你的慈悲,我从你的眼睛里寻找我的命运,而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我已经忘掉了一切)。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尽管你用最仁慈的手抚摸着我,你总会发现我身上的某些奇怪迹象,表明我来自森林,表明森林是我的老家,我真正的家乡,我们不得不谈到,不得不一再重复着“恐惧”,它折磨着我的每根裸露的神经(也折磨着你,但不是故意的),它在我面前不断增长着,对你来说我是怎样一种不洁的祸害,怎样一种到处干扰你的障碍啊!有关马克斯的误会也来凑热闹了,在格蒙德这已经是很清楚了,然后发生了雅尔米拉理解和误解的事情,最后终于在V.那儿发生了愚蠢、粗暴、冷漠的事情,其间还发生了许多小事。我想起来我是谁了,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错觉已经消逝,我怀着噩梦般的惊恐(在某个不该来的地方凑热闹,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我真的怀着这种惊恐,我必须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日光,我绝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兽,我奔跑起来,尽快地跑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我能带走她该多好!”还有一个对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还会有黑暗吗?”你问我是怎么生活的:就是这样生活。

    密伦娜,你不能准确地理解问题在哪里,或者部分问题在哪里。我自己也不理解,我只是在爆发的火山下面颤抖,折磨得自己快要发疯,可是上面发生了什么,远方行将如何,我都不知道,只知道近处所要的是:安静、黑暗、隐匿,这我知道,而且必须遵从,舍此别无他途。

    这是一次爆发,会过去的,而且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可是那引起爆发的力量还始终在我心中震颤,事前和事后始终如此,可以说,我的生命、我的存在就是由这种地下的威胁构成的,一旦这种威胁终止,我也就终结了,这是我参与生活的方式,它一旦停止了,我也就放弃了我的生命,那么轻松自然,就像合上眼睑一样。自我们相识以来,这事儿不是一直如此存在着的吗?你不是只有在它偶尔不在的当儿才匆匆瞥我一眼的吗?

    当然不能把它翻转过来,然后说:现在事情过去了,我在新的共同相处中只感到安宁、幸福和感激。不能这么说,尽管这与事实相去不远(感激是完全真实的,幸福只是在一定意义上是真实的,而安宁永远是不真实的),因为我会不断地吓人一跳,最多的是吓着我自己。

    你提到几次订婚和诸如此类的事,事情固然很简单,痛苦却不简单,不过其影响却是简单的。就像一个人过着轻浮的生活,突然被抓了起来,要他为一切轻浮的行为承受惩罚,脑袋被塞到一只螺旋式虎钳中,一个螺丝顶住右太阳穴,另一个顶住左太阳穴,现在螺丝越拧越紧,不得不说:“好吧,让我继续过轻浮的生活好了。”或者说:“不,我不这样了。”这个人当然会大声地吼出“不”字来,吼得肺都炸裂了。

    如果你把我现在的所为归入过去的一连串事情中去,你也是有道理的,可是我永远只能是这个样子,只能过这种生活,只有另一种可能性使情况不同;我已经有了经验,我不等人们拧紧螺丝逼供时才大声喊叫,而是人们才把虎钳拿出来我就开始喊叫,在远处有动静时就开始喊叫,我的良心已变得这般清醒,不,不是清醒,还远远不够清醒呢。但是还有一点情况不同;人们能为他和你的缘故对你讲真话,对你说那些不可示诸他人的话,人们甚至能直接从你这里得知所需要的真实情况。

    假如你这么尖刻地说,密伦娜,说我怎么乞求你不要抛弃我,这你就不对了。在这方面我彼时此时没有什么不同。我靠吮吸你的目光而活着(这还不是对你的人格的特殊的神化,看着这样的目光每个人都会变得圣洁),我足下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我对此很害怕,却不甚了了,我完全不知道在离我的地面多高的地方在晃悠。这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很不妙。一句真话,一句不可回避的真话就够了,就能将我向地面扯下一截,再来一句,又扯低一截,最终将无物可倚,人便坠了下去,即使到了这时还会感到掉得太慢,我有意不说出这种“真实的话”的具体例子。这类例子只会把人弄糊涂,而且绝不会是完全正确的。

