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散文集-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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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吴亡入晋,官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历任太子洗马、著作郎等。后入成都王幕,太安二年(303),成都王举兵伐长沙以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兵败被杀。据《晋书·陆机传》载,作诗、文三百余篇。今存诗一百零七首,文一百二十七篇。后辑为《陆士衡集》。明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收有《陆平原集》。

    吊魏武帝文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忔然叹息,伤怀者久之。

    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死生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衰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

    机答之曰:夫日食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

    观其顾命家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矣。至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又曰:吾婕好妓人,皆著铜爵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着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君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而遐飞。运神道以载德,乘灵风而扇威,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其如遗。指八极以远略,必翦焉而后绥,厘三才之阙典,启天地之禁闱。举修网之绝纪,纽大音之解徽,扫云物以贞观,要万图而来归。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晖,济无功于九有,国举世之所推。

    彼人事之大造,夫何往而不臻,将覆篑于浚谷,挤为山乎九天。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当建安之三八,实大命之所艰。虽光昭子曩载,将税驾于此年。惟降神之绵邈,眇千载而远期,信斯武之未丧,膺灵符而在兹。虽龙飞于文昌,非呈心之所怡。愤西夏以鞠旅,溯秦川而举旗。逾镐京而不豫,临渭滨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弥四旬而成灾。咏归途以反旆,登崤渑而揭来。次洛汭而大渐,指六军日念哉!

    伊君王之赫奕,实终古之所难,威先天而盖世,力荡海而拔山。厄奚险而弗济,敌何强而不残。每因祸以提福,亦践危而必安。迄在兹而蒙昧,虑噤闭而无端。委驱命以待难,痛没世而永言。抚四子以深念,循肤体而颓叹。迨营魄之未离,假余息乎音翰。执姬女以颦瘁,指季豹而漼焉,气冲噤以呜咽,涕垂睫而泛澜。违率土以清寐,戢弥天乎一棺。

    咨宏度之峻邈,壮大业之允昌,思居终而恤始,命临没而肇扬。援贞吝以基悔,虽在我而不臧。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纡广念于履组,尘清虑于余香。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

    陈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宣备物于虚器,发哀音于旧倡。矫戚容以赴节,掩零泪而荐觞,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庶圣灵之响像,想幽神之复光,苟形声之翳没,虽音景其必藏。徽清弦而独奏,进脯糒而谁尝,悼穗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爵台而群悲.咛美目其何望。既唏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鉴赏】

    感时伤逝的作品,总离不开对故去人物或衰败景物的感慨,于其中寄托作者的某种情怀。由于各人不同的境遇,这种感慨也会有不同的深度和广度。当作者忧伤于怀才不遇、命途多舛的时候,他会对英雄的豪情壮举倾心地羡慕;而当看到物是人非的时候,也会有自己的哀悼,更会有人生短促、盛衰无情的伤感。就如这篇吊文“后赋”中所吟道:“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所谓“发思古之幽情”吧。于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就成为议论人生不常的主题。产生这篇《吊魏武帝文》的时候,正值司马氏“八王之乱”。陆机,身为三国时孙吴大将、后随孙氏降曹魏的大司马陆抗的后裔,“国亡主辱”,却俯首于篡位的司马氏,虽官至尚书郎,却根本左右不了局面,而且要不由自主地随其派系的纷争而沉浮。因此,对命运的感慨自然会时时萦绕于怀。吊文“后赋”中的“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以孔子死前喟叹“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比喻曹操那样的雄才大略,也同样不能料知生死的遗憾,这也正是作者自己的“慨然叹息”,“愤懑献吊”的感伤。所以,明朝末年著名“复社”领导人张溥评陆机说:“俯首入洛,竟縻晋爵,身事仇讐而欲高语英雄,难矣”(见《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

