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后,全世界都熄了灯-爱得起就爱,爱不起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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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谢病了。

    高烧三十九度,烧的两只眼睛都变成炎炎的大洞,嘴唇干裂如同大旱的河床,似乎整个人的生机都被这场高烧焚烧殆尽了。

    裴北魏养了她四年,从没见过她生这样大的病,一时间吓得手足无措。

    他知道她是为什么病的,一个人只有当意志被摧垮时才会给病菌这样大的可趁之机。她烧了三天,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她简直就是想把自己烧成灰,裴北魏请了看护,每天给她用酒精降温。学校方面也干脆请了半个月的假。

    季云攀来过一次,被裴北魏堵在外面,冷冷地看着他:“如果要断就断的干干净净,藕断丝连给谁看?”

    季云攀忽略他含讽带刺的语气:“她怎么样了?”

    他想要往里走,被裴北魏横在门上的手臂挡住:“总归不会死。季云攀,你已经踏出一步,无可转圜,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当小谢是我的妹妹,那么,聪明一点理性一点,不要把事情变得更糟。”

    季云攀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裴北魏想要把门关上,他突然开口:“裴北魏,你现在是否还当我是朋友?”

    裴北魏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季云攀吐一口气:“那么,我想要和你谈谈。”

    他们上楼的时候那架钢琴正在被工人抬下去,老板走过来招呼:“来的真巧,正想告诉你们呢,我要离开平城去别处发展了,店面已经盘出去,这架钢琴也带不走,反正要卖掉,这可是架好琴,比裴北魏你们家那小姑娘的琴可好多了,你们家那琴谁买的啊,典型的花大钱买次货。怎么样,这架琴便宜点给你?”

    季云攀没有说话,裴北魏勉强笑笑:“谁知道你这琴真好假好,回头再说吧,我们有事商量。”

    老板感慨地一笑:“你们算是这儿最老的主顾了,四年来我也够小气,一次没给你们免过单。今天是营业的最后一天了,我请你们。”

    这是餐厅营业的最后一天,三天后这里的所有权就将归为一群艺术青年,这里会被打造成一个loft。眼前的一切即将被拆除,漂亮的旋转楼梯,熟悉的天花板与地砖,窗子上悬挂的米黄色质地轻柔的窗帘,靠窗这张他们坐过无数次的梨花木桌子,钢琴被处理,这里再也听不到德彪西的音乐。

    再也不会有十四岁的小女孩子从旋转楼梯走上来,听见德彪西的音乐,手指不自觉地跟着动。

    他们在老位置坐下来,季云攀开口:“她初中毕业那年我带她去外婆家,火车上遇到两个小姑娘,问我怎么看爱情,我对她们说,爱得起就爱,爱不起就跑。”

    裴北魏在倒茶,静静地没有出声。

    “在那之前我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那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但是你也知道的,往往这种话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

    裴北魏把茶杯推到他面前:“我明白,季云攀,我和你认识有超过十年了,我甚至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别人都觉得你正义、有责任有担当。但是我知道,你自顾不暇。你其实是个天性凉薄的人,你的热情,你的侠义其实都是伪装出来的,不,其实你是真的想做一个彻底的好人,你看重口碑,在乎那些你定义为好人的人的眼光,你希望别人说你是好人,因为这些话在你看来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它们让你觉得心安和安全。有的人搏的是名利,而你搏的是可以自我说服的安全感。”

    季云攀疲惫地点头:“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我妈一起回香港的家,偶尔碰到大哥在教训别人,别人的痛苦呻吟声落到他的耳朵里,他竟然就像完全没有听到,我永远记得那个人的血和眼泪,还有被人拖走之前看向我的那一眼。”

    裴北魏点点头:“所以你选择了法律,这些年来近乎偏执地维护法律。你其实并不是从本心里选择了法律,而是自觉地厌恶着暴力。你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你的热情和生机全为着自己燃烧掉了,你没有感情给别人。所以我一直暗示阿洛,季云攀不是良人。”

    季云攀没有惊讶,他只是看着他:“你有一双很毒辣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裴北魏突然开口:“阿姚什么时候回来?”

    季云攀盯着茶杯里起伏的茶叶:“后天早晨的飞机。”

    裴北魏唔了一声:“是你先联系她?因为阿洛的事情?”

    季云攀苦涩地笑:“裴北魏,你可不可以偶尔不要那么聪明?”

