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孤妓也坚贞——《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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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昌府秀才王文为人诚恳老实。他到湖北游历,经过六河镇,住进旅店,出门散步,遇到同乡大商人赵东楼。赵东楼热情邀请王文到他的住处看看。

    到了赵东楼的住处,王文看到有个美人坐在房间里,惊愕地止步,赵东楼往房间里拉他。他不进。赵东楼隔着窗子喊:“妮子,你先躲一躲!”那叫妮子的美人走了,王文才肯进门。

    赵东楼安排酒菜跟王文饮酒,嘘寒问暖。王文问:“这是个什么地方?”

    赵东楼回答:“这是家小妓院。我因为常在外作客,暂时借这个地方休息。”说话间,妮子频繁出进,王文局促不安,站起来告别,赵东楼拉着他的胳膊,按住他,请他坐,王文只好又坐下来。一会儿,有个少女从门前经过。少女水汪汪的眼睛一次次细细打量王文,眉目含情,仪态秀美,风度娴雅,像神仙下凡。王文为人向来正直,看到这少女也怅然若失,问:“这美丽的姑娘是谁?”

    赵东楼说:“这是吴老太的二女儿鸦头,缥客们拿很多钱买动吴老太,鸦头就是不接客,吴老太拿鞭子抽她,鸦头就拿年纪还小做借口,求吴老太饶了她。如今,她还等着出嫁哩。”

    王文听了,低下头一声不吭,呆坐在那儿,连跟赵东楼喝酒应酬的事都忘了。赵东楼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要是对鸦头有意思,我给你做媒人。”

    王文听了。丧魂失魄地说:“我想都不敢想。”说完了,仍然一声不吭地呆坐,直坐到太阳落山,还不提走的话。赵东楼又开玩笑地说要给他做媒,王文说:“您的好意我实在感激,只是我口袋空空如也,有什么办法!”

    赵东楼知道鸦头性情刚烈,必定不同意,就故意应许要资助王文十两银子。王文向赵东楼拜谢,急忙跑出去,到旅店把自己全部家当五两银子拿来,硬要赵东楼送到妓院给吴老太。吴老太果然嫌少。鸦头对她说:“母亲每天都责备我不做摇钱树,今天我要让母亲如愿以偿。我第一次学着做人,报答母亲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因为他给的钱少,把财神就此放走了。”

    吴老太因为鸦头脾气倔强,只要她同意接客,就非常欢喜,便让丫鬓邀请王文。赵东楼不好中途反悔,果真给王文添上十两银子,一起交给吴老太。

    王文和鸦头情投意合,亲昵一阵子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个下贱妓女,本来不够格跟您匹配,既然您对我情意绵绵,您的恩义至深至重。您用全部家当换取一夜欢情,明天怎么办?”

    王文听了,潜然泪下,悲伤不已。鸦头说:“别哭啦。流落风尘,实在不是我的愿望。只是没有遇到诚恳老实像您一样可以托以终身的人,咱们趁着黑夜逃走吧。”

    听谁鼓响了三声,鸦头换成男装,两人匆忙打开妓院门,跑到王文住的旅店敲门。王文来时带了两头毛驴,他假托家中有急事,让仆人准备行装,马上出发。鸦头把几张符系到仆人腿上和毛驴耳朵上,放开疆绳,拼命奔跑,快得眼睛都睁不开,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响。

    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汉口,租了房子住了下来。

    王文对鸦头的奇异本领感到诧异,鸦头说:“告诉您,您不会害怕吧?我不是人,是狐先。我的母亲贪图卖淫挣钱,我天天受她的虐待,心里早就积满怨恨,幸亏现在脱离苦海。百里之外,就不是母亲能知道的了,可以庆幸平安无事了。”

    王文说:“家里有鲜花样的妻子,却穷得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我心里不安,怕以后难免被您抛弃。”

    鸦头说:“您为什么有这样的顾虑?现在,在市面上卖什么都可以过日子,粗茶淡饭,总可以自给自足。咱们把驴子卖了做资本。”

    王文照鸦头的话办,把驴卖掉,在门口开了个小商店。王文和仆人一起干活,卖酒水之类,鸦头刺绣披肩,绣小香囊,每天多少赚点儿钱,积攒一年多,渐渐可以雇人干活了:王文不用再亲自围着围裙干活,只要检查督促就可以了。

