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美和善的执着追求——《阿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有论者将阿绣推崇为聊斋首席女性,这是为什么呢?

    辽宁海州刘子固到盖州看望舅舅,看到杂货铺里有个女子,妓美艳丽,举世无双,心里很喜欢。他悄悄到那家杂货铺,假托买扇子,女子让父亲出来接待,刘子固很沮丧,故意把扇子价钱砍得很低,不买,离开。他远远看到女子父亲离开铺子,急忙再跑去买、女子又要喊父亲回来,刘子固说:“不要喊他,你只管说多少钱,我不会跟你讲价。”女子故意要高价,刘子固不忍心跟她讲价,如数把钱交上,拿着扇子走了。

    第二天,他又假装买东西以便亲近那个女子。还像头一天那样,女子仍然玫意要高价,他仍然不肯还价。等他交钱拿上东西走出儿步,女子在后边喊他:“回来!刚才的价钱是骗你的,贵得过分了。”女子把一半钱还给刘子固。

    刘子固对女子的诚恳愈加感动,瞅空儿就往店里跑,跟女子渐渐熟悉起来,女子问:“公子住在哪个地方?”

    刘子固实话实说,转而问:“姑娘姓什么?”女郎回答:“姓姚。”刘子固临走,女郎总把他买的东西用纸包扎得整整齐齐,用舌头舔一下粘上。刘子固将买的东西揣到怀里带回舅舅家后就不敢再动,怕把女郎的舌痕弄没了。这样过了半个月,他的秘密被仆人发现了,仆人暗地里跟舅舅商量,要他回家。刘子固恋恋不舍,但无可奈何,就把从杂货铺买的香帕脂粉之类,秘密藏到一个箱子里。没少、时关上门拿出来翻检一遍,每样物品都引起一次甜蜜回忆。

    第二年,刘子固再次来到盖州,行李冈刚放下,就往姚家杂货铺跑。到那儿,姚家店门却紧紧关着。他失望地回到舅舅家,猜想可能姚家的人暂时外出没回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去看,门照样关着。他问邻居,邻居说,姚家原是广宁人,因为做买卖挣钱不多,暂时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刘子固心情极沮丧,在盖州住了几天,快快不乐地回了家。刘母给他张罗婚事,刘子固几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刘母很生气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卜人私下里把刘子固在盖州的情况告诉母亲,母亲愈加防范,不再让他到盖州去了。刘子固饭也吃不下,学也二不成。母亲担心至极、既然没另的办法,就想,不女U满足儿子的愿望算了。于是,刘子固打点行装。赶到盖州,把母亲的话告诉舅舅,请舅舅到姚家说亲:舅舅按照刘母的意思到姚家说亲,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对刘子固说:“办不成啦。阿绣已经跟广宁人订亲了。”刘子固懊丧地低下头,心灰绝望。

    他回到家乡,捧着盛东西的箱子伤心哭泣,心里对阿绣总放不下,甚至产生个痴念头:天下能有个跟阿绣一模一样的人就好了。恰好有媒人来,极力称赞复州黄家女儿如何漂亮,刘子固怕此话不真,亲自跑到复州。进了西门,看到一家朝北人家,两扇门板半开,里边有个女郎非常像阿绣,再看她一眼,那女郎边走边注目刘子固,进门去了。正是阿绣!刘子固激动极了,就到邻家租房子住下,细细打听那家是什么人。房东说,隔壁姓李。刘子固反复地猜想、怀疑,世界上:难道真有如此相似的人吗?

    住了几天,刘子固找不到理由到邻居家询问,只好天天守在邻居门口,希望那女良卜再出来。有一天近傍晚,女良果然出来了,看到刘子固,立且回身关上门,用手指指身后,又把手掌捂到额头上,然后进去了。刘子固高兴至极,可是判断不出女良这番手势是什么意思。凝神想了许久,信步来到这家房后,看到刀里有个荒凉的园子,西边矮墙刚到肩膀高。刘子固豁然开朗,知道这是女郎指点他来此会面,就蹲到草丛中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从墙上露出脑袋,小声说:“来了吗?”

