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药郎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内室,搬来了所有的棉被和炉火,还将炉子上煮着的姜茶喂给她喝,忙活了大半天,萧萧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她靠在被褥上,脸色苍白如纸,望着眼前的麦药郎,眼泪顷刻落了下来:“麦爷爷,神龙教……没了……”
麦药郎一愣,这些年他发誓不再给人看病,却还能在沼泽中安然无事地过日子,全赖神龙教的庇护,因此对于神龙教多少有些感情,猛然听到神龙教覆灭的消息,一时间竟然有些错愕。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急忙问道:“你师父呢?他在哪里?”
想起师父,萧萧顿时泪流满面,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师父他……也没了……”
麦药郎心中如同受到沉重的一击,眼中含着热泪,他缓缓转身望向了窗外,想起那位逝去的好友,不由得仰天合上了双目,怅然叹了一声:“孟亏啊……”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萧孟亏第一次来药王谷的场景,那时候萧孟亏还很小,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稚嫩青涩,却染着一身血污,而他背上的那个女子也才不过二十岁,被人挑断了筋脉,剜去了双眼,濒临死亡,萧孟亏叫她师父,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叫作萧孟君。
明明花一样的年纪,明明玉一般的璧人,却不得不面对死亡的绝望。她伤得那样重,就连身为药王弟子的他都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看到天下至宝麒麟角,以及萧孟亏满怀期待的表情,他还是答应了下来,最后的结果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萧孟君死了,与她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善良木讷的少年。
这么多年来,他躲在这苦寒沼泽中,一是因为想起妻子和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便不愿为人治病,还有就是觉得愧对萧孟亏,他欠这个人的实在太多,倘若此次不能治好他的徒弟,只怕日后死了,也无颜再去见他吧。
可是萧萧的伤势极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麦药郎虽花了大力气去挽救,却还是药石无效。萧萧连吐了好几天的血之后,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气息奄奄地靠在病榻上,望着霍斩言曾经站过的那个窗边发呆,望着望着便又昏了过去,每次都得以银针刺穴才能清醒过来,清醒之后,还是怔怔地注视着那个窗口,以及外面纷飞的大雪,短短几个月,物是人非事事休,再无岁月可回头。
萧萧在清醒的时候,将霍斩言利用中原武林灭掉神龙教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麦药郎。麦药郎获知真相后虽然恼怒,却还是忍着怒气,潜入附近的集镇上打听神龙教的现状,不过神龙教的消息没打听到,却听到了卓霍两家准备联姻的消息。
初听霍斩言即将成亲,萧萧仅是愣了一下,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麦药郎还是很担心,一刻不离地守在药庐里,就怕她一时想不开会殉情自杀。不过观察了几天之后,见萧萧除了比从前更加沉默外,也没有别的异常,便稍稍放了心,整日在外奔忙寻找为她疗伤的药材。
萧萧先前在酒楼中被铜锤砸中后背,虽有内力保护,还是伤及了肺腑,来不及调养就四处奔波,之后又在少林寺和陆剑山庄里与人动武,导致伤势越来越严重,到现在竟硬生生地拖成了恶疾。霍斩言的那一剑,确实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
病来如山倒,即使她是神龙教的圣姑也不例外,在麦药郎离开的那几天,木屋中无人照顾,她连喝水都极其困难。霍斩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看着她病困潦倒的模样,看着她拖着沉重虚软的步伐来到了窗边,他也迈步跟了上去,站在她的身后,良久朝着她的背影缓缓伸出了手。
然而,手指触碰到她肩膀的刹那,又恍若无物地穿了过去,他现在已是鬼魂,不愿现身在她的面前,所以萧萧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她的唇瓣干裂,几乎要流出血来,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瘦削的身子像是随风飘摇的风筝,一旦断了线,便要朝着死亡的深渊永远地坠落下去了。
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终于停了下来,冬日的暖阳照耀在沼泽雪地里,映出刺目的光芒。
云初末正斜躺在外屋闭目养神,素白的衣袂垂了下来,若不是跷腿的动作太过猥琐,绝对是一副风流绝艳的好模样。而萧萧站立在窗前,望着漫无边际的雪地,神情落寞孤独,似乎在等待麦药郎的归来。