    有一天,鸦头突然悲伤起来,说:“今天夜里有灾祸发生,怎么办?”王文问:“怎么回事?”鸦头说:“母亲已经知道我的消息,一定会来逼迫我。如果派姐姐来,还可以高枕无忧,只怕母亲亲自出马。”到了半夜,鸦头庆幸地说,“不妨事,来的是姐姐。”

    过了一会儿,妮子砸开门进来,鸦头笑脸相迎,妮子骂道:“不要脸的死丫头,跟人逃跑藏了起来,老母亲让我把你捆回去。”说着拿出绳子想捆鸦头,鸦头愤怒地说:“我不肯接客,嫁了个人,有什么罪过?”妮子越发愤怒,扯断鸦头的衣襟,家里丫鬓、老妈子都聚集过来,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

    鸦头说:“姐姐回去,母亲必定亲自来。大祸不远,得赶快想办法。”一家人急忙整治行装,想搬到更远的地方。

    吴老太突然赶到,满脸怒气,说:“我早就知道你这个死丫头无礼,需要我亲自来刁一成。”

    鸦头迎着吴老太下跪,悲悲切切,哭个不停。吴老太二话不说,揪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把她拎走了。

    王文急得团团转,悲痛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急忙跑到六河镇,一希望能把鸦头赎汁来。到了六河镇,鸦头家门庭依旧,住户却换了人。问周围的人,都不知道鸦头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王文懊丧地返回汉口,遣散家里的仆人,带着钱回山东老家。

    几年后,王文偶然到京城,从育婴堂经过,看到一个小孩。王家仆人反复盯着那个孩子看。王文问:“你看那小孩做什么?”仆人笑着说:“他长得跟您一模一样。”王文笑了,仔细看那孩子,大大方方,风度翩翩。王文想到自己还没有儿子,这个孩子又长得像自己,很喜欢,就花钱把这个孩子赎了出来。

    王文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我叫王孜。”

    王文问:“你很小就给丢到育婴堂,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孩子说:“堂里的师父说,他们捡到我的时候,我的胸前有个纸条儿,上边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孜’。”

    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山东王文,哪儿来的儿子?”

    他猜想,这是跟自己同名同姓者的儿子,心里却偷偷高兴,对孩子非常爱怜。等他带着孩子回到山东老家,见到孩子的人问都不问,都断定是王文的亲生儿子。

    王孜渐渐长大、英武有力,喜欢打猎,不喜欢日常生产,乐斗好杀。王文管不了他。王孜还说他能看到鬼狐,他这样说,大家都不相信。正好同乡有人被狐狸精迷住了,请王孜去看,王孜到那儿就指出孤狸精藏身的地方,让几个人随着他手指的地方打,立即听到狐狸的叫声,看到毛飞血流,从此这家就安生了。于是人们越发觉得王孜这孩子很奇怪。

    有一天,王文到市上游玩,忽然遇到赵东楼,他衣衫破烂,又瘦又黑。王文惊奇地问:“你从哪里来的?”赵东楼神色惨然地请王文找个僻静地方说话。王文就把赵东楼领回了家,让仆人摆酒。

    赵东楼说:“吴老太抓回了鸦头,将她劈头盖脸毒打了一顿。他们往京城搬时,又想让鸦头接客,鸦头宁死不接客,吴老太把她锁起来。鸦头生了个儿子,被丢到偏僻小巷,听说孩子在育婴堂,是你的后代。”

    王文哭道:“上天可怜,孽子已经回到我的身边。”他把跟王孜团聚的前前后后说给赵东楼听,接着,问赵东楼:“您为什么落魄到这种地步?”

