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月风尘仆仆回来了,下了火车,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她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打李伟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这样也好,先回母亲那里,休息一下,精神焕发再去见李伟,以及他的新欢。她要面对一场谈判,婚姻的谈判。无论胜负,她都会坦然应对。接下来,给母亲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袁小亮。袁小亮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问她怎么回事。她把早已编好的“失忆”谎言说了一遍,让袁小亮先告母亲一声,她担心忽然回家,会吓着老人。
就这样,她怀着一颗归心似箭的心,拖着行李打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到了母亲家门口。刚一开门,她就被他们拉进了屋里。袁小亮还探出头看了看外边,似乎担心被人发现。没有袁小月预想中的抱头痛哭,母亲和袁小亮的表情惊人的一致,他们没有表现出惊喜,而是满脸焦灼。袁小亮说,刚才没有人看到你吧?袁小月点点头,没人看到我。母亲问,究竟怎么回事?袁小月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他们说话的口气和声音也是相似的,压低嗓门,窃窃私语,仿佛隔墙有耳,仿佛他们的话是见不得人的,不能让别人听到的。袁小月也不由自主使用这种口气,她也加入到他们的私语中。她把早已编好的“失忆”谎言又讲了一遍。怎么又想起来了?母亲和弟弟异口同声地问她。袁小月心里一沉,他们的态度刺激了她,他们似乎不欢迎她回来。他们,就好像巴不得她永远失忆。怎么又想起来了?他们急不可耐地问。他们的语气是懊恼的,沮丧的,还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一切都和预想中不一样,袁小月纳罕极了。他们以为她死了,她没死,又回来了。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感到喜悦和高兴呢?她对袁小亮说,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给你姐夫打个电话,刚才没打通。袁小亮赶紧做了个动作,不是把手机给她,而是把手里的手机藏进了裤兜。袁小月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用用你的手机也不行?袁小亮不看她,而是转头望向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袁小月十分熟悉母亲的叹气声,起承转合,由低向高再转低,唉—唉—唉,三声,通常是一番长话前的序曲。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她的眼泪现在才掉下来。袁小月起初还以为,母亲在见到她之后,就会泪水滂沱,拥她入怀的。母亲边抹眼泪边说,小月呀,都当你死了,妈的眼泪也哭干了。袁小月愧疚地低下头。母亲说,谢天谢地,你没死,老天有眼,给你留了条命。可是,真是作孽呀,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现在回来,可咋办呀?
怎么了?袁小月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和弟弟。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应该回来吗?
袁小亮接着说,那次车祸的死者,每人获赔了二十五万元。
袁小月再度瞪大了眼,我没买过保险。
袁小亮说,这和买保险没关系,这属于重大交通事故,政府赔偿的。
袁小月顿时明白了,如果她没死,这笔钱就得退回去。二十五万可不是小数目,天呢,她真蠢,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她当时只想到了保险,就没想到另外一层。她以为躲过了欠青姐的八千块钱,却没想到,自己死了,还能值这么多钱。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母亲再度流下了眼泪,咱们家拆迁能换两套房子,小亮结过婚,我和他的户口能分开。可咱家没钱,想多要房子就得另掏钱,也就压根没想过这事。你出了事,先前只顾伤心,也没想这事。直到赔偿的钱到了手,你弟弟才有了这个想法。
袁小亮接口说,拆迁价买房比市场价便宜一半,就算以后不要,转手就能赚一笔,现在最值钱的就是房子了。
袁小月听明白了,那笔钱花了,买了房子。她死而复生,花了的钱就得退回去。拿什么退?母亲说得对,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早回来的话,就没这回事了。晚回来的话,用袁小亮的话说,房子转手赚一笔,退的钱也就有了。
母亲又说,小亮媳妇回来了,有媳妇管着,小亮也不耍麻将了。语气甚感欣慰。
有钱真好,离婚的弟媳妇肯定是听说家里有了两套房子,主动回来了。袁小月阴暗地忖度。
母亲忧虑地说,小亮媳妇还不知道你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也不知会怎么想。
是啊,若是知道她没死,又回来了。到手的钱得退回去,没准又要离婚了。袁小月忍不住冷笑了。
她抿了抿嘴唇,问,李伟呢,他是不是也分了一笔钱。袁小月想到“五马分尸”的成语,她现在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很有价值,她被他们瓜分了。她原本以为像她这样卑微如草芥的人,一文不值呢。
袁小亮恨恨地说,他凭什么分?你们又没有孩子,你一死,他就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了。
母亲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什么死呀活呀,你姐姐还活得好好的。
即便到了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还是徘徊在嗓子眼,生怕被人听了去。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窃窃私语,像是密谋策划什么。袁小月被这个联想逗笑了,她咧开嘴笑了,但迅即又收住了。因为,一点都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母亲说,李家也想分这笔钱,法律上他们占理,可道德舆论站在我们这边。为这事,你弟弟还找了法律顾问,举证他在你没出事之前,就另有相好的。
律师?道德舆论?难道还打官司了?袁小月这次不仅瞪大了眼,还张大了嘴。她离开的几个月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难道她在这座城市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名人?一个已然死去的名人?
