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繁华笙歌落(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人间三月,街道上还纷纷扬扬地飘着杨花,一行华贵的辇车停在了燕雀楼门口。

    燕雀楼是楚国最有名的青楼,说它有名倒不是因为它的规模多么宏大,而是因为有着天下第一美人头衔的绯悠闲以一文钱的价格将自己卖了进去。

    绯悠闲到底有多美,见过她的人都会对此保持沉默,因为对他们而言,世间再好的辞藻,用来形容她的冷艳都是亵渎。还有传闻,向来蛮横贪色、飞扬跋扈的王司徒家的公子曾经带着一群人闯进燕雀楼中,想要仗着自家老爹的势力强抢美人入府,但是在见到绯悠闲之后,又老老实实、呆呆傻傻地回去了。

    自此之后,这位王司徒家的公子便每日守在燕雀楼中,不砸东西不骂人,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只求能再见绯悠闲一面。后来曾有人好奇而问过这位纨绔贵公子,当初为什么没有把绯悠闲抢入府中,王大公子将那人毒打了一顿,只丢下了一句:“这样的美人,岂是我们这等俗人所能染指的?”

    绯悠闲是大家的,这件事在整个楚国人人都心照不宣。于是这位风华绝世的美人,被人们众星拱月地捧在燕雀楼里,就连万人之上的楚王,都不敢对她乱动什么心思。

    做美人做到尽人皆知也就够了,倘若能达到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地步,那么这个美人当真是举世无双、冠绝天下了。

    于是这天,楚王的第三个儿子公子湛特意驾临燕雀楼,打算寻机会一睹美人的风采。

    燕雀楼中,小厮事先铺好了红毯,众人恭恭敬敬地跪在两边,公子湛下了马车后,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护卫皆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而他的旁边还另有一个人,神情淡然,走路的姿势不卑不亢,衣着打扮倒也算得上华美。

    “子羡,今日本公子带你去见一见,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公子湛在前头笑得满面春风,缓缓合上了折扇,拿在手中轻敲了两下,侧首对他旁边的沈阙道。

    子羡,即沈阙的表字,楚国人都知道,公子湛的性情向来不拘小节、豪爽大方,是以连这位齐国来的质子都能成为他的入幕好友,两个人经常结伴游玩,可称得上是形影不离,相互之间更是以表字相称,如此不避异国之嫌,也不怕在朝堂上惹人非议。

    沈阙一袭素色的衣衫,衣襟处绣着银线的麒麟,淡黄外袍的腰间横着一块美玉,举止间带着王室的气质与风范,模样亦是风流绝艳,儒雅非凡。此刻听到公子湛近于放肆无礼的话,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对这位好友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五年前楚国与齐国大战,齐国战败,作为齐国国君的小儿子,沈阙被送到楚国当质子,原以为凄风苦雨,归乡之日遥遥无期,没想到却在这里认识了公子湛,也因为公子湛的多加照拂,他在楚国的生活并没有太艰难,只是每当回想起故土时,难免会有些许思乡的情绪。

    公子湛向来喜好结交朋友,今日好不容易出来游玩,自然是要叫上一大帮人来吃喝玩乐。那些人大多是国都大臣富商家的公子,一听说公子湛在燕雀楼设宴,早就三五成群地赶来了,嬉笑玩闹之时,见到公子湛和沈阙走过来,均起身走到酒案边施礼。

    公子湛笑嘻嘻地摆手,让他们随意落座,自己撩袍迈步走到首座上先喝了一杯水酒,而沈阙则坐在他右手边的酒案旁,看着眼前的这一番觥筹交错,不由得想起了昔日齐国的王宫,淡然的笑意中隐约流露出落寞的伤情。

    这是一个宽阔的场地,楚国的达官贵人们多会在此举办宴会,装饰奢华典雅,地面皆由梨花木铺就,中央建有一座歌舞高台,从高台上方引出十几道软锦红绫,场地周围栽植着数株杏花,微风拂来,皎白的落花飘零满地,竟连风中都氤氲着淡淡的清香气息。

    良辰兼有美景,赏心亦能悦目,众人聚在一起吟诗作赋,推杯换盏之间时光过得倒是挺快。眼见着太阳西垂,天色逐渐阴暗了下来,燕雀楼中转眼掌起了大红的灯笼。昏暗的光线中,十几个身姿优美的舞姬身着盛装,纤纤玉手提着精致的宫灯,结队登台为众人献舞,美人如花,舞若朝阳,在静谧的夜色中更是平添了几分情调。