    裴北魏避开他的话锋:“你这样对阿姚何尝公平。”

    季云攀摇头:“不一样的,我和阿姚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要的是一个稳固的不可动摇的位置,以及一个安放这个位置的家。某些方面我们很像,我们所求无多,空气和水,这些人不可或缺却又无所察觉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最好,我们不想把日子过的如同小说,没有那种承受波澜壮阔生活的心脏,我们只需要庸常生活。”

    裴北魏点点头:“如果阿洛知道自己是输在太爱你,她会怎么想,世界多荒谬,有人宁可放弃深爱自己的人。”

    季云攀惨淡地笑:“人有权利选择细水长流,而不是引火烧身,蜡炬成灰。”

    裴北魏顿了顿,说:“我突然想,如果,当年你没有救她,今时今日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你救了她吗?如果你没有救她,她会进少管所,再出来后或许会是个乖巧的女孩子,或许会更像个小太妹,无论如何她是自由的,爱你让她变成了囚犯,时时刻刻看你脸色,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首先考虑这样做会不会引季云攀皱眉。而你呢,你嘴上虽然不说,但自居为她的恩人,拯救者与被拯救的人,多不平等,她做什么在你眼里都变成报恩,连爱你也是。你要做个好人,不要授人以柄,只能对她说,不,我当初救你全是自愿,别无所求。”

    他的话像是蘸了盐水生着倒刺的鞭子,一层层地揭下血肉来,说的却又全是季云攀心里的话,他无可反驳。

    裴北魏低声说:“如果救了她的是我呢?不,没有用,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读者类杂志上常有所谓过来人以千帆过尽的口气感叹,人生是条单行道。

    时至今日,季云攀与裴北魏才感受到,这句话原来哀的这样悱恻。

    最后,裴北魏对他说:“既然你已经把她推开,那么,以后就离她远一点吧。我也不希望我的妹妹或者女儿,把时间白白浪费在一个怪胎身上。”

    回事务所的路上,鬼使神差地,季云攀又走了当年初遇小谢的那条巷子,巷子太窄,堆积着杂物,根本不容车开过去,他停下车步行,刚要拐弯却听到有人在争吵,是一男一女。

    他站在隐蔽的地方听了大半天,大致听明白了,这是一对恋人,然而男的要结婚了,他们决定分手。

    男人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声音有点熟悉,季云攀悄悄探出头去,目光落到那个男人的脸上,瞬间明了,那是裴斯羽,小谢分数出来后那天在餐厅里听到的八卦跃进脑海里,这个女孩子就是裴斯羽在平城瞒着岑家小姐的情人吧?

    争吵声渐渐消失了,男人沉重的脚步渐远,季云攀探出头去,女孩子蹲在地上,看不清脸。

    季云攀走过去,弯腰递给她一块手帕,女孩子抬起头,苍白的脸,冷冷的眼。

    回去的路上,季云攀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女孩子的那句话:“真奇怪,我要他的眼泪做什么?我要他的一生又做什么?我知道他的性格却还爱他,不过是希望,他与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笑着的,能有一刻是一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男人,给不了一生,于是连一刻都吝惜,连争取都懒得?

    2

    姚成诗回来的那天小谢醒了。

    她坐在床上,看着工人走进来,把那架季云攀送给自己的钢琴抬出去,另一架钢琴又被抬进来,新的钢琴她认识,是餐厅二楼那架琴。

    裴北魏走进来坐在她旁边:“餐厅被盘出去了,老板转让钢琴,我觉得这架比过去那架好,就买下来送给你。”

    小谢问:“原来那架呢?”

    裴北魏哦了一声:“那一架,送给了孤儿院。”

    小谢点点头:“挺好的,我喜欢现在这架琴,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这是我的该有多好。”

    裴北魏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柔声说:“现在它是你的了。”

    小谢冲他笑笑:“可以让我见见江一苇吗?生日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了,他是不是来过了?”

    裴北魏沉默了片刻:“他是你的什么人?”

    小谢摆弄着手指:“朋友,十四岁之前最好的朋友,他很照顾我,我一直很感激他。”

    裴北魏摸摸她的头:“你生病的时候他来过,但是看你没醒,所以先回去了,他留下了电话,如果你想见他,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来。”

    下午江一苇来了,四年不见,他长高了很多,当年他离开平城的时候就已经19岁,现在他23岁了,小谢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小谢的变化也很大,两个人呆呆对视了很久,小谢终于回过神来:“江一苇!”