母亲继续说,最后,美容院赔的七万块,给了李家。李家也不亏了,他们为你做了什么?你嫁到他们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有什么义?白捡七万块钱,够便宜他们了。
天呢,美容院竟然赔了七万?这令她震惊。青姐怎么舍得拿出这笔钱的,加上她丢失的八千,青姐等于从里到外损失了将近八万。青姐一定气死了。她还想重新回去上班,她怎么敢见她?青姐还不得吃了她。
袁小亮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因公出差出的事故,美容院怎么能不管?赔七万也少了。
你去美容院闹事了?袁小月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不止我,姐夫也去了。
袁小月转瞬又跌进迷雾中,刚才不是还说打官司嘛,闹事的时候又同仇敌忾了?金钱的力量真伟大,既能使人反目成仇,也能让人结为战友。
袁小月看着母亲,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仍旧是熟悉的母亲。然而,她感觉自己不认识这张面孔了。再看袁小亮,耷拉着头,歪坐在沙发上。双手垂在两侧,一副心无旁骛,昏昏欲睡的样子。可惜他的脚出卖了他,拖鞋里的脚趾不时勾动一下,有规则的,两三秒,勾动一下。她同情地看着他,她的弟弟,此刻,一定苦思冥想,思考如何应对她的死而复生。母亲也一样,愁眉苦脸,垂头不语。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不会希望她再死一次吧。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袁小月的心,仿佛从身体里跳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成了空心人,一个没有心的人。
第二天,袁小月提出要去找李伟。母亲欲言又止。袁小月说,放心,我就是想看看他,不会让他发现的。临出门,母亲拿了顶帽子给她,她知趣地套在头上。另外,还戴了口罩,像一个患重感冒的病人。
出了门,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回到自己家的楼下。她从车里出来,仰头看着眼前的楼房,辨认着自己家的窗户。她走进附近的小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种着十几株观赏植物。她徘徊在林子里,最后,坐在石凳上,默默等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终于看到李伟的身影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和另一个女人。这幅画面在袁小月的想像中无数次出现过,真到了眼前,她果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女人不算漂亮,中等姿色。腹部隆起,像扣着只锅盖。走路的样子很难看,八叉着两条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每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都有过这样丑陋而得意的姿态。袁小月羡慕地看着她,因为她自己没有机会呈现这样的姿态。
吸引袁小月目光的还有李伟的笑,李伟咧着嘴,龇着牙,笑得龇牙咧嘴。他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他的牙齿不错,整齐、洁白,向来引以为傲。他的手里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有水果、蔬菜,还有一条尺余长的鱼。袁小月猜测那是鲫鱼,或罗非鱼,也可能是鲤鱼。无论是什么鱼,它一定死了,鱼贩子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狠击一下它的头,它就直挺挺死了。鳞也被刮了,内脏也掏空了。它现在和“袁小月”的名字一样,是个死物。它也和袁小月的爱情一样,死了,一动不动。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她远远看着李伟,心想,挺好的,得了七万块钱,又有了新老婆,有了孩子。他的运气真不赖呢。她无法想象自己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吓死了,以为她是鬼。
她不会吓他的,她看着他们打开单元门,有说有笑进去了。她坐得僵直的身体站起来,跺了跺脚,缓缓离开了。
从小区出来,左拐一段路,便是一条高高的河坝。河坝下面,流淌着一条细弱的河流,缓慢而滞重。袁小月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坝走,不知要去哪里。回家吗?家在哪里?这一刻,她明明白白知道,她没有家了。无论哪个家,她都没有了。她不想见到母亲,也不想见到弟弟,更不想见到李伟。她曾经那么深切地想念过他们,然而,现在,他们从她的脑子里清空了,消失了,不见了。她感到有些闷热,摘掉口罩,随手一丢,薄薄的口罩像纸张一样从河坝飘下去,在空中飞舞着,落到了流淌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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