    公子湛早就有些醉意,笑吟吟地望着台上的舞姬,笑容灿烂如花,眸中却依旧冷静分明,而沈阙仅是抿了几杯清酒,漫不经心地朝着台上扫了几眼,亦是没有多少兴致。他们两个均是王族出身,从小见过的美人千千万,青楼里这些姿色的女人自然是看不上的。

    倒是那些大臣富商家的公子,酒过三巡,言行之中未免会有些冒失,不时拍案大笑,扯着嗓子叫嚷着,也不怕冲撞公子湛的大驾,还有人晃晃悠悠地拎着酒壶,在酒案之间穿梭游走,与同伴推杯换盏的同时,眼睛迷离地望着台上,连手里的酒倾洒出来都不知道。

    一舞之后,舞姬们纷纷退下了高台,配乐的琴弦陡然转折,回荡在夜空中竟有些傲骨铮铮的寒意。公子湛不由得颤了一下,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大半,那些醉酒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不远处的阁楼,那里似乎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物牵引着他们的心神。

    杏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荡着,一个女子从阁楼中翩然跃出,轻盈的脚尖踏花而来,衣带翻飞,恍若九天的神女缓缓坠落在高台之上,她身着一袭银灰的衣裙,柔美的身姿立在台上,淡然的目光扫过台下的众人,银白的发丝随风纷飞,衬着绝世冷艳的容颜,像是这世间最华贵优雅的风景。

    很快,她的视线就定在了不远处的沈阙身上,被这个人周身月白风轻的宁和之气吸引,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越看就越觉得有趣,连望着人家的目光都热切了许多。她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魂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像是冰雪一样无瑕,甚至魂力上都隐约泛着宁和的白光。

    对于妖而言,人类的魂魄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盛宴,越是纯净,对他们的诱惑力就越大,此番见到沈阙,就连绯悠闲这样强大的妖,都不由得心中一动。

    在一阵惊呼声中,绯悠闲纵身飞起,翩然落在了沈阙的酒案之上,以一种优雅绝艳的姿势半跪着,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沈阙,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微凉的手指挑起了他的下颌,冰凉的笑意里似是开玩笑般,不紧不慢地问道:“这位公子,卖身吗?”

    她的话一说出,周围的贵公子们都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还有人高喊道:“齐国的质子可不是你能买得起的,若是姑娘想要的话,在下倒是愿意把自己交给你。”

    周围的异动,绯悠闲恍若未闻,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沈阙,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一人能入得了她的眼,语气有些清冷:“我想和你单独小坐,可以吗?”

    沈阙望着她的容颜,一时间有些愣神,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回答,绯悠闲笑了,冰冷的容颜绽放在夜色里,像是清丽的雪莲花,她从酒案上走下来,白皙柔美的手指缓缓覆住了沈阙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前方带路,深情款款地回眸,一路牵着他朝阁楼走了过去。

    那些贵公子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酒劲儿也退去了不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对离开的身影,迷离的脑海中还回荡着方才见到的倩影,良久才有人失声道:“方才那位……莫不就是绯悠闲吧?”

    一经提醒,大家终于恍悟过来,再看沈阙和绯悠闲,他们早已经走进了阁楼,哪里还能见到美人的身影?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就这样生生错过,许多人都在唉声叹气,一边为自己可惜,一边又在艳羡沈阙的好福气。

    公子湛倒是不甚在意,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阁楼,他单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折扇不紧不慢地轻摇着,幽幽地说了一句:“子羡还真是有艳福呢!”

    此时的高阁之内,绯悠闲牵着沈阙一路走到了木桌前,深情款款,温存迷醉的气息回荡在黑暗中。她按着他的肩膀,推着他坐了下来,冰凉的手指缓缓覆上了他的侧脸,唇边不动声色地勾起危险的弧度,望着沈阙纯净完美的魂魄,尽是热切的贪婪。

    然而,面对美人的投怀送抱,沈阙却没那么懂得情调,他慌忙退后站了起来,神情之间亦是不知所措的局促。

    绯悠闲蹙了蹙眉,清冷的目光看向了他:“你难道不喜欢我?”

    沈阙向她深深地施了个礼,老老实实地答:“圣人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姑娘容貌出众,实在是世间罕见,但在下对姑娘绝无冒犯之意。”

    这些话说得甚是书生气,绯悠闲不由得被他勾起了些许兴趣,偏着头注视着他,挑眉道:“那你随我来做什么?”

    沈阙又向她施了一礼,神情间当真没有半点儿非分之想:“方才在下的朋友出言唐突了姑娘,沈阙在此向姑娘赔礼致歉,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绯悠闲一愣,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由得心中暖了一下,她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沈阙,良久才道:“你叫沈阙?”

