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1964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六

    巴人村前有名为碧溪的淡绿小河,后有叫做老林的青苍山野,算得上依山傍水风景独特的山村了。村子是几十间木屋茅舍围聚而成,东倒西歪灰灰黄黄的几团几片镶嵌在一面岩坡上,远望去感受不到有多少生气。村头河边的粗大黄桷树倒是枝繁叶茂一派浓翠,显示出一种强旺的生命力,也象征这一带山民的坚韧倔犟,它在岩头石缝间也蓬勃生长确实让人惊喜。如果没有黄桷树的存在,巴人村的好山好水会逊色得多。从县城来的人,常是先看见厚绿团团的老树,再在绿色的缝隙处发现小山村的。

    太阳老高村子还很沉寂,往常只有队长大元粗犷的喊声传来,那些灰瓦黄草的房盖下才会走出些面孔黧黑没精打采的男女来。今天大元没有吭声,各家各户的劳力们乐得不出工,苦干一天仅仅价值八分一毛,谁都感到憋气和委屈。

    大元蹲在村头黄桷树下吧嗒吧嗒抽闷烟,灰白的烟雾朝他轮廓分明的脸飘来绕去,使人觉得这位年轻生产队长心事重重。他身旁立着几个穿土蓝布短衣包土白布头帕的老汉,全是村里罗、龚、夕几个大家族有威望的长辈。

    罗老汉说:“大元,啥子‘四清五清’工作组要来,听平坝的亲戚说还搞啥‘下楼洗澡’的花样,你这当干部要小心点哟。”

    大元吐出一口浓烟,没出声。

    龚老汉说:“我们的肚子刚弄饱一点,城头官老爷又来东整西整,要不要人活哇!大元,我们不就偷偷开了点荒地种红苕南瓜么?他们盘问你顶起,大不了不当打屁都不响的生产队长,哼!”

    老汉的激愤之辞很投大元的心思,当这个穷队长真受够了,有时真想拉老婆到老林子里去搭个窝棚开块荒地过日子,也许都比守着不长粮食的好土肥田强哩。

    夕老汉是在外面跑过小生意的人,他说:“龚老大,你莫使起大元跳岩,鸡蛋都碰得石头吗?大元,工作组要来挡住不了,我们回去挨家挨户打招呼男女老少把嘴巴守紧点,看他们把穷农民咋个办。不信他们把你弄到县衙门里关起,哼,吃八两白米饭比在村头吞粗食杂粮强多了呢!”

    他的俏皮话把大家逗笑了,大元的笑声比谁都响。年轻队长嚯地起身,粗声豪气地说:“几位叔伯的话都在理,我杀条猪让全村人吃两顿好饭,然后红苕南瓜清汤寡水让工作同志们吃嘛。我这个队长上楼下楼也行洗头洗澡也行,像夕大伯说的坐班房吃八两也是福气呢。散会。”

    县委四清工作组进村前夕,巴人村生产队的高层会议就如此简单地结束了。不一会儿,保管室旁的公家猪圈传来嗷嗷的猪吼声,全村壮男少妇老人娃娃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无不欢欣鼓舞。有肉吃了!这在六十年代的山村实在是桩大喜事。

    山民们杀猪向来干净利落,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赤膊上阵,把一头猪按在宽木凳上一刀放完鲜血,然后吹胀猪皮送入热气腾腾大锅里三五几下刨净,再剖腹取出内脏嚓嚓砍成肉块,用称分给各家就算大功告成。各户的家长们又留下来围着大汤锅吃猪脚杂碎,用大碗轮流喝烈性的包谷酒,嘻嘻哈哈开玩笑说下流话畅快之极,这风俗在巴人村一带叫“吃刨汤”。女人孩子们远远地围观,也被开心的男人们感染发出开心的笑声。这也是一群瘦骨嶙峋狗儿的节日,它们争抢骨头打架撕咬,平常冷寂的山村在犬吠声中豁然生机勃勃,那个醉酒的夕老汉用沙哑的嗓子唱一支谣歌,那满是油光的老脸有点滑稽:“王呀王大娘妹娃子娘,担担放在你门门儿上,门门儿上……”他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引起一阵起哄:“夕老伯,那王大娘是你老相好么?她的门门儿你进去过几多回呀?”夕老汉不理,还是摇头晃脑唱他的谣歌,那拖长的嗓音有人世的快乐也有苍凉,有几个女人听出了泪来。大元只是喝酒,面色紫红吐光,内心却隐有忧伤,那头猪太瘦太小,按全村人头每人只分了六两肉,大家倒像逢年节一样欢天喜地,农民的愿望真容易满足啊。

    谣歌声和笑闹声也传到了小学院子,正在砍猪草的大元娘忍不住笑骂道:“夕大伯那老骚公,喝几口马尿水水又唱野曲野调了。哼,往年他做小生意打着货郎鼓山里山外转,不晓得有几多风流事哟!”说着她瞄了阶基上一眼,莲正在给菊梳理又粗又长的辫子,又话里有话道,“有本事风流就远天远地找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夕大伯在外头干野事,回村还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巴人村风气正呢,不然闲话也搁到我这寡母子头上来啰。”

    莲听出她在指桑骂槐,淡红的脸上气起一层冷白,手也禁不住有些发抖。她明白其中的内因,菊到蔡家做媳妇两年了大元待她不好不坏,可她肚子还没鼓起来,使想抱孙儿的婆婆不大高兴。

    这两年莲的生活相对平静,丈夫英年早逝的悲哀有些淡了,小菁长得聪灵可爱,和蔡家相处也比以前好。她想过回城或者另调一所学校,可她对这个山村不光熟悉还有了感情,炜的坟墓也在这里,一时还舍不得离开。生活的阴影不浓却还存在,李正昌猥亵的目光仍在角落里骚扰她,大元娘抱不着孙子又以她东猜西疑,县城的政治气氛愈来愈浓,正蔓延到刚刚有点复苏依然贫困的乡村。

    已成为少妇的菊比做姑娘时丰满多了,胸脯鼓胀屁股圆实,脸蛋也有了几分水润秀气,一头乌发又长又软,垂在纤细的腰身勾描出山乡女子的柔媚。大元喜欢她这样子,他娘偏偏看不惯,骂媳妇是:“妖里妖气不生崽儿的货。”大元吼她:“她要生就生不生就不生,我都不急你当老娘的急啥嘛。”菊是地道的山里女人当然巴望早点怀上,同房时也热热地对丈夫说:“大元,让我怀上吧,我肯定给你生上胖儿子啊。”男人有时也火热亢奋,像要把十个儿子送入她体内,口里还叫着:“菊!娃娃来啰!……”可两年过去了,她的腹部依然扁扁平平,身子连怀孕的征兆也没出现过。婆婆抱怨她只有忍受,她又不愿莲老师跟着受委屈,不顾婆婆白眼冷语和莲亲近,好在有丈夫支持她胆子壮了一点。

    菊听婆婆的话伤着莲了,轻声对她说:“莲老师,别听她胡说,又疑神疑鬼,她那老脾气又犯啦。莫为她的闲话伤身子,我和大元都说你好哩。”

    莲抚着她带皂角香的发辫说:“菊,你心肠又善又好,大元也有主见,不然我莫法在这院子住了。我不怪你婆婆,她守寡心烦意躁这不顺心那不顺心,我能理解,我也是个寡妇呀。菊,说心里话,我真巴望你早点有个娃娃,大婶的脾气会好得多。”

    菊看看自己扁平的腹部,红着脸说:“莲老师,我和大元……同房,还是很……那个的……偏偏肚子鼓不起来,心头好急哟。”

    莲说:“菊,我想过你们的事,是不是大元或者你身上有毛病,该到县城医院去检查一下。我还翻过医书,有些毛病很小,治好也容易。”

    “让医生看身子,多不好意思。……”菊的脸更红了,如一朵红野菊。

    莲爱怜地端详着说:“请医生治病,有啥害羞的。菊,你跟大元商量好,我进城联系医生。”

    菊担忧地说:“我怕大元不干,工作组要进村了他心头烦,哪有心思想生娃娃的事呀。”

    说到工作组莲也沉默了,她虽是拿工资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学校在山村对农民生活的现状比较了解。三年天灾人祸造成的大饥荒尽管已经过去,活下来的人总算明白了该怎样求取生存,并想方设法利用新的农村政策,山民们的生活终于开始好转,几年前到处饿死人的现象几乎没有发生过了。这次全国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报刊上都讲得清楚,是政府调整农村经济政策之后要端正干部的思想方向,把新农村建设得更好。可农民们听过“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的天堂”的美好宣传,毁了自家厨房去吃食堂饭,结果落得劈头盖脸几年大饥大饿,如今想想还心有余悸。县里派工作组下来,不管领导者们想法何等高瞻远瞩,朴实的农民们只有接受,心底里的抵触情绪是有的。

    乡村教师有向农民宣传政策的义务,莲给社员们念报纸上的文章,他们免不了七嘴八舌。

    龚老汉说:“我从光屁股就耍泥巴,晓得泥巴里出粮食饱肚子,那些城里官老爷吃多了莫事干,要老农民这样种田那样种地,结果收狗屁。”

    夕老汉接着说:“农民挨饿,干部开会,听一个当干部的老表讲会议伙食八角一天呢,肥大块有的吃哟。会开完了又来教育我们,今天方向,明天路线,你锅里碗里是啥汤汤水水,才跟他莫相干呢。”

    大元说:“你们也莫总是抱怨,公社县里领导也为农村的问题着急,听说作了动员报告,要工作组的人来跟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呢,把问题弄清楚,也好解决呀。”

    “唉,你这木头脑壳!”夕老汉板着脸孔说,“工作同志来摸你的老底子,好整人呢!他们跟你吃住,莫派到我家来,供不起哟。”

    莲听了温和地劝解道:“各位乡亲,工作组来还是为农民好的,现在乡下问题很多,能解决也是好事啊。”

    罗老汉叹气道:“唉,我们农民口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路,希图个啥?还不是吃碗饱饭喝点油水。当干部的翻过去弄过来,莫再搞成五八、五九年就算积德啰。”

    “菊,工作组同志来啦,快收拾屋子。”

    大元的粗嗓门把两个年轻女人从沉思中惊醒,菊赶紧进屋里去了,莲抬眼一看跟在大元身后的干部是县委宣传部长覃修文,因为妹妹的关系他们比较熟悉。

    “覃部长,是你呀。”莲高兴地叫了一声。

    修文精神饱满,对她笑道:“莲老师,别叫我部长,叫修文就行。这次来巴人村研究农村问题,还要向你请教呢。”

    他爽快莲也爽快:“修文,你是有水平的县领导,到巴人村来指导工作,可要高抬贵手哟。”

    修文说:“农民是我的老师,来山区有好多要向他们学呢。莲老师,这些年县里的农村工作有许多教训,我也有责任啊。如像搞浮夸风那阵,我在城郊公社搞千斤乡,宣传画里把粮仓画得冲入云霄,上面坐个笑眯眯的老农在抽烟,红太阳就在他烟头上,十分豪迈地题诗:三面红旗迎风展,粮食多得堆上天,革命社员笑开颜,对着太阳吸口烟!唉!连国家一级的锦旗也得到啦。可吹过了头,农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差,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过呀。”

    他说得坦率激动,让人觉得真心诚意,大元的抵触情绪减轻了些,对他憨厚地一笑:“覃部长愿意跟农民交朋友,我们欢迎啦。”

    修文一把抓住他粗糙的手,使劲摇晃着:“大元,我们不但是朋友,还是兄弟,干群本来是一家嘛,在战争年代我们都能做到这一点,解放了当权了怎么就那样难了呢?这也是我想解决的思想问题,还打算写篇理论文章交报纸发表。莲老师,大元,你们当第一批读者啊。”

    “好啊。修文,你不像是来搞运动的,这样大元他们更能向你交心谈问题,巴人村社员们的生活能更好起来,大家才会说工作组好呀。”莲赞赏地看着修文由衷地说。

    修文这次深入山区乡村很新鲜,他熟悉了上级文件也带来了自己的许多想法,特别是过去不负责的盲目的农村政策带给农民的危害记忆犹新。他迫切想找到一条好的发展农业的道路。进村后和队干部碰头,修文对大元印象不错,当即决定住他家,小学也在那院子里,更方便召开群众大会。

    “覃部长,你走热了,洗洗脸吧。”

    菊端一盆水在阶基上,她用香皂把毛巾搓好几遍了,一张红扑扑的脸上现出羞涩和温顺。

    修文看她一眼就蹲下去洗脸,还和大元开玩笑:“大元,你媳妇蛮俊气嘛,人家说‘憨人有憨福’,真是呀。”

    “嘿嘿。”大元笑着,表情轻松多了。

    洗完脸修文悄声说:“大元,听说你宰了头猪,给社员们改善生活可以,切莫用来招待工作组啊。”

    大元大惊失色,消息太快了,社教工作组刚进村呀。他搪塞道:“一头病猪怕拖瘦,就杀了……”心里却在骂,“狗日的,哪个黑屁眼这么快就告了老子的黑状,查出来要灌他一嘴猪屎!”

    修文声音更低:“没有不透风的墙,农村阶级队伍也从来不会很纯,有人肉卡牙缝还告你状呢。大元,明天去公社食品站补个手续,私宰生猪也算个问题,别让我跟你一起被动。”

    大元心头凉了半截,闷声道:“好嘛。”

    当天晚上大元家的饭开得很迟,他让菊把所有分来的猪肉炒了,请县委宣传部长吃饭,莲也被请来作陪。他娘蹲在灶前暗为儿子捏把汗。修文吃得愉快,谈笑风生,一点没有让大元为难,莲不由得赞赏他的气质风度。

    酒香肉香,从大元家简陋的木房飘散出来,融入夏夜温和芬芳的空气里。受他带动,村里好些人家都炒肉倒酒待客,工作组的干部和大学生们还以为是生产队统一安排的呢。

    放下筷子,修文拍拍大元的壮实肩膀,微笑道:“队长同志,下不为例,你们吃红苕南瓜,我们也一样,不许有半点特殊。不然我这工作组长,该挨工作团通报批评啦。”

    大元借着酒劲说:“部长,想吃也没有啰,巴人村穷得没油水,要吃肉只有逮山老鼠啦。”

    农村的形势的确严峻,修文走出蔡家上到学校后坡,俯视没几处灯光的巴人村,心境也如夜色般灰沉。

    莲站在寝室的窗前,借着灰白色的星光,凝望在山坡上伫立的修长身影,情绪也有些压抑。

    山风在吹,老林传来呼呼的声响,好像预示着一场风雨就要来临。巴人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了,这次又是什么样子呢?

    大元搂着菊睡得很沉。屋外的风声一点没听见。也许听见了,他无所谓。

    修文和工作组的同志白天上山劳动,晚上在小学教室组织干部社员学习讨论,将巴人村的社教运动搞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他早出晚归和大元相处不错,跟社员群众打成一片,性情古板固执的罗老汉也肯叫他“老覃”。他觉得这块山地的风土民情虽与老家的吕梁山有差别,可山民质朴豪爽的秉性是一样的,让人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吕梁山和大巴山都是出高亢悠扬民歌的地方,北腔南音交汇在修文多文采的胸际不由情思飞翔,他想写诗作文章,而一晚上群众会开下来,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他和大元也常有争执,大元说:“我不管你啥马列啥主义,也不管你啥教育啥运动,还有啥方针呀政策呀,要让老百姓吃饱饭才算有本事。”面对农民生活贫困的现实,修文常常无言以对。他是带着种种文件精神来教育农民的,反被没多少文化的农民教育,心头很不是滋味。冷静下来心态平和便默默接受了这一事实,严峻的生活已使农民的头脑发生很大变化,朴实中的慧黠往往胜过自以为聪明的国家干部。修文虽然碰到许多客观和自身的矛盾,他仍然奋力工作,要在这次农村运动中得到锻炼积累经验。这个北方山里的儿子对南方山地劳动生活,并不陌生,就像回到飘荡着清悠婉转的山西梆子的故乡一样,只是如今的巴山民歌多了一层凝重和苍凉,有时听得心里难受。

    情绪轻松或者沉闷的时候,修文忍不住要到莲的办公室坐坐聊聊,寝室很少去彼此都好像要避讳什么。莲对修文的关心不是因为妹妹,是由于女性直觉基础上的好感,还有炜当年受到他的爱护和关照。她想帮他洗衣,想拿出积蓄改善伙食多请他做客,然而这些菊和大元尽可能去做了,她插不上手几乎是个局外人。

    莲对修文的好奇心却日重一日,想了解他革命打仗的过去,也想知道他和萍的关系到底怎样,真像县城里经久不息的流言那么回事吗?今天他仍然孤身一人,是对女人失去了信心没找到值得喜爱的人,还是一颗心都在萍身上,好几次她和修文独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脸也涨得通红。一个男人内心的隐秘,也许比女人埋得还深,莲不敢去轻易惊动。

    他们谈起过萍,莲从姐姐的角度去评述妹妹,相当直率也易动感情:“萍是我们几姊妹中最有主见的一个,在做女孩的时候我就想过她会对自己的婚姻前途大事自作主张,可她还是给了我意外,一是结婚那么早,二是嫁给并不适合的炳福。”修文说:“莲老师,萍那时是充满革命热情的姑娘呀,刚从战场进城的炳福很有英雄气概,小城崇敬和喜欢他的姑娘不少啊。萍在婚姻上也许有她的考虑,我一直相信她最初的感情是质朴真诚的。”他的表情没有异样,语气里有对萍的关心,莲奇怪的是他说话的角度,好像萍是和他没多少相关的女人,事实上他们也许是相爱很深的恋人啊!莲试探道:“修文,亲友们背地里都说,你和萍是蛮好的一对,当初你们没有走到那一步,难道真为你老家那个只有未婚妻名义的姑娘吗?”修文淡然一笑:“为她也不为她,该怎么说呢?莲老师,人是讲缘分的,缘分不到大动心机手段多端也不行的。比如你和炜,青梅竹马一往情深,应该是美满的一对了。可缘分就只有那么一段,带给你短暂幸福的同时也带来了长久痛苦,命运莫测孰能预料?我们都用佛家所讲‘平常心’来接受它好不好?”莲说:“我结过婚,还有小菁伴在身边,而你一直单身一人,难道心头有啥苦衷么?”说出这句话莲又后悔,担忧刺伤了他的心。修文平淡地笑笑就默然无语了。

    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在莲心底时隐时现,如同细柔的水草在平静的心湖里滋生蔓延,荡漾起微弱的涟漪。而一次她和修文谈起炜,那涟漪很快消失整个人一片庄严宁静。说起炜,莲自然充满又甜蜜又忧伤的感情,一对相亲相爱的人之间值得追思的太多了,一个细节也可回味许久。修文说:“炜是个有才华想进步的好同志,只是坦率热忱过度了一点,他没多大错,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对他保护不力。莲老师,说内心话,炜划作右派送去劳改我很难过。运动,当初我也没料到会那样发展,严峻得近乎冷酷,其实炜是个对革命满是热情的知识分子啊。”一个县委常委,能对一个右派家属这样坦白很不容易,他还要担自己犯政治错误的风险,莲噙着泪说:“修文,你对炜的关心帮助,我早就了解也十分感激。炜也有错。太书生气太自以为聪明,心再好谁理解?他自己愤疾而去,丢下我和小菁就苦啦。”修文同情道:“你和炜感情至深,他和我一起忍不住要讲你们的恋爱故事,那样亲密无间真让人羡慕啊。炜把你当做他的天使,你对他的生命太重要了,所以我理解为什么小菁出生后他在劳改煤矿要铤而走险,他肯定一心想着你们而忘了自己处境的危险,结果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修文也诚恳地劝过她:“莲老师,你对炜一往情深,我很尊重这种纯真感情。但你还年轻,应该找一个比较适合的同志重建家庭,这样对你和小菁的将来都要好些。我和萍曾经认真谈论过,她很赞同,只担心过早提出你接受不了。”

    莲说:“谢谢你,修文,这件事过段时间考虑吧,现在我想起炜,好像他出了远门还能回来似的。要和另一个男人谈什么家庭的事,我肯定难受,会让人家难堪的。”

    修文说:“这样也好。莲老师,你多和萍商量,你这个妹妹确实有主见和胆识。有什么要解决的问题和麻烦,尽管告诉我,在巴人村和县里我都能帮忙,也算弥补我对炜的歉意。”

    莲紧闭双唇微微摇头,在学校村里受到某个不正派男人骚扰,或者某个淳朴男子暗中爱慕,都不好开口讲出来。闹出事吃亏的是自己,寡妇门前是非多,修文不可能长住巴人村呀。与人为善吧,一个女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也是福气啊!

    心态恢复平静后的莲有意和修文少接触,而社教运动千头万绪县委宣传部长也很忙,巴人村虽不是典型,但要达到工作团的要求问题尚多,他常常在文件精神和农村实际之间左右为难,连大元也说:“覃部长,你到山里运动农民,结果自己也运动啰,我旁边看着都替你着急。”修文本人倒不那么认为,他觉得这场考验之严峻几乎胜过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作为战士他只能向前不能退让。

    萍的突然到来使一切更复杂化了,修文只有鼓足勇气面对现实,而莲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和自己应该充当的角色,并对妹妹的大胆和狂热又钦佩又担心。

    一天下午刚刚放学,喧嚷的学校院坝骤然空旷清寂,小菁在教室里专心练习拼音字母,莲的心空落落的,不想看书也不想做事坐在海棠丛边呆望瓦蓝长天,莲听到萍最初的叫声有几分茫然。

    “莲姐,又想炜哥了吧?”萍跨进校门大声对她说。

    看着面容绯红精神饱满的妹妹,莲先一愣然后才轻叫一声:“啊哟,是萍呀,你不是在社教工作团团部忙吗?咋有时间到六姐这儿来?”

    萍的情绪略显示异样,看得出她在竭力克制自己。她拉着莲的手说:“莲姐,进屋说吧,这回真有点事,还要你帮我呢。”

    莲一听愕然:“什么事?我能帮吗?”