不过她终究没能等到他回来,待麦药郎风尘仆仆地赶回木屋时,萧萧已然死去多时了。当时她咳嗽了一阵,只觉得头晕眼花,于是一路扶着桌椅想回到床榻边,刚走了几步,便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云皎、云初末和霍斩言站在木屋里面,看着她一路爬到床榻边,靠着床榻虚弱无力地低咳了一阵,游离茫然的眼神忽明忽暗,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鬼火。单薄的身体因为寒冷瑟瑟发抖,脸上却因高烧渗出了汗珠,她的脸色惨白,微微仰头望着木屋的房顶,神情沉寂,渐渐没有了生气。
良久之后,她的身子歪了一下,似乎是想从地上站起来回到床榻上去,却因为失力,整个人都摔倒,趴在了地上。萧萧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衬着苍白虚弱的容颜,显得凄楚决然。
她微微抬手,用力咬破了手指,颤颤巍巍地在地上写着什么,殷红的鲜血从手指渗出,一笔一画勾勒出几行小字。写完之后,她的眼帘慢慢低垂下来,向地面上的几个字缓缓伸出手去,轻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了“霍斩言”这个名字后,干裂的唇角逐渐勾起一丝苦涩凄惨的笑意,凝望着血字的眼神似乎在看着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滴清泪缓缓滑过了脸颊,瞬间荡开了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的名字,片刻之后,轻轻地念着:“斩言,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的表情怔怔的,眼眸里尽是死寂,语气也黯然了许多:“他要娶那位姓卓的姑娘,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心里可真是不甘心。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斩言不爱我,而我……就快要死了……”
她又咳了几声,一口鲜血顺着唇角流出,映衬着苍白的容颜,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她无力地趴在地上,目光迷离,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土地,血在地上蔓延,染脏了她的脸颊,落在视线中一片殷红,她在若有若无地喘息着,亦在静静等候那一刻的来临。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片刻之后又平静了下来,眸中的神情越发涣散,最终垂下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霍斩言一直站在木屋中,望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从早上到黄昏,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静静望着她的尸体发呆。就在云皎想上前叫醒他的时候,云初末及时伸手拉住了她,把她拽到身边来,又狠狠地按了按她的脑袋。
云皎气鼓鼓地瞪了云初末一眼,再看向霍斩言的时候,只见他倾身跪了下来,跪在萧萧的身边,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神情落寞而哀伤,喃喃轻念着:“是你……一直都是你……我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可惜,这场迟来的告白,霍斩言心知,而萧萧却是永远都听不到了。
他的身上开始泛着奇异的光芒,灵魂如移动的流萤般迅速游走着,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散开,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亦是越来越淡,从手指沿着手臂开始变得透明,最终整个人都消失殆尽,化作一缕光辉绕着木屋和萧萧的尸体转了一圈,顷刻就消散在半空之中。
云皎见到这个情景,不由得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虽说霍斩言没有经过画骨重生,但是以他的修为,至少也能撑得过一个月才是,怎会在这时候就被幻梦长空之境吞噬了灵魂?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云初末,只见他正欣赏着手里的圣灵珠,双眼放光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熟悉。云皎稍微回忆了一下,顿时想起长安街头永安当的老板每次赚到黑心钱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同样猥琐,同样恶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气得咬牙切齿,在心里暗骂了几句,跺了跺脚就往屋外走,还没走两步又被云初末揪住衣领给拎了回来:“你去哪里?”
云皎不满地噘着嘴,很不客气地说:“你都拿到人家的灵珠和魂魄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云初末咂了咂嘴巴,笑得心花怒放:“你不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谁那么残忍,居然拿人骨来做笛子吗?”
