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被厄尔尼诺控制的夏季
仿佛全世界的雨水，都在我们的长江上倾泻
在李太白轻舟飞过的地方
在杜工部眺望夕阳的地方
在刘禹锡捕捉猿声的地方
在陆放翁细雨骑驴的地方
洪水，像数万匹暴烈的雄狮
一次次扑过夔门，扑过南津关
扑向荆州、扑向岳阳
扑向武汉、扑向九江
千里江堤告急，千万生灵告急！
那些牲畜、那些花、那些含苞的谷穗
那些莺歌燕舞的村镇，那些马达轰鸣的工厂
刹那间，都沉进恐惧与颤栗
它们仿佛看到地狱之门已缓缓启动
撕裂天空的无情的闪电
已经把末日的钟声敲响
而这时，悬在中国中部的暴风雨
仍然是一次比一次猛烈
长江的水位，仍然是那一个揪心揪肺的字：
涨！涨！涨！
二
他们来了，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们来了，从飞机、从火车
从千里奔驰的卡车上
他们来了，那些炮兵、那些伞兵，那些步兵
数以百计的将军，数以千计的师长、团长
他们来了，在漆黑的雨夜
在带电的风中，在警灯刺破梦乡的时刻
在与死神赛跑的泥泞的路上
当他们看到波浪中飘浮的那些乡村的爱情
在渍水中挣扎的那些丰收的希望
看到一只只在水中起爆的变压器
一座座在水中坍塌的粮仓
当听到禾苗用青色的语言告诉他们
石榴花用红色的语言告诉他们
家乡，是一个多么温馨的词
如今，它却那么脆弱
脆弱得像一片浮萍，只能在万顷汪洋中
苦苦地飘荡
也许，他们还从遥远的历史深处
听到一阵阵鼓声，那么地沉闷，那么地凄凉
“打起三棒鼓，出门去逃荒。”
这一首比荆江大堤还要古老的歌谣
像是刻在地狱之门上的咒语
让我们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
一次次遍体鳞伤，一次次沉入死亡
快，快驱散这些梦魇
在痛苦中，他们的血管奔涌着激情
在暗夜里，他们的身体浸透了阳光
他们来了，他们是战士
他们生命的字典中，只有战斗，没有彷徨
他们生命的原野上
只容纳春色无边，鲜花开放
醉里挑灯看剑，今夜里出鞘的利剑
是战士们力可拔山的臂膀
梦回吹角边营，今夜里战斗的大营
就扎在摇摇欲坠的江堤上！
三
决战开始了！
决战开始了！
抱着慷慨赴死的决心，今夜的长江
是三军将士的战场
大浪打来，比钢铁还硬的浪花
撕咬着你们的胸膛
洪峰撞来，比饿虎还要残忍的洪峰
又怎么能压垮你们古铜色的脊梁
泥土、沙砾、石料、木方
通过你们的手，你们的肩膀
源源不断运送到洪水漫漫的大堤上
水涨一寸，堤长一尺
水涨一尺，堤长一丈！
冲锋啊，永不停息的冲锋
把闪电挎在肩上，那是英雄的绶带
把浪花别在胸前，那是最好的勋章
一个血肉之躯，又一个血肉之躯
一个不眠之夜，又一个不眠之夜
鲜血、汗水、歌声、呐喊
像一根根缆绳，牢牢地拴紧了
在激战中缓慢前进的时光
在大决战的五十多个日日夜夜里
长江只有一个字：涨、涨、涨……
你们也只有一个字：抢！抢！！抢！！！
抢堵管涌，抢填渗漏
抢筑大堤，抢修溃口
在你们的脚下，洪魔精心设计的阴谋
一次又一次瓦解
凡有你们镇守的地方
我们的大堤，才是真正的
固若金汤
四
堤在人在，誓与大堤共存亡
这不是简单的誓言
这是一支军队，在与洪水的殊死搏斗中
所能给予人民的
最伟大的希望
曾几何时，解放军
已经变成了一个生疏的概念
像昆仑山顶的皑皑积雪，我们只能从遥远的地方
来观赏它的耀眼寒芒
可是现在，当你们出现在抗洪前线
如同神兵天降
我们的炊烟，我们的牛羊，我们的乡亲父老
无不欣喜若狂
“我们的亲人子弟兵回来了！”
这一句已经多少年没有说过的话
像一支最动人的歌曲，和着泪花，和着笑语
在千里长堤上，久久地回荡
回来了，军队的尊严
回来了，本该属于八一军旗的
那些赞美、那些亲情、那些荣光
回来了，在被洪水扭曲的地平线上
我们的亲人子弟兵
正在用汗水、用鲜血、用生命
来谱写人民军队的
又一页惊天地、泣鬼神的
壮丽篇章
五
一场暴雨，又一场暴雨
一次洪峰，又一次洪峰
一段修复的大堤，又一段修复的大堤
一个淹水的村庄，又一个淹水的村庄
走过荆江，走过汉江
走过洞庭，走过鄱阳
头顶着八月的火辣辣的太阳
我噙着泪花，走过了千里长江
我访问每一个受灾的人，他们都会说：
看到解放军，我们的心里就踏实
一个解放军，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安全港
一件迷彩服，就是一片永不沉没的陆地
一片橄榄绿，就是一片永不凋谢的春光
六
天亮了，当绿色的冲锋舟
焦急地寻找，那些已经熄灭的星斗
当得救的赤裸着的孩子，刚刚披上
战士们从身上脱下的满是泥水的军装
我们看见，浸透了军人血汗的大堤上
走来了那位脸色憔悴的下岗女工
走来了那位还没有举行婚礼的新娘
她们来寻找自己的丈夫
寻找曾经照彻她们生活的灿烂霞光
她们不是为哭泣而来，也不是因为失去了亲人
来这里倾泻 她们美丽的绝望
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倾听烈士们最后的誓言
是为了看一看，从洪水中升起的
是撕肝裂胆的哭喊，还是沉在水底的亲人们
用双手托起的生命的曙光
刷地一声，大堤上的军人迅速集合
他们站成一排排坚强的防浪林
一排排狼牙山的壮士
一排排上甘岭上的黄继光
面对庄严的军礼，我们的军嫂
又怎么能不热泪盈眶
丈夫牺牲了，但他们的战友还在
人民军队顽强的斗志还在
狂风啊！暴雨啊，洪魔啊
来吧，你们一起来吧
你们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们有十五万钢铁铸造的儿郎
七
九月降临了
红的、绿的、金黄的九月啊
深深眷念湖水的白天鹅
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了
哪怕在梦中也在呼唤江水的白帆啊
也重新回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飞翔
鲜花回到了原野，鹰回到了天空
我们的将士，回到了分别已久的营房
他们把挤得密不透风的谷穗
留给长江两岸的平原
他们把温暖的炊烟
留给了潮润而又宁静的水乡
把学校的钟声留给了孩子
把铁路留给了火车，把马达留给了工厂
那么，他们带走了什么呢
他们只带走了属于他们的疲倦
属于他们的忧患，属于他们的创伤
厄尔尼诺仓惶逃遁的消息
成了他们包扎伤口的绷带
被赶进太平洋的洪魔
再也没有勇气回来，同他们较量
他们留下了血，带走了乡亲们感激的泪
他们留下了军威，带走了死去战友的行囊
他们留下了千万个壮烈的故事
只带走了一个诚挚的愿望：
愿灾区的人民，平安而幸福
愿长江大堤，像昆仑山脉一样坚强！
1998.9.8日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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