    赵东楼叹气说:“现在才知道,妓院相好,不可以过于认真。”

    原来,吴老太迁到京城,赵东楼也跟着她们一家走,同时做生意,一些笨重货物,都贱卖了。迁移途中,雇脚夫、车马,住旅店,进饭店,全家人吃住用度,都是赵东楼供应,花费了大量金钱,赵东楼亏损得厉害。妮子总向他索取大量钱财。几年工夫,赵东楼上万两银子全部用光。吴老太见赵东楼没了银子,一天到晚向赵东楼翻白眼。妮子频频到有钱人家留宿,经常好几天不回来。赵东楼气得不得了,可是对吴氏母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有一天,恰好吴老太外出,鸦头从窗口招呼赵东楼说:“妓院里原本就没有真情相好,她们过去对你好,是因为你有钱。你现在还依恋着这里不肯走,你将会遇到奇祸。”

    赵东楼如梦初醒,决定还乡。临走,偷偷前去吴老太家看望鸦头。鸦头拿了封信,让赵东楼转交王文。

    赵东楼拿出鸦头的信来,信上说:

    知道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我所遭受的磨难,东楼君能一一替我说清楚。这是前世的罪孽,有什么可说的?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皮鞭打得我皮开肉绽,肚子饿得像烈火烧心,苦苦熬过一天,就像度过了一年。您如果没有忘记在汉口雪夜,我们二人都穿着单衣,为了取暖互相紧紧抱在一起的事,就和儿子商量,把我从苦难中救出来。母亲和姐姐虽然狠心,但她们毕竟和我有骨肉之亲,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这是我的心愿。

    王文读了,忍不住哭了起来。他送了些钱给赵东楼,让他回乡。

    这年,王孜十八岁了。王文把母亲的事如实告诉他,并拿出母亲的信来给他看。王孜一看,气得眼瞪得像铜铃般大,眼眶几乎要裂开。当天就动身去京城,询问吴老太的住所。到了吴家门前,只见车马盈门,王孜径直跑进吴家,妮子正陪着缥客喝酒,看见王孜,惊愕得呆立,脸色煞白。王孜猛然冲过去一刀把妮子杀了。宾客都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再看妮子的尸体,已经变成狐狸。王孜持刀继续闯进内室,见吴老太正看着丫鬓做汤,王孜刚跑到门口,老太婆突然不见了。王孜四面瞧瞧,急忙抽出箭向屋梁上射去,一只狐狸被射中心脏从上边掉了下来。王孜立即砍下它的脑袋。王孜找到了关押鸦头的黑屋子,搬块大石头砸破门,母子相见,失声痛哭。鸦头问:“吴老太呢?”王孜说:“杀了。”鸦头怨道:“你怎么不听娘的话?”她命王孜把吴老太弄到郊外埋葬。王孜假意答应,却把两只狐狸的皮都剥下藏起来,把吴老太的箱柜翻检一遍,把值钱的东西全部带上,护送母亲回家。

    王文夫啊团聚,悲喜交加。王文问吴老太怎么样了,王孜说:“在我口袋里。”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狐狸皮献给二文。鸦头一看,气极了,骂道:“你这件逆不孝的东西!怎么能这样做!”随即。号陶大哭,自己捶打着自己,翻来覆去要寻死。王文极力安慰她,训斥儿子赶快把两张狐狸皮埋掉。王孜气愤地说:“现在刚有个安乐窝,马上就忘记当日挨鞭打的疼啦?”鸦头更加愤怒,哭个不停。王孜把两张孤狸皮埋掉后回来复命,鸦头的火气才稍微消了点儿。

    自从鸦头回来,王文家境越来越富裕,他心里感激赵东楼,拿出一大笔银子报答赵东楼。赵东楼这时才知道,原来吴家母女都是狐狸精。

    《鸦头》篇末“异史氏曰”:“妓女都是孤狸精,没听说还有孤狸精做妓女的至于受尽折磨,死也不变心,是人类都难做到的,孤狸精却做到了。唐太宗说魏微因为直言进谏更加美好可爱,我说鸦头也是这样的人。”

    《唐书·魏微传》记载,“唐太宗曰:‘人言魏微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魏微因为能向皇帝直言进谏而被唐太宗认为美好。鸽头是贫贱的孤妓,蒲松龄将她抬到与古代名臣并列位置。鸦头出污泥而不染,既柔美又刚强,她拒绝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纸醉金迷的生活,一直拒绝接客,同时机智地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她悄悄观察,发现王文洁身自好,非寻花问柳之徒,就大胆迈出追求幸福的第一步,主动露面和王文结识。然后,鸦头伶牙俐齿地劝说鸡母同意接待王文,果断地当晚与王文私奔。鸦头年纪很刁却深谋远虑,受尽鞭挞而渴望爱情幸福,楚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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