想起那支人骨做的笛子,云皎简直恶心到汗毛直竖,她气得跺脚,对云初末一字一顿地大吼出声:“我才不要!”说完,气颠颠地跑出了屋子。
萧萧临死前在地上留下血书,让麦药郎将她的一截骨头取出,做成笛子送给霍斩言。麦药郎回来之后,见到萧萧冰冷僵硬的尸体,伤心消沉了好半晌,还是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然后江月楼婚礼,霍斩言发疯,卓鼎天谋取江月楼,卓玉娆率江月楼众人与左岳盟同归于尽,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不过是现世中少了一个孤独飘荡的鬼魂和一支赋予了所有深情与血泪的骨笛罢了。
这次的施法,他们甚至连画骨重生都给省去了,便取得了霍斩言费尽心机得到的圣灵珠,以及他的魂魄。云皎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倒是云初末,丝毫没有亏心的感觉,还理所应当、厚颜无耻地说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听得云皎咬牙切齿,特别想朝着他那张比城墙还坚实的厚脸皮上狠狠揍一顿才甘心。
想到霍斩言先前的嘱托,于是趁着某人还沉浸在得到灵珠的喜悦中,云皎赶紧拖着那个某人又来到了江月楼的废墟中,可能是感觉到自家楼主的魂魄已经消失在天地间,所以,这里的冤魂散去了不少,山庄内的环境也轻松了许多。
再次找到卓玉娆,她正坐在石塔顶层的角落里发呆。三十年前,霍斩言便是在这里死去的,不只是霍斩言,之后的卓鼎天和卓玉娆也在此丢掉了性命。可是斯人已逝,有的人魂飞魄散了,有的人堕入轮回了,只余下她自己还死守着过去的恩怨不肯放开。
觉察到有人的动静,卓玉娆冰冷地抬眸,不过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冷冽和杀气,她只看了云皎和云初末一眼,又收回视线,沉默地望着墙角发呆。云皎想起她曾把云初末错认成霍斩言,想必是由于太过思念了吧,相思成痴,落寞成劫,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向前走了几步,轻声唤道:“卓姑娘……”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卓玉娆便低低冷笑了一阵,黯然垂了下头,声音悲凉:“其实我早知道,他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云皎握着手里的玉瓶,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卓姑娘,就是霍公子让我们来的。”
卓玉娆听此一愣,她连忙站了起来,急切地问:“真的?那……他在哪里?”
望着卓玉娆满是期待的脸,云皎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她定了定心神,将玉瓶拿出来,呈到卓玉娆的面前:“霍公子嘱托我们把这个交给你。”
卓玉娆呆呆地看向了玉瓶,良久之后才伸手接了过去,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落寞和黯然:“他……可有话,与我说?”
云皎一时语塞,绞尽脑汁斟酌了一会儿,才心虚答道:“霍公子说,能够认识姑娘是他的荣幸,可若是他的存在成了姑娘的不幸,这辈子都会愧疚于心,不敢见你了。”
不远处的云初末很是恶劣地轻嗤了一声,被云皎恶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满不在乎地侧过身,靠在石塔的墙壁上打了一个哈欠,厚颜无耻的模样特别有种欠揍的气质。
卓玉娆的神情恍惚,她轻轻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又哪里来的不幸呢?我……我只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云皎顿时哑然,她继续心虚道:“你很想见到他吗?可……可他已经堕入轮回了啊。”
卓玉娆听此抬起头来,她也感觉到了霍斩言气息的消失,可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放下执念堕入了轮回,所以,在大家都伤心绝望地离开时,她选择留在这里,独守着江月楼的一片废墟,痴心妄想地以为还可以见到霍斩言,明明她就在这里等他,他为何不来?
为何不来!为何不来!因为那个叫作霍斩言的人,同样对他们有着深深的执念,愧疚煎熬于心,他们都已经死了,再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平添一缕伤情罢了。
他不是没有话对卓玉娆说,反而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解释清楚,从他们最初的相识,到那场婚礼,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他说不出口,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会伤了她的心,辜负了人家的一番深情。
他不爱她,这是唯一的解答。所以回头想想,他们之间,不如沉默。
霍斩言的心思,卓玉娆终是不会懂得,所以她不明白,既然知道大家都在心心念念等他,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离开,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转身投入轮回之中?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语气平静地问:“他,可还有别的话?”
云皎一呆,暗自腹诽地斟酌,小心翼翼地望了卓玉娆一眼,继续心虚地说:“霍公子说,往事已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现在只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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