    江一苇朝她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小谢大病初愈的憔悴面孔:“怎么会生这么大一场病,我特地赶回来给你过十八岁生日,谁知道一见面就看见你栽倒在地上,简直吓死我了。”

    他捏捏她脸上那一点肉:“瘦成这样,当初就算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脸色也没那么难看过。”

    小谢不想再提那天晚上的话,于是岔开话题:“你这四年都去了哪里?靠什么生活?”

    江一苇耸耸肩:“还能做什么,没有文凭没有学历,只能做苦工咯。”

    小谢问他:“那,打算在平城待多久?其实平城现在全城建设,有很多的工地都在招人……”

    江一苇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还真当真啊,你看我像是做苦力的样子吗?放心啦,我的日子过的没那么凄惨,至于具体是什么职业,也就不告诉你了。”

    小谢终于放下心来:“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江一苇随手拽了一张纸,唰唰写下个地址:“喏,住在朋友家。”

    小谢接过纸条,不由地诶了一声:“你认识卓扬?”

    江一苇眉毛一挑:“你也认识?”

    小谢嗯一声:“他做摄影嘛,我给他做过模特,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江一苇嘻嘻一笑:“不打不相识,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当初有一次打群架,他是对方阵营里的,年纪最小,下手最狠,打完那一架我就记住他了。这次回来又遇见他,那小子不错,竟然还没忘了我,一看我没有地方住,就干脆邀请我去他那儿住,大家一起追忆下当初那荒唐的青春岁月。”

    小谢呸了一声:“跟过去一样没正形。但是,卓扬不住家里吗?天天就待在工作室?”

    江一苇诧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卓扬的来历?”

    小谢摇头:“我又不是查户口的,人家不告诉我,千方百计打听到了也没用,我就知道他应该蛮有钱。”

    江一苇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才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其实吧,卓扬的身份和你这个哥哥有点像。”

    小谢吃了一惊:“难道卓扬也是私生子?”

    江一苇叹口气,摇头:“不是,他是老爷子前妻生的。原来老爷子待他还不错,因为就他一个儿子,可惜最近后妈新给添了个男孩,老爷子对卓扬的态度也不如从前了。”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小谢默默地想。

    在家里养了几天,学校打来电话,假期结束了,要她如果没有什么事就马上返校。

    裴北魏放下电话,问小谢:“还要回这个学校吗?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他的话小谢明白,既然和季云攀之间已经全无可能,那么当初为他选择读法律,选了这样一所学校,如今可以全盘推翻来过,她完全可以只为前途考虑,选一个清闲一些的专业,读一个好一点的大学。

    小谢摇头:“不,我不想再读一遍高三,而且既然选了这条路,说不定就是最佳选择,再往回走,谁能保证会比现在的路更好?”

    如果命运已经设定好归途,无论走哪条路也逃不脱,把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走好了就是。

    季云攀揉揉她的头发:“你自己开心就好。”

    回去时候江一苇送她去车站,路上一直在不停地逗她发笑,这次回来,他直觉小谢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束手束脚,全不像当初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女孩子。他叹口气:“我真怀念那时候,我们说打架就打架,说喝酒就喝酒,多快活。”

    那时候……那时候的谢以洛是个孤儿,和江一苇他们一群小混混混在一起。小混混们都没有文化不懂是非,但是都识得义气两个字,即使有一瓶酒,也知道拿来与大家共享。一群人里小谢和江一苇关系最好,因为江一苇曾经救过她一命,那两年他们可以称得上是相依为命。姨婆去世后,小谢的生活失去着落,曾经一度动过辍学的念头,是江一苇凶巴巴的一眼瞪过来:“辍学?不上学你能干嘛?当小太妹啊?学费别担心,我们帮你弄。”

    那两年她的学费全是他一手赚来,江一苇说是小混混,其实不过是个自称,收保护费也轮不到他们这样的毛头小子,柴米油盐其实全靠自己双手。一群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小谢是他们当中的公主,她被众人捧着宠着,一起痛快喝酒,喝的醉醺醺时,常有人笑嘻嘻对小谢说:“将来飞黄腾达了,别忘了兄弟。”

    那些畅快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光。

    小谢抬起眼睛瞟他一眼:“说这话,这么多年都没一点长进。”

    经过平城孤儿院,小谢突然停下脚步:“我们进去看看吧。”

    刚刚下过今冬的第一场雪,小孩子们穿的出奇臃肿,在雪地上打打闹闹,看到陌生人进来都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不速之客,小谢的眼中却全没这些人,她只听到叮叮咚咚不成曲调的钢琴声。

    她朝着琴声的方向走过去,是一件空荡荡的小平房,推开门,里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低着头认真地弹琴,她的姿势很生疏笨拙,几乎是用一根手指一下下地去戳琴键。

    看到有人进来,女孩子抬起头,眼睛里带着防备:“你们是谁?”

