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小稳真是乖乖女，我们上网玩儿游戏之时，却是她趴在床上写信的时刻。林玲问她写给谁，她说写给爸妈。
现在谁还写信啊？估计整个大学校园，没谁会给父母写信。即使向家里要钱，也只打个电话回去。有时写着写着，她还眼泪婆娑。我们就逗她，快念念，让我们也感动一下。开始时小稳一脸的不高兴，仿佛我们真的会分享走一份感动。日久天长，她也无所谓了，就高一声低一句地念：“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都捂住腮帮子喊牙倒了。听了几次后，都要求停止，因为每封信都是老词旧调毫无新意。她好像读上了瘾，反倒更大声地朗读，直至我们捂着耳朵都跑出去。当我们重新回来时，有时会发现她还在偷着抹眼泪，看到我们，又灿烂地微笑起来。
小稳写了多少信不知道，但她的父母在她的思念中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当我们父母来学校探望，带来的土特小吃分到她手上时，芦苇般瘦弱的小稳都是双手捧住，放在鼻尖下，狗般贪婪凝视，心神恍若游离。大家问，你父母为啥不来？小稳说，大概是心疼钱吧，来一趟又坐火车又坐汽车的。林玲说，也不知道你妈妈长什么样子，快把照片拿出来。小稳说，我给你们画一下吧。她有绘画天赋，三笔两笔就画出来：一个妈妈牵着一个头扎小辫左肩头有块铜钱胎记的熊孩子，那孩子是童年小稳，她笔下长发披肩的妈妈绝对漂亮，酷似张曼玉。那段时间，正热播一部张曼玉主演的香港电影。过了段时间，又火张艺谋导演的大片，她再画出来的妈妈又有几分像巩俐。唉，这个小稳，哪儿都好，就是在这儿不靠谱。
时光忽悠过去，我们大学毕业了，我们寝室的都留在了这个城市。但好像只有小稳最幸运，找到了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当我们羡慕她时，她耸耸肩说，这要感谢我爸妈保佑，是他们的朋友帮了忙。唬得几个人都崇敬地望着她。我知道事情本身绝不是她说的那样轻松，每个周末她都马不停蹄地到处投放简历，她才买的一双新鞋的鞋跟已磨去一半儿。
又是几年过去，我们都成了大龄剩女，且都在外租住。这时，惊爆眼球的事情发生了，小稳喊我们去她的新房子聚会。
小稳买房子了？千真万确！
更加瘦弱的小稳站在客厅迎接我们，房子里残留着淡淡樟香，她说都是用生态环保的材料装修的。我们里外转着，客厅小了点，卧室也不大，厨房卫生间也秀气，勉强能转开身。林玲看见客厅的墙上还有一扇紧闭的门，就去开，却怎么也开不了。小稳发现了，忙拦住：别推那扇门！林玲说，为什么？小稳说，我专门留给父母的，只有他们才有权打开。
月光族的我们说，你可真行啊！这些年你攒了这么多钱啊。
小稳笑着摇头，我能攒多少，首付都是我爸妈给的，其他就分期贷款呗。
那天，我们几个喝醉了，或许是很久没有见面的激动和兴奋，或许是我们都没有房子而她有。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客厅和卧室，林玲让小稳打开那扇门，这样能休息好。小稳也喝多了，眼睛直直地傻笑，但坚决地摇摇头：爸妈来了，才能打开！
于是，那扇门在我们眼里充满神秘。小稳给父母怎么装修的，里面摆放了什么样的家具，里面是不是放着小稳写给他们的信件和妈妈的画像呢？
两个月后，还没有从对小稳的羡慕忌妒中挣脱出来，就接到林玲风风火火的电话：小稳出车祸了！
我赶到医院，小稳已经停止了呼吸。我一下傻了，平时安安稳稳的小稳怎么会突然莽撞地翻越护栏？林玲说，小稳最后发的微博是：迎接“妈妈”到来！她倒下的路段，距离火车站不远。
我们大致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小稳准备到火车站接妈妈，而公司临时来的客户耽误了她的时间，随后她急匆匆地往火车站赶，边走边看时间，妈妈的火车应该进站了；她急急地走，又看手表，妈妈该出站了，可能正四处张望。小稳着急了，望望要走五六分钟才能到达的过街天桥，瘦小的她突然越过将近一米高的护栏，像一只飞翔的鸟，轻盈地落下，她的米黄色手机同时跌落在马路中间，摔成两半。她弯腰去捡，一辆超速的悍马向她冲来……
那小稳的妈妈去哪里了？而小稳微博里的妈妈还带着双引号？
几个同学来到小稳空荡荡的房子，心情沉重地整理她的遗物。林玲推她留给父母的那扇门，推不开，也找不到钥匙。我们对望着，怎么办？
最后一致决定，用锤子！
猛烈的击门声惊扰了邻居，他走来大声说，干什么？拆墙啊？
我们解释说是开房门，他进来看了，说，哪还有房间，这是一室一厅的房子，那边是我们家。
这时门被扭开了，门开处，一面洁白的墙。
后来，民警解开谜团：小稳是弃婴，从小连生母的一口奶水都没吃过。她不知自己来自哪里，父母是谁。她一直寻找，关注网上找寻遗弃女孩的各种消息。她凭着胎记终于找到疑似亲生母亲的人，约好相见并去亲子鉴定。民警说，小稳出事的那天起，有个灰黑头发提着大包的女人在火车站前徘徊张望了两天，当民警从回放的监视录像中注意到这一情况时，老人已经消失了。
什么样的母亲会遗弃健全的孩子？什么样的原因才遗弃自己至亲的骨肉？
小稳走了，今后会有人来推她那扇镶在墙上的门吗？
选自2015年第6期《北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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