    姐妹俩进了寝室,相互默望一阵,似乎都在猜度对方的心思,室内的气氛不由有点压抑和紧张。莲有点省悟萍为谁而来了,这样的举动很大,不但工作组的人会很快知道,一两天肯定传遍县城,还会添油加醋生出带咸味的故事来,最被动的是修文,真不知萍怎么想的,如此不顾影响,在任何物资精神贫瘠的土地上男女风流韵事都为人们津津乐道,甚至越传越下流低级,因为这是他们解脱饥馑和苦闷的一种娱乐方法。

    萍还喘着热气,一路上她走得很急很快,像有人在牵引又像有人在催促,自从修文到了巴人村,这山村就成了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再不来她简直要发疯干出自己也震惊的傻事。

    莲为妹妹倒一杯凉水,默望她咕噜噜一口气喝干,小心翼翼地问:“萍妹,你为他来的吗?”

    萍的脸庞比方才还红,并有一种妩媚动人的情彩在双眸耀耀闪动,她说:“六姐,我向你彻底坦白,真是为修文而来。他是我的情人。我太想念他,渴望和他在一起,不来就受不了。”

    “情人”这个词使莲吓一大跳,脸也倏地绯红,瞪着萍说:“你胆子太野太大了,惹出祸事咋办?你的名声,修文的前途都会毁掉啊。”

    萍冷笑道:“名声我才不在乎呢,大不了跟牛炳福离婚!六姐,我要告诉你,我跟牛炳福毫无感情,修文是我唯一爱过永远热爱的男人,为他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莲说:“那你该下定狠心和炳福断了,再光明正大地和修文结婚呀!何必要偷偷摸摸,叫人多担心啊。”

    萍迟疑片刻,叹道:“唉,我下狠心轻而易举,还不是为修文嘛。他跟炳福是老乡是战友,摸得清大个子的脾气,怕他愤怒火暴起来连人都敢杀,大人倒还没啥,火火热爱过一场也知足了,就担心小文……”

    莲的脸由红转白:“有人在传小文是你和修文的孩子,仔细观察他的模样个性也有点像。八妹呀,我早想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然那么爱修文,当时等他退了老家的未婚妻再结婚,你们是多好一对啦!”

    萍说:“姐,世上没有后悔药的,当年炳福跟修文比确实不逊色的,过日子后才知道他是啥男人,今天,也是给他气来的。”

    莲问:“炳福怎么啦?平常他很给你面子的呀。”

    萍说:“哼,他早猜疑我和修文,朝我发泄对修文的不满,这回又找到机会,在社教工作团当着我的面说修文同情右派分子,有右倾倾向,不是想借运动整人吗?我跟他斗了几句,就上巴人村来了,管他咋个想呢!”

    莲说:“是不是我牵连修文啦?我曾托他帮忙为炜作政治甄别,炜能摘掉右派帽子,我想对小菁将来好一些,没想到给修文添了问题。”

    萍说:“六姐,这事跟你无关,炜哥本来是冤枉的嘛。求你安排一下,我要和修文见面,就一个晚上也行。”

    莲想了想说:“八妹,你最好待在寝室别露面,我送饭来你吃,天黑后让修文来看你,连小菁也不让知道,影响才会小些。天不亮你就回城,我找大元送你。姐也求你,往后不要这样草率,好吗?”

    萍点头答应,她不能再给姐姐增添心理负担了,炜的不幸去世使莲生活在困苦之中,尤其精神上比她脆弱得多,能同意她和修文在家里幽会,已很不容易了。

    黄昏姗姗来迟,萍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坐立不安。夏日的晚霞太明艳娇丽久久不肯从灰蓝天空消退,老林的雀鸟太兴奋太吵闹它们有太多山乡的消息要谈论。她不能不一边忍耐等待,一边想象和修文见面最初是什么情形,他会责备她的冲动和冒失吗?情人的心灵应该时时相通,她到巴人村修文有感应吗?

    修文确实有所感应,在队里水渠劳动后忽地感到一阵莫名烦躁,便对工作组的同志宣布今晚休息,原定贫下中农忆苦思甜群众会改日举行。大元最讨厌晚上开会,把这事当好消息报告全村,干部群众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修文吃过晚饭有到后山坡散步考虑问题的习惯,在树脂青草混合的香气里头脑格外清醒再有几股清爽的山风吹拂,人的烦恼困倦都会消失。

    他踏着铺染着残霞的小道刚上山,就碰到等候他好一阵的莲,展开笑容正要问话,却见莲神色不安地朝他摆手。

    “修文,你啥也别讲,快到我寝室去,有个人在等你。”莲小声急促地说出这句话,不由浑身冒汗还发出轻微的颤抖。

    修文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也变了,赶紧转身大步返回学校,他心里不再是焦躁,而是激动和担忧的复杂情潮在冲击泛滥,涌出一头大汗。

    轻轻推开房门,他闪进去,眼睛还不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嘴里低声道:“萍萍!是你吗?”

    门关上了,两只柔软手臂从背后藤蔓似的紧紧缠住了他,接着是他分外熟悉的女人香气扑面而来,女人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庞,不容看清他的相貌就把火热发烫的双唇紧紧贴在他的嘴上。一阵长时间比粘胶还牢的亲吻,使两个人两颗心热血沸腾。他们倒在了床上,狂吻拥抱,配合默契地宽衣解带,不再有甜言蜜语的爱抚过程,而是把在热切思念中的种种爱抚幻觉化为真切的现实,彼此那么投入那么冲动,就像两个情感艺术家在尽心尽力地完成共同的艺术构思,要达到一种男女共同享有的生命辉煌。

    热潮的高峰有绚丽的彩霞,接着是一派壮阔的蔚蓝,带着雨意的白云散发出金属的耀眼光斑……强劲的热风吹过来,天地间回荡着一阵畅快的喧响,然后是庄严的宁静,山川草木在肃穆的神圣气氛中等待星月的升空,那又将是充满诗意的灿烂……

    “啊!太美啦,这不是梦,却比梦还美。”

    萍长吁一口气,身子软下来依偎着修文,他立刻闻到一股有如麝兰般的芬芳,那是女人赤裸的肉体散发出来的,男人感觉舒心爽气。

    “萍萍,”修文摇着她的浑圆的肩膀,压低嗓门说,“你好狂热,跑到巴人村来找我,不怕出事么?”

    萍撅着嘴娇气地说:“怕啥?想你就应当要得到你,信不信我敢跑到坡山去对全村人喊:‘修文是我真正的男人哦!’……”

    修文说:“你呀,总那么任性,萍萍,我不敢想,炳福知道你来巴人村会气成啥样子。”

    萍白他一眼:“哼,他晓得我来找你又怎样?充其量骂我偷人,我就是要偷自己真心喜爱的男人!”

    修文轻抚着她的柔发说:“萍,别太激动,这些天我老在想,我们的事该有个让你满意的了结,要么你和炳福离婚,要么我……”

    “啪!”萍击了他手背一掌,不快地说:“修文,我不想听丧气的话,你是不是怕啦?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晓得我们之间容不得虚情假意。”

    “不怕。”

    修文回答干脆。

    萍“扑哧”一下笑了:“快说,你爱我,说一万遍。”

    修文把她的头发缠在指上,笑道:“又调皮了,萍萍,我爱你。除了你,我决不爱其他女人。这句誓言,可以抵一万句吧。”

    “修文,我知道你的心。为我,你要受道义上的指责,还要担惊受怕,三十多岁不结婚。对你最为冷酷的是,明明小文是你的儿子,不但不能相认,连过分亲近也不敢。修文,你真为我受苦了,不好好爱你保护你怎么对得住我的良心啊!”

    萍是很少有泪的女人,此刻拥着自己的恋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女人一旦动了真情,任何惊天动地的事都敢干出来。

    修文吻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萍萍,只要你和小文能平安幸福地生活,我为你们受点苦也是快乐啊。”

    “别说了,修文,搂紧我,啊,只有在你怀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萍萍……”

    “别作声,搂紧我……”

    情长夜短,几声鸡啼之后通宵未眠的莲就轻敲房门,示意妹妹赶快离开巴人村了。

    两个人摸索着起床,又依偎了一会儿,尽管难分难舍,还是不得不热吻告别。

    “修文,你在工作组讲话要小心,县里有人说你右倾呢。”

    “我知道,别为我担心。萍萍,替我亲亲小文。”

    “修文,想着我。”

    “会想的,天天想。”

    “我更想你,把你刻在我心上了。”

    萍倏地松开他,拉开门就闪身扑入尚且迷蒙混沌的晨色里。莲搂住她悄声说了句什么,俩姐妹匆匆走出校门,被一团浓灰掩去了身影。

    站在窗前的修文神色严肃而自责,他该去为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行,可双腿发僵一步也迈不出去!光与影组成的空漠天际,有一团云朵在游动,它像迷途的蝴蝶又像失线的风筝,在风中飘来荡去飞不走也落不下,恰如他悬在山野上空追寻一道倩影的灰色心情。

    一颗男子汉的冷泪溢出眼角,映出了淡白的晨光和一片欢悦悲伤交错的情感。

    一个秀条的人影走进修文眼里,倏地变成了三道幻影,两道颀长丰腴一道单薄短小一些。他用力抹去一把泪水,定睛一看大惊失声:

    “萍萍,莲老师,你们……”

    他简直没有料到莲和萍又匆匆返回,而且神情仓皇,跟在她们身边气喘吁吁的女孩竟是燕!大清早她从县城赶到巴人村,出什么事了吗?

    三姐妹僵立在院坝中央,个个显得又疲惫又不知所措,略带粉色的晨光如一道淡彩的布景衬在她们背后,照出的三张面庞却冷白无光。

    看着同样在窗口发呆的修文,莲总算鼓起勇气走过去对他小声说:“修文,燕子来讲,炳福知道萍妹到巴人村来了,在家里大发雷霆,连小文都挨打啦。你别冲动,要冷静想想办法尤其不要让萍妹再受刺激,她啥都敢干的。”

    修文也感事态严重,闷声道:“我回城去找炳福,男人之间的事不能让女人为难,我敢作敢当!”

    莲说:“你呀,现在不是你充男子汉的时候,要想办法避开风头。炳福很快到巴人村了,难道你们在村里干架?修文,你和萍妹可以不顾一切,还顾不顾小文?他是一家人都喜爱的孩子啊,小时候的心灵创伤一辈子也抹不去呀。”

    修文垂下头沉声道:“莲老师,我等炳福来,随他怎么闹和骂,都不吭声忍受好吗?”

    莲摇头说:“这也不是办法,你忍得了萍妹忍得了吗?我倒有个主意,你快去叫大元来,我带萍妹她们在后坡等。”

    平时心脑灵活的修文此刻也六神无主,只好答应了莲的安排,赶快去蔡家叫人。

    萍还沉浸在无比愤怒之中,脑子里闪动的全是报复炳福的念头。要不是维护修文保护小文,她真敢跟炳福一刀两断。但她心底也有难言的悲哀,炳福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和他之间虽谈不上感情关系,但要割开真会闹出命案,在感情的问题上,炳福并没多少错,他是在按自己的秉性跟一个女人生活,什么是快活与幸福,他也只照自己的方式去获取。至于女人渴求什么需要什么,他没想过也不会去想。该怎么办?依炳福的脾气肯定会冲到巴人村来,她恍惚已感应到了那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燕见她那神态低声劝慰道:“八姐,莫担心,六姐会有办法的。”

    萍拉过小妹抚着她被晨露濡湿的头发,冷笑道:“我才不担心呢,他牛炳福敢把我怎样?大不了闹得满城风雨,说我是道德败坏的女人,要他肯跟我离婚,才放了我一条活路呢。”

    燕忙说:“八姐,你莫说气话,把事弄得更糟。还是等六姐和覃部长拿好主意吧,他们会想出办法的。”

    萍说:“九妹,要是你不赶来报信,我会在半路撞上那头牛,跟他骂也行打也行,看他拿我咋办!兴许他闹不起来呢。”

    燕嘟着小嘴说:“人家为你好,可你还怪……”

    “好妹妹,莫生姐姐的气,我是被气糊涂啦。”萍勉强露笑哄她的小妹妹,“大清早跑那么远路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莲和修文谈好后,招手要两个妹妹跟她上后坡。天色愈来愈明亮,她的心也愈来愈沉重和紧迫。

    坡上的林木被晨曦镀了一层耀眼的霞光,枝叶的色彩鲜亮无比具有半透明的质感。轻风中的鸟语,更托出山野清晨的寂静。水润的青草在小道两侧蓬勃生长,似乎能听到那嗞嗞的叶苗上蹿的声音。

    睡眼迷蒙的大元拖着步子跟在修文身后,他不明白工作组长有什么事,社教运动以来村里添了许多事,他不能不慢慢适应,有时想想当生产队长也算倒霉,要不是跟修文还处得不错,按他的性子早闹几场了。

    当看清站在树林边等候的三姐妹,大元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干巴地叫了一声:“莲老师……”同时瞥了修文一眼,像要向他求助似的神情有点慌乱。莲独自走到一块空草坪,招手让他过去:“大元,你来,我有话讲。”大元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惹了祸来,脸孔立刻涨红垂下头慢吞吞走向她,心头也奇怪:“莲老师,你们几姐妹咋个在坡上……”莲沉稳地注视他片刻,严肃地说:“大元,我有件事求你帮忙,愿意吗?”大元一听就粗声说:“莲老师,帮你的忙,我啥都愿意,尽管讲嘛。”

    莲知道大元会这样说,脸颊还是有点发热,她瞥一眼林边的几个人,小声说:“大元,修文碰到点麻烦,对你就不隐瞒了。他在巴人村当工作组长,我家萍妹常来学校看我,你也知道,可有人说他们有不正当关系,弄得我那火暴性急的妹夫要来胡闹哩!”

    这事有点出乎大元意外,他问:“你要我咋做?找另一条路送萍同志回城吗?莲老师。”

    莲说:“不,我小妹赶来送消息,妹夫恐怕快到村子了,搞不好又节外生枝。这样吧,老林里有守林子的窝棚,你带修文去那儿,就当你们在那儿谈了一晚上的工作。只要妹夫知道萍妹和修文没碰面,想闹也闹不起来了。”

    “这是个主意,莲老师,我觉得你小妹该跟我们去老林,不然你那醋缸子妹夫见了她又会疑神疑鬼。”大元说出这句话,唇角露出了地道农民式的慧黠微笑。

    莲轻舒口气也笑了:“大元,你快带修文和燕子进老林,谢谢你帮忙,也请你嘴巴关住风城里人听到风就是雨的。”

    大元很看重莲老师这份信任,憨厚地说:“你放心,我这人嘴巴向来关得很牢。”

    莲又跑过去对修文和妹妹简叙了自己的安排,大家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萍的情绪也没先前激昂了。能让一场风波悄然平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萍冷静下来便不愿因自己贪图一时痛快而影响大家。女人为了自己珍惜的情感,能够忍受许多委屈和痛苦。有时有一次短暂而铭心刻骨的聚会,她可以忍受五年甚至十年,再把珍藏的爱心完好地奉献给自己真爱的人。这样的情感,弥足珍贵。

    萍随着姐姐下坡回学校,临走时和修文交汇了热忱的目光,鼓励他沉着镇定。此刻修文情绪平稳,自己解脱了可以摆开让人愤怒的难堪。而自己所爱的女人仍要去面对一场责难,不过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战胜这次放纵情感造成的危机。他对萍的爱,有增无减。

    俩姐妹回到学校,刚把在客房沉睡的小菁抱回寝室,院坝就传来炳福大声武气的吼叫:“六姐,我是炳福!小萍昨晚来没有?哼,不知她什么疯发了,丢下两个儿子不管,往这山上跑,有鬼在拉么?”

    “吱嘎”——莲推开窗户,对站在院里的男人说:“是炳福哇,你声气好大,莫把小菁闹醒了。你进屋吧,八妹在我这里,她来看看姐姐你也不许么?”

    莲打着哈欠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她昨晚确实一夜未眠,颜面的倦色很厚。一肚子火气的炳福见不是自己一路想象的情形,有些意外,赶快噔噔几步推门而入,一眼看见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睡觉的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论如何该跟那个男人一起的,他们不是很情投意合么?这莫非是做给他看的?说不定一对男女已经欢会过啦!炳福自认为大脑子一点不笨。

    他冲老婆冷哼一声,讥讽道:“跟人家欢喜一晚上,老公来了就装睡啦?”

    “炳福!”莲听了他的话,不高兴地说,“你咋个这样说八妹,她为心头不愉快的事和我摆谈半夜,这阵睡得正香,你却疑心病重,太过分了。”

    睡在床上的萍听得真切,极想一跃起身对丈夫也大吼几声,但又不能让姐一番苦心白费,她和炳福也真还不到彻底摊牌的时候。她强忍着满腹气愤和委屈,冒出的几滴泪水也硬咽回了眼里。

    炳福不理莲,仍大声说:“她一天吃饱喝足当官太太,有啥不愉快?哼,是嫌我大老粗,想找有墨水的知心人么?……”

    莲为制止他也提高了声调:“炳福,你一个做部长的革命干部,怎么也不讲理,妹妹到姐姐这儿来,到底有啥错?是不是你觉得我这右派家属,给你们革命家庭丢了脸?嗯?”

    这句话把炳福问住了,他嗫嚅一阵才说:“六姐,别误会,我是生小萍的气,对你没什么啊。”

    莲也缓和了口气:“炳福,你生八妹的气,八妹也生你的气,你们到底为啥生气,搞清楚再吵行不行?炳福,你说条理由来,我也想听听呢。”

    炳福的气焰没方才足了:“小萍到巴人村来有她的目的,她肯定是为那个人来,叫我这当丈夫的怎么受得了这口气?”

    莲说:“你的话还是不明不白,到底是哪个?”

    “还不是覃修文!六姐,你没听到关于他们的闲话吗?好难听,气得我直想杀人。”炳福的话声低了许多。

    莲说:“炳福,这下我懂你气从何来了,给你实说,八妹这回来巴人村,也真为你这位战友。”

    “真的?哼!我看出她不是个好东西!……”炳福的声音又扬高了。

    莲的声气却相当平静:“你呀,还是人壮心眼小,对自己老婆也疑心。炳福,我说萍来巴人村为覃修文,其实是为你。”

    “为我?”炳福困惑不解,头脑有点打不过转来了。

    莲说:“萍妹跟我摆了半夜龙门阵,说你在社教工作团团部讲修文是右倾,她觉得不应该,你们是老乡又是战友,一道在小城做领导工作,自己人就相互攻击,旁人怎么看?她心想,我姐夫还是死在劳改煤矿的右派,人家又咋说呢?她晓得这些话很快传到修文耳朵里,你们的关系僵了不说,有人还认为你听信了老婆和他有关系的谣言,故意打击他哩!你说,男人之间打肚皮官司,女人咋受得了?她一肚子话没处讲,来找我这姐姐有啥错?”

    一席话把炳福说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六姐,我没想那么多,小萍不跟我讲一声便跑到巴人村来,心头就火冒三丈……”

    莲说:“你这人呀,一闭上眼睛就恍惚看见八妹在和修文相会似的,对么?哼,她昨晚到学校,连修文的面也没碰上呢!疑神疑鬼,这样下去你和八妹咋好相处哟。”

    炳福不信:“覃修文就住学校院子里,她们哪有不见面的?以往我听到闲话,对他们也不大提防,这回倒像是真的……”

    莲说:“我的话信不信由你,炳福,昨晚黑生产队长蔡大元在守坡上老林,修文和他一起谈队里的问题,连屋也没回,不信你问大元媳妇。”

    窗外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菊正端一盆猪食朝院后走,炳福叫住她:“大元媳妇,你家大元在屋么?”

    菊看他一眼的同时,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很担心菊说漏嘴,麻烦就惹大了,菊说:“大元在后坡老林里,你找他么?”

    炳福本来还想问修文,可一转念又忍住了。莲和睡着的萍紧张的心一下松弛,菊无意间为她们解除了困境,冥冥中有神灵的照护么?两个女人都有为滋厚苍天落泪的感觉。

    这时后坡传来大元粗嘎起调的歌声:

    太阳出来嘛罗儿亮堂堂约喂,

    情妹下河那个嘛洗衣裳哟喂,

    ……

    莲与萍如释重负。院子后面又传来菊又埋怨又亲昵的嗔怪:“悖时的大元,这一夜泡在老林头跟狐狸精睏觉么?”

    大元也笑骂道:“蠢婆娘,狐狸精有骚气,哪有你的身子又温和又喷香哦。”

    菊咯咯地笑了:“野鬼说野话,当心人家听见笑话……”

    两口子的声音渐渐小了,很快被晨风吹动竹林的声响完全盖去。

    听得发呆的炳福回过神来搔搔头发,求助地看着莲,女教师示意他去叫醒躺着的女人,她轻脚轻手走出了寝室。

    “小萍,”炳福轻叫一声,萍纹丝未动,他只好扳过她的身子。只见女人双眼紧闭一脸是泪,他粗大的喉结滚动几下,嘎声道,“我错了,我们回家吧。”

    萍翻身起床,三两下穿好衣服,看也不看丈夫一眼就朝门外走,对在阶基边呆立默想的莲说:“六姐,我回城了。”

    莲想叮嘱一句话,可她人已快步走到学校门口了,便又忍住。

    慌乱的炳福追出来,对莲说:“六姐,我也走了。这次吵闹了你,对不起……”

    莲仍呆立着,此刻的心情毫不轻松,而是一种说不出滋味的低沉和难过。萍和修文的亲密关系得到证实,对她压抑心底的情感也是一次很大冲击。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能守着炜的魂魄过一辈子吗?然而炜却像一个忠实的情魔一样附着在她身上,只要一想男女间的事他的身影便会清晰地浮现在脑际,好像他还生生地活着,以至她根本不敢想象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情形。

    天色大亮了,整个老林沐浴在明朗的阳光里,一道道带水气的光柱满林照射,透出让人振奋的色彩和生机。有鸟群在树梢叽喳嬉戏,鲜活清冷的空气里还有枝叶和花草的呢喃细语。山野之晨的新鲜生动,实在让住惯城里的燕新奇兴奋。

    “哎呀,修文大哥,这朵野花真好看,还带露水呢。”

    修文仍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燕摘了一大束野花,蹦跳着回到窝棚边,看修文那副样子就说:“你还在想萍姐的事吗?莫担心,一切会过去的。”

    修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林外,那边的阳光有些炫目。

    燕注视着他说:“修文大哥,我看你和萍姐倒是蛮好一对,可惜当年她处理婚事太主观了……”

    “一个小女孩知道什么?别乱说好不好。”修文微微一惊,打断她的话。

    燕撅起小嘴,不示弱地说:“哼,我是大女孩了,啥不懂?我还想呢,今后不学萍姐也不学莲姐,要照自己所想所爱去做。修文大哥,我看你就不错,真不明白当时萍姐为啥头脑那么糊涂!我呀,将来说不定找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哩!”