    小谢走到钢琴旁边蹲下身来,上面用涂改液写着XYL三个字母,这是她的钢琴,季云攀送给她的礼物,有朝一日它走音损毁,变成残片与飞灰,她也将永远认得。

    她善意地冲女孩子一笑:“能让我弹一首曲子吗?”

    女孩子被她眼里的神采震慑住,乖乖地让开,小谢坐下来,闭上眼睛,那天和季云攀裴北魏一起从旋转楼梯走上去,看见钢琴的那一瞬间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她睁开眼睛,十指放在琴键上,音乐行云流水般响起,是当日那首德彪西的《大海》。

    音乐声里与季云攀有关的场景连缀着出现在眼前,最后梦境里的船与大海澎湃地涌到眼前,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她吞没,小谢骤然收手,抹一把脸,整个手心都是湿漉漉的。

    如果她再有勇气一些,她会跑到季云攀家去敲门,问他能不能就当生日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说过。

    可是她的意志没有那么强大,强大到足够装作如无其事地与他各自心怀鬼胎地注视着过完下半生。

    3

    回到学校后小谢愈发努力学习,甚至还兴致勃勃地和一群同乡搞了一个社团,社团旨在帮助学校附近外来务工者子弟小学的小孩子们,逢周六周日义务给小学生补课,或者组织其他一些义卖活动筹款。

    无事可做有时是一种理想状态,因为很多人之所以拼命做事,是因为不想有闲暇时间去回想过往。

    她没有再和季云攀联系,也再没有见到季云攀,寒假她没有回平城,裴北魏来G城找她,在市中心的酒店订了两间房,两个人干脆就在G城过年。

    越靠近春节,裴北魏越显得心思不定。小谢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起出去吃晚饭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来:“哎,今年不去找简真了吗?”

    小谢从未见过简真,除了那张照片,但这些年眼见裴北魏为简真辗转反侧,简真两个字在小谢心目中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一个名字,她就存在于裴家的大房子里,裴家的厨房与婴儿室都是为她准备。虽未曾谋面,但她已然是小谢的一个熟人或亲人。

    她突然提起,裴北魏吓了一跳,神色慌乱,遮遮掩掩:“我没在想她。”

    小谢嗤笑一声:“我说你正在想她了吗?此地无银三百两。带我去找她吧,反正在哪里都是过年。”

    裴北魏有些愧疚:“阿洛,对不起,没能给你一个家。过年时候还要到处漂泊。”

    小谢抓住他的手:“我有家人,家人走到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裴北魏嘴上说没有在想简真,当天晚上却迫不及待地收拾起行李来。简真现在做明星经济人,现在就在坞城陪着自己的艺人拍戏。

    小谢好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不想她吗?”

    裴北魏强词夺理:“我只是说那会儿没在想她,不代表我不想她。”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唠唠叨叨:“简真是个孤儿,每年过春节身边都没有家人,你说我们要不要给她打电话?是给她个惊喜还是怎样?”

    小谢还没来得及答话,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裴北魏的唠叨,裴北魏拿起手机看了看,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不用说,肯定是季云攀。

    季云攀几乎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禁忌,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个名字。但是小谢知道季云攀和裴北魏的友情不会因此撼动,凭什么呢?季云攀没有错,任何人都有拒绝爱慕者的权力,他救了自己,这些年来关怀自己,再去求得爱慕,那是她贪得无厌。裴北魏早知道季云攀是什么样的人,早知道自己会被拒绝,早就或明或暗地向自己透露结局——一切都是谢以洛的过。

    裴北魏打完电话走进来,接着收拾行李,嘴上不停:“我和简真还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年裴家人还没来找我,简真也还是个跑龙套的,那年过年时候我们俩都没钱……”

    小谢打断他的话:“裴北魏,我拎得清对错。”

    裴北魏停下手里的活儿,摸了摸小谢削瘦的面颊:“我只是希望你开心点。”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的航班,两个人哈欠连天地往机场奔,进到机舱坐稳后非常有默契地齐齐补眠。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裴北魏的神情有点紧张,小谢好笑地看着他:“喂,不至于吧,不是每年都见面吗?”