    密伦娜,你为什么写到共同的未来呢,这是永远不可能的,或许这正是你这么写的原因?当我们一天晚上在维也纳匆匆谈到这一点时,我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们在找一个我们熟识的、深为挂念的人,因此我们用一些最美好的名字呼唤他,可是没有回音;他又怎么能回答呢,他根本不在那里,在最广阔的范围内都找不到他。

    可以肯定的东西很少,而这便是一个:我们永远不会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住房里,身子挨着身子,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永远不会,连同住在一个城市里也不可能。我现在恨不得想说,这在我看来如此确定无疑;就像我明天早晨会起不了床(我应当独自坐起来!我看见我是在我之下,好比在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下面,肚皮朝下,背上压得很重,在我至少能够蹲着,背上的形体能独自抬起来以前,我难于着手工作)去不了办公室那样确定无疑。这也对,我肯定会起不了床。不过起床站立起来只须超出人的力量一点点,这点力量我还有,总的说来,我勉强还超出人的力量那么一点点。

    对于起床这一说法不要咬文嚼字,事情没有这么糟;我明天将起床这一点总要比我们共同生活这一最遥远的可能性要肯定些。再说,密伦娜,如果你体验一下你和我,看一看在“维也纳”和“布拉格”之间的“大海”上那不可逾越的滔天巨浪,那么你也一定不会得出别的看法的。

    关于污秽,为什么我不能对它——我唯一的所有物(这是所有人唯一的所有物,只是我对此知道得不很确切)再三谈论呢?出于谦虚么?哦,这倒是唯一有理的借口啦。

    你联想到死亡时感到害怕吗?我只对痛苦怕得要命。这是一个坏迹象。想死,却不想痛苦;这是个坏迹象。否则的话,人们是敢于去死的;人们正是作为《圣经》中的鸽子被派遣出来的,还没有找到一片绿地,便又缩回到黑暗的诺亚方舟里去了。

    密伦娜,原谅我,上次我也许写得太简略了,那是由于要预订房间而感到不安(现在我发现,根本不必预订)。我还是想到Gr去,可是还有些犹豫不决。只要具有常人力量的人早就会把这种犹豫克服了(当然这种人也不会到Gr.,而我却没有。现在我还得知,与疗养院声称的不同,我还得去取得州政府的居留许可,这个也许会发给我,但在我把申请寄出之前就绝无这样的可能。

    现在每天下午整个时间我都在街上闲逛,沐浴在仇犹气氛之中。现在我听到一次人们称犹太人为“Pra?v?Premeno”。人们离开那备受仇视的地方难道是合乎自然的吗(可是犹太复国主义或者民族情绪对此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种我非待在这儿不可的英雄气概就像浴室里那消灭不掉的蟑螂一样。

    我正好从窗口望出去:纵马扬鞭的警察、准备刺刀见红的宪兵,叫喊着四处跑开的人群,而待在这楼上的窗里真是一种可厌的耻辱——总是在保护下生活。

    我不是不真诚的,密伦娜(当然我有这么个印象,我写的东西以前更坦率、更清晰,是这样吗?),我是在“狱规”容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做到真诚,而这就够意思了,而且“狱规”也越来越宽松。可是“凭这个”我不能来,“凭这个”来是不可能的。我有一个特点,它不是在本质上,而是在等级上把我与其他人区分得非常清楚。我们俩都见过西方犹太人许许多多性格典型,就我所知,我是他们中最标准的西方犹太人,说得夸张一些,我没有获得哪怕一秒钟的赠予,我的一切都不是赠予的,一切都必须靠努力夺取,不仅当前和未来,就是过去也同样包括在内,也许每个人都是顺便得到了过去,而我却必须去争取,这也许是最困难的工作,如果地球向右旋转(我不知道它是否会这么做),那么我就必须向左旋转,可是我却一点没有完成这些义务的力气,我不能把世界扛在肩上,我连我的冬装都扛不动。倒不一定为没有力气叫苦;又有什么力量足以完成这些任务呢?每一种想用自己的力量完成一切的尝试都是神经错乱,也只能得到神经错乱的报答。所以像你所写的那样“凭这个来”是不可能的。靠自己我走不了我想走的道路,我甚至连走这条路的念头都不能有,我只能静静地待着,我不能想干别的,别的我也什么都不想。

    那么你的丈夫说了他要搬到巴黎去?这是老计划里面的什么新内容吗?