    一个十几岁女孩讲出如此成熟老练的话,修文虽然大为惊讶,却找不到责备她的话来,自己的脸倒涨红了。

    燕子的脸蛋也如花似霞,她神经质地扯碎手里的野花,再把花瓣抛起来任它们在晨风中纷纷扬扬。随着纷扬的花瓣,少女的思绪也飘了起来,在早晨的阳光里纯洁而又透明。

    七

    由于各部门抽调了一些人员去搞社教,农村又到抢收抢种的繁忙季节,县里企事业单位都得出人支援。每天下午偌大县委机关就显得空旷冷清。偶有几个留守者,也是必要的值班人员。知了在树丛间高声鸣叫,一座大院给人如同古寺的感觉。

    机关宿舍区更为寂静,绿色植物甬道和花团锦簇园圃之上,有黄白青紫各色蝴蝶在翻飞,仿佛整个院落成了蝶们的天堂。

    财贸部长家却有人。炳福从中午起就慢慢地喝酒,一杯接一杯菜也吃得少。那是用杂粮烤的老白酒浓度很高,听说喝多了喷口气出来用火柴都点得燃。北方汉子有酒量,平常被工作和老婆双重压抑不敢放肆,今天他心情实在矛盾不安,就顾不得许多了。

    萍也没出门,心绪除了空虚无聊之外还算平和。她和衣躺在床上假寐,知道丈夫在隔壁灌酒也懒得管他。从巴人村回城之后,夫妇俩一直处于冷战状态,吃饭同桌相见也无多少言语。两个儿子,大牛从小就性子闷沉难得吭声,小文活跃些可见母亲神色不好也安分许多。一个家少有声响,也仿佛少了生气,这气氛倒对萍是一种安慰。对家失去感情和兴趣的女人,常想清静和孤独,此刻萍就处于这种状况。

    房门传来开动的声音,接着是熟悉的丈夫那沉缓拖沓的脚步声,她闭上眼睑不理他,酗酒的男人如果朋敢骚扰自己,她会趁机闹一场发泄内心的烦躁和郁闷。

    过好一阵没有动静,丈夫喷出的酒气她闻得难受,睁开眼想发作,却见他勾着头沉着紫红脸孔坐在床边。她觉得奇怪,这人憨大心直少有这副心事繁重的样子,便问:“炳福,有啥事吗?”

    炳福不看她,沉声道:“小萍,有件事想求你帮助,不知你答不答应?”

    他身上粗野的男子汉气概不见了,现出的模样简直有点窝囊,不由气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又没卖老婆脸苦成那副样儿。”

    她的话刺得炳福身子一颤,猛抬起紫胀的脸庞,眼眶游动着水润的白光。他难得感动总是板着一张长脸,这时的神情萍几乎没有见过。

    炳福小声道:“小萍,老高病了,美红又到社教工作组挣政治资本去了,我想让你去照顾老高,他和我不光是战友、上级,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

    萍一听这事,没好气道:“你的老上级生病,就要老婆替你去㖭肥,何必那么神神鬼鬼嘛。”

    “小萍,求你小声点,和老高搞好关系,我还不是为一家人好。”炳福变了脸色。

    萍起身走到镜子旁梳理几下头发,对丈夫说:“我去老高的独家小院,你要吃醋最好跟着去,免得又疑神疑鬼。”

    她露出讥诮的微笑,却没觉察刹那间炳福一张脸被扭曲得厉害,有男子汉的愤怒又有懦弱者的无奈,尤其萍轻轻款款地走出房间那有姿有韵的丰腴背影,使他心头一阵锥刺般的疼痛,差点狂叫出声。

    聪明的萍从炳福异常的表情隐觉有点蹊跷,但她不能不去,县委书记老高毕竟掌握着全县大权,连以老革命自居的丈夫对他也敬畏三分。她是个敏感的女人,老高虽娶了娇艳的川剧名角做老婆,人并不风流,独独对她别有用心,她不是没有察觉。

    萍心里有所准备,不相信老高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能把自己怎样。炳福是个没心计的家伙,只晓得对修文吃醋,真要是老高对自己咋样了,他也许屁都不敢放一个了。如此男子汉,萍从内心充满了鄙弃,唇角的冷笑经久不散。

    宿舍区安安静静萍没碰上一个人,这本该是免人闲话的好事,她反而为之不安。越走近县委书记的古雅小院,心越扑扑直跳,一种不祥预感笼罩着她。几次想拔腿逃开,到城里人多的十字街口或者百货公司去,去寻找某种她需要的庇护。她不得不责怪自己神经质,要是老高不是她直觉感受到的那种男人怎么办?当然是幸运了。可悲的是,聪灵女人的直觉往往有惊人的准确,她明明感觉到了自己前方的陷阱,偏偏要走过去。萍心里还存在着某种侥幸,愿慈悲上苍能保佑她走过这道人生关口。

    一朵嫣红鲜艳的月季花由枝丛中探出来,萍伸手欲摘下它,指头触到花瓣又迟疑了。还是让美丽的花朵留在枝头吧,它刚刚盛开,一个浪漫的花季才开始呢。女人怜花,花却不怜女人,兀自在阳光里傲然展现风采。

    萍站在那扇雕花木门前片刻,轻敲两下没有人应,不经意一用力它却无声地开了,院内立刻现出一幅典雅别致的图景,院子越静她越慌,无意间把门关得砰地一响,自己也吓了一跳。

    听到门响,老高出现在厢房门前,一见她就欣喜地叫道:“小萍来啦,我太高兴了。快请进,我准备了水果呢。”

    萍看他红光满面,纳闷道:“老高,炳福不是说你病了吗?”

    “哦哦!”老高搪塞道,“我是得了重感冒,去医院打针吃药,加上我这号强壮身体几下就好啦。再说县里工作这么忙,我倒床上怎么行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去把唯一通向县委机关的门上了栓,那老式木栓的吱嘎声惊出萍一头冷汗。预感在被一点点证实,她脑际不免有些波动和混乱。

    她克制着自己,佯作平静道:“老高,炳福说你病了要我过来看看,你没病了我也高兴。那我回家了,炳福还等着了解你的病情呢。”

    老高一脸是笑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小萍,来了就玩一会儿吧,难道我老高那么让你讨厌吗?哈哈,我对你可有相当好感呀,连美红也不能比呢!”

    她只好随他进入厢房,茶几上果然摆了几样品质不错的时令水果,看来老高专在等候她。难道炳福知道老高对自己的企图,还硬要自己上他家来,这个可怕的念头,又惊出她一身汗。

    她瞥了老高一眼,勉强应酬道:“老高,你不该这么讲,打破了美红的醋坛子,她会找我拼命呢!”

    老高勃然变色道:“她敢!看我不打断她的肋骨。哼,对那个装腔作势的女演员,我实在有点厌烦了!”

    他动怒是真的,可萍不太相信,会做戏的美红很会笼络男人,老高不会对她没有依恋。她明白了,他也从自己女人那儿学到几样戏招,急于施展出来。

    萍虽然惶惑不安,却只有竭力保持镇定,在她的思想中,堂堂一位参加过革命战争的领导干部,该不会干出强迫一个女人的意志的丑事吧?她不想再说过多的话,引得他情绪激动,自己面临的危险更大。要动脑筋如何巧妙地脱身,而她根本没料到,从踏人这小院起,她就陷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

    见她面带愠色不言不语,老高虽觉没趣还是老着脸皮挨身过去,很动感情地叫了一声:“小萍!”

    萍像触电一样想避开,他那双钳子般有力的手拉住了她身子一点动弹不得,她气愤地道:“老高,你这样多不好!”

    老高嘻嘻一笑:“有啥不好,萍,我想你十多年了,亲热一回都不肯么?土改那阵,我如果不是一天到晚忙于新政府的大事,没起过找女人的念头,不然你绝成不了大老粗炳福的老婆!”

    他吐出这样的话叫萍很吃惊,扪心一想,当年威风凛凛的老高真要打自己的主意,她确实成不了炳福的老婆。如真成为县委书记夫人,她的生活又将如何呢?

    她紧张得舌头发黏,严肃道:“老高,你不尊重我,也该尊重你自己。你为县委第一书记,在各级领导和全县群众中的威信很重要,不要为一时的儿女之情败坏了名声啊。”

    老高的手捏住她的乳房,阴冷笑道:“小萍,你不用给我上政治课,还是给覃修文上吧!看来他在你心头的威信,比我强多啦!”

    她暗自震惊,瞪着他道:“老高,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被他捏得难受,挣扎着一脸又羞又怒。

    老高扬声道:“小萍,你和覃修文的关系,瞒得过炳福,瞒不过我老高。往日我睁只眼闭只眼,是怜惜你受炳福的搓磨太多,难得有修文那样一个懂感情的人和你相好。哼,你反倒不把关照保护你们的人放在眼里,小萍,你也太不识抬举了吧?我比不上修文那么知情识趣,难道不比炳福那粗人强些吗?”

    遭受这一震击萍顿觉头旋身软,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只好轻声哀求:“老高,别……我不在乎炳福,可一定不能对不起修文,求你看在和他是老战友的分上,放我走吧……”

    抓住她软弱一面老高好不得意,打过仗的人更懂乘胜追击,他将女人搂进怀里,嘴贴着她耳边说:“小萍,你要对得起修文,就满足我这一回。有人告他是漏划右派,材料都准备好了,只要我签个字,他什么都完了。还要送回原籍劳动改造,你们那样相爱,一辈子难见上面,不是更惨么?小萍,你是聪明女人,就这一回让我落个想头,也满足啦!”

    萍被他纠缠得满心烦乱,又被他软硬兼施不知如何是好。老高真要整修文,太容易了,要是修文遭划成右派遣返山西老家,那她守着炳福活下去有啥意思?今天老高是引诱威逼她的主谋,该死的炳福肯定是帮凶!把自己老婆往上司床上送,这算啥男子汉啊?萍欲哭无声,精神猛地崩溃,瘫软在老高怀抱里,整个神智处于一种麻木散乱状态,任其欲火高涨的男人随意摆布了。

    昏朦间她觉得自己浑身像着了火,在嗞嗞地燃烧,真想一瞬间化为灰烬,再飘洒在风中四处散落……又觉得自己的裸身化成了一团僵硬的冰块,任何冲撞也毫无知觉,一股刺骨的寒气在压迫她向下沉坠,陷入那无底的深渊……她又像风,又像水,又像光,在飘逝,在流泻,在闪烁……为生乱的交融中,她根本不知道是痛苦是快乐还是悲哀……

    拥着美艳猎物的老高惊喜狂乱,他喘着粗气扒开女人衣裤,看到那具白得炫目妙不可言的胴体时,他心神也一团昏乱不知如何动作,腾身压上没抽弹几下就由于亢奋太过而早泄了。他羞恨不已真想放肆地做野兽般的怒吼。自以为是全县最强有力的男人,此刻却软成一团泥水似的,在自己渴念多年的女人面前出丑,他无地自容,气得头晕眼花一派迷糊茫然。

    大受欺辱的萍终于清醒过来,用力推开还无耻地将一条腿搭在她身上的男人,顾不得擦净粘在身上的污秽,整理好衣服就朝外走,她要逃出这场可耻可怕的噩梦。老高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张开嘴却发不出声。他头脑混乱不堪内心异常明白,自己和那个俊美丰丽的女人之间一切都完了。

    午后的阳光又白又亮,老高看得眼睛生痛,竟生出一个自我解脱的古怪念头,是太白亮的阳光败坏了他的好事。

    太阳无知,依然白亮亮地照着。

    送上门去遭受一场欺辱的萍仓皇离开高家,心身作痛使她泪眼婆娑可又无法放出悲声,强忍着匆匆穿过宿舍区生怕撞见一个熟人。她知道自己的神色慌乱会招人怀疑,这座县委大院从来就多风多雨,稍不小心便麻烦丛生。她唯一庆幸的是,在这儿生活十多年来,有炳福的大红伞遮护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还有修文一腔真情安慰着她渴求温暖理解的心灵,其他地主女儿的处境就困苦艰难得多,拿莲姐来说,丈夫在厄运中惨死独自在乡村拉扯着女儿生活何等凄凉啊。

    可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高家出来,萍觉得自己比姐姐还要可哀可悲。丈夫只把她当生儿泄欲的工具,根本没有一点温情和体贴,这些她不计较,因为有修文来填补她感情上的空虚,虽是偷偷地相聚却使一个陷入情感生活困境的女人得到极大满足,何况还有了小文这个聪灵的孩子。现在挤进一个老高,不管她是否愿意接受,居然靠她丈夫的无耻出卖用卑劣的手段强行占有了她,还迫使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三个男人之间,我成什么女人了啊?萍仰面望着天空,只觉太阳成了一个大黑团,四周也灰黑无光。她明白这是瞬间的视觉错误,跟她一团灰黑的心境有关,可她真宁愿此刻是无日无光的暗夜,才能逃避世人明亮的眼睛。

    幸喜整个宿舍区空寂清静,只有几个三五岁大的小孩在玩泥巴和蝈蝈笼子。萍如惊弓之鸟飞快穿过青绿甬道,冲回自己的房间就砰地关上门,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在房门上靠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睛,一下看见满脸醉红的丈夫竟然躺在自己床上,顿时怒火中烧,扑过去揪住他哭道:“炳福,你好卑鄙无耻,要巴结你的老上级送啥子不可以,偏丧祖宗八代的德,把自己老婆往人家身上推哟,你让我好恨好失望哟……”

    萍捂着脸啜泣,一头乌黑头发散披下来,那副样儿好不悲哀。她不敢声音过高,强抑着骂声,双肩不停抖动揪人的手也没一点力气。

    炳福翻坐起来,脸孔像块毫无表情的紫色石头,双日呆笨地朝着窗外,木木地叫道:

    “狗日的!他真干了吗?”

    女人只是伤心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推开她,从床头柜上抓起一瓶酒,走到窗前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又冲外面吼道:“狗日的!战友的老婆,你也真干啊!”

    见他有点丧失理智,怕闹到外面惹来更大是非,女人把脸埋在枕上用牙咬紧枕头不让出声,只任泪水长流。

    炳福喝去半瓶烈酒,关了窗户转身走到床前,扑通一下跪在萍跟前,哭丧着脸道:

    “小萍,我又错了,这回错得比哪回都大啊!我混账,我糊涂,你……你打我耳光吧,打吧……”

    “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炳福的宽脸上,满面带泪的萍恨声道:“这么下流可耻的事,你居然答应了,还算是男人吗?……”

    炳福垂下硕大的头,沉声道:“我不是个男人,更不是个东西,可我也没办法呀,小萍,求你饶了我这次,往后我一定对你好,由你怎么都行。”

    萍愤怒地瞪着他厉声道:“牛炳福,我要记恨你一辈子!”

    炳福说:“小萍,我不管你和修文的事,行了吧?”

    她颜面现出凄然冷笑:“我和修文之间有不有什么,自己心头明白,不要你来假关心真使坏。牛炳福,你要利用谣传整他,我就马上跟你离婚。”

    说完这句话萍悲从中来,泪水哗哗直流趴在床上痛哭失声。

    炳福脑子清醒些了,看女人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情知不妙赶紧溜出房门。他在门外呆立片刻,觉得心烦无趣索性到街上去,找个茶馆酒店散闷。

    萍整个身心麻木僵硬得如一根木头,泪水在眼角凝固成珠,久久不肯坠入鬓发。她的面庞苍白若纸,浮着一层灰冷光泽,一对眸子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她是好强的女人,十多岁即懂得利用机遇把握自己的命运,成了许多小城女人羡慕的部长夫人。然而到了一个女人一生的重要岁月,她牢牢抓住了情感的机遇,和修文建立了远胜一般夫妻的感情,可对自己的命运却把握不住了,威胁和不幸竟接踵而来,使一贯自信的女人陡然感受到了人生阴暗和悲凉的一面。

    萍是聪慧坚韧的女人,她完全明白自己必须面对现实,即使现实冷峻得可怕,除非她不再留恋人世。一个充满爱心的女人活在世上,极少是为她自己,更多为了她倾情所爱的男人和孩子。爱的光辉使女人更美丽更伟大,也更勇敢。女人为爱而生,只有爱能庇护她们,使她们产生面对一切困境的勇气。萍虽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并没有弃世绝生的念头,她要活下去,为修文为他们的儿子小文。想着他们,她僵死的心又复活过来,肌肤感到了一点冷,便拉过床单盖在身上沉沉地睡了。

    她很快坠入梦境:在一片银白无垠的浩阔雪野之中,一头硕大无比的野狼张着血盆大口疯狂地追逐一个女人。女人又惊又怕不顾一切地奔逃,然而白雪荒原几乎没有边缘,野狼窜跃着一次又一次扑向她。每次女人虽然从狼口挣脱,她的衣裙却被恶狼撕下一块,飘洒在呼呼作响的雪风里。……女人赤着双足,一头黑黑长发,体型十分俊美。野狼灰褐色的脊毛根根竖立,身架非常雄健威壮,它是兽类的强者。一次次追逐撕咬,一片片衣裙翻飞,最后女人全身精赤,裸白身躯和皑皑白雪融为一体了……狂追的野狼差点失去目标,可那头黑发仍在雪风中飘舞,它猛号一声扑了过去——洁白的雪原上立刻淌出一滩殷红的鲜血,同时传来女人痛苦的叫声:“啊!——”

    “啊!——”萍被吓醒了,一头都是冷汗。

    “妈妈,你病了吗?”

    耳边响起小文稚嫩的担忧声,萍心头一热伸手搂住了他,疼爱地叫道:“小文,我的儿子,妈好想你。”

    小文刚从幼儿园回家,他到家总是先找妈妈,在他心中妈妈是最疼他的人。

    “妈妈,你病了,我去叫医生好吗?”

    “小文乖,妈妈没啥只是心头不好。”萍轻抚着儿子的头,“妈妈看见小文,心头就好啦。”

    “小文听妈妈的话,也听老师的话。妈妈,今天我做算术题,得了一百分呢。”

    “小文……”

    萍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小文摸着她湿漉漉的脸说:“妈妈,你咋个哭啦?”

    萍说:“儿子,妈没哭,是为你得一百分高兴。”

    小文说:“我得一百分,爸爸咋不高兴?”

    萍无言以对,只把儿子搂得更紧。

    小文又说:“妈妈,爸爸那次打我说不许我叫小文,要叫小牛,为啥呢?”

    泪水又夺眶而出,萍毅然一把抹去,对儿子说:“小文,你一辈子都叫小文,记住妈的话,你的名字是纪念一个人,长大后妈再告诉你为什么。记住了吗?”

    “记住了。”

    母子俩紧紧依偎一起,一股温情在室内弥漫,萍深受创伤的心终于得到了一点抚慰。

    这时燕推门进来看着姐姐笑道:“八姐,又跟小文讲悄悄话么?”话未落音又惊叫一声,“哎呀,你脸色好难看,生病了吗?”

    萍说:“没啥,不过心情不好。小妹,你来得正好,帮我给大牛和小文做饭,去食堂打也行,我想躺一躺,再洗个澡。”

    “好啊,我来就想帮你做点家务活的。走,小文,小姨给你做饭,想吃啥呀?”

    “我要吃蛋炒饭!”

    “好,小姨炒得黄黄的香香的,让小文吃得笑嘻嘻的。”

    燕和小文从来处得很好,简直像一对亲密的姐弟,小文很喜欢和她一起,拉着她的手就开心地笑了。

    黄昏来临,玫瑰色的晚霞渐渐淡了,热闹一阵的机关宿舍又趋宁静,大牛和小文在燕的照料下吃了饭,到外面球场玩去了。炳福还没回来,不见他萍的心情还好得多。

    她依在窗前凝神望着对面空空无人的房间,要是往常又该亮灯了,灯光里那熟悉的身影会看得一清二楚。她每天晚上都要凝视一阵,从那明亮的光团中获得某种安慰,也相信那个人知道她在关注他。恋人的心总是相通的,哪怕一点细微的波动对方也能感受到,她真诚而又固执地相信这一点。可今天她的哀伤,在巴人村的修文能感觉到么?如果真是能够的话,她内心有创伤就更加深重,也许难以平复。她明白,男人对于女人的爱,远不如女人那么宽厚,他们往往狭窄专制得多,要求女人的情感和身体完全属于他一个人,难道修文能例外么?她不敢把这桩痛苦对他倾诉,和炳福结婚不是她的过失,修文没有也不能苛责她,只有埋怨命运的不公。这个世界上,爱得最深的总是女人。为爱而承受痛苦的,也总是女人。萍除了独自愤怒和沉默之外,还能怎样呢?

    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厨房,细心的燕已替她烧了一锅热水,屋角的简易浴室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取了换洗内衣,把房门窗户紧紧关闭,最后连电灯也关了,然后脱去衣服赤身坐入浴盆里。温暖的水慢慢浸涌全身,驱散了让她心有余悸的污臭秽气。接着站起来抹了许多香皂在胴体上,又神经质地用力搓洗,一遍又一遍,热水用光了索性用冷水冲淋,反反复复把皮肤都搓痛了她方罢休。

    她用毛巾把身子擦干,纹丝不挂站在屋内的黑暗处,一双柔软的手慢慢抚摸自己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肉体,觉得每一处都受到过炳福伤害,都不那么洁净了。一阵酸楚从心底升起来,浑身一颤,眼里又有了饱含委屈的泪水。要是修文此刻就在身边多好啊,他一定会充满温情地爱抚她亲吻她,用男子汉的爱心去抚平她的一道道伤痕。她不需要甜言蜜语,只要他柔和多情的目光,轻缓地流遍她的周身,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欢快和满足。全心相爱的人,哪怕只有一道眼神一个手势,对方也能得到极大的慰藉,那也是爱者最丰富的语言。

    萍穿好衣服,身上散发着清雅的香气,端一只竹凳走到门外小花园,在一簇盛开的月季花旁坐下来,静看蓝色夜空和满天繁星。

    炎夏尚未到来,宿舍区园圃空地间还没有乘凉人,那带有氤氲草林清香的宁谧,使萍的心情舒畅些了。她想单独待着,任何人也别打扰可又担心自己再回想午后的可怕情形,又希望有人来做伴。

    “八姐,你在这儿呀。”花丛那边传来燕快活的声音,她轻盈地走过来,故意朝萍身上闻了闻,“哟,我还以为是花香呢,原来是你哟,好香!八姐,是擦的上海花露水么?”