    裴北魏白她一眼:“每次见面都怀着初恋的心,不行吗?”

    原来女性之友花花大少裴北魏还是个纯情少年。

    出了机场两个人打车直奔坞城影视城,南方冬季湿冷湿冷,人像是泡在水塘里,关节都要被寒气浸坏了。一路上手机握在手心里,车快到影视城,裴北魏给简真打电话,小谢睁大眼睛好笑地看着他的表情。

    没有人接电话。

    过一分钟,裴北魏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电话。

    裴北魏的笑容僵在脸上:“可能正忙着吧,手机没在身边也说不定,没关系,我知道她剧组的名字,一会我们直接去剧组找她。”

    没想到被拦在影视城外面,工作人员上下打量着两个人:“通行证有吗?”

    还要通行证?裴北魏和小谢面面相觑,小谢低声问裴北魏:“你没经验啊?”

    裴北魏尴尬地笑:“我也是第一次来影视城,原来找她的时候都没在拍戏啊。”

    工作人员开始赶人:“去去去,没通行证不能进,一看就知道你们肯定是小报记者,又想混进去拍照是吧?一天赶好几拨,没比你们这些人更烦的了。”

    感情是被当成八卦记者了?裴北魏突然灵光一现:我记起来了,好像是XXX的电影最近也在这儿拍,防记者防的特别紧。

    XXX是国内一流的商业片大导演,最近在拍的一部大制作宣传的几乎家喻户晓,但是防记者如同防贼,生怕演员和化妆提前曝光。

    裴北魏不死心,腆着脸凑上去:“我们不进去,那麻烦您能帮我找个人吗?XXXXX剧组的,女二号的经济人简真小姐,我找她有急事。”

    工作人员思索了下:“XXXXX啊?这剧组早走了呀,在坞城的戏份已经完了,转到无锡取景去了。”

    看样子这次是白跑一趟了,裴北魏万分沮丧,小谢倒是很乐观:“无锡离这儿那么近,我们一会去无锡好了。”

    裴北魏摇头:“算了,今年她是不想见我。”

    他深爱简真,对简真一举一动后的含义自然领会深刻,小谢只能说:“那我们在坞城呆两天再回去吧。”

    两天后他们被一个电话急召回平城。

    4

    小谢躲在二楼的柱子后面偷偷向下看,裴北魏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茶几上散了一堆照片。裴北魏的对面正襟危坐着一位老人——那就是裴北魏的父亲裴东山。

    这是小谢第一次见到裴东山,她名义上的养父。

    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裴北魏之外的裴家人。第一次踏进这间房子,裴北魏对自己说,除了哥哥,她没有任何亲人。从此在她的意识里,那边的人就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他们虚无缥缈,只是一群代号,永远不会出现。她对那边的人不感兴趣,那边的人自然也忽略她。

    两天前裴北魏在坞城接到裴东山的电话,裴东山说自己人已经到了平城,要裴北魏马上回去,否则自己就即刻去坞城,裴北魏无奈,只能带着小谢回到平城。

    真是奇怪,四年来裴北魏从未回过香港的所谓家,裴东山一直也没有计较——裴家除了这个私生子的儿子裴北魏,还有四个女儿,满堂外孙,宾客无数,过年时候热闹得很,有没有裴北魏,有什么打紧?

    他今日不请自来,肯定有莫大的缘由。

    果然,一沓照片甩过来,裴东山冷着脸一付当家人理所应当的债主表情:“看一下,有哪个顺眼。”

    裴北魏舒舒服服往沙发一躺:“怎么,裴家改做贩卖人口生意了?”

    裴东山岿然不动:“少废话,看看哪个顺眼,我让人去提亲。”

    裴北魏一下子跳起来,表情夸张:“提亲?您穿越了吧?”