    今天来了两封信。当然你是对的,密伦娜,由于对我自己的信感到羞愧,我简直不敢拆开你的信。现在我的信却是真实的,或者说至少是在通向真实的道路上,假如我的信是编造的谎言,那么我在你的回信面前该如何动作?回答很简单:我会发疯的,说真话因此也不是多么伟大的功勋,这算不了什么,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及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也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些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0ne rozbil,”,这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胡话。只有我负有罪责,它表现在我这方面真话太少。真话总是太少,绝大多数总是谎言,是对我自己和对别人的恐惧所引起的谎言!这个罐子早在到达井边以前便已经打碎了。

    现在我要闭嘴了,这样至少还有些真话可以保留着。撒谎是可怕的,没有比这更强烈的折磨精神的东西了。所以我求你:让我沉默吧,现在在信上,到维也纳后在谈话里。

    那封黄信封的信我还没有收到,我将原封不动地寄回去。

    假如说我们现在停止通信不是好事,那么我一定是犯了可怕的估计错误了。我不会搞错的,密伦娜。

    我不想谈你的事,并非因为这不是我的事情,这是我的事情,只是我不去读它。

    那么只谈我吧: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没有在我每天写给你的废纸上表现出来。这些信除了起到折磨人的作用,别的什么作用都没有,假如它们不折磨人,那么事情就更糟糕。它们的作用只是让格蒙德的那个日子重现在我们眼前,那是误会、耻辱,几乎是不可磨灭的耻辱。我想凝视着你,就像第一次在街上那样,可是这些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比整天喧闹的L大街更强烈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但这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是我随着信件的增多而不断加重的晕眩无力,想要从信堆里爬出来的绝望的挣扎,在你的面前和我的面前都感到无能为力,哪怕你写一千封信,我说一千个愿望也否认不了这一点。决定性的还有(也许起因是这种无能为力,可是这里所有原因都难以辨认)一个不可抗拒的强大的声音,全然是你的声音;它要求我沉默下去。

    现在我无所事事,在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点半,看着它,并透过它来看着你。有时候(不是在梦里)我的想象中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你的脸被头发遮盖了,我成功地分了头发,向左右两边撩开头发,你的脸现出来了,我的手抚摸着你的前额和太阳穴,双手捧住了你的脸。

    星期六

    二十四

    亲爱的密伦娜:

    给您写的一段信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了,可是却写不下去,因为过去的烦恼又在这里找到了我,袭击了我,几乎把我摔倒在地上,于是我举止艰难,每一笔都很艰难,我写下的所有的话我都感到太伟大了,与我的力量较量着。当我写下“衷心的问候”时,这问候还真有力量出现在那喧哗、混乱、充满城市灰暗色调的L大街上,而我和我的一切却连气都喘不上来。所以我根本不写,等待着更好、或者更糟的时辰的到来。顺便说一下,我在这里受到了人间最大限度的温柔与周到的照料。对于世界我只是通过涨价,而且是深受震动地通过涨价去了解的。布拉格的报纸我收不到,柏林的报纸对我太贵,您能偶尔给我寄些《Nar cdni Listy》剪报吗?用以往那种使我欣喜的方式。我使用下列地址已经好几周了:施台格利茨,格鲁瓦尔德街13号,赛福尔先生转。现在又该致“最好的问候”了,如果它们刚到花园门口就摔倒了怎么办呢,或许您的力量会更大一些。

    您的K.

    叶廷芳 黎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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