    萍拧一下她的脸蛋道:“小女孩家,别问啥香水的事,要学会艰苦朴素。”

    燕嘟着嘴说:“我十五岁了,还小哇!八姐就只许你资产阶级么?我偏要擦点香水,看那些无产阶级把我咋办!”

    萍说:“你呀,脾气比姐姐还犟,总有一天要吃亏的。燕子,最近功课还好吗?你可要发愤念书,将来考上大学,为我们几姊妹争气。”

    燕说:“八姐,你还是旧脑筋,现在学校不讲功课好,而是要政治觉悟高,我念书念得没多少劲了。”

    萍严肃道:“我不管那些,你一定要做成绩好的女生。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姐姐的话对。要是我才十几岁,肯定要勤奋学习考上大学,永远离开小城,到外面看世界去。”

    燕不吭声了,仰着脸看天上闪烁的星星。星空下的世界,该有多么广阔啊!她并不想像姐姐们一样留在小城,然而何处是属于她的天地?她也茫然不知。

    萍很喜欢这个小妹,希望她更有造化,不像她也不像莲姐那样去生活。

    “八姐,你看,天上那条密密麻麻的星带是银河吧?那两颗隔着银河相望的星星,是不是传说中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呢?”燕轻声问道。

    萍早已看见牛郎织女星了,她没回答妹妹的问题,却说:“小妹,你在学校可别谈情说爱呀,姐姐结婚太早,现在还后悔呢。”

    燕娇嗔道:“八姐,你想到哪儿去了,人家只不过问你两颗星星嘛,你和六姐,一提到情呀爱呀就犯神经,我才不听你们的呢。”

    妹妹的抱怨也对,她和莲姐都对那个问题不是过分自信就是过分敏感,怎能把自己对情爱的体验强加于情窦初开的燕呢?她们对燕的担心总会有的,自己毕竟是她的姐姐啊。

    一颗星星拖着一条亮光,飞快掠过空阔的天际,消失在深蓝色的天边。

    “啊呀!是流星,多美的流星啊!”

    燕轻叫着,眼巴巴望着流星逝去的夜空一角,声音神情都充满一种带诗意的纯真。

    她还是个纯真的女孩,比我当年还要纯真。萍注视着星光照亮的那张清秀面庞,温柔地想。

    八

    小城中学建于民国九年也就是公元1920年,先设在城东清代考栅之内,后迁往天后宫,四十年代中期再迁往城西新建校舍保持至今。学校历经县立中学附设小学,中学小学分立再附设女中部的种种进程,直到公元1946年方成为一所完全中学。建校虽然艰难迟缓,而这所学校治学严谨校风淳朴,尤以数理化教学见长,在学人乡绅支助下教学图书仪器齐备,很早便有无声电影放映机和幻灯机辅助教学,令邻县学校羡慕不已。文体活动也相当活跃,抗战期间还成立了民众剧社,表演激发民族热情的进步剧目令全县关注。体育比赛总是名列地区有名中学之前茅。在1950年以前,这所中学为全国高等学府输送了几百个才子才女,其中不乏留洋博士名人俊杰,为坐落在大巴山东麓贫瘠山地的小城增添了不少文化光彩。如今稍有见识的老人谈起它来,都津津乐道,拿它当一份骄傲。因为小城全县并不富裕,一座县城也陈旧平庸毫无特色,居然拥有如此一所学堂当被视作奇迹。

    中学的建筑格局确实独具匠心,进入学校大门是一条由万年青整齐排列两侧组成的绿色甬道,宽大笔直连通一个中心栽了粗壮铁树的大花坛。甬道两边各是一块操场设有篮排球球架,正中是一座造型类似教堂的土黄色大楼,它是学校礼堂又是办公中心,教堂似的尖顶阁楼上还有一只铁钟,那当当钟声能播出一二十里之外,劳作的乡民常利用它安排一天时光。大楼两边是灰砖青瓦的东教室和西教室,二层楼房格式一模一样。再经过花坛和甬道,便又是两栋对称教学楼房,它们在大跃进中建成,取名为红专楼和红旗楼,还是灰砖青瓦没有特别之处。后操场是严格按体育训练和竞赛要求及标准修建的,400米环形跑道中间是足球场,这在当年一个贫困小县能搞成如此规模非有很大气魄不可。操场四周散落着教师学生宿舍以及单独的女生院,还有食堂鱼池亭台园林等等。大凡来此走过一圈的人不管有无好学之心,都会由衷地感叹:这学堂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燕就是这样一所中学的学生,她在女生院寄宿学生食堂吃饭,星期天到县委宿舍或者巴人村去看望一下姐姐们,大多时间泡在校园里,以至有人还以为这个明丽可爱的女人是某位教师的女儿呢。

    她穿的衣服大多是姐姐们的旧衣,松松大大也不管,有几件质地好式样讲究的还让爱打扮的同学眼热哩。她大方开朗待人随和,与男生相处比女生还好些,在男生们心目中是个漂亮而个性独特的女孩。她是班上的文体委员,其实她对唱歌跳舞打球兴趣不大,但有她出面的活动男生女生都乐意参加,稍许激发大家的热情就容易取胜。她天生具有组织才干,人到一处便有人紧紧跟随,如果不是家庭出身不好老师肯定要她做一班之长。燕很小就独立生活,上了中学更要自力更生,她比其他女孩更需要朋友。

    又到了星期六下午,教室很早就空空荡荡,一些读寄宿的乡镇农村同学也回家了,只有燕还独自呆在座位上看一本小说。她的目光在书面上,神思却东飞西飘想着明天是去哪个姐姐家呢?没有父母疼爱的女孩这时内心多少有点悲凉,好在她已经习惯了稍许一挺那阴影便消失无踪了。

    一座教学楼清寂无人,独坐太久燕也烦了,把那本讲战斗英雄故事的小说哗哗直翻。咦,书里飘出张纸片,她捡起来一看两颊顷刻红了,心房也扑扑直跳。纸片上写着一首情诗,句子幼稚却火热真诚,看那工整的字迹一笔一画相当用力,可以想见写诗人的紧张。情诗没有署名,她猜想是哪个男生的笔迹一时也想不出,读着自己免不了又激动又心慌,到底只是初中二年级的女生啊。班上曾发生过一次“情诗事件”,唇上长了颗美人痣爱唱爱跳的何琳在语文书里发现一首情诗,当即吓得惊叫大哭,班主任立刻组织人在全班清查,对照笔迹,个别谈话,最后什么也没查到不了了之,何琳还落了个不好的名声。燕过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把情诗夹回小说里,拿着书走出了教室。

    学校一片安静,燕在回女生院的路上走好长一段没碰上一个人。这时她听见足球场传来咚咚的踢球声,抬眼一望只见一个穿红色运动衫的男生在奔跑,偌大球场仅他一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需要发泄,当看清他的面孔若有所悟,走到操场边对那男生叫道:

    “哎,易杰,你还不回家吗?”

    易杰听到她的声音便把球挑起来抱住,小跑到她跟前,小伙子一脸绯红满头汗珠,正发育的胸脯急剧起伏,黑津津的眼珠显得慌乱不安,声音也有点颤抖:“燕子,叫我有事吗?”

    燕明白了几分不由又面红心跳,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对他提出警告或者说几句并不责怪的话。班上的男生中易杰高大健美成绩不错,是女生们悄悄议论的对象,她对他自然有些好感。

    “易杰,全校人都回家了,你还不走吗?”话出口她自己也奇怪,一点责备他的意思没有倒像很关心他了。

    易杰笑笑说:“燕子,我等你呢,想跟你说句话。”

    燕又吓了一跳:“说啥?”她的声音很轻,又暗恨自己的口气太温和了,又给他一个得寸进尺的机会。这样的事她没遭遇过,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把一张布满羞红的脸垂下了。

    本来心虚的易杰胆子一壮,对她说:“燕子,明天我们去水库玩好吗?我们分头去,在水库大坝见面,吃的东西全由我准备。”

    他一口气讲完这些话,紧张地望着她,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叭叭地往下掉,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在等老师处罚一样。

    “好嘛,我明天去。”

    燕说出这句话,两个人都如同获得赦免一般舒口气,彼此不再打招呼赶快分头走了。一路上她都在想明天如何处理那首情诗的事,还有和易杰应该保持一种怎样的关系,以及自己该不该这么早谈恋爱。她喜欢有个真心关怀自己的男孩,和他保持一种又热情又淳朴的关系没什么不好,可在一所风气严肃的学校是不敢想象的,她又兴奋又害怕。

    星期六晚上的女生院冷静得让人不安,虽然有值班的女教师管理,留下来的几个女生往往搬到一两个寝室睡觉,以防发生意外。九点钟院门就关上了,女教师对留校住宿的女生一一登记,对大家讲了几句遵守校规的例话便自行其是。燕是极少长住学校的女生之一,女生院等于是她的家了,在这儿学习睡觉比其他人安然。

    今夜她却很难入睡,不是情诗的句子在脑海波动,就是易杰那张多汗的红脸在眼前晃动,由此联想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小说电影中的恋爱情节动人的诗歌,一会儿是那些深情……牛氓和琼玛,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他们都曾令她热爱和感动,还为他们的离别和分手流下许多泪水。两个姐姐的身影忽而模糊忽而鲜明,一想到她们燕的心便轻松不起来。她懂事后就没见姐姐们有多少幸福和快乐,难道这世上真正美好的婚姻真那么少吗?……

    她在胡思乱想中昏沉入睡,醒来睁眼一看天已大亮,红彤彤太阳老高了,寝室的同学早走了只剩她独自一人。她匆忙洗漱梳头,心里不停对自已发问:“你去不去水库和易杰见面?”最后决定去,也觉得应该对同学言而有信,尤其对一个敢于给她写情诗敢于邀她去水库的男生。

    水库离县城五里,有一个美丽而诗意的名——明月。大概是水太清纯明净在圆月朗照之夜风情别具的缘故吧,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水库建在一个叫明月的坝子一端,明月坝和明月水库自然成为一方风景。因距小城不远,城里居民工人干部常来此游玩洗澡,以夏秋两季为盛,这一带民风朴实淳厚,五六十年代女人极少到水库洗澡的,男人们三五成群邀约而至常是找个水湾赤身裸体或搓汗或游泳,偶有女人经过也不避开。臊得女人一脸通红,有大胆野性的则冲他们笑骂道:“光屁股男人老娘又不是没见过,有本事你就精鸟光胯过来嘛!老娘捏烂你那红苕呢!嘻嘻嘻。”近年提倡游泳锻炼,有女干部带头穿衣衫下水库展现英姿,男人不得不添了花花绿绿让人可笑的裤衩,明月水库又朝前进了一步。

    燕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走出一身微汗,才到达水库那拦山而筑的人工大坝上面,看见一片碧绿的水面以及长条形小木船,再承受一股接一股吹来的凉爽山风,人顿觉轻快多了。

    左边泄洪闸立着几道宽大坚固的石墩,易杰站在墩上朝她热情挥手。他早来了,已在水库游了几圈,那健壮修长胴体上的红色游泳裤格外醒目。燕并不知道这条泳裤是易杰要他爸爸从省城买回来的,在他的游水伙伴中大出过风头,纷纷借去仿制。男孩穿着新式泳裤的矫健身段,确实能引起女孩关注,燕觉得他比在球场上还潇洒。

    “哎,——燕子,你敢下水游泳吗?我保护你。”

    男孩在女孩面前总想充当保护人,燕很喜欢水,想象自己在水库畅游心情也很快活,可她没学会游泳,今天来也不是要和一个男生一起游泳的。

    她走到石墩旁,对易杰说:“自己游吧,我来坐一会儿就回城去了。”

    听她这么说易杰马上改了主意:“燕子,我是等你才下水的。好吧,我也不游了。哎,我们借条船,划到水库中心的小岛上去玩好吗?”

    燕在茸绿的草坪上坐下来,望着微风吹来的水面波纹,心也荡起了涟漪,她重复道:“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易杰不敢再自作主张,忙跑到浓密的树丛里去换了衣裤,提着沉甸甸一网兜食品跑上堤坝来,尴尬地笑道:“燕子,你看水库的风景多好,又只有我们两个人,该高兴一点啊。”

    这一大片清粼粼碧悠悠的水面,对没有一条大河的小城来说确实是建设者的恩赐,燕看着它心境就开阔畅快许多。可她无心欣赏水库风光,一个收到了情诗的女孩又面对那个写了情诗的男孩,她想的绝不是去欣赏风光。

    她掏出那张使自己一夜没睡安稳的纸片,递给一见她这个举动就瞠目结舌的男孩:“易杰,这诗是你写的吧?我还给你。”

    易杰一脸又红又窘,小声道:“是我写的,燕子,何必还呢?我,我只不过表达一下对你的好感……心头憋不住,才写出来,写得很糟吧?……”

    燕望着水库,有一只木船运着到县城赶场的山民慢慢划向大坝。她说:“易杰,我把它还给你,不是说你写得不好,也不是说我很反感。是想告诉你,我们还小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可我又不愿给你讲大道理。其实我也不知咋办,易杰,我们是同学,再做个普通朋友好不好?”

    她心地温和使男孩有了勇气:“燕子,我们做好朋友吧,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他热情过分的表情口气,使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初恋的男孩总是这么火热急切,恨不能一下向女孩袒露全部的心迹和忠诚。而女孩却偏向循序渐进喜欢温柔和坚韧,不想轻易把内心暴露给男孩,即使她已经对他有了相当好感。然而,一旦真情爆发,女孩的热情和忠诚必然压倒男孩,恋爱进程就会日新月异。

    燕用平淡的口吻说:“易杰,你对我只是一般印象并不了解。我是大地主的女儿,一个姐姐是右派家属,另一个姐姐虽是部长女人可我也不想沾光。而你是革命干部的儿子,跟我交朋友不怕被染黑吗?”

    易杰说:“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你是班上女生中最好的。燕子,我晓得你父母去世早,一个人住在学校有些孤单,想……”

    燕打断他:“想保护我?易杰,我独立生活,有姐姐们关心,也很好呀。”

    易杰有点委屈:“燕子,我一番好心,你不理解我也没办法。写诗的事,你能替我保密么?”

    燕说:“当然,我不会对任何人讲,包括跟我最要好的女生。”

    易杰说:“谢谢你,燕子,就当我啥也没写好吗?”

    燕这才看他一眼,笑着点点头。易杰那难受的样子又令她不安了,为缓和气氛她开玩笑道:“易杰,你不是第一次给女孩子写情诗吧。”

    “绝对是第一次,燕子,你看我是那种不管哪个女孩就喜欢的人吗?”他有点急了。

    燕又看着水库,俏皮地说:“我可喜欢过男孩呀,还不止一个呢!”

    易杰不信,可还是追问道:“真的吗?讲来听听,可别骗我呀。”

    燕想了想,像讲故事一样慢慢地说:“一次是到巴人村我莲姐那儿指头划伤了,小木匠抓起我的手就把带血的指头衔在他嘴里,轻轻地吮着吮着,那一阵我好喜欢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关心我的男孩子。还有一次,我在北门操场去看马戏团表演,有个驯猴子的小男孩好可爱,他对我说他也没有父母,就跟着马戏团的叔伯哥姐们满天下流浪,我当时好羡慕,真想跟他们一起走,把他当我的哥哥……”

    “哈哈,”易杰听得笑了起来,“燕子,你这样的故事,我也会讲呢。要不要我编几个你听,保证更生动。”

    燕的情绪被他草率地破坏了,她明白易杰怎么也不会理解她内心这种感情和渴求,他们之间的生活环境和个性实在相差太远了。她站起来对笑容僵在脸上的男同学招招手表示再见,就头也不回朝大坝下走去。她的突然离去使易杰不知所措,呆望着她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的背影融化在一片青绿色庄稼地里。当他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精心准备的食品竟一点没动,不由懊丧地揪了一把头发。

    燕在穿行于田地沟渠间的石板小道上,迎面吹来爽快的风,她的心情比来时单纯和轻松多了。

    在赠送和归还一首情诗和明月水库堤坝上相会之后,燕与易杰仍保持同学关系没进展也没退步,一对少男少女间倒也不是一点事没有,他们毕竟还未老练到那种程度。燕对易杰留意些了亲切些了,有时在场外看他踢球还会叫嚷着鼓励他:“易杰,加油啊!”易杰热情不减因为水库约会更增加了对她的好感,但他再不干塞情诗到她书里的傻事了,事后他重读自己满怀激情写下的诗篇觉得实在不怎么样。

    两个异性同学一旦内心有了异样情愫,彼此相处的感觉都不一样,即使一个普通平常的细节,也不免会引起丰富联想。幸好燕是自立精神很强的女孩,她能到其他男女同学中去淡化那种感觉和联想,易杰在她心里便平淡了。

    整个漫长的暑假燕背着一大包书籍去了巴人村,在冷寂如同荒寺的山村小学一边读书一边陪伴莲姐和小菁,偶尔回城她也不去看望同学,好像这座小城与她无关她是属于另一个遥远地方的女孩似的。一个假期在贫瘠却清秀的山乡度过她简直变了许多,觉得自己长大很快,班上那些男生女生却一点没变,和他们有了明显距离。她最爱在清晨黄昏爬到后坡那块大石磐上,眺望由浓绿到青紫再到灰蓝的远山,遐想山外宽广博大的世界,确信有一天自己会大步跨越群山到外面精彩的天地去。山岩间有矫健的鹰在翱翔,它展开的双翅也托着燕的心情一起飞升,那是她最畅快的时候。

    九月开学同学们没觉察燕精神的变化,只看她晒黑长高了双眸更加晶亮有辉了。易杰也没有新的发现,直到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距离一拉很远,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初中时期女孩都比男孩成长得快,当她们开始认真领悟一些人生重要问题时,大多数男孩还是打打闹闹的顽童。可以结论,初中生的恋爱百分之九十九是一时冲动,或者仅仅是一种好感,随着年龄增长只能成为一种有趣回忆。但它也很珍贵,会像天上孤独的星辰一样闪着微弱的光,照耀一个人的一生。

    秋高气爽炎风阵阵的九月,快满十五岁的初三女生燕居然有了初恋的感觉,那火热就像九月一样真实。这次和自作多情的易杰毫无关系,引起她心海波澜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班上新来的语文教师。

    中等师范毕业的林华能够分配到这所名牌中学任教,一半是幸运一半靠他的才华。他在学校是高材生地区报纸又常载他的豆腐块文章,文教局讨论分配时破例分他到了小城中学,按理这学校只接受大专以上毕业生的。主管教育的领导们认为,此举也是对中专生的一种鼓励,比做几场政治报告都强,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林华是个文静的小白脸,说是十九岁可看上去只像个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他被班主任引到教台前作介绍面孔涌起羞红,同学们一阵议论女生声音更大些,都对这个学生模样的老师有兴趣,也怀疑他是否把课程教得来。燕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这位青年教师又清俊又亲切,又觉得他戴那副白色秀琅架眼镜有点多余,老想他不戴眼镜的样子。而后来看惯了又认为他非戴眼镜不可,正是那副眼镜增添了他文雅潇洒的气质。

    新教师的语言课上得生动精彩,不但令全班同学信服还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文学热潮,纷纷涌向学校图书馆去借阅期刊杂志长篇小说。这又引起部分数理化老师不满,认为无关紧要的诗歌小说占据学生课余时间太不值得。校长找林华谈了一次话。希望他尊重学校数理化占优势的传统,年轻教师内心虽然不服,还是屈从了传统势力,把自己教学弄得跟别人一样没啥特色了。于是校长表扬他大有进步,老教师也称赞他这么快掌握了教学规律实在是个人才。

    然而文学的火种是顽强甚至顽固的,整个心灵充满诗情的林华只好搞地下活动,在班上组织了个作文自学小组,燕就是组长。

    燕从喜爱诗歌到小说全凭一种兴趣,读书的方式也大多囫囵吞枣,一点感受仅靠直觉获取。自从进了林华领导的小组,才觉得心灵的一扇窗被打开了,她看见了一个丰富多彩群星灿烂的文学天地,本来多思多情的少女之心更加热忱聪慧。在小组里,燕不但发现了自己身上潜存的文学素质,更令她高兴的是发现了林华是她朦胧间喜欢和暗自寻找的男性。

    她和林华接触多了也随便了。常到他寝室里去讨论和请教读书或作文中的问题,彼此亲近得像同学而不像师生了。林华只大她几岁,又刚从学校出来还保持着学生时期的部分心态,也乐意和一个灵秀可人的女生交往。

    林华的寝室收拾得干净清爽,透着一般廉价香皂的气味,他的书桌上永远摆着几本厚厚的文学名著,因为他立志以大师们为榜样将来做个大作家。燕最迷恋是他那个竹子做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让她眼红的书籍,其中普希金的长诗《欧根·奥涅金》和罗曼·罗兰的四卷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巴金的名著《家》,以及一本残破的书页泛黄的三十年代名作家短篇合集,令她捧在手里就激动不已。

    一天看到了一本新杂志,上面刊登了一位当时在国内文坛很著名诗人的新作,是讴歌建设者的朗诵诗,句子相当豪迈奔放。林华用普通话给燕朗诵时神采飞扬,似乎随着诗人到了那如火如荼的建设工地,语调铿锵有力,这类诗歌在六十年代中期非常流行,好像代表了一股文学创作的主潮,全国跟文学沾边的人都受到影响,林华也热衷这种战士鼓手式的创作。燕却不太喜欢,坦直地对他提问:“林老师,我读这些诗怎么觉得不如二三十年前的诗人写得好,不那么真挚感人,干巴巴有点像喊革命口号,为啥呢?”