    裴东山冷哼一声:“少油嘴滑舌,你今年32岁了,不结婚,还想怎样?你自己不上心,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然要操这份心。”

    裴北魏躺回去,眼睛斜睨着父亲:“说吧,到底为什么。”

    他说的这样赤裸裸,裴东山几乎挂不住老脸,但毕竟打拼多年,最识时务讲效益,知道打温情牌没用,只能说实话:“我最近身体不太好,你几个姐姐明里暗里提遗嘱的事儿,我不想我的基业落到女婿手里。”

    裴北魏扑哧一笑:“原来你是想要孙子?那干嘛一定要结婚啊?我不也是非婚生的吗?到时候给你领回去一个孙子就是。”

    裴东山勃然大怒,烟灰缸直直地朝着裴北魏掷过来:“混账!”

    裴北魏没有躲,烟灰缸砸在额头上又落到地上,碎了个彻彻底底,一行鲜血顺着鬓角淌下来,裴北魏动也没动,只是冷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看到见了血,裴东山也有些心慌,但见到小谢飞奔下来把纱布捂到裴北魏的额角,怒气却又顶着没经过大脑的话:“给我领回孙子,你说的就是她?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传的多难听?”

    小谢的手一顿,裴北魏身体猛地一震,扯开小谢站起来:“裴东山,我不是你,不是一头种马!我有爱的人,就算她不嫁我,我为她单身一辈子!”

    鲜血汩汩地往下淌,颇有些骇人,裴东山气得站立不稳,指着裴北魏的鼻子说不出话来,转身拉开门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裴北魏膝盖一软躺倒在沙发上,冲着不知所措的小谢笑:“今天要是不出点血肯定打发不走老爷子,我头有点晕,叫医生吧。”

    好好一个年,又是在消毒水和白药的味道里度过,裴北魏头上包着一圈纱布,万分虚弱的模样。

    他的脑袋包的有点像兔子,小谢忍着笑端给他一碗汤。裴北魏摸过镜子看看,呻吟一声:“死也死也,这段时间千万不要有人请我吃饭。”

    小谢打量他两圈,问他:“认识那么久了,我还没问过你一个问题呢。”

    裴北魏捂着脑袋:“说吧,别太复杂的,我脑仁儿疼。”

    小谢一双眼睛滴溜看着他:“你为什么叫北魏?为什么不叫后周?”

    裴北魏安静下来:“哦,这是我妈给我取的名字,我妈大学是历史系,她说发现怀孕的时候专业课正好讲到孝文帝改革,所以给我取名北魏,怪兮兮的名字,其实这还算好啦,没有叫拓拔我就阿弥陀佛了。”

    小谢轻轻问:“上专业课的时候?”

    裴北魏勉强扯出个笑容:“是啊,她怀孕的时候还在上大学,情人畏惧家里糟糠妻,一句话没留一走了之。后来事发,未婚先孕还是第三者,要多忤逆有多忤逆,被学校开除。一个好好的女大学生,非得跟一个已经有家室的老男人,还搞出条人命来,不是自毁前程是什么。出了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家里人也是不容的,何况她的父母还都是老师。直到她去世也没被家里人原谅。我记得有一年过年,她带我回家,还没进门就被哥哥堵在外面,他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不愧是学历史的,连男人都喜欢老的,还喜欢别人的二手货。”

    他觉得难受,于是平躺下去:“小时候我和我妈相依为命,真的是相依为命,我和我妈加起来才是完整的一条命,她去世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像是活活被砍下来一半。现在她的父母也都还在,他们没打算认我,我也不打算认他们。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有一个妹妹,不论她做错什么,我都原谅她,我不会看她孤苦无依,受人欺负。”

    难怪他对自己这样好,原来看向自己的时候,同时也是在看向自己的母亲,把当年对于母亲的怜悯用到自己身上,是恨当年不够强大,所以如今才在自己的身上加倍地补偿回来吧。

    裴北魏转过身看着小谢:“那些传言……我现在有些明白季云攀的心情了。”

    那些传言,无非是那些关于小谢和裴北魏关系的恶意揣测,小谢想说我不在乎,但也清楚知道自己无法代替裴北魏去感受。裴北魏眨眨眼睛:“说真的,满十八周岁了,找个男朋友吧。”

    小谢唾弃他:“刚刚被人逼婚,现在就来逼我,要不要这样双重标准。”

    裴北魏苦笑:“我是怕那些谣言越传越胜,对你对我,终究不好。”

    小谢有些悱恻,连裴北魏这样潇洒豁达的人尚且在乎这些横飞的唾沫,更不用说季云攀了。

    真的是怨不得他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妄求。

    楼下电话响了,小谢站起身来:“我去接电话,你把汤全部喝掉,否则我下次不煮了。”

    她飞跑下楼,拿起听筒:“喂,裴家,哪位?”

