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咋灭了?场院里嘈杂一片。
老泽山忙对一旁的大全说:快去看看,怕是保险丝烧了,让德喜赶紧换个新的。
大全忙不迭地去了。
老泽山又起身对看戏的乡亲们说:莫急莫急,让文东他们歇息歇息,喝口水润润嗓子。
立本几个也大声地安抚大家,说脖子直了,累了,活泛一下,一会儿就来电。
立本这么一说,许多人尤其是老年人,真就觉得脖硬腰酸,就三三两两地起身活动身子,碎娃们则叽叽喳喳地打闹开了,更多的人拉起了家长里短,场院里再次活泛起来。
大全去了一阵子,电灯也没见亮,也不见他个人影子。老泽山又让立本去看看是咋回事。
立本应了声,小跑着去了,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对老泽山说:保险丝烧了,德喜大爹正在找保险丝呢。
真是的,咋不准备个备用的嘛!老泽山感到过意不去,便把酥糖又塞给了老伴,起身到后台给罗文东赔不是。
后台里点着剧团带来的应急灯,倒也亮堂,演员们正在有说有笑地喝着茶水,没见有什么不悦。老泽山稍稍安了心,抱歉地对罗文东说:文东,真对不住你们,保险丝烧了,德喜正在换呢。
罗文东说:老哥,烧保险丝停电是常有的事,不急,换根保险丝就好了。说着,递给老泽山一根烟,又给点着了火,说:老哥,我来塬畔这一路上,冷冷清清的,莫说人了,连牲畜都少了,塬上日子也太清苦了。
老泽山说:吃穿不愁,有啥清苦。就是村子没了人气,让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现在我们这些老人还在,再过几年,我们这辈人走了,你说这村子可不就撂了。唉!人老几辈子才焐热这块土塬哪!
罗文东说:政府不是说都要迁移吗?
老泽山说:是迁了不少人到了川区,还给盖了三间房子,给了二亩地,人还得出去打工。塬上荒地多,山货土产多,种药材,种树,搞搞绿色养殖,好好扑弄,比在吊庄里来钱快。就是这日子过于单调,精神没个着落,提不起心情。说实在的,早年日月艰难些,可有个盼头,如今越过越没劲头了。说着,就想到大全干嚎,德喜帮蚂蚁搬家,二爷留下一块谷子喂鸟雀,不由得暗自心酸,一个劲地抽烟,不再言传。
罗文东感到话题沉重了,便说:老哥,咱塬上有文化底蕴,懂戏会唱的人多,我帮你在村部建个活动室自己乐呵,你看行吗?老泽山听了,抬起头看了罗文东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就又低下头一个劲地抽烟。
罗文东又对一旁的后生说:乡亲们喜欢听花儿,你把应急灯挂起来,去给乡亲们漫个花儿。又由衷地对老泽山说:老哥,今天乡亲们这热情,剧团多年没遇到了。
老泽山这才开口说:是吗?我没哄你吧!不过,老哥要谢你呢,这些年来,咱塬畔也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欢喜这么开心呢!像我这把年纪的,忙时,当成壮劳力种田耕地;闲时,看家护院,还要带孙子孙女,难得串个门子。谁家要是出个麻瘩,还真是没人知道呢。前时,西塬的五奶,就是你下乡时的大队妇女主任,从床上栽下来,孙女又小,不懂事,就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女醒来叫不醒她,哭喊声惊了早起的保忠,费了老大的劲送到医院,可人还是没救过来……你这场戏唱得好,唱得好啊!把乡亲们的心情唱活泛了,走动也就多了。你说的那个活动室的事,锦国给我提起过,他说要建一个娱乐室。他在城里发现好多卖羊肉卖鸡蛋的都打着塬上绿色食品的招牌,价格贵还抢手,他已动员塬上几个在外挣了钱的回来投资。等过年时,外出的人回来,就商讨这些事情呢。若是事情能成,我还要请你来唱三天大戏呢。
罗文东听了,激动地说:老哥,过年时我一定来,一定来!