    “来了来了!”刘子固一边答应一边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细细一看,果然是阿绣!刘子固激动得大哭。女郎隔着墙头,用巾帕给他擦眼泪,温柔地问候,亲切地抚慰。刘子固说:“千方百计都不能如愿,我认为今生今世不能跟你相见了。怎么会有今天晚上的好事!只是,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女郎说:“李家是我表叔家:”

    刘子固请女郎跳过墙来,女郎说:“你先回去,让随从到别的地方住,我会自己来的。”

    刘子固按照女郎所说,将随从送走,坐在那儿等着。过了一会儿,女郎悄然而入,打扮并不太华丽,袍子、裤子还都是当年的旧衣服。刘子固拉她坐下,洋细叙述对她的思念和求婚,问道:“听说你已经汀婚,怎么还没嫁人?”

    女郎说:“说我接受了广宁人的聘礼是谣传,我父亲因为咱们两家离得太远,不愿意跟你家结亲,说受聘是为了让你绝望。”

    两人就寝,男欢女爱,颠莺倒凤。女郎千娇百媚,妙不可言。到四更天,女郎急忙起来,翻过墙去,走了。

    刘子顾做梦也想不到这位跟他幽会的“阿绣”并不是姚家少女,而是孤狸精。

    希望有个阿绣的相似者出现,是刘子固的愿望也是,阿绣出现的前提。刘子固痴念阿绣,是因为阿绣超凡脱俗的美,狐女化为阿绣形象出现。也因为艳羡阿绣超逸绝伦之美,希望能与之媲美。刘子固经历的一切都说明:眼前美女就是阿绣。但仔细琢磨又有许多疑点:其一,旧衣是识别阿绣的标志,但哪有人数年不换衣服?太真了反而说明其假。其二,女郎对刘子固的态度与当年的阿绣不同。昔日阿绣多一些少女娇憨,今日阿绣多一些母性温柔。处事过于老练成熟,不像天真烂漫的阿绣。但是刘子固沉浸在跟阿绣重逢的热恋中,哪儿可能想到这些?

    刘子固把到复州求亲的念头全忘了,住在复州半个月。一句回去的话也不提。有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看到刘子固房间的灯光亮着,悄悄一看,看到阿绣,大惊。仆人不敢直接问刘子固,到市面上访查一番。才返回来问刘子固:“夜里跟你来往的,是什么人?”刘子固开始还想隐瞒,仆人说:“这地方很荒凉,是鬼孤的窝。公子应该自爱,那个姚家女郎,为什么能到这里?”

    刘子固很不好意思地说:“西邻是她的表叔家,有什么疑问和不对头的地方吗?”

    仆人说:“我问得再清楚不过了。我门白东邻只有个聋老太婆。西家只有一个儿子还很小,没有其他亲戚,你遇到的应该是鬼魅,不然的话,哪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一换?而且,这人面色过于白,两个脸颊比阿绣稍微瘦一点儿,笑起来脸上没有那两个小小的酒窝儿,不如盖州的阿绣长得美。”

    智哉仆人。他看到“阿绣”跟刘子固同居,先到市面上做了一番细致调查,掌握“鬼狐之效”的确证,再和主人摊牌。老仆眼光如炬,情人看不出来的微妙差另,他看得出。而眼前的“阿绣”不如阿绣美是《阿绣》故事的关键。

    刘子固反复想了想,害怕地说:“我可怎么办哪?”

    仆人跟刘子固商量:等女郎来的时候,他拿着兵器进来打。

    晚上,女郎来了,对刘子固说:“我知道你怀疑我了。我没有其他想法,不过是来了结我跟你命中注定的情缘而已。”她的话没说完,仆人手拿兵器冲进来。女亡呵斥:“赶紧丢掉兵器!准备酒菜让我跟你的主人话别。”仆人手里的刀自己掉到地上,好像有人从半空中夺走似的。刘子固更加害怕了,勉强安排下酒菜,女郎跟平时一样说说笑笑,她对刘子固说:“我了解您一直想念盖州阿绣,我很想帮您,尽我的微薄之力,您还用埋伏兵刃?我虽不是阿绣,自认为不比她差。您看我像过去那个阿绣吗?”