    林华觉得她幼稚不失可爱,忍不住用手抚摸一下她的头发,笑道:“缠绵悱恻讲究体美辞句是诗歌创作中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早被革命作家批判过了。当然,大跃进的口号式民歌也不行,所以我们需要革命的浪漫主义。燕子,这就是革命浪漫主义的代表作,这也许会影响一代作家和诗人,我们不能不重视啊!”他的话虽然空洞她还是接受了:“林老师,我回去再读一读,肯定有新的体会。”此时林华有了一种文学导师式的感觉。好像在他的指引下小城中学会升起一颗明亮的文学新星。

    于是不再读诗谈诗,转入关心燕的家庭生活和个人现状,林华就如一个大哥哥般温和体贴,使一个从未得到男性关怀的女孩大为感动。她不由向自己爱戴的老师袒露胸怀,不加掩饰讲了两个姐姐的婚事以及自己的看法,也谈了她立志走出小城到外面广阔天地去的理想抱负。她从没对一个人说这么多话,就对自己的姐姐们也没有,把林华当作了最信赖的人。年轻语文教师望着她嫣红如花的脸蛋晶黑闪光的眸子,像读一首美丽动人的诗,激动得他双手发颤很想抚摸一下。

    林华说:“燕子,你莲姐和炜哥的爱情太感人了,真可写一部小说。只不过你炜哥太任性和自以为是犯下政治错误,不但使你莲姐一辈子痛苦,小菁前途也受影响,太不值得啦!”

    燕说:“炜哥是冤枉的,连县委宣传部覃部长都说要为他甄别呢。”

    林华说:“甄别了又咋样?人还不是死了。燕子,你萍姐的选择就很对,找一个革命干部过平安幸福的生活,两个儿子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燕说:“萍姐的生活是很平安,可她是否幸福我也说不准呢。林老师,我了解你不多,觉得你很进步,这也是创作的需要吗?”

    林华说:“当然,做革命时代的作家要先做革命人嘛。燕子,你是有文学天赋的女孩,要有成就一定丢掉家庭政治包袱,坚定地走进革命队伍行列之中,我对你的希望便能实现啦。”

    燕说:“谢谢你的关心,林老师……”

    林华说:“燕子,我一到班上就注意到你了,可以说很……很喜欢。”

    燕说:“林老师……”

    两个人都有些激动,林华突然把双手放在她肩头上,想拥抱又有点迟疑。燕被他的热情举动惊呆了,红脸顿时变白,但她没有挣扎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林老师,教务处请你去一下。”

    窗外传来叫声,林华惊得倏地跳开了,涨红着脸对她说:“燕子,对不起,我去一去就回来,你等着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呢。”

    林华出去后关门的声音,才使燕如梦初醒,想着方才的情形又兴奋又害怕,被他的手接触过的肩头如着了火一样发烧,她忍不住轻轻地抚摸。如果他拥抱我又亲吻我呢?这热辣辣的念头又使她面庞又红又烫,她除了羞涩地接受之外几乎没别的选择。

    她敏感的心完全相信,这是真正初恋的征兆,女学生喜爱上自己的老师,在中学校园里已不是奇迹,燕还是被自己的想法震撼了,久久无法平静。

    待在寝室等林华回来,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他们之间还将发生什么?燕越想心越乱,像头被困的小兽在室内坐立不安。

    她看到书架上的一本精装诗集,抽出来翻一翻想平息心头的焦躁不安,蓦地,她又惊得双目发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真的。

    诗集里夹着几张涂了油彩的女孩照片,几个影中人虽说不上漂亮但自我感觉良好,双双眼睛都含情脉脉。这是当时在小城流行的一种女生照相,送给男生等于是一种感情的表白。林华竟收了几张,看来他在师范学校里也大受女生的宠爱。照片背面的赠言不是娇嗲就是肉麻,一个说:“华,你的笑脸永远是我的太阳,我的生命不能没有太阳——惠。”另一个写道:“华,那个美丽多情的月夜,你进入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灵魂一一你的珍。”……

    燕看得头皮发麻身子如坠冷窖,一慌张诗集掉地几张照片落出来,上面的女孩都怪模怪样瞪着她,好像正看她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她先冷后热继而大汗淋漓,赶快把照片拾起来放回诗集。再把书插入书架原处像没动过的样子,整个过程就跟做小偷一样吓得心房咚咚直跳。

    最可怕的是,燕简直没有料到林华是个貌似文雅正直却暗藏兽心玩弄女性的家伙,他居然有同时跟几个女生谈情说爱甚至发生关系的本事,连这么聪明的她都差点儿上当。

    一经点醒,燕应当大彻大悟,马上离开那间寝室,也明白它为什么充满廉价香水气味了。她走得很快,头也没回,像要摆脱什么讨厌的东西。

    林华从教务处赶回来,那急于获取美艳猎物的心情使他热血贲张,进门时愣住了,被他精心圈在这儿的可爱小兽不见了,一张纸条也没留下。好像一场春梦陡然成空,大为失望沮丧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什么,他翻身跃起扑向书架,抽出那本精装诗集,翻开一看几张女孩照片的位置已经变了,当即暗暗叫苦:完了,鬼女子把我啥都看穿啦!

    他恼怒得想大骂一场,可要骂的女孩早已无影无踪,如再见到也只有怕她揭丑的份,只有骂自己表演技巧和玩弄花招都不高,在这行高深的门道里还没毕业。

    一连数日燕都心神恍惚,读书看报只觉一大群黑点在白纸上跳没几个字清楚,一会儿几只带着满腹心事的黑蝶又飞着远去了,她呆坐着怅然若失。

    这烦恼从未有过,她虽能把握自己摆脱却需要时间。当情绪快要平静的时候,那个风度翩翩的语文教师又出现在教室里,彼此哪怕只是冷淡一瞥她又会不安许久。白面青年身上总有一些与人不同甚至闪耀光泽的东西,对班上男女学生都产生莫大惑力。如果不是那天意外发现的几张女孩玉照,对他的敬佩和好感不会因任何误解和风波而改变。这幸运中又包含有许多委屈,要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去独自化解也真是一次艰难考验啊。

    林华对她并未死心,好几次找机会告诉她想再谈一谈,要对照片上的女孩们作些解释,被燕冷静而坚定地拒绝。年轻教师大为震骇,他没想到一个初三女生比那些师范女生难对付得多。燕曾想过求助于萍姐,但她知道这位部长夫人的脾气,肯定到学校大闹一场弄得林华声败名裂,自己不免受到影响难辩清白。于是她对林华进一步引诱保持沉默式的对抗,少女的沉默常令色胆包天的家伙望而生畏。天日一长,他们之间平淡得如同陌生人,所谓作文小组也自行解散,其他同学没觉察其间为何变故,只当班上的文学热因兴趣减退而冷却了。

    内心的伤痕依然存在,不易在自我消解下很快消失,燕几乎不大看文学书籍了,有空便在校园的一角静思默想。一场似有似无的初恋使她长大了许多。

    “燕姨,你躲在这儿呀,让我满校找呢。”

    小文从一棵大柏树后面钻出来,嚷着朝她扮鬼脸,样子又调皮又可爱。

    她被逗笑了,一把搂过他直亲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小文,幼儿园放学啦?咋不回家跑到中学来了呢?”

    小文手拿一把弹弓,神秘地小声说:“我来打雀雀,燕姨,你莫给我妈讲呀。往后你有秘密,我也不讲。”

    看他那认真严肃的模样燕很开心,对他说:“在学校打雀雀老师要管的,小文,我们到河边去好么?”

    “好啊好啊!燕姨,我打弹弓好准哟,不信打给你看。”小文得到支持,神气活现起来。

    他们从学校后门走向城西河边,一女一男,一高一矮,在青绿的田野中像一对亲密姐弟。

    西河是从明月水库流下来的,河床极浅只有一条薄薄的水流在褐色河沙中流动。它的两岸栽种了不少杨柳,每到夏季柳枝随河风飘动倒有些诗情画意。

    由于两岸是肥沃的田地,常有觅食的雀鸟飞来飞去。小文拿弹弓寻找目标,燕就在河边为他寻找合适的石弹。大概太急于求成,小男孩打了好几次都落空了,他懊恼得小脸通红恨声叫道:“鬼雀雀,我就要打死你!”燕安慰他:“小文,你莫急呀。”可小文还是急,一次一次打飞,看他想逞能的样儿她咯咯地笑了,笑声随着河水飘荡,十分清脆。

    忽地那笑声戛然而止,燕跑过去把小文拉到几棵杨柳后面,对他说:“小文,不打了吧,我送你回家。”正在兴头的小文才不干呢:“我要打只雀雀给你看。燕姨,你慌啥呀?”燕指着从学校走来的一男一女说:“我们老师来了。”小文说:“老师来了怕啥?”燕说:“我讨厌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小文说:“那我们躲起来。”她没办法只好服从打弹弓的小男孩子。

    林华约了比他大几岁的女音乐教师到河边散步,对新目标有文学才华的青年热忱而又诙谐,已懂风情的女教师一脸羞红不时娇媚轻笑,撩得他激情荡漾。两个风流放肆的男女恰好一对活宝,正开创小城中学的轻佻放浪之风。

    他们挨肩擦膀亲昵谈笑如一对感情至深的恋人,燕一点也不奇怪和惊讶,连日来心里的烦乱却顷刻消失干净,整个人陡然轻松很多。她和小文避在树丛背后,想等他们走过去就带他离开。

    突然,她听到林华“哎哟”一声尖叫,接着女教师焦急问他:“小林,咋个啦。”

    燕探头一看,林华正捂着一只眼睛,苦叫道:“我的眼镜被人打坏啦!……”女人惊道:“哎呀,眼角在流血……”

    这时她瞥见小文正趴在一棵树后得意地笑,马上明白是他干的事,赶快猫腰过去拉起他就溜下河床,借着堤岸上包谷林的掩护一口气跑进了西街小巷。

    “燕姨,我打得准不准呀!”小文用手指旋着弹弓胶皮,挺着胸神气地问。

    燕高兴地说:“打雀雀不准,打眼镜准,还算有本事。”

    小文说:“我帮你打那个讨厌的家伙,咋奖励我呀?”

    “我带你去四满意吃炸酱面吧。”

    “不,我要吃欢喜团。”

    “好嘛,欢喜团就欢喜团!燕姨让你吃个够。”

    燕内心有了孩子似的欢悦,牵着小文的手轻快地走过西桥,走入夕辉照耀的街道。

    那一弹,结束了燕的初恋。破碎的一切如同那块打碎的镜片,被抛弃在西河边了,一点不值得留恋。

    金红霞光中的女孩清俊而明媚,招来许多人的目光,她丝毫不害羞,只觉自己正在长大。

    九

    山很厚很雄给人庞大无比的感觉,加上繁茂的林木杂草仿佛很丰足滋润,阳光下的片片绿色如涨潮海水在生机勃勃地涌动。褚红色的坡地却单薄贫瘠,石骨子土壤蓄不住水分肥料也奇缺,生出的庄稼干枯稀疏让人看了难受。山民们的耕作法叫做“广种薄收”,好年成一大块坡土收回的粮食有那么二三担够几户人糊些日子。碰上天灾人祸之年,丢下的种子能收回来算是老天大慈大悲了。山村周围有几块肥田沃土,那是山民们的命根子每年穿衣吃饭全指望它们,然而公粮啊统购啊不能不交,交后分到每个人头上还有多少呢?所以南瓜红苕是山里不可缺少的替代粮,不但生产队大量栽种社员们还偷开生荒地悄悄搞小灶,也是为了饱肚皮没办法逼出来的。

    前些年巴人村不是这样,好田好土水多产的谷子麦子也丰足,坡地勤翻种勤施肥收的粮食也不少。不知为啥这几年田越种越差土越挖越薄,庄稼汉子婆娘们人累垮了架脑壳弄得稀里糊涂,骂天骂地骂人都不是只好自己肚皮受饿胀气啦。

    菊在老林一块隐秘地方种了一片南瓜,开辟这块生荒地她用刀耕火种的办法足足干了三天,厚厚一层紫草灰下挖出的竟是油黑色泥土使她喜出望外。种出的南瓜藤长叶肥果实累累光看也要笑出声来,她一个嫩瓜舍不得摘执意要收获几十个金黄硕大的老南瓜,这年头也算是山民家富裕的象征。菊费了许多工时用刺蔓来掩饰这片瓜地,让人看去它只像老林的一部分,特别不能叫社教工作组知道,大元被弄成“四不清”干部上楼下楼的一家人都难过。她是普通家女子不懂啥运动啥政策,看着大元那些芝麻大的农村干部一天到晚“上楼思过”,“下楼洗澡”也担惊受怕,不明白当农民犯了啥错。种瓜的事只好连大元也瞒着,不然丈夫受到牵连就不能“洗澡”过关了。

    一束阳光照在菊红黑色的汗脸上,结婚后她丰润了许多,和其他壮实妇人比还是显得单条。她正努力构筑一个掩护体,不让外人怀疑这儿种了任何瓜菜粮食,为此她运用了几乎全部的智慧,干得汗渍在老蓝色衣衫上染出了条条白色花纹。

    菊丢下一捆刺藤忽地感觉小腹有些胀痛不适,赶紧到一棵老白果树下脱裤子便撒尿,空寂无人的老林干这事很自由自在。一泡尿撒得倒轻松畅快,可站起身的一瞬就觉一阵头晕心恶,如不是抱着树干非倒在那滩尿水里不可。菊干呕几口强忍住了,腹部又有了尿胀的不适,她忍不住揪了一把柔软的小腹,大口吞吸山林里清冷的空气。这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她惊讶兴奋得一脸冷白泛青,顾不得自己的南瓜地了,抓起一把锄头就慌张地往坡下跑。莲在寝室给小菁的新衣服绣花,这件她自己缝制的童装,绣上小鸡和小花便和大城市那些考究些的儿童服装差不多了。乡村教师的工资微薄,莲只能尽自己的办法让女儿穿漂亮一点。

    “莲老师,……”菊推门而入口里大喘热气,那张脸庞白得有些吓人。

    女教师和她熟悉亲近,从没见她这副样子,以为出了啥事丢掉衣服前去扶住她:“菊,你病了么?脸色好难看。”

    菊坐下来好一阵说不出话,只看着童装上雅气好看的绣花图案发愣,双手不安地拧着衣角。对那件从未经历过的女人的大事,她不知怎样讲出口。

    莲已猜到几分,用一块毛巾替她擦去脸上汗水,温柔地悄声问:“菊,是怀娃娃有反应了吗?”

    年轻女人使劲点点头,眼眶里忽地有了白亮亮的水花:“莲老师,我好高兴又好害怕哟。”

    莲倒了一杯开水放进去几大勺子白糖,递给她笑道:“傻女子,怀娃娃有啥害怕的?”

    菊说:“我怕大元不喜欢。村里搞四清他好心烦,又添个怀娃娃的事,他……”

    莲说:“菊,你莫东想西想,你跟大元结婚就是要生儿育女呀,男人巴不得呢。”

    菊低下头小声说:“莲老师,我们虽住一个院子,有些事你也不晓得,大元对我……不冷不热,他心头搁着啥我也不清楚,有时候真想跑到老林里大哭一场。”

    她的话莲不吃惊,心底的震动还是不小,她把有些伤感的女人搂在怀里,劝慰道:“菊,大元对你还是好的,你们有了孩子他会更好些,这事你早点告诉他吧。”

    菊说:“我不敢,怕他……打我。”

    “打你?大元不是那号人吧?”莲不信。

    女人哭了,泪水如雨倾泻,她哽咽道:“莲老师,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大元是在他娘催逼下跟我结婚,对我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有时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拧我打我,他娘也护着自家的独儿子,我一点不敢对外人讲,连你也瞒着不说,想起来心头真凄苦得很哟……”

    她解开自己满是汗渍的单衣,把乳房边和胳膊上紫乌的伤痕给莲看。女教师抽口冷气眼里也有了泪,抚摸着她的肩头说:“大元对你这般蛮横,真该说说他了。菊,你莫太伤心,对肚里的孩子不好,我想法劝劝大元,对你这样的媳妇都不好,他也太没良心了。”

    莲是对大元与菊之间的感情隔膜最清楚的人,她原以为他们婚后大元的异想和骚动会消失,不料他又用另一种形式出现,还让她触目惊心,这不能不使她认真严肃地考虑如何对待了。对心地单纯的菊她能够掩饰内心不安,而和大元见面怎么谈这个问题呢?她拿不定主意。

    “嗯,莲老师,我只有指望你。大元最敬重你,他肯定听你的话。”

    “好吧,我找他谈谈。菊,这好消息你还是早点告诉他好,先给大元娘讲也行呀。”

    “嗯,莲老师我回家了。”

    莲拉住她的手,把仅剩下的半斤白糖全送给她,菊推了几次还是收下了。她喜欢吃放了糖的甜东西,想着它对肚里孩子有好处心头更美滋滋的。一个怀了孕的女人才有真正做女人的感觉,菊走路的姿态有点飘然。

    送走大元的女人,莲的心绪莫名其妙地烦乱,绣花错了针脚还刺伤指头。她明白一对农家邻居的添子之喜跟自己毫不相干,可隐约间又觉和她不能一点牵连也没有,至少在大元心里的女人影子她比菊还深刻,没自己促成他们恐怕婚事都没办哩。

    大元和菊结婚,莲从来认为是桩好事今天也没怀疑动摇过。她避开了浑身血性的青年汉子某种不现实的热情,重要的是不让大元娘阴沉多疑的眼珠再老盯着她了。伴随轻松解脱而来的是孤寂空虚,好在有对当年恋爱和婚后感情的回忆支撑,她的精神才没有垮塌下来。年轻守寡的日子对一个情感细腻丰富的女人来说是极大悲哀,莲慢慢熬受着就有点活泛的念头也带浓厚灰色。

    “女先生呢,菊女子有喜啦,全靠送子娘娘保佑哟!我们蔡家接上香火,也有你女先生照护哟。”

    大元娘多皱的面皮上浮着少见的笑容,整个人乐得东倒西偏好像头重脚轻,她一手端碗咸菜一手捧两个鸡蛋,径直进了莲的寝室,以往她连门槛也不跨的生怕两个寡妇一起霉气。

    莲赶快丢下童装接住她:“大婶,该我给你道喜呢,咋反过来了呀?”

    妇人兴头正高:“女先生莫客气,那么金贵的白糖都送我家菊女子啰,婶娘这点小礼也不肯收吗?”

    女教师只好收下咸菜和鸡蛋,大元娘的咸菜又脆又辣又香在巴人村很有名气,可那股气味骚扰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女先生,你看菊女子肚里娃娃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懂这个,大婶,新社会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嘛。”

    “那才不一样呢!传香火男的才行啊,我们山里人在乎这个哩。刚才我还求观音菩萨开恩,看在寡妇吃苦遭罪上,给我们蔡家一个胯裆里长雀雀的孙子啊。”

    她的表情正经得滑稽,莲不觉好笑,一股淡淡的苦味又在心房漫开来,只好说:

    “大婶,你这么心诚,菩萨会开恩的。”

    “哎哟,有女先生这句话,我就欢喜啰!做满月酒,请你坐上席。”

    大元娘啥时离开的,心烦意乱的莲居然不知道,平静下来不想再做针线活,抓起那两个鸡蛋看了一会儿,烧火炒了两碗蛋炒饭算是她和女儿的晚餐。

    修文回县城学习新文件去了,工作组的年轻组员们懒散起来,一连几天巴人村的夜晚恢复了昔日的宁谧祥和,似乎天上的星星也明亮清晰了许多。这种安静正合莲的心愿和习性,好多年来已经适应,不料今夜反而想听到闹哄哄的声响,否则她会失眠。如此心态到底从何而起,她不大明白,一种模糊不清的企盼在脑际时隐时现。

    灰蓝夜色铺天盖地涂染山野,后坡老林中喧闹的雀鸟声渐渐低哑消失,巴人村静若灰蓝深谷,偶尔的狗叫也像从遥远的山外传来一样,点缀着这半透明的沉寂。

    “啪啦!——”

    一个土瓷碗破碎的声音在这样的静夜异常响亮,它果然应验了莲的预感和企盼。接着是大元的粗声吼叫:“妈的,大人都养不活,还养鬼的个娃娃哟!”随即是菊压抑的哭声和妇人喋喋不休的抱怨。

    为怀娃娃的事,大元和媳妇、母亲吵嘴了,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它真的出现莲又不安了,暗责自己心底里竟有如此坏念头,难道她对大元的好感中还掺杂了别的情绪么?她断然摇头否认,在压抑体内某种渴望时心潮间浮现过修文,也没有那个身子强健头脑简单山村汉子的影儿。此刻他却在碎碗声哭泣声抱怨声中走向自己,莲紧张地等待额头冒出一层毛毛热汗。

    “女先生,”一张瘪干得像面具似的脸伸进窗口,莲受惊地呆望着她,大元娘阴沉地说,“我那儿子中了邪,一桩喜事也胡闹,求你劝劝他,他只听你的。”

    莲看看女儿熟睡的脸蛋,在柔和的煤油灯光下尤其红润可爱。她站起来,对闪动着女巫般冷白目光的女人说:“屋里讲话怕惊醒小菁,你叫大元到后坡去吧,我在麦草垛子边等他。”

    女人又困惑又迟疑,眼睛更冷更白。

    莲说:“大婶放心,大元会对菊和他们的娃娃好的。”

    女人盯着她古怪地笑了,那笑令人不寒而栗,莲却承受住了,平静地目送她瘦黑的身影。

    几个麦草垛子排列在院子背后的坡坎上,夜色中如几座圆形的小茅屋,老远便能闻到浓烈的气味。一弯鹅黄新月挂在深蓝天角,把淡若轻烟的月光洒遍老林坡地和麦垛,有蛐蛐轻轻嘶叫在灌木杂草丛间。莲深吸着山野的凉气来平息心里的波动,结婚后的大元和先前毕竟不同了,她没有说服他的把握却又不答应他母亲不行。年轻守寡的女人往往被动,莲再次感受到这一点,带委屈的酸楚又浮在鼻翼。她忍不住朝丈夫坟地那边看一眼,红石坡一片昏暗,那土堆的轮廓也露不出来。

    “莲老师,……”

    随着郁闷的嗡声莲闻到一股刺鼻酒气,大元朝麦草垛子走来,站得离她很近,逼出了她压在心头的一股燥热,浑身不大自在了。

    她柔声道:“大元,菊有了娃娃是一家人的大喜事,你却生气砸碗,叫菊咋想,你娘咋想呢?我也想不通,和菊成家以后你啥都好好的,偏到这个时候闹性子,叫全村社员,工作组同志咋看?”

