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儿-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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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母亲半是要挟半是央求之下,奶奶终于答应今天不出门,在家里缓一天。

    奶奶腿上的伤痕很深,至今还在,狗的一排牙印很明显。我们伸手摸,坑坑洼洼的。

    那一天他们吃到了真正的干粮。母亲打开箱子,捧出剩下的馍馍,掰碎了,放进锅里炒炒,每人分到一碗,好吃得不得了。这一举动,意味着母亲这个年轻媳妇,向这个家里的每个人捧出了自己的心。至于后来的一个个饥饿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他们已经说不清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呢。

    有一个事实是不容改变的,我们的母亲,这个一开始就抱着离开想法的媳妇,开始融入奶奶家的生活,开始为这个家里大小七口人七张嘴巴操劳费神、奔走熬煎。

    母亲先是去了趟娘家,径直向两个舅舅开口,要求借粮。她显得理直气壮,这叫两个舅母肚子里的怨气没能明显显露出来。母亲说你们眼睁睁把我给了那样的人家,我挨饿你们得负责,你们得拉扯我一把。

    舅舅历来疼爱这个自小就没有父亲的碎妹子,商议之后,拿出两口袋粮食。都是杂粮,可这已经很难得了,是足可救命的粮食。碎舅舅用架子车载着粮食,上面坐着母亲,直接给拉到奶奶家大门外。

    走在路上的时候,碎舅舅用这样的话安慰他妹子:你好好坐着,日子苦一点算啥,有哥哩,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不想舅舅的话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等到包产到户,日子立马就好转过来。有一年,大丰收,奶奶叫父亲专门拉了一车子红灿灿的麦子,直接拉进李家庄李文远舅舅的大门,算是多少补还了一点他们的心意。

    奶奶家没有可以存放粮食的家什。母亲找遍了里外,就是没个可心的家具盛放这些珍贵的口粮。两个毛线口袋总得还给舅舅的吧。可笑的是奶奶家没有一条全新的可以装粮食的口袋。

    母亲带着碎姑姑开始脱泥缸。她们从沟底背回红土,和成泥,着手做泥缸。这一场大干,足足花了四五天的工夫,总算脱出三个大泥缸来。这种泥缸我们后来见过,放在厨窑的门背后,里面装着莜麦荞麦一类的秋庄稼籽粒。后来兴起塑料袋子,泥缸就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退出去,不知破碎到哪儿去了。

    我母亲的泼辣劲头叫周围的妇女们看了大加赞叹,她们还没有见过这样泼实能干的新媳妇。都说看来马子良家要改换门风了,果然家里家外比以前干净多了,尤其厨窑、锅灶上,仅有的几件家具都被母亲精心清洗得干干净净、锃亮闪光。在母亲的影响下,碎姑姑开始学习给自己洗衣裳,给哑巴和尕蛋梳洗。

    也有好事的女人偷偷告诫奶奶,说媳妇儿刚进门就这样能干,你要多留心,小心被她夺了你的权。她们所说的权就是婆婆在这个家里的家务权。这权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包揽着家里的吃喝穿衣、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一应事情。作为婆婆,享受的就这点权力,要是被媳妇给夺去,婆婆还有啥当头。别小看这点权力,旧社会婆婆凭着手中的家务权,整死媳妇的事情最为常见。

    老实的奶奶在这件事上表现了她的过人之处,她神情淡淡地说夺了就夺了,谁本事大谁当家,只要叫一家子人不挨饿就是好事。

    事实上后来的十来年里,我们一家人中,母亲越过她的婆婆,一直掌管着家务方面的大权。奶奶心态平和,极少发生摩擦。这其中有母亲能干的因素,我想更多的是奶奶的宽大胸怀,她能容得下自己的媳妇。

    从李家庄拉回口粮,一进门母亲就一改不闻不问的做派,开始真正介入生活,干预生活,着手一家人生计的安排。她把口粮装进干好的泥缸,放进爷爷奶奶住的窑里,为的是大家共同监督,有计划地度日子。

    奶奶家后院子有一台石磨子,刚兴起大锅饭那会儿队里说都社会主义了,谁还用得着在家里私留磨子,来人替奶奶拆掉磨台,幸好这石磨子牢固,那伙年轻人砸了一阵,硬是没有砸破,就一直扔在后院的花椒树下,扔了无数个春秋。母亲央求爷爷带着哑巴,重新砌个磨台,将磨子安装上去。石磨子有点老,齿棱退化,并不锋利,勉强凑合能用。自此家里人多了一门功课,就是推磨子。每天推一阵,磨出半木升子粮食,算是一家人的口粮。早起烧一顿汤,晚上烧一顿汤。日子一天一天掐着指头往过挨,挨得很艰难。不过,奶奶从此再没有出去要过饭。

