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后,全世界都熄了灯-【番外】裴北魏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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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遇见简真是在大学城的校际联谊上。

    一向性格寡淡的季云攀被我拉来充当男角俄狄浦斯,而我出演俄狄浦斯的父亲,奇奇怪怪的戏服往身上一套,引来一群人嘻嘻哈哈围观。

    就是在那场热闹喧嚣里,一转头就看见她。

    她的名字我略有耳闻,我知道她叫简真,简单的简,真诚的真,与一位当时风光正盛的女作家发音相同,但是那人的桢字带一股缠绵悱恻萦绕鼻端的书香,不像她,冷硬硬,像是盛夏的冰雹与十二月的风霜,铺面打脸,教人皱眉。

    她不只是名字冷,人更冷。她的学校是一所艺校,出产各种色彩香气缤纷的美女,气质出众的女主播、演技与唱功平平的女演员女歌手,以及花枝招展脑内空空的第三者。我所在的建筑学院男多女少,被大学城其他学校戏称为和尚庙,夜间宿舍熄灯后,闲来无事,戏校女生是最好的谈资。

    我下铺的兄弟老K是一个消息灵通的百晓生,他的手里有一本册子,记录着戏校所有能入眼的女生的档案,全面的简直令人咋舌,被坊间戏称为群芳谱。我曾经有幸见到这本群芳谱,简真的名字被列在第三页,名字是依照外貌排序,显然她不是戏校里顶美的学生。

    但是老K在下面批注了一行小字:无疑她是戏校里本届最有味道的女生。

    味道是什么?说的多玄妙,我哑然失笑,但也不无遗憾地在心里想,如果有照片就好了,为什么没有照片呢?

    我终于见到她。

    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

    我从来不能明晰地想象到这个叫简真的人所应具有的五官与轮廓,但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我隐隐觉得这样的面目是不足的,却不能想象到更好的。

    她是短发,短的像那时的流行偶像小魔女范晓萱,轮廓里带一些英气,衬着短碎发更像个漂亮的吹牧笛的小男孩,配一件白衬衫与墨绿色灯芯绒裤子,一条豹纹的金色围巾兜住下巴与双耳,像是在脖颈间潜伏着一只刚刚苏醒的幼豹,连眼睛都还是湿漉漉的。

    可是豹子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即使上一刻仍在沉睡,如果有猎物经过,他们会迅速跃起,亮出锋利的爪牙。

    二

    第二次见到她还是在联谊上。

    真是奇怪,似乎我们每次都是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好像我们的故事,任何一个情节的推进都必须要借助旁人,而我们完全无力去左右变局。

    那是一次BBQ,建筑学院和艺校的联谊。她要拉小提琴,呵护十根手指如宝石,她的朋友们也体恤她,不让她靠近烤炉,她于是坐在一旁等待,我站在离她最远的那架烤炉前挥舞着扇子,煽风点火,烤好了十三串鱼丸十八串鱿鱼和四个玉米后,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同她搭讪。

    “你好,我知道你叫简真。”

    她被唐突的搭讪打扰,转过头用看着我,那是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笑一声:“我也认识你,你叫裴北魏,是建筑学院的学生。”

    完全出乎意料。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颇有些挑衅的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一本戏校群芳谱,你们学校的女生是建筑学院全体学生的猎艳目标群。”

    她抬起下巴:“哦?是吗?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一本建筑学院群英图,你们学校的男生是戏校部分女生钓金龟的目标。”

    原来大家彼此彼此,我冲她一笑:“群芳谱上写你,虽不是戏校最美,但却是本届最有味道的女生。”

    她嗤笑一声,朝着烧烤架努努嘴:“什么味道?鱿鱼还是鱼丸?”

    我扑哧一笑:“那么,群英图上怎么写我?”

    她耸肩:“时刻快乐,可惜太穷,无引诱价值。”

    可惜太穷,无引诱价值——真是一针见血,我不禁由衷赞叹:“列这个群英图的人应该去学中文。”

    她的朋友递给她一只烤玉米,她埋头啃玉米,半张脸都沾上黑灰,嘻嘻冲我笑:“可惜中文没前途,出来只好做老师。”

    隔河的对岸也有人在烧烤,袅袅烟火,我拍拍她的肩膀:“喂,我说,你是部分还是部分之外?”

    她一双墨色眼珠滴溜一转:“那你呢?是全体还是例外?”