    大元说:“管他们咋看,反正我跟菊过日子不痛快!有了娃娃更不痛快。”

    莲说:“男人爱图个痛快,大元,你要咋才痛快?”

    她提出这个问题就有点后悔,不该刺伤或刺激他,惹出麻烦怎么办呢?她相信自己在大元心目中的威信,可他在暗处盯着她的样子又让她不安和担忧。

    “跟你才痛快!”大元说出这句话,又朝她走近一些,身上的热气她都感觉到了。

    莲退一步靠在草垛上,尽可能轻松地说:“大元,你又胡思乱想了。我不是有意伤你的心,跟我一起你没法过日子,想想看,一个读了许多书到过大城市的女人,跟一个只晓得出力气干活的男人生活一起,不光个性习惯相差太远连话都不投机哩。大元,我不怪你那样对我,可你对菊不好太不应该了。”

    大元说:“我不管,只对你好,要咋个都行。”

    “大元!……”莲有点生气了,声音却严厉不起来。

    健壮的汉子跨前一步,伸出粗圆胳膊拥住她,厚实的身子就把她压在松软清香的麦草垛子上了。莲没有用力挣扎,身体被男人紧紧挤压时有种酥麻的感觉流遍全身,潜伏心角的欲望也不由自主地放肆,她很恼恨自己,牙齿把嘴皮咬痛了仍无法抑制升腾的欲潮,她觉得整个身子在瘫软中又湿润又火热。

    男人的粗糙大手在她腰间鲁莽地撕解裤带的刹那,她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大元,你想害我么?……”

    他的手像遭到电击一般弹开,接着人也爬起来,抱着头蹲在草垛一角哭丧道:“我这家伙太坏了,太坏了……”

    莲身上一阵轻松心头怅然若失,她仰面望着天边那片月牙儿,许久一动不动。如果汉子再扑过来,她会一句话不说了。可再也没有动静,她撑起身子慢慢摘去粘在头发上的草屑,喃喃道:

    “大元,你一点不坏只是有点憨。回家吧,菊在等你呢。”

    “嗯!”大元站起来挪着沉缓的步子往坡下走,每一下像踩在女人绵软的心上全身不由一颤。

    院子一角的灯光亮着,两个女人在不安地等大元归家。莲仍站在麦草垛子的阴影下,回味方才被年轻壮实汉子拥抱挤压时身心骚动的感觉,怀疑自己坠入了一个永难解脱的梦魇里。

    她发自内心的叹息给麦草垛子一下吸去,一片坡地复归宁静,鹅黄的新月明亮多了。

    夏收农忙时节到来,田少地多的巴人村还是全村兴奋地忙碌。男人们扛着新用桐油漆过的拌桶,到散布在沟谷间的梯田去割谷挞谷,嘭嘭的拍击声像整个山野在快活呻吟一般。女人们则挂着竹晒席到平缓向阳坡上晒谷子,干了水气再用背篓背到保管室前的大石地坝去吹晒几天,一年中最宝贵金灿灿的收成就汇聚起来了。然后男人们用麻布口袋装好担起来,拼力走十几里山路送到公社粮站交公粮统购,剩不多的便是男女老幼的口粮了。

    这些天全村人都有些紧张,眼巴巴看着每天挞出的谷子,算计着每块田产量的增减,这关系每户农家全年生计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那嘭嘭的挞谷声像叩击在人们心上。

    从夏收开始修文带领他的工作组投入了繁重的劳作,他们要掌握山村主粮的收获现状,以便在四清中争取主动。其实社员们不欢迎他们这样做,巴人村的谷子收成历年增少减多,仍担心干部们只顾向上级邀功请赏不惜追加山民负担。不是忠厚的农民不爱国家,而是贫困迫使大家同心协力保护肚皮不挨饥受饿,这点活人的起码要求常让耿直豪气的山民感到惭愧,实在有点带悲凉的无奈。

    除老弱病残者外,大清早村里便走得人空街冷,那些光屁股娃娃也被大会战式的群体劳动吸引,跟随大人到稻田坡玩耍,给收割时节添了欢乐气氛。

    山村小学已经放假,显得清寂空荡。莲去县城住几天又回来了,炎夏的城里十分燠热,不少居民夜间搭竹床在街边纳凉睡觉,住惯清爽山地院落的女教师已不能忍受,小菁更吵嚷太热,便带女儿回了巴人村,萍挽留不住只能随她,燕在搞完了假期学校组织的活动才能进山陪姐姐。生活很讲求适应,而适应也带给人惰性,莲万没料到她回到山村,一场蓄谋已久的厄运正等待着她,落入歹邪的圈套就无法挣脱了。

    太阳闷在厚棉絮般的云团里久久不肯露面,天地间一片冷灰色却燠热难当,连平日多风的山口也无一丝凉意,巴人村简直像给扣在一口憋人的大锅里。

    山民们还是在山上忙,担心一场夏日暴雨把辛苦栽种收割的谷子冲得七零八落,到口的粮食谁肯抛撒呀。大元是抢收的主将他娘是晒谷的老手,怀孕的菊也腆着肚子上沟里去了。自从怀了娃娃,菊对小孩添了一层兴趣爱带小菁玩。小女孩也乐意跟她到山上跑,摘野花呀抓蚂蚱呀比闷在院子里好玩多了。

    莲守着空空的校舍不是看书就是沉思默想自己的事,上次大元又闹出点纠葛之后,她不得不再次严肃认真地考虑改嫁了。找个比较合适的人,对她和小菁都好的人,就心满意足了。在县城她委婉地和萍妹谈论过这事,萍不但大感兴奋还立即为之张罗,一个离了婚的工会干部一个受过政治挫折的医生,和一个自作多情的副局长,约来与她简单见面,心没热起来反而一次比一次冷。萍也感叹:“六姐,现在的好男人太少了,这几个我也打不上眼啊。依我之见,你拖下去更不是办法,如果有个还算可以的人,就将就吧。”

    “将就”这个词很伤莲的心,她从少女时候起就非常看重感情,和炜那段恋爱婚姻太铭心刻骨了。无奈的是她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那么漫长,还有命根子一样的小菁,总不能让无辜的孩子跟自己一起熬受苦难。

    莲内心沉闷的程度跟这天日一样,一片灰冷燠热不堪,多想有一股凉爽沁心的山风吹来呀。刚满三十岁的女人,心境苍老的速度自己也惊讶感伤。

    一个瘦小猥琐的人影从暗处漂游而来,她又惊又厌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低头翻书装看不见。

    穿白府绸衬衣留小分头的李正昌自以为风度翩翩,来前还用檀香皂把一张脸反复搓洗,那股香皂气味也让他有点得意。他在暗中窥视这个良机好多天了,再不满足骚动许久的欲望他不是萎缩就是爆炸,男人不再成其为男人了。在渴求占有美色中他确实饱受折磨,情欲煎熬比争权夺利还摧残人,以至他搂住自己的女人不是肉根不举就是狼狈早泄,弄得他像条发疯的公狗满村乱窜。害得肥妹天天用脏话骂他,甚至威胁要到山坡上去偷老公了。

    “莲老师,我来看你,怕你一个人……嘿嘿,闷出病来,想陪你开开心……嘿嘿。”

    李正昌的话声粘腻笑声肉麻,莲知道他不怀好意,“啪”地合上书就往外走:“李校长,请出去,我要上坡去接女儿了。”

    色胆正旺的家伙哪肯轻易放她离开,关上门嬉皮笑脸道:“莲老师,莫装正经啦。守寡整整五六年的女人,比发情母猫还思春呢,你那些事,当我不晓得么?嘿嘿……”

    调笑着他的手便伸过来了。莲又气又恨猛力推开他,严厉道:“你少侮辱我的人格,姓李的,你再不要脸我到工作组和县上告你!”

    浪笑冷凝在李正昌脸上,他腔调古怪地说:“我的大美人,你也讲人格么?哼,那晚上你和蔡大元在坡头麦草垛子幽会,他把你压在草堆上咋个不这么叫喊?”

    莲顿时如坠深谷面若土色,她万没料到黑暗里老有一双心怀叵测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慌然中觉得他那歹邪的手摸到了身上,挣扎跳开冲他道:“那是大元灌醉了酒犯的糊涂,我跟他啥也没有!你别以为是把柄可以威胁我,走!我们去山上找大元对质,结过婚的女人,脸也丢得起。”

    她叫嚷着口气已不像刚才那么严厉,胸有成竹的李正昌阴沉地笑着,把她逼向墙角。

    “莲老师,我对你掏心里话,是爱羡你又爱护你才对你日思夜念。但我得警告你,你说丢得起脸,我也挨不起大元的拳头,可有人就怕丢这张脸皮哩!”

    “你这话是啥意思?”莲有点恐慌了。

    李正昌感觉自己要得手了,搂着如此美艳女人发泄欲望真他妈的飘飘欲仙啊!他学着电影中流氓地痞的样子,伸出一根指头勾起女人的下巴,荡笑几声道:

    “美人儿,你正经可你妹妹风流啊!她借你的屋子和野男人幽会好快活,就不怕她那打仗勇猛的老公抓奸吗?嘿嘿,堂堂县委宣传部长玩女人的手段比我这土包子高哟,弄得他老战友戴绿帽子还他妈不露痕迹好绝哟,……”

    天啊!莲的脑袋“嗡”地一声顿觉天旋地转,整个身子瘫软如泥滑倒在墙边昏厥过去。

    满肚皮欲浆乱涌乱窜的矮子色鬼,霎时魂魄出窍四肢发酥差点跌坐在女人身上。他急于占有苦心渴慕多日的年轻美妇,顾不得体面扑去就将她往床上拖,心里乐癫癫狂叫:“老天爷,我李正昌好有艳福,这么乖生生白漂漂的美人儿随老子摆布,比做神仙都快活安逸哩!”

    莲如坠冰窟周身僵冷无知无觉,肢体骨节疼痛不已还发出嘎嘎的声响……一阵悸心的旋转之后跌到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她的肌肤如雪块般融化通体水湿淋淋……有巨大山岩崩溃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双手在痛苦中拼力挣扎力气却愈来愈弱,最后一股污黑的泥石流彻底淹没了她……

    当女教师从噩梦中醒来,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白皙饱满的乳房遭拧捏得青一团紫一团,小腹大腿都有像被野兽撕咬过的伤痕血迹……房门大大敞开着,强横占有凌辱她的卑劣色狼溜得无踪无影。天日更郁闷濡热,房内的空气浓稠得似乎一划火柴就可以点燃,坐着不动也汗如雨下。

    莲呆坐在床头许久没叫喊也没哭泣,她头部和身子都空荡得似乎不复存在,心神飘飘忽忽不知搁到哪儿安适。她沉默机械地穿好衣服,散乱的头发也没梳理一下,便挪着笨重僵硬的双脚走出寝室,房门不关她也不管,像个失魂落魄的幽灵游出了小学院子。

    黄昏来临正对村子的两山之间放出一片血红炫目的晚霞,风吹起来老林发出轻快的喧响,归来的几群雀鸟竟不肯歇息,满天展翅啼叫,那欢声使山村的闷郁烦热一消而散。收工的汉子婆娘群里,又有了野里野气的山歌声。

    菊一手抱着柴火一手牵着小菁,沿后坡进到院子,见房门大开便叫道:“莲老师,我带小菁回来啦。”

    小菁也叫:“妈妈,快来看我的花花哟。”

    没人应声,菊丢下柴火抱起女孩走到寝室一看,咕噜道:“人呢?门大开起,这就怪了。”

    “妈妈,我要妈妈。”小菁平常和母亲形影不离,回家见不到立刻哭了。

    菊忙哄她:“小菁乖,妈妈到供销社买糖啦,马上就转来啰。”

    从村里回来的大元听到她的话,不经意地问:“菊,莲老师不在吗?方才我还和供销社老何讲话呢,没见她呀。”

    菊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怕小菁又哭闹找妈妈。大元不明白出了啥事,有点焦急了。

    此刻小菁却不哭叫了,她很懂事地拉拉大元的衣角说:“大元叔叔,我晓得妈妈在哪里。”

    大元抱起她问:“哪里,快说啊,小菁。”

    小女孩指着对面说:“坡上,埋爸爸的坡上。”

    红石坡!对,莲老师每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去丈夫坟前静坐。大元把小菁交给妻子,有点激动地说:“小菁真聪明,我去接你妈妈回来。”

    最后一片红霞正落在红石坡,青青坟地也染红了,莲木偶似的呆坐在丈夫坟头,唯一的感觉是那霞光如血水在遍坡肆意流淌。

    她经历了一个女人最大的痛苦,把自己至亲至爱的男人送入了这堆红土,在没完没了的思念中熬过了将近六年,她又遭受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屈辱,一个卑劣无耻男人的粗暴占有令她痛不欲生,这可怕创伤污痕将纠缠她一生。她怨恨不公平的命运,也怨恨自已是个太美的女人。美丽绝不是罪恶,但它往往招惹罪恶。一个美丽女人,在任何年代都应谨慎小心,因为她比其他女人更易遭受侵犯。

    莲心身惨然麻木什么没想,如一块沉默石头墓碑式地竖在褐土青草的坟前,连多泪的眼眶也彻底干涸了。

    大元爬上红石坡走到女教师跟前,默立一阵才嗡声道:“莲老师,还为我那晚上莽撞生气么?你在我心头是菩萨样的人,我……好悔!”

    莲没有反应,像没听见他的话。风吹动她散乱的头发遮去半个脸庞,她的忧伤和哀凉却无法遮去。

    大元看得心痛,如有刀子他想插自己胸脯一刀,放出滚烫的血来才畅快。

    “莲老师,回家吧,小菁在等你。”

    又一股强劲的山风把霞光卷走了,灰蓝的夜色慢慢浸染坡地有了些许凉意。

    女教师打个寒噤站起来,踉跄地朝坡下走,大元想去扶她又不敢,只好忐忑不安地跟随她。

    想着天真烂漫的女儿,莲的内心才有些活动,眼里才有些潮湿。只有充满爱心勇于牺牲的母亲才能保护和爱护女儿啊,小菁我的乖乖!她暗自呼唤着女儿的名字,越走越快最后竟奔跑起来。

    山风扬起那黑色秀发,在年轻汉子眼前飘动,飘出他一脸泪来。他僵立在岩头,内心的悲鸣如狼嚎一般锐亮凄壮,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十

    入秋渐深的山野被老绿嫩紫堆积得很丰厚,到处浑凝沉重的色彩冷风一时也吹卷不去,坡头岩畔大蓬大蓬齐人高的苇草已经抽出花穗,灰白蒙茸铺展开来的肃穆苍凉使人产生山硬水柔回肠荡气的情怀。

    苇草的灰白里总点缀着一些黄栌枫树的残红,那是秋山的最后一点亮色最后一点温柔,看着它就冷风吹背也不觉大山萧瑟阴凉。秋山确实像产后女人经历了一次辉煌奉献显得有些疲惫,丰腴肢体慵懒地舒展在天地之间,那忧郁的美感不由人不欣赏不感叹。

    自带感伤的深秋很合莲的心情,那次遭受奸邪之徒的胁迫凌辱使她变了一个人,阴冷孤僻想避开所有关心她的人。任何有意无意的关切都会触痛心灵的伤口,使她陷入一种被无耻恶魔纠缠又无法摆脱的悲愤之中。女儿是唯一的安慰,捧着那酷似丈夫的小脸蛋又深深负疚,泪只能往心里流。

    莲上课也呆板机械,上完后绝不留在教室里,回寝室就紧闭房门不与人交往。有时在院坝贪玩的小菁,也莫名其妙地遭母亲大声呵斥,眨着一双乌亮大眼十分委屈。知道她温和平易秉性的老师不免纳闷,忍不住在办公室小声议论,每次李正昌都能找出理由为她搪塞。好在他们没觉察什么异常情况,摆谈几句便罢了。李正昌上次靠恐吓得手满足了占有欲,却行事慌张匆促没有尽享滋味事后老大悔恨,再大动心机要重新芳泽总是无法美梦成真,惨遭欲火煎熬人瘦小了一圈。最不满的是他婆娘肥妹,每次房事他心不在焉,气得她用粗腿大脚踢他下床,还闹着要找野老公。他叫道:“你去找才好呢,老子落个清静。”女人大耍其泼光着屁股骑男人身上,骂道:“鸡巴小嘴巴臭的东西,老娘撒热尿跟你冲干净!”其声未落,真有热烘烘骚乎乎的水柱冲下来,淋得矮瘦的教书匠一脸一身都是,连倒霉的话也叫不出声。

    这些有盐有味的传闻经过民间文学家们添油加醋,全村人无有不知晓者,给李矮子起了个绰号叫“臭嘴巴”。有顽皮孩撞见他过路,就排成两行对其行注目礼,一行叫道:“臭嘴巴!”另一行应道:“弄尿冲!”他咬牙切齿抓人不着就哇哇大叫:“老子把你们从学堂里开除!”可是到学校一查那些顽童全不是学生,回家找老婆诉说屈苦,肥妹白眼冷笑道:“哼,细娃娃还没骂全呢!老娘讲给你听——小鸡巴,莫得用!臭嘴巴,用尿冲!你这号不中用的男人,屙泡尿淹死算啦。”“你!……”他举起核桃大的拳头不敢下手,肥妹扑哧笑了,一把搂过他又摸又亲。女人恨铁不成钢,还是把丈夫当金包卵,打打闹闹中有乐趣,闲言杂语里有情调,这个矮小嘴臭的男人才专属她一个,也算是农村妇人的智慧吧。

    莲深知那桩事闹出去对自己不但不利,还是一种恐怖,不管男人的犯罪事实多么清楚,肥妹愤怒攻击辱骂的对象一定是她,闹出的花样会让人不寒而栗她想也不敢去想。她的沉默和躲避助长了李正昌心头的邪火,他无时无刻不想得寸进尺,因为恶狼眼里她是羊羔随时都可动口饱餐。

    女教师在后坡大石磐上看山,看出满心满脸的忧伤,却渐渐遗忘了自己。好像自己也是那苇草上的灰白絮花,经寒风狂吹便会消失无踪。这块巨石突兀在全村人的视线之内,对莲来说很安全,不必担心意图不良的家伙从背后偷袭。直到出事过后她才明白安全对一个女人的重要,由此她更羡慕萍妹,每次日光投向县城那边她心头感叹:“转回去十年,我就不会跟炜结婚了。”念头初起她吓出一身冷汗,认真严肃地想下去结论仍那么肯定。一阵愧疚和难过,使她也不再凝视有丈夫坟墓的褐红色山坡。

    “莲老师,坡上冷,当心着凉呀。”

    腆着大肚皮的菊穿着红底碎花夹衣,用手理着乌黑辫子站在石磐边关注她,一簇艳丽的蓝天星衬在她带补丁的裤腿前。小女人不明白她在岩头一坐几小时看什么想什么,她把她当老师尊敬当姐姐亲近,免不了为她担忧。其实,以前女教师对她关心比谁都多,不是她的鼓励她真没勇气跟大元一起过日子。那份感激她不会表达只能存在心底,她不知道一农村女人的温情人家需不需要。

    莲回眸看她:“菊,你才莫受凉呢。当心你婆婆又骂人,她不喜欢我们太接近。”

    菊说:“就是她在屋头翻嘴巴皮,我心头烦才到坡上散心呢。莲老师,我嫁到蔡家这么久了,还不晓得婆婆是真还是假喜欢我,大元对我亲热一点她要骂人,对我冷淡一点她又要骂人。我遭骂怕了,躲又躲不开。”

    莲说:“大婶守寡就大元一个儿子,你当媳妇的夹在中间难免受些气,等生下娃娃就好啦,她照看宝贝孙子累了,还有多少气力骂人呀。”

    女老师善意的诙谐,并没逗笑小女人,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望着暗绿色老林说:“婆婆脾气怪我不计较,大元对我不冷不热才寒心呢。农忙早过了他还不肯呆在家里,生怕我黏着他了。有时我想,是不是他喜欢村里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觉得我败坏了他的好事?”

    莲面颊有点发臊泛热。只有自己才知道大元冷淡老婆的真正原因,可这种事无法跟一个极单纯的小女人作解释的。她只好淡然道:

    “菊,你莫多疑,不然你和大元一辈子过不好。我想你生了娃娃他会对你好的。”

    “唉,大元才不在乎娃娃呢。其实他在外头有女人我也不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莲老师,我真巴望娃娃早点生下来,和他相依为命外有个想头,管他大元咋个去漂荡呢。”

    “你想太远啦,菊,大元不是那号没血性不负责的男人。再说他是巴人村一队之长,对自己老婆不好哪有服众的威望呀?”

    “可这几天我身子不舒服,他没一句体贴话,稍一空闲就往老林跑。婆婆以为我又惹他生气开口就骂,让人好难受啊。”

    “菊,你婆婆性子虽怪,可你这媳妇是她亲自挑的,她怎么都认你的。我看她是怨你没拢住大元的心吧?往后再对他好点嘛。”

    “莲老师,我对他还要咋个好?身子和心全给他了,还怀上了他的娃娃,可他在我跟前多站一会儿便心头毛躁,他要走,我弄绳子也套不住啊。”

    小女人的委屈她一清二楚,却找不到更多劝慰她的话。抬眼朝通向老林的小道望去,一个精壮汉子正挑着小山似的柴火走来,不由松了口气,对女人说:“你呀,总说大元这样那样,他对你好才上山弄柴火,要你生娃娃的时候屋里把火烧得暖和和的啊!菊,你傻看干啥,快去接他嘛。”

    菊愣愣地看着男人满是汗水的黑红脸孔,热热地叫了一声:“大元!……”赶快迎上前去,一张红润脸蛋带着温柔微笑。

    大元早看见了她和女教师,对她轻声喝道:“还不回家弄饭,我肚子早饿啦!”

