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散文集-司马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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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相如(前1797—前118),字长卿,慕蔺相如为人,故名相如。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景帝时为武骑常侍,后称病免官,客游于梁,作《子虚赋》。武帝读《子虚赋》,颇赞赏,因而召见,任为郎。曾奉使西南,转迁孝文园令。有赋二十九篇,今存《子虚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哀秦二世赋》等。明人辑有《司马文园集》。现有《司马相如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

    子虚赋

    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蚝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砩郁,隆崇峍啐,岑骢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劝玄厉,□石碱硖。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梏地菖蒲,江篱椿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包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菴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植梨梬粟,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鹤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讴犴。

    “‘于是乎乃使□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駮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殊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骟駼;乘遗风,射游骐。倏砷倩涮,雷动癸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弑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埸,榆纻缟,杂纤罗,垂雾彀,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挠溪谷。衯份徘徘,扬施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婪姗勃率,上乎金堤。揜翡翠,射骏□,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鸽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鹞,扬旌卡世,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钩紫贝。枞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磙磙磋磋,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缅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怕乎无为,儋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粹,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睹巨海,南有琅玡,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解,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傲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賥,充轫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离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上林赋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鸟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予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泸,出于泾、渭;酆、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漉,顺阿而下,赴隘狭之口。触穹石,激堆琦,沸乎暴怒,汹涌澎湃。泮弗宓汩,逼侧泌滞,横流逆折,转腾激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弹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陨坠;沉沉隐隐,砰砰磅訇;潏潏淈派;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漂疾。悠远长怀,寂渗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漓满,东注太湖,衍益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鳋鳝渐离,鰅鰫鰬魠,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欢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的□江靡;蜀石黄硬,水玉磊珂;磷磷烂烂,采色澔汗,藂积乎其中。鸿鹉鹄鸨,驾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鸬,群浮乎其上。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宠□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嵯。九嵏嶻嶭,南山峨峨;岩盹甗绮,摧娄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葴磈□廆,丘虚堀礨。隐辚郁□,登降施靡。陂池稗豸,沈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拚以绿蕙,被以江蓠;糅以蘼芜,杂以流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槁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蠁布写,晻薆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其兽则墉旄貘辇,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水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驹駼橐驼,蛩蛩驿骥,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由阁;华榱璧王当,辇道□属;步榈周流,长途中宿。夷嵏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撩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把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佯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僵俭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嵌岩倚顷,嵯峨岌垭,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瑸豳文鳞,赤瑕驳荦,杂插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桔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逐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赡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林。攒立丛倚,连卷桶佹;崔错癹髋,坑衡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纷溶萷蓼,猗珉从风,蓟莅芔歙。盖像金石之声,管籥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猿素雌,蜼玃飞蜗,蛭蜩蠼螺,獑胡豰蛫,楱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天蛴枝格,偃蹇杪颠;帆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漫远迁。若此者数百千处。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像,六玉虬;拖蚬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陆,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嵏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铤猛氏;羂衰,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膻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乎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倏复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殪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焱,乘虚无,与神俱。躏玄鹤,乱昆鸡;道孔鸾,促鵔□。拂翳鸟,捎凤皇,捷鸩雏,揜焦明。道尽途殚,回车而还;消播乎襄羊,降集乎北乌友;率乎直指,崦乎反乡。蹶石阙,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理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辅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惊惮营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藉藉,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寓;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虞;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闛耠,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娠绰约,柔桡嫚嫚,妖媚孅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茫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聩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途,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拚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鉴赏】

    赋,这种文学样式可以溯源到战国时期荀子的《赋篇》,到了汉代,已形成一种特定的文体,有着从楚辞脱胎演变而来的浓重痕迹。自文景之后,辞赋很是盛行,至武帝,出现了空前的高潮,涌现出以司马相如、董仲舒、枚皋、东方朔、司马迁等为代表的作家群,司马相如尤为引人注目。《汉书·艺文志》著录西汉的赋,共有七百余篇,武帝时代就占四百余篇,而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可以说是这一阶段汉赋的顶峰,对后代的散体文、骈体文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子虚》、《上林》二赋虽然不是同时期作品,却有着内在的连贯性,可视为姊妹篇一同赏析。《史记》、《汉书》都将其作为一篇,至《昭明文选》,才将其分作两篇,后很多版本都以《文选》为准。因景帝不喜欢辞赋,司马相如托病辞去了武骑常侍,与邹阳、枚乘等文士东游于梁,写了《子虚赋》。武帝读此赋很是叹赏,“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司马相如的同乡杨得意乘机推荐,武帝召见了司马相如,非常高兴,任以官职。之后,司马相如又作《上林赋》。

