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六子是老北京天桥拉黄包车的。
满六子原是在北京城昌平的乡下生活,靠租种地主的几亩薄田过日子。可那几亩田地实在是养活不了那么一大家子人。
后来他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在北京城里拉黄包车,一次过年去他们家走亲戚,说动了满六子来北京城。满六子便变卖了庄子里的房屋,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北京城。
满六子来到了北京城,在那位亲戚的帮助下,用卖房子的钱赁了一辆黄包车。便开始在老北京城的街道上汗如流水地拉起黄包车来。
满六子现在靠拉黄包车赚的钱租住在前门大街一幢四合院里的一间侧房里。除了拥挤点,别的平时还好。离北京的繁华地段近,拉车的时候贪点黑也不担心被混小子们劫。
自打进了老北京城拉上了黄包车,从袁世凯那会儿,一直到现在的段祺瑞政府。满六子都一直在拉黄包车。日子比在昌平的乡下强些,可是也强不了多少。两个小子现在正上着新学堂,平时的花销也不少。一闲下来,满六子的老婆便跟满六子唠叨,我说六子,你说说,这来北京城都多少年了,到现在也没攒下个钱。眼瞅着孩子们都像小树苗似的长高了,可咋到现今还是没买起房子。你说这要到多会儿才能翻了这个身?
哎,你别一天总嘟囔了。房子,房子个屁。你没见这儿北京人叽叽喳喳的像蚂蚱似的,那些当官的、开当铺的都不见得能买起房子,我一个拉黄包车的着什么急。
你说说你,当初我就不想来这个地方。你偏听了人家的鼓动,来这里遭罪。进了城里,哪都花钱,喝点水也要买,什么地方都得花钱。这日子是过不到头了。
满六子烦了老婆的嘟囔,拎起炕上的灰布褂子,撅搭一下推门拉黄包车去了。
满六子的老婆坐在炕头上,透过窗户朝满六子的背影,呸了一口,我跟你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满六子这些年在老北京城里拉的活没少过。可钱就是不够花。前个儿俩正念书的小子刚掏空了家里买米的钱,说是要交作业本费。哎,真是要命,要命啊。满六子叹着气,开始在街上溜起了车。
深秋的老北京的风,有些凉,吹着吹着,满六子的心好受些了。
满六子来老北京城倒是没后悔过。在这里长见识啊,虽然日子苦,可真长脸。跟中国人模子差不多的东洋人,高鼻子的西洋人,装模作样的假洋鬼子,耍横的督军,卖脸的窑姐,当铺的老板。满六子都踏踏实实地拉过。有一次拉了一个外国娘们,那娘们下了车,不但多给了满六子一个银元,走的时候,还跟他,三克油一下。这让满六子回家一连几天睡不着觉,这能不长见识?娘的,婆娘愣是要回昌平,你愿意回去,你自个回去。反正我是不回去了,我将根扎在这了。满六子想,等哪年,两个小子长大了。就冲现在的身板子和模样,说不准将来能找个督军家的闺女,或者是哪家当铺的老板,车行的老板。到那时候,娘的,老子可就真翻身了。日子好了,自个儿到时候也学着那些旗人们,提溜着鸟笼子,嘴巴里哼着京戏儿,来,拉车的,拉老爷去颐和园逗蛐蛐去。娘的,瞧那派头,比那当年的袁大脑袋也差不了多少。满六子想着这些事,在北京城的街道上穿梭着,不知不觉脸上便现出了笑容,那笑容正好迎着老北京的落日,灿灿的,远远望去,像一张裱着色儿的大娃娃脸儿。
六爷,停一停,快停一停。下了,下了。车上的一个拉包月的窑姐唤住了六爷。
满六子住了脚,喜凤子便从车上一下子蹦了下去,赶紧儿地朝崔云芳的窑子里跑去。
喜凤子是满六子现在住着的四合院的隔壁。头几年自己刚来的时候,喜凤子还是个穿着蓝对襟上衣,着黑色短裙子,脚蹬瓦青布鞋的女学生。谁想也该这孩子命苦,前年爹死了,紧接着一个在段祺瑞政府当兵的哥哥也吃了枪子,那天哥哥被抬回家的时候,她跟她娘都哭背过了气儿。是他跟老婆一口水一口水喂过来的。
后来娘俩没了活口,喜凤子这孩子也懂事,就做起了窑姐。赚钱养活她娘。她娘也不是狠心的人,早晚坐在四合院里抹泪,叹气儿。哎,我咋不一口气没上来死了,省着这孩子跟着我遭罪,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好死不如赖活着,您也不用叹这气儿。咋活还不是活着。邻居们劝着。
满六子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喜凤子连跑带颠的背影,摇着头,叹着气,哎,真白瞎了这孩子了。在满六子的心里,喜凤子可天生是他那两小子将来的媳妇。要是督军,当铺老板的闺女说不上,这喜凤子是再好不过了。真是白瞎了这孩子,要是她爹不死,她那当兵的哥哥不死,现在该是同自个儿那俩小子一起念书呢。
拉车的,卖啥呆儿呢。快过来,拉爷去后海。一个穿长衣的方脸汉子招呼满六子过道边上去。满六子答应了一声,哎,便听话地跑了过去。
这可是一趟大活儿啊。整整俩银元,够买米的啦。满六子心里正喜着,高高兴兴地拉着这趟活。
过了得月楼,水榭台的拐角儿,迎面跑来了一辆军车,阳光晃得满六子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最后他咋躲也没躲开,只听“砰砰”两声。满六子便不知道了以后的事儿。
住在前门大街的老婆在天黑的时候,站在四合院的门口,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六子,也该回来了。家里早没米了,他不是不知道啊。
选自2015年第6期《天池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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