    这才是男人对女人的话,菊一阵兴奋双手捧着腹部大步朝坡下走。

    担柴火的男人和穿红花衣的女人,在莲眼里成了一片柔和动人的风景,她淡淡地笑了,而笑容里的忧愁依然鲜明如山野间的残红。莲在大石磐上又独自待了半个时辰,让胸间的郁闷和委屈被清冷山风一点点化解。她喜爱万物丰茂的秋天,甚至深秋的那一层苍凉和冷肃。这令她回想起万州,炜带她登上高高太白岩眺望秋风中滔滔东去的长江,一股苍劲雄豪的激情满胸回荡。那激情此刻已不再重复,而是一层悲怆的灰色在慢慢朝她逼近,使天边云霞也带了一层斑驳的铁锈色。

    缕缕白色炊烟从学校院子那灰黑屋瓦间升起来,莲才意识到该回家为小菁做饭了。

    她下坡走得很急,像要把什么不快丢弃在山地里,在聪明懂事的小女儿面前,她尽可能轻松愉快,教她背唐诗唱儿歌,不让自己内心的苦楚去影响那纯真幼小的心灵。她要在小菁眼里,永远是温良可敬的好母亲。

    莲刚到坡边垒砌不久散发着谷草清香的草树阴影前,被一个突然窜出的男人挡住去路。她惊得心房扑扑直跳,定睛一看那瘦矮猥琐的身形便明白碰上了谁。

    “嘿嘿,莲老师,我等你好半天啰。”李正昌厚着脸皮朝她逼近,两眼的邪光白亮刺人。她退闪一边冷严道:“姓李的,再死不要脸纠缠,我喊人啦!”矮子毫不畏怕,阴险道:“你我有了一次关系二次又算啥嘛,莲老师,你年纪轻轻漂漂亮亮何必为个死鬼守活寡呢?你我悄悄往来神不知鬼不觉包你快活……”“啪!——”他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莲恨恨地嚷道:“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哪配当教师,快滚开!”满肚皮坏水欲火的家伙岂肯罢休,扑过来就把她往草树下按,口里淫浪地叫道:“美人儿,农民干得我也干得,你瞒得过大元的蠢婆娘,瞒不过我老李,来啊,莫假装正人啦,三十寡妇赛母狼哩!嘿嘿!……”女教师哪肯再次受辱拼力和恶徒争斗,用手抓破他面皮,矮子恼羞成怒蛮性大发竟骑在她身上猛力卡脖子。她脸若紫枣喘气难出,用膝头朝他双腿间狠狠一抵,“哎哟!”李正昌一声哀叫抱着小腹翻倒一边。莲趁机爬起来就跑,不料男人又窜跳而起从背后扑来,两个滚倒在草树下扭成一团。“来人……”女人扬声要喊颈子又被手卡住,喊声立刻窒息。男人又占上风,喘着粗气道:“依了我两个都安逸,……”女人还在挣扎可力量弱多了,危急之际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咚!”正要得手的矮子背心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飞起来又跌了个饿狗啃屎,他没看清是谁,翘起的屁股又挨一脚痛得直滚。

    “狗日的!你吃豹子胆啦?敢这样欺负莲老师,老子剥了你的狗皮!”

    一个铁塔似的壮汉挺立他跟前,骇得魂飞魄散的李正昌懵了一阵,才想起这是大元的声音,不甘心地叽咕道:“你跟她的事当我不晓得么?……”

    “你还敢血口喷人败坏莲老师的清白,老子敢杀你抵命!”大元怒火中烧一把揪起他,挥拳要打。

    他的手被莲挡住了,她噙着泪说:“大元,放他走,我不想把事闹大了……”

    李正昌又来劲了:“松手吧,大元兄弟,人家莲老师都没啥呢。”

    大元叫道:“莲老师,放了恶狗还会咬人,我一人犯法一人当,你莫管!”

    他又猛踢矮子心窝一脚,狗东西倒地蜷缩成一团,好半天喘不出气来。他还要再打,莲抱住他的胳膊,吐不出声,泪水长流。

    李正昌抓住机会跪在地上,打着自己的耳光说:“大元兄弟,我无耻我该死!若再敢冒犯莲老师这条贱命就交给你了……求求你,放我一马,一辈子记你的大恩大德……”

    大元道:“你的臭嘴巴还敢胡乱讲么?”

    “不敢不敢!乱讲一句随便你咋个处置,我都心甘情愿。”他磕头如同捣蒜,一副骇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大元贴近他耳边低声吼道:“快滚!你敢再骚扰莲老师,老子就敢把你裤裆里那东西割了喂狗!”

    李正昌如获大赦,连滚带爬狼狈逃窜,很快便没了人影儿。浓浓的夜气弥散也很快,一会儿坡地和下面不远的院落迷蒙不清了。这时传来了小菁稚气的喊声:

    “妈妈!你在哪儿呀?”

    “小菁!——我回来啦!”莲振作精神大声回应,走出几步又停住对怒气未消的汉子说,“大元,谢谢你,要对姓李的多个心眼,他狗急跳墙啥都干得出来。”

    “嗯!”大元目送着那匆匆下坡的纤弱身影,心里暗暗发出一声长叹,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不惦着女教师转回坡上看看,将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件。

    这是一个无星无月无风无雨的秋夜,巴人村沉寂而冷峻,偶尔的狗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人心卑劣如蛇似蝎,一旦遭遇躲也躲不开,忠耿汉子蔡大元算头一回碰上了,他似乎明白会有这么一次灾难冷笑着一点不想回避。巴人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真正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求助于温和正直的工作组长覃修文,他觉察其间疑点想替大元解脱却为时已晚,有人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好闻火药味的县委书记老高以为抓到典型,亲自赶来处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小城社教工作团团部和巴人村工作组,同时接到一份材料翔实的检举材料,列举巴人村生产队队长蔡大元偷宰生猪、私开荒地、盗窃木料、带领觉悟落后社员群众明目张胆对抗“四清”运动的严重错误,还含沙射影指责工作组负责人包庇掩盖,使问题最多的山村在运动中死气沉沉。

    修文拿到那份用小学作业纸写的材料,心情沉重马上找大元了解情况商量对策。工作组长看着那伪装学生字迹的匿名材料就恶心,却又不能不严肃认真地对待。他皱着眉头问:“大元,你得罪啥人了吗?”大元一看就知咋回事只有借憨装憨:“覃部长,社员吃饭穿衣都着难,我这生产队长好当么?你在村里看得清楚嘛。”修文说:“你还不当回事哩,问题捅到县上人家可拿它当原则上纲上线啊!大元,你找出对头化解仇怨,我再去县里做点工作,这对巴人村有好处呀。”其实大元已看到那张狡诈猥琐的瘦脸,恨得咬牙嘴里却说:“小人造谣生非我肯信县里大干部就拿这些来治我的罪?”修文说:“你莫斗气,这是政治弄不好很麻烦的。”大元不以为是:“我们农民只晓得吃喝拉撒,不懂他妈的政治。”修文面色冷峻起来:“大元你和队里干部想想办法,我担心有人故意使坏保不住你。”大元也爽快:“哪个要你保?把我列入四不清干部不让下楼洗澡得了。覃部长,不管我遭人咋整你是个好人。”宣传部长叹口气用巴掌拍拍他肩膀再不说啥,心头堆积的黑云越来越厚难得散开了。

    修文又到村里去找几个饱经风霜的老汉,他们正聚在一起为大元担忧,抽烟喝茶都不香了。夕老汉说:“哪个缺德的坏物把憨大心直的大元也告了,不是跟全村人作对么?覃部长你可要主持公道。”龚老汉说:“老鼠屎坏一锅汤,把狗日的找出来硬要剁下他一只手杆来才解气!”罗老汉皱着眉头想很久才说:“覃部长,大元的事靠你啰。那告状人是扯鸡巴蛋,杀猪开荒弄点柴算㞗的个犯法呀?可正在闹运动,人家整治农民方便,老话讲:半夜吃柿去捡粑的捏呀。”工作组长本想找老人们出主意倒被围着诉了几通怨气。

    在工作组里几个追求进步的大学生立场坚定,认为那封匿名材料基本揭开了巴人村掩盖着的问题,对不坚持正确道路的农村基层干部实在有认真审查严肃教育的必要。他们兴奋得摩拳擦掌,似乎几个月来的“四清”有了重大突破,这是把握政治前途的好机会,能干有为的宣传部长却态度暖昧,令他们困惑不解。

    事发突然情况严重,莲听到消息就知道告恶状的家伙是谁,无比气愤但又想不出替大元开脱的好办法,忍不住约他到坡上草树边见面。

    一连几天晴朗少风,山岩呈现小阳春景象,簇簇野花开得繁花艳丽,丰厚的自然色彩正在冷凝给人一种肃穆氛围,只有雀鸟们还那么无拘无束在老林天空间活跃。

    莲穿着显得臃肿的蓝布夹衣,受人骚扰后她几乎不敢打扮,普通得如同一个农村妇人了。在草树边她满心不安,和大元见面摆谈的事虽能找到理由搪塞,如果他那心眼多疑的老娘见到又会节外生枝,还有那个鬼影似在暗处的矮子再拨弄是非都有麻烦。大元赶到坡上,看着草树下的女教师已有些激动,黧黑面庞闪烁着暗红光泽,那封卑鄙的匿名材料他不在乎,它的副作用是把自己和他爱慕的女人拉近了一点,为这场约会他内心有着无法抑制的兴奋。

    天气太明净,他们站得相隔丈多远彼此的细微表情也看得清清楚楚,山野太清寂,对方心房的跳动声都能隐约听到。莲的脸忽红忽白,强压住逃走的闪念,扯一根谷草在指头上缠着对年轻汉子说:“大元,肯定是那家伙搞的鬼。”大元无所谓地笑笑:“他本来就是个鬼嘛。莲老师,莫为我担忧,当农民修地球,他们总不会开除我的球籍吧?”莲说:“你还开玩笑,大元,现在的运动很吓人呢,晓得他们会咋个整你。你是为我背的过,我到工作组把姓李的丑事讲了,看哪个还信他的诬告!”大元脸色冷了急忙道:“不行!莲老师,这会把你的名声弄脏的啊!那条狗惯会血口喷人,我挨他一口撑得起,你跟他纠缠只有吃亏呀!”莲痛苦地说:“大元,我咋办?为自己的名声眼睁睁看他诬告你吗?真咽不下这口气啊。我也对不起你,如果你有三长两短连菊也会怨我呀。”大元又笑了:“没那么严重,你太多虑了,我一百几十斤的汉子挨点整也没啥。”莲吁口气靠在草树上,眼神迷惘地望着远处,喃喃道:“我又想起炜,他啥对不起国家的事也没做过,却被打成了右派,死在劳改煤矿,真冤啊。”大元走过去安慰她:“那年头和这年头一样,知识分子好整,随便安个罪名便行了。莲老师,我一个农民整去整来还是劳动吃饭,你何必想那么多,开心些吧。”莲收回目光关切地看着他紫红颜色线条分明的脸,温和地说:“大元,小心点,咬过人的狗再咬就更凶。”汉子心头从未如此柔和温暖,他热热地对女教师说:“只要能保护你,狗东西咋个咬我也不怕。莲老师,不管你心里对我咋想,都答应我一个要求:他们整我再狠,你也不要出面为我开脱,求你了。”莲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拉住他粗壮的胳膊轻摇两下,来传达难以言表的心情。刚一接触彼此的肌肤,两个便神经质地分开,默望片刻各找一条路下坡回村。都丢了一路的心思在星星点点野花丛间。

    那天晚上李正昌带着一脸伤痕回屋,对老婆谎称走眼摔岩捡条命是万幸,脑壳本来不灵的肥妹信以为真又恼火又心疼,为老公煮了猪头肉下包谷酒慰伤。当夜矮子在床上大展媚功极尽缠绵,弄得胖妇人母猪一样哼哼叽叽快活不已想不明白丈夫哪股神经发了对她这般火热。一连几晚李正昌不像以往夜猫子样满村乱窜,趴在家里油灯下绞尽脑汁写材料,然后和老婆黏黏乎乎哄得她心花怒放。大元事发,再蠢的女人也晓得了咋回事,悄声问他:“正昌是你告蔡队长的哇?”矮子狡黠一笑:“那小子在村里横行,不把我这校长看在眼头,吃了苦才明白锅儿是铁铸的哩!”肥妹老爸不当村干部了,一家人对大元耿耿于怀,女人欢喜道:“整他坐班房才解气哟,你咋不写他作风败坏,有一回还调戏我……”其实那次是肥妹对年轻队长放骚气套近乎挨了臭骂,矮子不快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你要我堂堂校长丢脸面呀?”女人不吭声了把一双鼓胀大乳压向他,男人心头犯腻又不能不勉强应付,木床吱吱嘎嘎一阵乱响。

    县委书记带领社教工作团主要干部来巴人村现场办公,修文一点也不觉惊诧,这是他老上级的一贯战斗作风,重点强攻以点带面开创局势夺取胜利。老高主持了干部群众大会,让随他而来的精干人员铺开调查,找修文很简单地询问了工作组对大元的处理意见,严肃批评了他政治立场不稳斗争勇气不足。他们虽然是私下战友式的交谈,修文已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暗为年轻生产队长捏一把汗。

    老高来时对大元的处理没下最后决心,但与这个耿直倔硬汉子一席谈话,使他火冒三丈当即作出严厉决定。

    老高:“大元同志,你私宰过生猪吗?”

    大元:“宰过。社员肚里没油水想抹一抹。”

    老高:“乱开荒地呢?”

    大元:“开过。家家户户主粮不够吃,弄些瓜瓜菜菜填肚皮。”

    老高:“偷盗木料呢?”

    大元:“高书记,老林里几根枯树砍了分给社员维修房子,你没见有几户的房子歪得快倒了啊?”

    老高:“哼,还有理呢!我看揭发材料样样是真实,你没有艰苦奋斗的思想,也不坚持社会主义原则,只会领着落后群众挖集体墙角,还当啥生产队长啊?”

    大元:“不当就不当。”

    老高:“你嘴硬,自以为是巴人村汉子,对抗我就是对抗县委,你胆子不小啊!”

    大元:“你说对抗就对抗嘛,我让乡亲们吃好点住好点有啥错?”

    老高:“你啥态度?倒质问起县委书记来了!蔡大元,从前地主富农就吃得好住得好,你学他们霸山为王呀!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要先苦后甜,不能只图眼前利益。你这次不光有政治错误,还有刑事问题,要从严查处。”

    大元:“查处就查处。”

    县委书记气得拍了桌子,当即召开工作团紧急会议作出决定:第一,撤销蔡大元生产队长职务,将巴人村资本主义严重复辟现象通报全县,坚决刹住这股为了个人利益破坏集体经济的歪风;第二,将问题典型态度顽固的蔡大元送交有关部门劳教半年,对全县犯有类似错误的农村基层干部以示警告,促使“四清”运动大获全胜;第三,这次会议是小城县委贯彻农村工作方针政策的重大成果,是对国内外阶级敌人的严重打击,应归功于县委的正确领导。

    会场上宣传部长一言不发,举手表决时还是老高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才勉强伸出了手。会后老高对他说:“修文呀,我看你肚里墨水越多立场就越不稳,连炳福也不如了。要警惕右倾思潮呀,当心滑一步就跟不上啰。”

    县委决议一公布巴人村炸了锅,一大群老人妇女找工作团扯皮,可那几辆吉普车屁股一冒烟走了,只留下区公安特派员执行解押大元的任务。大元家里也是秋风秋雨,老娘哭叫得哑了嗓子,媳妇眼泪汪汪弄得汉子心烦:“哭啥闹啥,不就吃半年牢饭么?砍头也碗大个疤呢!”全村只有姓李的一家暗中欢喜,关起门来美滋滋喝了一通包谷酒。

    最痛苦焦急的人是女教师莲,却又无法公开表露,只能闷在学校任忧伤一点点啃啮自己的心。大元悄悄过来告别,她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可汉子塞给她一个小布包就走了,解开一看是把造型别致的青铜短剑,泪珠儿忍不住簌簌流下来。这个大元哟,自己去劳教心头还担心她啊。

    大元走的时候是大清早,天气格外干冷霞光格外亮堂,全村男女老少都到村口黄桷树下为他送行,没有言语只有殷殷关切的目光。跟在他身后的公安特派员觉得尴尬,勾着脑壳一个劲地抽烟。

    年轻健实的汉子憨厚地笑着,把被盖卷儿轻轻地扛肩上,头也不回大步迈入正燃烧的云霞里。

    云霞一片血红,染红了壮阔的山野,使一大群巴人村山民的情怀也雄豪起来,目送那宽厚的背影如同昔年欢送一位进山射虎的英雄。

    一个年轻秀美的女人站在学校门前远远凝视着他,将那把青铜短剑紧贴在胸上,她第一次为那个农村汉子动了真情。

    大元离开的第二天,一股寒潮袭击了巴人村,灰白苇絮从岩头坡畔纷纷扬扬飘洒铺天盖地都是,山民的心情更是一片灰白。

    大元娘在家里外头都骂人,骂那个砍脑壳缺德鬼坑害她儿子,骂他绝子绝孙埋入黄土也遭野狗扒,那哀怨凄凉的骂声在山村上空盘旋不散。她也对年轻守寡的女教师指桑骂槐,说有狐狸精招来祸水弄得大元晕头转向,才敢跟县大老爷明刀明枪对抗,结果儿子落个撤职劳教的下场,不是妖精附体有那么憨么?

    妇人那高一声低一声的话刺得莲心头隐隐生痛,只有待在寝室里顽强忍受。因为任何解释只会起更糟的作用。平心而论,大元真是为她才遭受这场灾祸的,羞惭负疚也使她不能不保持沉默。

    菊哭了几场还是振作精神腆着肚子操持家务,听婆婆骂得心烦了也到莲那儿避一避,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说些话来寻求安慰。菊心地单纯从不怀疑丈夫和女教师有啥不正当关系,怕她受不了婆婆冷言冷语,对她说:“莲老师,婆婆那些话我才不信呢,你有文化又长得跟天仙一样,粗头笨脑的大元想攀也攀不上啊!”莲叹气道:“这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呀,菊,老实讲大元对我是不错,我也觉得他是蛮好的青年,而我和他啥也没有,你尽管放心。”菊眼光柔柔地说:“我信你比对自家亲人还信呢,莲老师,我晓得大元娶我是你促成的,他跟我过日子心头想的是你呢,真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蛋的家伙。”小女人没有责怪只有充满爱意的抱怨,莲还是惊得面颊先红后白,埋头不语。菊又说:“其实我们山里女人不在乎这个的,只要男人对我巴心巴肠地好……”“菊妹子,莫说了,我不会对不起你的。”莲一把搂过她热泪直流,小女人把脸贴在她怀里动情地叫了一声:“莲姐!……”

    又一个寒冷的清晨,莲刚刚起床菊来到窗外说:“莲姐,大元来信了说他在县城外面的农场劳动,那里的人对他还好,要我送点叶子烟去。”

    莲听了又高兴又担忧:“菊妹,你挺这么大个肚子,还是我去吧。”

    菊说:“不啦,莲姐,人家又要讲闲话,我慢慢走,早上到天黑总能见上大元了啊。”

    她口气里有掩不住的兴奋,面颊红光也熠熠生辉。这农村女子内心的温柔和坚韧使女教师感动,莲赶快找出一些钱递给她:“拿着,帮我买点好烟好酒给大元。”

    小女人接过来笑了:“大元抽了你送的烟喝了你送的酒,日子也过得快些哩!莲姐,是不是呀?”

    莲假装生气道:“傻女子,你婆婆听见又要骂人了。快走嘛,我去送你一程。”

    儿子还算平安的消息,使蔡大婶阴沉躁乱的心平静多了,用心为他准备了上好的烟叶交给媳妇,说了些一路小心注意身体的话,对莲的眼色也比以前温和许多。菊不想惊动村里的人,还是有几个听到风声的老汉送了东西来表示心意。

    莲把腆着肚子的小女人送出村又翻过一道坡才站住,关照道:“菊妹,进了城碰到麻烦,就去县委宿舍找我家萍妹。”

    “嗯,”菊轻应一声,犹豫片刻问道,“莲姐,你不给大元说句话么?”

    女教师心房一热,想想道:“你就对他讲,莲老师要他性子莫犟,早点回家来抱你们的胖娃娃。”

    “莲姐!”菊一把抱住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菊走后莲的心空空落落教课都没有情绪,懂事的小菁也不来打扰她,独自在院子里玩耍。由于头脑昏沉一时失去警觉,又让无时无刻不在背后窥探她的色狼抓到一次机会。

    放学后她抱着学生作业本刚跨入办公室,就被一双有力手臂从背后紧紧搂住,作业本撒了一地,接着是那熟悉的阴险笑声:

    “嘿,美人儿,想得我心像猫儿抓啊!”

    她拼力挣开,紫胀着脸怒道:“流氓!滚开!”

    欲火如炽的李矮子冷冷道:“你叫啊吼啊!哼,蔡大元像匹老虎,还逃不出我的软绳套呢。我真心喜欢你,乖乖让我受用,这事你知我知何必为个死人讲贞洁呢。”

    想着大元为自己被恶人暗算,莲悲愤已极,指着他鼻子斥责:“你以为大元会放过你吗?这仇他迟早要报的!哼,你恶事做多了不得好死!”

    矮子又羞又恼:“大元是你野老公哇,这么护他!哼,他是远水解不了你的近渴,让我跟你灌迷魂汤吧,包你安逸销魂呢!嘻嘻……”

    他又来势汹汹地扑向女教师,有过教训的莲已有防备闪身让开。矮子一副不达目的不甘心的样子,气急败坏地满室追逐,莲想去开门却被他揪住头发往下一拧,将她摔倒在冷硬地板上。就在他压到她身上的刹那,她记起了大元给自己的青铜短剑藏在腰间,猛掏出来朝狗东西骚劲十足的大腿上刺——“哎哟!你……你敢杀人?”莲翻跃起身抡着短剑逼向他,双眸怒火熊熊:“杀你像杀条狗!”李正昌一见腿杆流血就慌了,打开门便落荒而逃。

    莲没有追赶,满腹屈辱使她心头十分难过。她伏在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哭声惊动了在大元家研究文件的修文,他过来看见门口几滴鲜红血迹,纳闷道:“莲老师,出啥事了?”