外面,应急灯挂上了,跟着花儿漫了起来:
走哩走哩(者)
越哟的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漂满了
哎哟的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哈)了……
老泽山说:文东,今儿高兴,漫这干啥!漫个高兴的吧。
罗文东说好,就又叫了一个后生,说:去,给乡亲们唱个开心的。
后生说:唱个情歌行不?
罗文东还没开口,老泽山就说没事没事,你多唱几段,明个我给你弄一篮子土鸡蛋吃。
好哩!你听着。后生响亮地应了一声。一会儿,就响起塬上人最喜欢的《一心想着个你了》:
打马的鞭儿闪断了
阿哥的肉啊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
二阿哥出门三天了
一天赶一天远了
扑灯的蛾儿上天了
癞蛤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
后半夜想你亮了……
场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笑声、叫好声。后生受到鼓励,又唱起了《望郎归》:
深秋秋上的那个红荞麦
紫秆秆儿那个红
问一声走了的哥哥
咋就不再想那个人
你走了那个绕过了
九十九盘九十九道岭
九十九拐的山路上
咋就没留下个脚踪踪……
电灯还是不见亮,老泽山过意不去了,说:这电咋了嘛?
罗文东担心戏唱不下去,没个完美的收场,也急了,说:老哥,我过去看看吧?
老泽山脸上挂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说:不用,不用。这俩老东西,连根保险丝也接不上。我这看看是咋回事。便气呼呼奔村部院里去了。
刚进了小院,老泽山就吼开了:咋话的嘛?咋半天连个电也接不上嘛!
安电闸的屋子门开着,隐约地见德喜和大全蹴在门口,嘴里闪着豆似的烟火。
老泽山闯到跟前,又吼道:德喜,咋了嘛?老不中用了?连个保险丝都摆弄不好!
老大全站了起来,老德喜还是一声不吭。
老泽山气不打一处来,外头人都急得要造反,你俩还在吃烟!难不成不吃会死人!说着拧亮手电,白晃晃的光亮直扑老德喜:你这老东西,丢咱塬畔——
话说了一半,老泽山惊住了,骂不下去了,只见老德喜眼里闪着亮亮的泪花,咧着没有几颗牙齿的嘴,难为情地笑着。
老泽山慌了:德喜,咋话哩?你咋话哩?
德喜不言。
又问大全:德喜咋了嘛?哭啥哩?
大全这才涩声地说道:也没啥,德喜不接保险丝,就是想让大伙多乐呵会儿。
老泽山一下怔住了,原来,他心里也不愿让这个久盼的热闹过于短暂,希望这快乐欢畅的时光能够尽可能地延长,所以才让后生多唱几段。老泽山不禁动情地说:老兄弟,想热闹咱们再唱一晚就是了,你这迟迟不来电,扫了乡亲们的兴致不说,还坏了咱塬上的名声哩。日后要是再请人家戏班来唱,人家怕是不来呢。
老德喜听了,这才站起来,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截保险丝来。
也就在这时,场院里突然腾起一片通红的火光,跟着响起一阵欢呼声。老泽山、老德喜、大全惊得顾不上接电了,慌忙跑到院外。原来,不知是谁在场院里点起了一堆篝火,一大圈人围着火光又蹦又跳地欢腾,跟着,就见高原双手握拳,用力地跺着双脚,引吭高歌起来: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八百年
还是一万年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高原的歌声昂然悠长,悲怆,含着一种磁性的穿透力,听了让人想哭想喊,想吵想闹。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感动。老泽山、老德喜、大全不能自已地向场院中跑去,跟前,立本、老保忠、立春和剧团里的后生姑娘也跟着高原唱起来,原本坐在四周的人群呼啦啦地拥了过去,刹那间,塬畔上沸腾了,在毕剥的火光四周,无数个忘情的嗓子一起震天动地地吼了起来: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的窑洞
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
祖祖辈辈留下我
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
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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