    刘子固吓得毛骨惊然,长久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郎听到更鼓敲了三下。喝了口酒,说:“我先走吧,等您洞房花烛,我再来跟你家美人儿比比,看看到底哪个漂亮。”说罢,转眼就不见了。

    刘子固跟“阿绣”刚刚还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转眼间刘子固对“阿绣”就没有丝毫眷恋,只考虑个人得失,实在寡情。相比之下,“阿绣”要宽厚得多,善良得多,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既不大惊小怪,也不自惭形秽,不卑不亢,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她还埋下她将会出现的目的:比美。

    刘子固相信了狐女的话,径直到达盖州,埋怨舅舅骗自己,也不住到舅舅家。在姚家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托媒人到姚家说合,给了许多钱。姚妻说:“我家小叔子为了给阿绣找女婿到广宁去了,她老爹就是为这个缘故去的,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需要那边的人回来时才能商量您的事。”

    刘子固听了,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拿不定主意,只好总盯着姚家,等待姚家父女回来。过了十几天,忽然传说有兵灾,他还以为是谣言,自我宽解,又过一段时间,兵灾消息更加紧急,他只好打点行装离开,中途果然遇到兵乱,主仆二人失散,他给巡逻兵捉住,因为看到他长得文文弱弱,没有严密看守他。刘子固趁其不备,偷上一匹马跑了。跑到海州地界,看到一个女子,蓬头垢面,步啊艰难地走路,刘子固骑着马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女子招呼说:“马七刘郎——是不是?”

    刘子固停住马鞭勒住缓绳仔细一看,原来是阿绣!心里仍然怀疑她是狐女,问:“你是真的阿绣吗?”

    女子问:“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刘子固一一叙述他近来的进遇,女子说:“我真是阿绣,不是假冒的。我父亲带了我从广宁回来,因为遇到兵变给抓住了,父亲让我骑马,我一次一次从马上掉下来;忽然来了个女子,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快跑,在乱军中奔窜,也没有人问我们。那女子健步如廷,我苦于不能跟从,跑一百步鞋子就得掉儿次,跑了很长时间,听到夕喊马叫的声音远了,那女子才放开我的手说:‘分手吧!前边都是平坦好走的路啦,你可以慢慢走,爱你的人将要来了,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

    刘子固知道来的女子是狐女,心里很感动。

    刘子固终于良心发现!狐女有神力却不报复刘子固,不去伤害“情敌”真阿绣,而是帮助刘子固和阿绣在战乱中重逢,建立幸福的家庭。其实当阿绣陷入危难时,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至少是清自难保,狐女却将阿绣救出,让她与刘子固团聚: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妒忌,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宽容和体宝爱一个人,就让所爱的人与他爱的人走到一起。此处。狐女爱的这个人。应该说主要不是刘子固,而是狐女前世的妹妹——美丽的阿绣刘子固对阿绣一一述说他为什么留在盖州。阿绣说,她的叔叔替她选了方家儿子做女婿,还没下彩礼,兵乱就开始了。刘子固这才知道舅舅并没有骗他。他把阿绣抱到马上,两少骑着一匹马回家。进家门后发现老母亲没有什么事,他很高兴,把马系到院子里,进房向母亲述说自己是怎么把阿绣带来的。母亲听了也高兴,让阿绣梳洗:阿绣梳妆之后,容光焕发。母亲更加喜欢。说:“无怪乎我的傻儿子魂都丢在你身上,做梦也忘不了呢。”

    刘母给阿绣铺上被褥,让她先跟自己睡。又派人到盖州,捎信给姚家,不几天,姚家夫妇都到了,选个良辰吉日为刘子固和阿绣举行婚礼后,姚家夫妇刁离去、刘子固拿出自己珍藏的箱子给阿绣看,当时阿绣怎么封的,现在还是什么样儿。有一盒粉,打开一看,都变成了红土。刘子固很奇怪,阿绣捂着嘴笑,说:“儿年的盗贼,现在才发现哪!那时,我看到你任凭我包装,根本不管包上的是什么东西,我就故意包上这个跟你开玩笑呢。”

    两人正愉快地说笑,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说:“这么快乐,应该感谢做媒的呀!”