    那边没有动静,小谢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半天,那边才终于传来一句轻轻的:“裴北魏在吗?”

    5

    裴北魏放下电话,脸上笑得有点难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季云攀的老爹也来了,季云攀让我去作陪。”

    小谢没有说话,季圃荪从不轻易来平城,上次来是因为季云攀和阿姚的订婚宴。

    裴北魏笑得更难看:“你说我这包的跟兔子似的怎么出门见人,要不然还是推掉算了。”

    小谢开口:“我说过了,我分得清对错。你去吧,不去倒显得我说了什么似的。”

    裴北魏勉强嗯了一声:“那我晚上不在家吃饭了,你自己好好的。”

    小谢觉得好笑,她不好好的又能怎样呢?

    和裴北魏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季云攀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表,不停地朝外张望着,姚成诗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季云攀勉强笑笑,他其实在想,小谢呢,小谢会不会来?

    姚成诗已经回来了两个多月,这些年她在国外发展的其实不是很好,她的面孔有些西化,五官立体分明,不是老外心目中所想的那种扁平面孔皮肤黄黄鼻子塌塌的东方女性形象,用她自己自嘲的话说,或许从十八楼跳下来脸先着地,摔成一张大饼脸,大概有机会能引起西方人的兴趣。

    是季云攀先联系她,就是从G城回来的第二天,季云攀慌乱之下拨通了那个早就知道却一直没有打过的号码,姚成诗的声音传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阿姚的声音对于他来说有一种抚慰的力量,比起情人,他们的关系其实更近似于亲人,那是一种融进血脉里的感觉,让人觉得熟悉、温暖,即使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依旧不会陌生,熟悉的如同自己的肉中之骨,脉中之血。

    重要而不必觉得,平淡而不需损耗心力,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于是,他对她说:“回来吧,我还欠你一个婚礼呢。”

    因为他的这句话,她回来了。

    可是真正看着她的时候,季云攀又觉得心里有个角落空落落的,像一间被搬空的房子,来回回荡着小女孩在楼梯上跑来跑去的咚咚声,忽而又像是钢琴声。他似乎可以看得见青色裙裾的摆动,柔软的头发飞扬,白皙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他突然深切地明白了,什么叫,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外面传来刹车声,季云攀霍地起身去开门。

    裴北魏一个人走进来,季云攀站在门口伸头张望,裴北魏低低地说了一句:“她没来。”季云攀这才低垂着头跟在他后面走进屋子里。

    阿姚好奇地看着裴北魏:“哎,你的小妹妹呢?没跟你一起来?”

    她还记得小谢,怎么会忘记呢?如果不是小谢,她或许已经做了四年的季太太,不,也不能这样说,但至少,小谢是一根导火索。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一个突然出现的人怎么就会变成一根导火索,炸掉了自己四年的时光。

    裴北魏瞟了季云攀一眼,嘴上回答姚成诗:“女大不中留嘛,都满十八岁了,有了自己的圈子和朋友,当然不会再跟着我到处跑了。”

    阿姚笑:“哇,已经满十八岁了?裴北魏,该准备嫁妆了。”

    客房里传来一阵轻咳,不用说,老爷子养足精神了。

    一别四年,老头子真正是老头子了,脸上手上添了许多老人斑,皮肤松弛的如同一张久经风雨的走马灯蒙纸,脚步比起四年前也略有蹒跚,但是精气神还好,眼睛朝人扫一眼,依旧让人觉得胆寒。

    老爷子这次来,一是为了季云攀和姚成诗的婚事,二是为了见一些老朋友。

    季云攀和姚成诗的婚礼定在四月份,春回大地,真是个好时候。姚成诗拍拍裴北魏的肩膀:“到时候一定要来,带着你的小妹妹。”

    季云攀浑身一震,裴北魏打哈哈:“我嘛是一定来的,小女孩到时候是不是忙着和小男生约会抽不出空来那就未必了。你们满堂宾客还少一个小姑娘?”

    阿姚去厨房找东西,裴北魏心神一动,跟了过去。

    她站在水池前洗杯碟,即使这样依旧有模特亭亭玉立的好姿态,裴北魏走过去帮她,趁着水龙头开大时候的哗哗水声,低声问:“阿姚,你真的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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