    沈阙又向她施了一礼,不紧不慢地答:“是。”

    望着他严谨谦恭的模样,绯悠闲不由得笑了,她转身坐在木桌旁,眸光潋滟地望着他:“你这书呆子好生无趣,这样来来回回地施礼,不会觉得累吗?”

    沈阙刚要施礼的动作一顿,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点头附和道:“姑娘说得是。”

    绯悠闲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看着他问道:“楚国人大都尚武、豪爽,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楚国人。”

    沈阙又点头,缓缓道:“姑娘猜得不错,在下来自齐国。”

    绯悠闲经过这么一点拨,这才想起了方才某位混账的话,眼前这个人是齐国送到楚国的质子,说难听点儿,就是齐国押在楚国的人质,没人管、没人问,也没有多少地位和自由,若是日后两国之间出了任何的问题,第一个便是拿他开刀。

    想到这里,绯悠闲对这个人竟生出隐隐的同情来,她用淡淡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来?”

    沈阙迟疑了一下,齐国和楚国的那一战,世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他来楚国当质子这件事,恐怕也没几个人不知道,不过他一向温润如玉好脾气,用清浅的声音答道:“五年前,齐国在与楚国的大战中落败,按照两国的约定,齐国要送一位质子来楚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怨恨和不满,像是寻常的谈话一般。绯悠闲不由得皱起了眉,连声音都阴寒了不少:“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你?”

    沈阙会意,缓缓地笑了:“这个啊,王兄要辅助父王处理政务,王弟尚且年幼,所以只剩下我了。”

    听到他的话,绯悠闲一阵沉默,她在人间流浪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齐王总共有八个儿子,符合条件的也绝非沈阙一人,大致是齐王觉得这个儿子的性格太懦弱善良了一点儿,即使留在国内也没有什么用处,便索性把他打发到楚国来了吧。

    再看沈阙,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有灵魂如此纯净之人,才能做到这般开怀和大度,可惜他的良善生在了权力倾轧的王室,就变成了他悲哀人生的根源。

    绯悠闲静静地注视着他,渐渐地想要吃掉他灵魂的心思也不见了,良久之后,才轻着语气问了一句:“你不会想家吗?”

    沈阙一怔,神色黯然,五年前,他只身离开故土,来到了举目无亲的楚国。当质子的日子不好过,作为齐国的质子更加不好过,因为齐楚之战,楚国损失了数万兵将,由此可见楚国人有多么痛恨齐国了,若不是有公子湛在,他早就已经死了。

    明知自己仅是齐国送到楚国的赎罪者,他的心中并无任何怨言,只是五年未曾回到故国,不知道国都的杨花是不是开得像楚国这样好,不知道父王、母后和王兄王弟们,有没有像他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他们一样,偶尔也会想起他。

    沈阙摇了摇头,语气淡淡道:“还有十年,我就可以回家了。”

    绯悠闲缓缓蹙起了眉,望着眼前这个纯洁善良的人,竟生出了怜悯和不忍。十年,对于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是人的一生,匆匆忙忙,恍若蜉蝣般朝夕渐浅,又有多少个十年呢?

    她细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又似乎在悲哀:“你可以走了。”

    沈阙叹了一声,向绯悠闲施了一礼:“姑娘保重。”

    他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缓缓转过了身,迟疑地问道:“姑娘为何要留在此处?”

    绯悠闲挑了挑眉,自己都朝不保夕了,他居然还有闲心来管别人的事?她的手指慢悠悠地捋着鬓边的银发,淡淡地说道:“我曾问过一人,这世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哪里。”

    沈阙的神情中闪出疑惑之色,不明所以地问:“然后呢?”

    绯悠闲看了他一眼,微微偏着头:“然后那人问我,什么才算是繁华和热闹。”

    她顿了顿,望着沈阙的眼眸中似乎带着笑意:“我告诉他,每天都能见到不同的人,听到不一样的故事,可以让我不至于感到孤独,这就是繁华和热闹了。那个人说这里可以给我答案,于是我便来了。”

    沈阙听到这样的回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子,为这样的原因甘愿卖身青楼,而且这个女子还是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绯悠闲。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姑娘,人的孤独只来源于自己的内心,如果内心是空无的,无论身处多么热闹的环境中,他都是孤独的。”

    绯悠闲听着他的话,失神片刻,之后倏忽笑了,她站了起来,朝沈阙走近:“你说得不错,我在燕雀楼里这么多年,每天都能见到不同的人,听到不同的故事,却还是从始至终感到孤独。”

    她眼帘低垂着,伸手覆在了自己的心口,又看向了沈阙:“所以,我可以把你放在里面吗?”

    沈阙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姑娘,不是这样的,值得你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应该是姑娘深爱的人才是。”

    绯悠闲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问道:“那你的心里,可曾有过什么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