    刘子固一看,又来个阿绣!急忙叫母亲来看,母亲和家人都来了,没人能分辨出哪个阿绣是真的,哪个阿绣是假的。刘子固一回头的工夫,也弄不清了,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大概是想到仆人说的狐女阿绣跟民女阿绣的细微区另,这刁分辨出来,他真诚地向狐女阿绣作揖感谢。狐女要了镜子自己照了照,面红耳赤,急忙走了。再找,已没了踪影。

    两个阿绣第一次比美,狐女自认还比不上阿绣,惭然而退。

    夫妻二人感谢狐女,在卧室里给她设个牌位,经常上供。

    有天晚上,刘子固喝醉了回到卧室,房间里很暗,没有人,刘子固正自己点灯,阿绣来了,刘子固抱住她问:“到哪儿去了?”

    阿绣说:“酒气熏死人,让人不耐烦。这样盘问,谁到野外去幽会啦?”

    刘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脸,阿绣说:“你看我跟狐姐姐,谁更漂亮?”

    刘子固说:“你比她漂亮。不过只看表面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说完了,关上门,二人上床亲热。一会儿,有人敲门,女子起来,笑着说:“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的人哪。”刘子固不理解,急忙跑过去打开门,阿绣刚好进来。刘子固大惊,这才知道刚才跟自己亲热的是狐女。

    两个阿绣第二次比美,连做丈夫的都认不出妻子真假,说明狐女之美和民女阿绣之美已经没区另。孜孜追求如许岁月,终于如愿以偿,狐女发出欣慰的笑声。狐女对美的执着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像毫无瑕疵的宝石,发出璀璨而圣洁的光芒。

    狐女阿绣不见了,暗中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夫妻二人向空中行礼,求她现身,狐女说:“我不乐意见阿绣。”

    “那你为什么不另外换个模样?”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阿绣是我的妹妹,前世不幸夭折。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到天宫去,看到西王母,偷偷地爱慕她,回来就刻意学习西王母,妹妹比我聪明,学了一个月就学得神似,我学了七个月才学成,然而终究不如妹妹。现在已经隔了一世,我自己觉得学得已经超过了妹子,没想到还是跟过去一个样儿。我感谢你二人的诚公诚意,所以经常过来看看,现在我先走啦。”

    原来,这就是狐女阿绣从希望“媲美”民女阿绣,到一再“比美”的缘由。

    狐女阿绣隔三岔五来一次,家中一切疑难都靠她来解决,遇到阿绣回娘家,她就来一住许多天不走。家人都害怕她,躲避她,每当家里丢失了东西,她就穿着华丽的服装,头上插上几寸长的袱帽瞥,对家人郑重其事地说:“所偷的东西,夜里应当送还到某个地方,不然的话,头疼大作,另后悔!”天亮时,果然在她指定的地方找到丢失的东西。

    只年后,狐女不再来了。有时候,家里偶然丢了金钱和物石,阿绣就模仿她的打扮,吓唬家人,也屡次生效:

    两个阿绣,一真一假。在这个奇特爱情故事中,“真假”虽是小说文眼,“美”却在情节中起最重要作用。围绕着“真假”和“美”,作者创造了两位相貌相同、个性有异的女性形象——真阿绣纯情聪慧,是民间少女;假阿绣痴情机智,是孤仙临凡一真一假,相得益彰。真假阿绣故事跟“二美共一夫”故事有本质不同:狐女不是爱情多余人,而是爱情缔造者;不是家庭第三者,而是家庭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美”的姚黄、魏紫。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道德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