    见了他像见了亲人,莲再也忍不住啜泣着对修文讲了李正昌的卑劣行迹。但她为了一个女人的所谓名声,还是瞒下他那次胁迫强奸自己的犯罪事实,这也关系着萍妹和修文的名声啊,这口苦水她决心独自吞下。

    修文气愤已极,重击桌子一拳:“哼,这号败类,还配留在教师队伍里么?莲老师,我马上赶回县城,先请老高考虑减轻对大元的处理,再让文教局处分李正昌,至少解除他的职务调离巴人村小学。”

    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除了满心感激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宣传部长进城后的第二天,区文教助理员就带着一份电话通知,到巴人村小学宣布了县上对李正昌撤销校长职务调到另一个山区小学的决定。

    李正昌没有闹,表示服从组织安排。他老婆肥妹在村里耍泼,还被他恶狠狠镇住了。他如此反常,全村人都觉得奇怪,但也无人去深究,村里讨厌这个阴气太重的男人的山民很多,他简直不是一条豪勇仗义的巴人村汉子。

    天色出奇的好,太阳硕大红亮得炫目,似乎在象征和预示什么。

    莲独自站在村头黄桷树下,巴望从红日里走出一对亲亲爱爱的人儿来,望着等着,她的面颊也火红一片,如同燃烧的日光。

    十一

    灰色渐厚的深秋风多起来,山坡里响着凉嗖嗖的枯叶声,太阳也如失血太多产妇的脸庞苍白无光整日隐在浓云高处。苇草却更繁厚丰茂,沿着古老山道灰吔海白的一片连接一片,像不停翻涌的浪潮给大山带来苍凉的生气。

    莲站在学校门口眺望丰富山景和曲折小道,那茸软飘逸的苇絮飞到心里来了,裹卷出一些柔柔润润的情感又飞向那空阔的山外。

    菊昨天从县城带回来的消息让她振奋,大元娘也高兴得满村乱走,喝了几位老汉的包谷酒一张皱脸泛着酡红。对她的敌意也藏入浑浊眼珠深处去了。为解救大元,修文起了很大作用,他将巴人村的情况向地区作了汇报,得到的批复是对年轻生产队长批评教育即可,送去劳动教养是处理不当。听说对此事县委书老高大为光火,工作团争论颇大,最后还是按地区意见办了,小城是老高率领部队解放的,他的权威受到挑战能善罢甘休吗?

    “莲老师,你又在想啥?”

    菊梳理着浓黑长发走到她身边。到县城去过几天的小女人似乎更成熟了,对多愁善感的女教师更温和了。莲拉她坐在石墩上,轻柔地帮她理发辫,说:“我在想大元啥时回来。”

    “快了,恐怕就是今天呢。我走那天他说在农场办好手续,再去县委谢谢覃部长就回村呢。”

    “哦,你不去接接他吗?”

    “不,他一个大男人家,自己走不回家么?莲老师,不如你去山垭口接大元,他呀,好多话憋在肚子里不给我说,对你就肯说啦,我真怕他憋出毛病来哩。”

    莲的手一颤木梳差点落了,菊的话坦白质朴没别的意思,她的内心还是起了一股波浪。

    “菊妹……我想早点见大元,是想早点晓得城里的事,心头总觉得有好多事要发生呢。……”

    “是呀,我去城里几天也开了眼界呢,有人讲搞四清是学一个叫啥桃园的地方搞的,还有几句顺口溜我记不住,总归是要当农民的有饱饭吃啊!”

    “顺口溜我听修文讲过,是不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联,下楼洗澡,干部过关。’这回你家大元,不应当过关了吗?”

    “这一关好难过哟,差点把肚子里头娃娃都吓出来。莲姐,听说还要分啥自留地呢,真有块自家的地就好啰,再有灾荒也不怕啰。”

    “菊妹你进几天城,比我懂得都多啦,你真该到村里去宣传,等大元和修文一回来就行动,巴人村这个冬天也不冷了。”

    “我才不敢呢。莲姐,你说真会有不愁吃穿的好日子么?我倒不怕吃苦,是怕娃娃过苦日子当娘的心头好苦哟。”

    说到好日子莲也想过盼过,一个女教师想的和一个农妇想的到底有不同,她喃喃应道:“好日子总会有的吧……”

    整个上午莲的思绪全被“好日子”三个字纠缠着,她和炜在万州热恋是好日子,他们在巴人村结婚欢度蜜月也是好日子,可那些日子那么短暂,快乐转瞬即逝,留给她的长长忧伤的坏日子,似乎没有个尽头。菊的好日子很简单,她和自己的娃娃有吃有穿,大元再对她好一点,一切心满意足如同天天过节。

    她的好日子是什么?在哪儿?越想越茫然空虚。在这个人世间,一个有知识的漂亮女人,远不如一个无知识的农村妇女活得实在和轻松。

    放学后她去院坝找小菁,大元娘告诉她是菊把活泼好动的女孩带到坡上去玩了,她猜想小女人想丈夫在大石磐眺望通向县上的山路也是一种快乐。

    莲想起菊早上梳头时的话,心房又热又乱,这才明白自己想见到大元不是一时感情冲动,而是心灵中真实热切的渴望。为什么产生这种渴望,她自己也有些困惑。

    她独自穿过冷清无人的村子,在村口老态龙钟却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伫立片刻,看那在灰天褐野间起伏的青石山道也空空荡荡,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山外走,真如菊说的那样到了山民迎候亲友必去的山垭口。山口之外便是长长一面低下去的坡地,苇花开得正盛,灰灰白白茸茸絮絮,如一大片可以随风而起的轻云。

    她记起了在万州长江边的江渚上,也有一片丰茂苇草。炜拥抱着她一面亲吻一面看江心航行的轮船,任苇絮在风中纷纷扬扬情感在絮中扬扬纷纷。

    昔日的苇絮早已飘逝无踪,眼前的苇絮如此真实鲜明,又有一丝淡淡的情感在苇絮间浮动,牵动她柔软的身子也在轻风间浮动。

    离山垭口不远的竹林边,做了几天劳教人员的生产队长大元,正迈着坚实有力的大步回巴人村,青绿的竹林带来山野凉爽熟悉的气息,对这个浑身热血躁动的汉子格外亲切,他很想放开嗓门大吼几声,让那雄壮声气应得山响。

    大元血管里流淌的是巴人热血,所以要比一般人澎湃有力得多。

    散布在大巴山地和整个川东地区的巴人分两支:一支是白虎之裔,一支是射白虎之裔,自古以来因豪勇刚直能征善战闻名天下。后拥有罗、龚、夕等七大姓,也就是七个剽悍威猛的部落,其祖先曾受周武王之请,发五千精兵强将执青铜战剑北上中原讨伐纣王将其一举而灭。三十年代工农红军纵横大巴山,又出一批战将,有个县竟有将军数十人。就在六七十年代的两次自卫还击战中,最能战斗的部队还数川军,其间无论白虎后代或射白虎后代都一定战功赫赫。蔡大元不在七大姓之列,却是地地道道射白虎之裔的后人,豪情溢胸之时总忍不住想漫山撒野。

    热辣辣的山歌还是吼出来了——

    我的那个小冤家你千万莫说别,

    情哥我白天黑夜舍你都舍不得,

    你就是那水里头的一块凉石头,

    情哥哥也把你抱得那个飞飞热。

    ……

    雄放粗野的山歌从汉子口里唱出来,却把呆立在山垭口望着石板小道出神的妇人冲击撩拨得痴迷恍惚,情不自禁朝灰茫一片的苇草丛中走,好像歌声是苇絮里飘扬起来的。

    汉子正走到苇草丛的另一端,眼睁睁地看着那丰腴俊俏的身影在苇絮间轻盈走动,好像只要那大片云朵似的絮花一飘拂,她也会飞翔起来随风升上空漠的天穹。

    他在心里狂喊着她的名字,丢下被盖卷儿就朝苇草丛中狂奔,摇晃得枝叶哗哗直响苇絮呼呼乱飞,密密麻麻的苇草海一般波动欢涌,扬起如絮花铺天盖地,山垭那边的巴人村也朦胧一片。

    忘情妇人和激情汉子几乎同时到达苇草的中心地带,他们相对默默凝视,火热的目光都像要把对方融化,汉子迅速剥开自己衣服裸出黧黑雄健胴体,铁塔似的屹立不动,灰白絮花在他身前身后旋舞。

    妇人心酥腿软不由匍匐在汉子脚边,整个人也化作了一片飘浮的白色苇絮,双手紧紧抓住苇草指头都插入泥土去了。

    汉子俯身下来,那团带热携光的黑云压迫下来,裹挟她仰面而卧满眼是飘动的絮花。她忽地浮向天际一再飞升,忽地坠落大地被柔柔苇草簇拥着沉入无边春梦……黑白交织的云团闪着大片灰茸透明光泽,在青紫色山野间翩翩翔翔,有风传颂野性和温柔混合的声音。声音里正开放出黧黑若土皎洁若莲的花朵,它们亭立于一片灰白色海水中央,放射着灿烂夺目的生命光芒……

    一对彻底忘却世界存在的男女,浸泡在湿淋淋的苇絮里,身边的苇草潮水般涌动涨落,远望去如一股强劲山风在遍坡吹卷翻滚,把那生生不息的力量注入这面大山。

    盘腿坐在巴人村后坡大石磐上的年轻孕妇,正张着晶黑水灵的双眸注视着那片苇草,注视着在灰茸透明苇絮中紧紧交融的黑白光点,甚至从翻滚的草浪里听到了快活的欢歌,像风声又像水声,仔细倾听又像是山野粗犷生动的喧响。她的热血也喧响起来,只要轻轻闭上眼睑便能听到那嚯嚯的声音,时高时低时强时弱如同溪流在沟谷间跌宕起伏,穿越整座又雄厚又逶迤又高峻又柔丽的大山。

    小菁在一簇寒风中依然开花吐艳的紫杜鹃旁采摘,花朵把那嫩白小脸衬得一片紫红。

    孕妇看女孩一眼,再全神贯注俯瞰山岩下那片苇草,直看到那股灰白浪漫潮向自己涌来,牵动了腹内婴儿兴奋地躁动。

    小生命太有力了,她双手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眼里噙着又痛苦又喜悦的泪花。

    孕妇预感和等待的事件终于来临。

    如像听到一首热辣野放的巴山情歌,就有一对男女当着她不顾一切纵声高唱,把冰冷的石头都唱得像炭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女人就坐在燃烧的石磐上,看那秋风里燃烧的苇絮。

    大元从县农场无罪开释回到巴人村当天晚上,几个有威望的老汉和社员们要做一台酒,为受了委屈的生产队长接风洗尘,借机发泄对诬告和整人者的不满。自从大元被区公安特派员解押进城,这个偏僻山村的生产和四清便处于瘫痪状态,男人女人的脸色比天色还阴冷几分,似乎让人畏惧的灾年荒年又要来了。

    生活永远无法重复,不论是苦难还是幸福都随岁月之轨向前延伸,因为人生历史也从不重复。

    1964年的初冬,再不是1960年冬日那般饥苦奇寒了。

    灾难逼人绞尽脑汁从而洞察世事变得聪明,山民们懂得用一切办法维护自身利益了,贫困小村再经受不起一次天灾人祸了。

    年轻队长不愿做酒张扬,天黑后请了几个队委和老人到家中火塘抽烟饮茶,吐吐心事与闷气。

    巴人村的火塘很有特色,用豆青条石砌成四方形大坑,上面屋梁吊着几根打制精巧的铁钩,再把铁锅铜罐吊在上面烧水煮饭或者炒菜。时令一进入深秋,每家火塘里总是烧着柴块埋着炭火,主人用很长的铁钳竹筒拨火吹火,把一间屋子弄得暖融融的。人们坐在火塘边抽烟饮茶以及摆古谈今,偶尔主人从暗红色炭灰里掏出一只红苕或一个洋芋,热气腾腾吃起来真是一种享受一种快活了。

    出乎大家的意外,被劳教过几天的汉子居然容光焕发全无沮丧,本来黑亮有神的眼睛还闪动着异样情采,老人们悬搁着的心放下了,古铜色脸孔泛起柔和的笑颜。这之中的隐秘只有怀孕的菊知道,她面颊映照着红红火光,不时把温情脉脉的目光投向丈夫。大元能释放回家。火塘边又有了一次热烈欢快的乡亲聚会,做女人的咋不满心喜悦呢?那苇草里发生的故事,她亲眼目睹而且看得热泪盈眶,心头没有忌恨和怨气,她温柔善良的内心不止一次想过:那个苦命好心的女人真该有一位热血汉子痛爱一场了。

    菊在火塘边添柴煮茶,忙得红扑扑脸庞渗出了茸茸细汗,丈夫看她的目光格外专注亲切,好像要看出她心底的隐秘一样,她羞涩地勾下了头。

    黑衣寡妇坐在屋角一只用稻草编织的团椅上,慈爱地看着归来的儿子和火塘里的火光,多皱的老脸浮现着少有的平和。如此温馨祥和之夜,在她记忆里也极少,大元父亲在世时有一二个朋友来火塘边坐一坐,女人便产生一种过节的心情。

    喝过几次浓酽的热茶满屋人都来了情绪,罗老汉从土蓝布长夹衫下取出一个黑釉瓦罐,诡黠笑脸镀着一层炭火色,众人一见便振奋大叫:“啥,咂酒罐!罗大爷还有这宝贝哇!”

    咂酒罐是巴人村特产,一只大瓦罐里装进三五斤拌过酒曲的高粱,密封起来存上三五个月甚至八年十载,临饮时才郑重启封,掺进一壶热水待微温后用细长竹管吸酒,因吸时发出“巴咂巴咂”的声响而得名。讲究的富有人家还在罐里放一块冰糖,喝来浓香醇甘。又有人在生小孩时备上一罐,待做满月酒或者孩子十岁生日开罐,更有一番情调。这酒极其好喝,一边喝一边掺水,先浓后淡最易醉人。不过灾荒年之后村里很少人家做了,没想到罗老汉捧出个大瓦罐来,怎不叫满堂喝彩呢?

    罗老汉献宝,龚夕二位老汉也不甘示弱,一个取出一只乌木般紧硬红亮的腊麂腿,乍看去简直像块老木头,这种山货早已数年不见,今番落入眼里便游出口水来。一个是大包颗粒饱满红黑泛光的板栗,虽是山里寻常产物可如此硕大圆实也不见,一望便知老人们平常攒积的苦心。

    “来来来,”罗老汉说,“这咂酒罐是收了荒土种的高粱新做的,不晓得气味咋样?大元脱难回山老汉心头欢喜,要弄点酒来喝呢!菊呃,快弄一罐开水,削几根竹管来呀。”

    菊笑着应道:“咂酒好喝易醉人啰,我也取点花生苕干来下酒嘛。”

    女人腆着肚皮很麻利地削好竹管,铜罐里的水也开了。没有任何仪式和客套,老人汉子们在火塘边传递着咂酒罐,咂咂声响中一个个满面红光照人。腊麂腿和板栗、花生、苕干的香气,也四处溢开。这暖融融的气氛里,人们把贫困忧心愤恼抛在了脑后。

    龚老汉解开满是汗污的白头帕,短发间蒸出一层热气,他慢嚼着一点麂丝好像在咀嚼过去许久的生活,干涩的眼眶慢慢有了水光。

    “唉,前几年砍树木炼钢铁,把老林的麂子都炼光啰。这块东西还是办合作社那年丢在火塘梁上的,烟熏这些年以为是块木疙瘩呢,哩哩,要不灾荒年肯放过它么?”

    夕老汉说:“老伙计,莫讲丧气话,眼下又没吃糠咽草呢!大元遭人暗算解押进城,我有几夜没合上眼皮,想不通农民种自己的地饱人家的肚子,不愁吃穿的城里干部为啥要来东清查西运动,硬弄到我们揭不开锅盖,他们就安逸了么?日他个鬼哟!”

    大元说:“人家也是好心,怕我们路线不对方向不正,地富反坏右卷土重来又受苦呢!”

    面带酒色的罗老汉一听,又眼瞪得鼓圆:“哼,我们挖锄头的农民懂啥路线方向的,能自己吃饱饭,给国家交清公粮应当够啰。想起往年我跟平坝地主刘老富帮长年,虽受了些气吃的饭茶也比现在好呢……”

    夕老汉打断他:“嗨,你老哥又讲反动话了,地主剥削你的劳力,他吃香喝辣给你吃点残汤剩饭,你倒当福享了。咦,照干部的说法,你那立场成问题呢!”

    罗老汉争辩道:“问题就问题,老子怕个狗屁!哼,姓夕的兄弟,你是跑小生意出身,老哥是不掺假水的贫雇农哩!”

    龚老汉说:“莫争莫争,我也是老贫农,那二年饿起来也一样。如果天天有吃有喝,我就戴顶地富帽子也要得哇!”

    几个老汉带着酒意争得面红耳赤,大元忍不住笑了:“真戴了帽子应当要严加管制,哪有你的好吃好喝哟!各位大爷,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确切的好消息,如果真按这个新办法搞下去,我们肯定不会再饿饭啰。”

    “啥办法?大元,少卖关子快讲嘛!”几个脸红筋涨的脑壳一下转向年轻汉子,他们对自家的生计都操心怕了,有点风吹草动也紧张。

    大元说:“是覃部长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上面经过反复试点得出经验要在全国推广,给我们每户农民按人头丈量一点自留地。也就是那点地属于自家,你要咋种就咋种,看各人的本事了。我们巴人村加上在老林边岩沟头开的生荒地,只要舍得气力干,再不会挨饿了吧?”

    这消息大家虽有耳闻却不敢真信,前些年哪回不是东风吹红旗展,结果日子一天苦过一天,苦水还不得不往自己肚里咽。过好一阵几个老汉异口同声道:

    “是覃部长讲的,我信。城里干部也有痛惜我们农民的好人,覃部长就是好人呢。”

    话题又转到县委宣传部长,大元动了感情:“这回要不是他为我向上头申述,真要成个劳教犯呢。他关心农民是真心,可有的领导还讲他右倾,当干部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罗老汉说:“覃部长这种干部容易遭整呢,前些年干部整干部动不动就劳改下放,好凶哟!”

    老汉说:“他和县委书记老高是战友,枪林弹雨都一起走得过来,该不会下手整他吧?”

    龚老汉说:“老高那人么?难说。早年间汉高祖坐龙廷李自成进北京,就专整手下得力战将呢……”

    酒喝多了话也扯远了,火塘旺火映出一张张古铜色脸孔,如一组生动的青铜群像。

    被男人冷落一边的菊想着另一个女人,她抓了些板栗花生苕干在衣兜里,悄悄从侧门走到学校院子里,看着木格窗棂透出的淡淡灯光愣了片刻,过去轻轻敲了敲。

    在房中静坐沉思的女教师,像没听见仍呆着没动,那淡黄柔和的灯光照在她清秀忧郁的面庞上。从窗逢窥视的菊怎么也想不出,她是下午在那片苇草地里很火热很疯狂的女人。

    我的思绪还在那纷扬的苇絮中么?那黑色的火焰白色的精灵还在我灵肉里交织么?那野性的风和柔软的苇草还在裹挟我么?……莲从村外回学校之后,一直沉浸在时而鲜明时而朦胧的记忆里,热血的喧响和生命的喘息继续震撼她温柔的脑海,连隔壁农家的闹声也没听见。

    菊看着她那忧郁的样子,心头的一点责怪也没有了,升起来的是女人对女人的同情。

    “莲姐,……”

    她轻柔的叫声惊动了女教师,莲倏地站起来呆望着窗户,过好一阵才平息怦跳的心房去开了门。

    “菊妹,是你呀,……”

    “莲姐,大元回来村里长辈和干部到我家火塘烤火,好热闹哩,你也该过来啊,这些板栗花生,给小菁吃吧。”

    “哦,我……菊妹,我在山垭口等到大元了,我们……”

    莲还是吐出了这句憋在心头的话,面对这个淳朴善良的山村小女人,不说出事情真相她会自责和难过一辈子。

    菊走到她跟前,小声温和道:“莲姐,你和大元见了面,我就在石磐上亲眼看见,也用心去感觉得到的。那阵好大的山风哟,苇花吹得密密麻麻满天都是,我看不清你们在干啥呢。”

    “菊妹!”莲一把搂紧她将脸贴在她肩头上,热泪扑扑直流,“你真是好心的女人,我……我对不起……”

    菊也流泪了:“莲姐,你才是好女人呢,命这么苦老天爷实在不公平,往后你和大元……”

    “不!”莲捂住她的嘴,坚定地说,“我和他再也没啥了。菊妹,你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他真是值得你喜欢的男人。”

    “莲姐!……”

    两个女人抱头而泣,忧伤和欢悦使她们同病相怜心更贴近,如一对患难姐妹。

    这时一个男人走进院坝,高叫一声:

    “大元,我回来啰!”

    是县委宣传部长覃修文,这么晚了他还从县城赶回巴人村,又有什么大事么?莲和菊急忙擦干脸庞,跟随修文到了蔡家砌火塘的偏屋。

    围在火塘四周的男人们也很惊诧,都瞪大眼看着这位穿干部装的中年汉子,好像他是一位不速之客。

    修文朗声笑道:“咋啦?喝咂酒不想请我么?”

    大元把瓦罐捧到他跟前,嗡声道:“覃部长,上面又有啥精神或者消息吗?”

    几个老人也探究地注视他,好像要从他的面色中找出个答案来。莲和菊倚在门边,提着心等他回答,她们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

    修文大大地咂了几口酒,仍笑着道:“看你们这担忧的样子,好像又有啥了不起的事了,其实嘛,好消息让大元带回来了,大家有了自留地又有的是庄稼把式何愁吃饭呢?我倒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赶回村给乡亲们讲一讲。”

    罗老汉说:“有啥话就快讲,我从前性子急哩!”

    修文说:“县委已决定调我到安宁区做区长,这儿的社教工作我要交给别人来搞了。”

    他说得很平和好像不当什么严重的事,可大元还是吼叫了出来:“这不明摆整人么?你是县委常委,调去当个区长,连职位也降了许多呢。”

    修文笑道:“什么升啊降啊,组织调动就得服从,好在巴人村就在我的辖区之内,大家更好一起工作和生产啊!来来来,喝酒喝酒,几位老辈子酒劲蛮大的嘛。”

    他那带北方口音的川话很别扭可笑,却没把满屋子人中的一个逗笑。他只好又把咂酒罐捧着大口大口地喝,那“巴咂巴咂”的声响叩击得每个人心痛。

    屋外起风了,呜呜作响的山风摇撼着巴人村,摇撼着一个个神情肃穆的山民,预告又一个严寒冬季提前来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