    这两篇赋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显然是出于《离骚》,又模拟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但司马相如巧妙地借鉴了《庄子》的手法,通过虚构人物、事件来寓理于中,因而读来并不感到雷同。先看《登徒子好色赋》,该文写了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说宋玉好色,宋玉除了替自己辩解外,又说登徒子好色,这时,秦章华大夫出来评论了一番,归结到“发乎情,止于礼义。”再看《子虚赋》和《上林赋》,前文是写楚国的子虚在齐国的乌有先生面前,夸说楚国云梦之大和楚王田猎的情景,乌有先生批评他“奢言淫乐,而显侈靡”;后文是写亡是公听了子虚和乌有先生的对话,夸说天子之上林来压倒齐、楚,最后的结论是“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宋玉、登徒子都是战国时期的楚国人,而子虚、乌有先生和亡是公都是作者为达意而虚构的形象。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这种借叙事状物寓以讽喻之意,从宋玉的《高唐赋》中也可以见到。后来,西汉的扬雄作《长杨赋》,东汉的张衡作《二京赋》,都曾模仿《子虚赋》、《上林赋》。可见司马相如的二赋学习前人,而不拘泥于前人,在构思行文上还是有新意的。

    《子虚赋》开篇,就推出了人物,并通过人物对话来展示情节,为言旨在大力铺陈。楚国的子虚出使齐国,随齐王田猎,归来过访乌有先生。乌有先生自然问道此次射猎愉快与否?收获如何?子虚的回答很干脆,“乐”,不过,收获“少”也。这一反常理的心态,启人疑窦,也就难怪乌有先生的追问了。“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很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由乌有先生的请求“可得闻乎”引出子虚的长篇大论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子虚谈吐颇有分寸,既然是陪齐王出游,势必要褒扬一番了。听,车马萧萧,人声沸沸;看,满泽随从,漫山罘网,齐王煞是威风。海滨盐滩成了齐王的庖厨,兔鹿麋麟成了齐王的珍馐。一句“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一副自鸣得意之态已跃然纸上。文章以人物对话为桥梁,由齐王海滨田猎图过渡到楚王云梦田猎图。子虚“幸得宿卫,十有余年”,因此,常有机会随楚王田猎,但且莫说外泽了,就连常游的后园都未能遍览。于是,齐王迫不及待地让子虚说说在楚的见闻,这里,作者稍事笔墨就极其成功地完成了画面的转换。子虚对齐王的谦恭符合为客的身份,他正面回答问题前,先交代身世,加强了言谈的可信性。

    “臣闻楚有七泽”与前文“未能遍睹”相呼应,“尝见其一”况且是“盖特其小小者耳”,大有九牛一毛之意,再竭力铺陈云梦,那么,七泽如何?由你乌有先生去想像吧!“小小者”的云楚方圆就有九百里,其山巍峨高峻,参差连绵,上接霄汉,下入江河,大有遮天蔽日之势,日月都为之亏损圆缺;其土色彩斑斓,朱砂、石青、白土、石黄,像龙鳞闪耀映辉;其石祓丽多姿,红玉、黑玉、白玉,有纹饰的玉,争相夺目。山的东面有园圃,香草丛丛,美不胜收;山的南面有原野,以大江为边,凭巫山为界,草木茂盛,难以计数;山的西面有飞泉,外掩荷菱,内藏蛟龙;山的北面有大森林,树木竞奇夺秀,鸟儿争鸣比翼,猿啼虎啸,豹吼犴叫,好一个令人神思梦往的云梦!李白读了《子虚赋》,羡慕云梦的景象,就隐居安陆了,这固然是诗人气质所致,但谁又能不叹服一代辞赋大家的笔力呢?