    真幸运,我在那全体里,她也是那部分。

    穷?对于年轻的恋人来说没有什么要紧,两个人一起吃食堂,他们戏校的食堂饭菜比我们学校通体贵了五毛钱,所以她索性把饭钱交给我,从此赖在我们食堂,反正两家只有一墙之隔。

    我原本,是希望可以与她过一辈子清贫生活的。

    三

    老爷子找来的时候正是我最贫困潦倒的日子。

    简真已经戏校毕业,我的建筑学却要读满五年,她执意要做演员,没有背景,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我的母亲刚刚去世,萧条葬礼过后,留给我的除了疲惫的像是失去了一半的躯体,别无他物。

    与简真在一起的这些年,不停有小开追逐简真,情人节里送万朵玫瑰登上晨报头条,圣诞节德芙巧克力拼成巨大心情博人眼球,各种言情小说桥段用尽,简真却不为所动。

    人人都说她是着了魔。

    我心中有愧,却坚信简真不会因为富贵而弃我,直到有一天意外撞见简真与某正追求她的小开出现在餐厅里,而那小开正是简真正在试镜的电视剧投资商家的小公子。

    所以当老爷子找上门来,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认祖归宗。

    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曾经问我:“如果有一天你亲生父亲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我还小,咬牙切齿说:“我一定不认他!”

    母亲无奈笑,摸摸我的头:“你傻呀,他欠你的。”

    她狡黠地一笑:“不过记住,一定要保持一定的矜持,不要一口答应了,那样显得自己轻贱。”

    说完这些,她挣扎着起身继续批改作业,她是个历史老师,她的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为了维持我们母子的生活,甚至从未向学校请过假,连加班也不推辞,那时我看着灯下她佝偻的背影,心里暗暗诅咒,暗暗发誓,诅咒那些抛弃她的以她为耻的人不得好果,发誓若我未来有妻子儿女,一定善待她们。

    而简真,我是当她做我的妻子看待的。

    如果我这一生会结婚生子,那个对象必然是简真。

    只是认祖归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不需要日日向人三拜九叩,白得一笔钱逍遥快活,届时我可以为简真投资电影电视,与她游览大好山川,壮丽景色,将我的妻子女儿宠上天。

    我已经将未来畅想的这样好,然而得到的却只是一张‘不要找我’的纸条。

    怎么会呢?就在前一天,她还在电话里对我说,一个人生活太累了,我们结婚吧。

    我费尽力气终于打听到她下落,但是她却不愿见我,只肯托人带话,告诉我缘分已尽,不要再纠缠。

    我绝望而愤怒,我想到了群英图上那句‘可惜太穷,无引诱价值’,真的是因为这样吗?我打电话给她,反反复复说那一句话:“简真,我有钱了,你回来吧。”

    可是命运给我们开了个玩笑,轻轻地翻转了一下轨道,从此世事倾倒,我无法知道那变故究竟是什么,只是知道,我是永远地失去她了。

    于是只能恳求她,就算她有朝一日成为别人的也好,请不要与我的世界彻底隔绝开,至少让我能看见她,请允许我看见她。

    于是达成协议,逢年过节我可以去见她。

    转眼就是十年,十年里我成为了二世祖,成为了建筑师,收养了阿洛,遭逢过无数变故,但是总不会忘记的就是去看她,风雨无阻。

    最开始每次都会忍不住追问原因,渐渐地也就不想再问。

    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天灾人祸,生命脆弱如苇草,这个世界,我还在,她还在,我还能见到她日渐憔悴的容颜,我已经很幸运,而人应当学会惜福。

    四

    阿洛的尸体是简真与我一起去认领。

    太平间里白色被单下的那张脸,我看了又看,她已经死去了,那个丰富了我近十年时光的孩子,我把她当做女儿,把她当做我和简真的骨血,在我的少年时代就曾经发誓,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善待她,把世界上所有好物都送到她面前来。

    从她的身上我看到过母亲,看到过简真,看到过自己想象中的小女儿。我这一生的三个女人,我一生中想倾尽全力给她们安定生活的三个女人,我把所有从别处累积不能释放的爱意施予她。

    可是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我看了又看,全神贯注、用尽力气,直到双眼里蓄满泪意,我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女人死去了,站着的这个人,有健全的四肢与躯体,可是灵魂却已只剩残肢断臂。

    阿洛的尸体最终在那个小城火化,骨灰撒入大海,她的尸体原本不必被打捞出的,人在死前的旨意应当被尊重,她或许想要以身饲鱼,永归安宁。

    没有告诉季云攀,阿洛已经化为飞灰永归宁静,他不必知道,他若知道了,阿洛的灵魂才会不宁——我的心里终究是怨他的。

    回来的火车,我和简真同坐了一站又一站,但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我的一生还长,她的一生也还长,但是关于我们的一生,已经永远失落。

    记得我曾经问阿姚,你是否真的觉得快乐。

    我一度以为,在我们各自的人生里,阿姚是最大的失败者,而我至少赢得了坚持,直到火车重启那一刻,我才深切地领会了那句求仁得仁背后的含义。

    阿姚此生,求仁得仁,而裴北魏此生,求什么,不得什么。

    他的脸上时刻挂着笑意,但他并非真的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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