    陆机这样的身世和心境,得见曹操的“遗令”,而且“遗令”中所言,与这位一代风云人物的行为是那么的不同,自然会“伤怀者久”了。“客曰”这一层,笔法像东方朔的《答客难》,假设“有人说”。但是,这个“说”,却是故作平淡之语,不过是“人有生死,物有始终”的道理,这样,“客”也可以把议论发得更宽一些:“人总是临丧吊祭之后更会悲从中来,但是,若死去的人已是墓有宿草了呢,也就不该再哭泣了,何况魏武帝死去已近百年,又恰是在这个不能宣泄情感的秘阁藏书之所。哀叹虽然难免会有,然而您不知事理却又是无情的么?”这一层平平的世俗之说,正为了引出下文总领全篇的议论,以抒发作者自己的情感。

    “夫日蚀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不过是大自然的运数罢了。但是,“百姓怪焉者”,不是总以为那高悬普照的太阳也难免玷污,巍峨的高山也会有崩塌的灾难吗?像魏武帝那样有“回天倒日之力”的人,却不能挽救自己的身体衰老,而他那救国家于危难的谋略,却使他困于权力的迷惑。“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功劳虽顶天立地,却仍要躺在窄小的棺木中;威赫足以照四方,也是埋在一抔黄土之下。雄心被疾病磨去了,壮志又被死神夺走,“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人有长谋而命无长日,纵有远志却困于生命的短途。啊!这哪能仅仅像史官看到日蚀就感到惊奇,老百姓见到山崩就感到怪异那样呢?这一派“谋之在人,成之在天”的议论,不也发人深思么?

    在第四段里,作者叙述了所见“遗令”中的文字,却又是边叙边议,还夹进一些史传未记的内容,把曹操临终前的一番嘱托,写得凄凄婉婉。“观其所以顾命家嗣”,看他这样叮嘱次子(曹丕),而且“贻谋四子”,为另外四个公子留下了长远的治国之策,弘大的兴业之嘱,尤其是他说:“我在军中执法是对的,只是有时发脾气而错误地判断是非,就千万不要效仿”,这样的话,是多么正直啊!当他抚着幼女高城公主,眼望着幼子季豹,示意他们的兄长细心照料时,竟然也流下了泪水。令人伤感啊,过去“以天下自任”,如今却“以爱子托人”。生命的尽头就什么也没有了,而死去的人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他竟然也这样依恋着家庭,细密地关切着家务啊。至于婢妾佣人,他还叮嘱了“我死后,让她们居铜雀台上,施桌设帐,早晨和晚上祀置干肉和干粮,逢初一和十五,对着帐幔音乐歌舞吧。后代子孙们,要常到铜雀台上,望一望我的西陵墓地啊。”接下去,又把曹操分香卖履,别藏衣绶等,缕缕引出。这一层,非常仔细地写出了曹操临终前对家对国的眷念,与他生前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形象,是多么的不协调!这就使下面的一句议论显得深沉而含蓄:“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死去的人本可以不求于人,活着的人原不该违背死者的遗托:求于人,说明他的吝啬;违于托,又正是活人不义的表现,这死者和生者的完美,不是都被损害了么?

    可悲啊,“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太吝啬必有所失,太恶劣必有所报,狡狯和武力都不能掩盖或扭转。所以,有先知之明的人从不在好恶上用心,圣人就更少谈它了。如果系情感于身外之物,眷恋于闺房婢妾之中,那就不是有才干的人应顾念的了。

    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中评论说,“陆机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序”,即指此篇前文。巧在取舍有意,有的字句,无论《魏志·武帝纪》,还是“遗令”中,均无记,而是从别传中移来成文,表现了曹操“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的细情的一面。张溥也说,此文亦足以使曹操“掩袂”了。

    全文的后一部分,则是六字句的赋体吊文。赋的前半部侧重写曹操一生的英雄气概,后半部写他临终前的几件事,但“分香卖履”之类却一带而过,而着重在他死后的祭祀活动的描写:“陈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宣备物于虚器,发哀音于旧倡。矫戚容以赴节,掩零泪而荐觞”,带着戚愁随节奏舞蹈,掩着泪水而进酒,哀凄的场面很动人。最后一句就收在“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你那宫服和绶带在哪里啊,却只留下了世俗的谤议传给后人,正与前序文的议论相呼应。由于赋文的铺排敷衍,就显得繁冗,因此,《昭明文选》中,就只收录了前序而删去了后赋。现全文录上,可比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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