    在这样一个自然背景下,人物出场了,先亮相的是专诸一类的勇士,他们赤手空拳与上述猛兽搏斗,强悍非常。接着,楚王坚车利甲而至,马是色彩杂糅的高头大马,车是雕有美玉的坚车;悬举着缀着宝珠的旗帜,海鱼须的旒穗随风飘舞;左手持雕弓,右手发劲箭;给月神驾车的御者驱使着伯乐挑选的良马,楚王田猎了。马奔如飞,喧声贯耳,弓弓必中飞禽之眉目,箭箭定断走兽之脉络。猎物像雨纷纷坠地,竟把大地都遮盖住了。于是,楚王巡视赏玩着这壮观的场面,勇士的暴怒与猛兽的恐惧形成鲜明的对照,衬托出楚王的威风。

    下文写欢庆田猎成功的场面:花容月貌的郑女着罗绮,垂薄纱,插翡翠,佩美玉,舒歌曼舞,婀娜多姿,像仙女来到了人间。这里没用一笔一墨来刻画楚王,但他悠然自得的神态,读者一定可想而知了。

    继而,楚王又率领随从来到山东面的蕙圃,鱼贯于丛林之中,收捡落网的飞禽。感到疲倦了,就泛舟到清池上,钓鱼捉鳖,又是一番乐趣。风起浪涌,水石相击,有雷霆万钧之力,煞有气魄,从侧面烘托着楚王的踌躇满志。夜幕徐徐垂下,楚王命随从燃起火把,击起灵鼓,浩浩荡荡,满载而归了。子虚颇有口才,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齐王竟不得插言,皆被楚王田猎的雄壮阵势所折服。这里,作者只写了到山东射猎的情况,前文已交代山西面有涌泉清池,显然楚王的涉足是由东向西了,连接下文,可以看出楚王的行踪是由西向南。

    夜色愈加浓重,楚王坦坦荡荡地登上了阴云台,烤炙猎物,怡然自乐。“臣窃观之,齐殆不如。”好个子虚,遣词造句极有尺度,“殆”字貌似揣度,实为不容置疑的肯定。齐王都无言以对了,你乌有先生还有什么话说吗?文章达到了一个高潮,子虚占据了上风。这时,再回过头来品味子虚随齐王田猎时的“乐”,其味道才算咀嚼出来了,方悟“乐”的全部内容;随楚王见过大世面的子虚听了齐王的问话,再看看他那自鸣得意之态,又怎么能不发笑呢?由此可见,子虚对齐王田猎的描写,完全是为楚王田猎作铺垫的。

    没想到乌有先生却振振有词:你自愿来到齐国,齐王备车马以射猎,想使左右感到愉悦,怎么能说是矜持自耀呢?齐王想问问楚地的美俗善政,你却只字不提楚王的德行,一味夸耀云梦和楚王田猎,这分明是“奢言淫乐,而显侈靡”。齐国地域之大,“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齐王足迹遍布名山胜水,珠宝美玉、珍禽异兽,像禹、契这样的圣贤都不能名而数之。可是,位于诸侯,就不敢张扬,你又是来做客的,所以,齐王就没有作答,怎么能说是无言以对呢?文章作结处,乌有先生又转下为上,看来,他一直默不做声,是在揣摩对策回敬子虚。他话虽不多,但也尽力铺陈渲染,语势咄咄逼人,终于压倒了子虚。

    《上林赋》开篇,亡是公出来说话了,粗心的读者也许忽略了他的存在。原来,作者在《子虚赋》中交代亡是公在座,是在不经心处故意伏下的一笔。他的“笑”可以和子虚的“乐”对比品味,很有些众生昏昏、唯我独昭的意味。他批评子虚、乌有先生“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圃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齐楚之事实在是不值得一说,你们没有听说过天子的上林吗?文章又是通过人物对话将内容过渡到描摹上林上。

    上林左起苍梧,右至西极,南至丹水,北越紫渊,灞河沪水蜿蜒其间,关中八川浩浩荡荡,貌殊神异,流经山阙水崖,桂树林和广阔的原野,沿着丘陵,直奔狭隘之口。那水貌浪声一言难以蔽之,亡是公洋洋洒洒竟逾百言。紧接着,九个“于是乎”,一气呵成,把上林展示在读者面前。