    这时,围着磨子一圈圈重复走动的母亲,脸上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气息慢慢褪去,添了琐碎日子的痕迹,使得她显得更像个小媳妇儿。尕蛋听见磨子转动,就会跑过来,他跑得摇摇晃晃的,一点也不稳当,却不会跌倒,大大的头在干瘦的身子骨上晃荡。这个不倒翁是前来混嘴吃的,张着大嘴巴拦住嫂子,啊啊地招呼,嫂子会意,抓一撮面小心灌进他嘴里,尕蛋梗着脖子嚼,吃得香甜极了。

    新嫂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他脏乎乎的脸蛋,她的脸忽然红彤彤的,心里一阵跳,夜里睡觉时记起远在新疆的丈夫。一张脸笑眯眯凑在她眼前,她伸手去摸,使劲向前够,可就是够不上,她又羞又气,汗都下来了。一转身,他却站在门口,向着她嘻嘻笑。她奔向前去打他,脚下一绊,醒了。原来是个睡梦。窗子外头是满天的星星,寒寒地看着炕上的人眨眼睛,母亲心里忽然分外孤单无助,发疯地想念起那个出门在外的人。深夜里似乎闻得到他的气息,浓浓的汗腥味就在鼻子前飘游。

    他只穿着一身薄衣裳就去了那么寒冷的地方,不晓得现在冷不冷,在哪儿安身,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偷油时贼头贼脑的样子,一件件脱下借来的衣裳,重新穿上烂衣裳时的窘迫相,想起来竟那么好笑。

    我母亲的思念就这样疯长起来,一天胜过一天,她留心观察,发现她的窑里墙上画着无数的画面,还写有一些文字,都是父亲留下的。墙上挂的牛笼嘴,是父亲用冰草的根编制的。推耙的头据说是父亲安装上去的。院子里的土墙上到处都是他画出的画面,看来是信手乱画的,她有空儿就盯着看,慢慢地竟看出了门道,发现这些或者简单或者繁复的线条,竟然组合成复杂的画面:娃娃玩耍的情景,放羊的情景,一家人吃饭的情景,庄稼满山洼汹涌生长的情景,女人做饭的情景……竟然啥都有,都是生活里的常见情节。

    母亲的眼眶湿润了,恍然明白这就是一个害羞内怯的男人表达内心世界的法子,笨拙而又质朴的途径。谁说这里面没有包含深切的用意,这也是一种智慧。他多么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男娃娃,即使长大,却没有成熟,叫人想到那些外面发黄里面酸涩的杏子。

    我母亲的日子竟然就这样踏踏实实过下来了,她都忘了自己初嫁时节所打的小算盘。她甚至没时间思量离婚的事情,实在是太忙了。鲜活的生活在眼前展开,扑面而来,一家人投入到滚滚而来的分地潮流当中了。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行,具体落实到闭塞的山沟沟里来了。

    分地的节骨眼上父亲回来了。这可叫家里人喜出望外,本来对于他的土地,队里有争议,说人不在,谁晓得在哪儿当盲流,分地没有他的份儿。可巧父亲回来了。这已经是结婚一年后的时候了。

    父亲是扒着火车上的新疆,同样扒火车回来。据说挣了几个钱,和一个联手商议回家,联手留他看行李,人家去买票。这一去就再没露面,拿去了父亲好一笔钱财。

    父亲把这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含羞听着,没有细究究竟是真是假。钱丢了不要紧,人回来就好,有人生万物嘛。只要这个男人能平安回到她身边,还有啥多余的要求呢?

    他们言归于好,不,远远比过去亲和,恩爱,真正是一对新婚的小两口儿了。

    日子好过了,舅舅来走动的次数也就频繁起来,尤其碎舅舅,隔段日子就来撒马庄转转,看看他的碎妹子,看看我们大家。吃过饭,母亲会烧一壶水,舅舅洗上小净,到下庄子外奶奶亲人的坟头上坟。其实那些人埋在土下都六十多年了,一坟园坟头,谁是谁的,连外奶奶自己也有点模糊。舅舅跪在坟园里的一大片亡人的脚下,念一段古兰经文,上完坟,舅舅就神色凝重、脸色严肃,推上自行车回到李家庄去了。

    舅舅来是好事,也是叫母亲作难的事,吃啥?这是头等作难的事。我们的日子是好过了,不再挨饿受冻,但还没有富裕到顿顿吃白面的程度,那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当时,正如我们在歌谣里唱的那样,吃白面,白面少之又少,实在有点舍不得;荞麦面莜麦面糜子面都是秋粮,上不得台面;宰鸡宰鸭就更是没影子的事,是我们小娃娃的奢望。

    纵是作难,母亲还是决定吃白面。把压箱底的那点白面揽几碗,擀出长面,炒葱花炝浆水,做出来是筋道的浆水长面。舅舅爷爷他们吃过,我们娃娃也能混到半碗,长面的味道就是诱人,吃过多少天了,还感觉口里留有余香,叫人念念难忘,这才发现舅舅来了真的是好事。

    过几天,庄子对面的土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影,我们顿时雀跃一团,并高声歌唱:

    打锣锣,烙馍馍,

    鸡儿叫狗儿咬。

    舅舅来吃啥哩?

    吃白面舍不得,

    ……

    原载《朔方》2010年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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