    “于是乎”,蛟龙生,鱼蚌出,揵鳍掉尾,振鳞奋翼,好一个热闹的大家族。珍珠宝玉随之而出,溢彩流光;水禽飞鸟随之而至,戏于青藻菱藕间。

    “于是乎”,山峰高耸,林木参天;终南山山高径幽,溪曲流疾,阜陵峰险跌宕,水暖地阔。花草布满大地广泽之上,吐芳浓烈。

    “于是乎”,南端虽有严冬,恰如春夏,北端虽是盛夏,恰似酷冬,写出了苑中地域之大;与此相应,南禽北兽不可胜数,写出了动物种类之繁多。

    “于是乎”,亭堂楼阁倚山而筑,伸手似可扪天,流星就像从窗外划过,神马驾车若行于天街,泉水如流于仙境,花草珠玉点缀其间,真使人难辨地下天上。

    “于是乎”,桔橙饔柿,枇杷海棠,葡萄杨梅,樱桃荔枝,应有尽有;树木茂盛,花草飘香,微风穿过山壑林木,竟像钟磬管籥。

    “于是乎”,猱猴飞蠝追于树梢,逐于断桥,嬉戏于山中林间。天子的离宫别馆就建于此,吃用亦取于此,写出了物产之丰富。

    下文写天子田猎:“于是乎”,天子乘着佩有牙雕的车子,禽羽为旗,虎皮为饰,随从前呼后拥,像云蔽日,似雨覆地。车轮辗过,地动山摇,犹如雷霆大作。江河成了天子圈养猎物的天然栏栅,泰山是天子极目的望楼,可见田猎之广远。齐王楚王谁可比?勇士们生擒活捉狼豹,赤手空拳逮捕熊罴,弓不虚发,箭箭必中禽兽的要害。此言天子勇士比楚勇士更胜一筹。

    天子亲自驱车射猎于苑中,来去如飞。“于是乎”,追赶疾飞的轻禽,迅跑的白鹿、狡兔竟跑出了宇宙,天子箭发禽落,猎物如云,悠然返归途,欣然登龙台,把所获之物均分给大家,从这可见天子仁政之一斑,齐王楚王谁又比得?

    “于是乎”,天子欢庆田猎的场面更为壮观:鼓乐齐奏,人唱山和,淑女轻歌曼舞,六合之间一片笑声。

    正当大家沉于酒浓乐酣,忽然,天子思而言旨:“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好一个“于是乎”,命有司:“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陨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此言此行出乎读者意料,但与天子分猎物给众人联系来看,又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天子驱车于《诗》、《书》、《礼》、《乐》、《易》、《春秋》;往返于书圃;涉足于古乐;施以德政,天下大悦。此乃圣贤之王啊!那么,“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作者借亡是公之口进行讽谏,恳切感人。

    最后,子虚和乌有先生都面露愧色,慌忙离席向亡是公赔礼致意,亡是公最终获胜。

    文章以齐王田猎为起因,引出楚王云梦田猎,铺陈天子上林田猎,篇末示以讽谏,铺张扬厉,体现了汉赋的风格。写云梦、上林地广故林多,林多故兽众,兽众故士勇,士勇故显诸侯、天子之声威;写子虚夸云梦,乌有夸渤澥、孟诸,亡是公夸上林,都是层层铺垫,段段渲染,一浪高过一浪。行文中,多处用典,辞藻华丽,使人感到富丽堂皇。不过,有些地方一味追求形式的对偶,语句的入韵,结果,内容重复累赘,眩人耳目,也使文章节奏冗慢沉重,结构上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变化,显得平板无宕。

    《子虚》、《上林》二赋是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它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汉代正处于封建社会的上升期,天下空前统一、繁荣,文人学士的创作必然受其影响,故下笔颇有气魄而华丽。上析二文以楚压倒齐,又以天子压倒楚,表明诸侯之事的不足道,歌颂了大一统的中央皇权,在特定背景下,这种歌颂是具有一定意义的。同时,也应看到文章用很多篇幅夸张帝王的物质享受,渲染贵族宫廷生活的骄奢,赋末尽管委婉劝讽,但实际上思想意义并不深刻,正如扬雄所言:“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扬雄在评论司马相如的另一篇赋时说:“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讽,帝反缥缥然有凌云之志。”这些赋只能给统治者隔靴搔痒,反而迎合了他们的好大喜功。赋的产生、沿革是受一定社会环境制约的,因此,对古人就不便苛求了,谁又能否认后人“防微杜渐”,“居安思危”,没有从这里受到启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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