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房管所分给金田农机厂三套公房，一大、一中、一小。得知这一喜讯，这家工厂的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乐得眉开眼笑，你要我也要，四只眼睛都盯住了其中的一个大套。双方你争我夺，把造反劲头全用上了，整整吵了七七四十九天，谁也压不倒谁，但也总算达成一个协议，两人都不插手这事，成立一个分房办公室负责分配。
听说要选个分房主任，吓得厂里那些头头脑脑们出差的出差，生病的生病，溜个精光。这些人心里明白：书记和主任虽然以前都带一样的红袖章，可是彼此间勾心斗角，各敲各的锣，各唱各的调。现在是一个大套两人抢，不给哪个哪个跳。这个主任官衔，可真是老虎耕田——没人敢接。
眼看房管所收房租的通知急如星火，再拖下去，房权也要被吊销了，书记只好硬着头皮把主任找来，说：“分房主任这个人选，想必老兄一定是胸有成竹了吧？”
主任一听，连连翻着白眼：“老兄，你是一把手，自然先听你的喽。”
“你先说！”
“你先说！”
别看两人面上如此客气，心里都恨不得钻到对方肚子里摸摸底。
推让了半天，主任一拍大腿：“咳！咱们何不学学三国里的孔明和周瑜，你我各将要挑的人名写在手掌心上，这样谁也不能反悔！”
书记跷起拇指连声说：“老兄高见，就这么办！”
两人飞快地写好，喊了声：“开包！”各自松开掌心，只见上面都写着“阿木林”三个字。
书记和主任一下子都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尴尬地笑了起来：“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哈哈……”
阿木林是一个普通的机修工人，真名叫李长林，今年快五十岁了，长得又矮又瘦，像块老笋干。因为他平时总是低着脑袋躬着腰，沉默寡言不常笑，脏活累活尽他干，便宜享受轮不到，时间长了，大家都笑他这个人呆头呆脑的样子，叫他“阿木林”。
协议刚刚达成，书记迫不及待地来到阿木林跟前，双手一拱说：“李师傅，恭喜呀！”
阿木林吓了一跳，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书记，我也有喜？”
书记故作神秘地朝四下看了看，说：“哈哈，你当分房主任了，这次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举了你，可别让我丢脸哪。”
阿木林听了，头上直冒冷汗，连连摆手：“书记，我这个人是香烟屁股——丢掉货，当官我可不会呀。”
书记更加高兴了：“不要紧的，我当你的后台老板，到时候你听我的就是了。”
阿木林晓得书记要把自己当猴耍，低着头，哼哼哈哈地搪塞：“书记，我这个人怕老婆，此事得先回去请示请示。”
阿木林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把书记的话向老伴一传达，老伴高兴得忙给他斟酒：“哟嗬，鸭吃砻糠鸡吃谷，阿木林自有阿木林的福，这次当了分房官，可别忘了隔壁那个老陈头，他家七口人挤在十二平方的小屋里，早该分他家一个大套了。”
“哎，你、你……”阿木林舌头打结地说，“只有一个大套，书记、主任都摆不平呢，哪轮得到老陈头呀！”
“你不是分房主任吗？动动嘴就成了。”
阿木林苦笑着说：“你也太天真了，我是木头人做戏，不过是人家的替身，我再傻，这一点还是看得清的。”
老伴一听，叹了口气：“完结，老陈头又没希望了，老实人难道就没个出头之日？”
老夫妻俩正谈着，主任破天荒地找上门来：“啊哟，李师傅，辛苦辛苦，我要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
“当分房主任是不是？书记已经告诉我了。”
主任听阿木林说已经知道了，便吃了一惊，赶紧扔过一支烟去：“抽支烟吧。”
阿木林接过烟，放到鼻子上嗅了嗅，顺手夹在耳朵上。
主任亲热地说：“李师傅，这次我们选你当分房主任，曲折不少，有些头头就是不相信群众，要不是我力争……唉，不说了，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阿木林摇了摇头，说：“唉，我这个人一没威信，二没能力，跑个腿还可以，这当主任，不是聋子的耳朵当摆设吗？主任，你另选一个吧！”
主任来劲了，胸脯拍得“嘭嘭”响：“李师傅，你放心，分房的事都听你李师傅的！”
阿木林一听，高兴得嘴都闭不拢：“主任真的要我尝尝当官的味道，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好了，好了，咱哥俩还分什么你我的，再说，我要一个大套，还不全仗你李师傅的大令吗！”
阿木林刚刚送走主任，书记跟着进了门：“哈，李师傅，你向老婆请示得如何了？”
阿木林满脸愁容：“唉，既然领导看得起，我就面疙瘩补锅——抵挡一阵子吧！”
书记大喜，刚要从袋里朝外掏烟，阿木林赶紧从耳朵上拿下烟来：“书记，请抽烟，这是主任刚送给我的。”
书记一愣，心中暗暗叫苦：主任真不愧是只老蟹，竟跑到我前头来争取阿木林了。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像没事一样，说：“李师傅，这些年咱哥们相处不错，这次分房，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那个大套，分给我儿子结婚用吧！”
阿木林又将烟夹到耳朵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书记，我这个人没出息，说出话来没人听，怕有力使不上啊。”
书记眼睛一瞪，神气十足地说：“我是干什么的？明天开会，我要当众宣布，分房都听你李师傅的，谁也不许插手！”
阿木林算是吃了定心丸，顿时有了精神，说：“既然书记下了保证，我就上，死人还管三块板，我一个大活人，这点小事还做不好？”
书记临出门前，亲热地拍着阿木林的肩膀说：“李师傅，你身体不好，我家还有两瓶大补膏，待会儿叫我儿子给你送来，冬令进补，立春打虎啊。”
阿木林受宠若惊，慌得连声喊：“不敢当，不敢当，让书记破费……”
书记一撇嘴，将话头打断：“哎呀，都是自己人，客气点啥！”
阿木林头点得像鸡啄米：“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第二天，书记、主任在全厂宣布了阿木林当分房主任的决定，又根据阿木林的建议，由他自己挑选了两个热心人当助手，鼓乐齐鸣，阿木林走马上任了。
这一天，阿木林找到书记，瞧瞧四下无人，便讨好地问：“书记，你中套、小套要不要？”
书记一听，眉头直皱：“我不是要大套吗？你可别乱套啊！”
阿木林恍然大悟：“噢，对对，书记要的是大套，不过有人说，根据分房条件，你最多分个小套。”
“谁说的？岂有此理！”书记气得面红耳赤，差一点要跳起来。
阿木林赶紧打圆场：“书记，我看干脆把一中一小先分下去，这样你就没了后顾之忧。”
书记惊奇地看了一下阿木林：“哟，你还真有两下子啊，好，先把那两套分下去。”
转过身，阿木林又找到主任，挺神秘地凑着他的耳根问：“主任，你要中套、小套吗？”
主任一听，急了：“我不是说要大套吗？”
阿木林点点头：“噢，主任也要大套，不过，这一中一小放在那里太显眼了，万一有人提议分你一个小套怎么办？”
“怎么办？”主任光火了，“先把中套、小套分下去！”
阿木林一听，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我听主任的，先把那两套分了。”
就这样，一中、一小两套公房顺顺当当地分了下去。
现在，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最后一个大套上。书记、主任憋足了劲，群众也注意地看着这个任人拨弄的分房主任到底倒向谁。阿木林呢，以了解情况为名，整天东走走、西看看，但就是不提具体意见。
这一天，阿木林走在路上，被主任拦住了：“李师傅，这套房子怎么还不分啊？”
阿木林声音都走了调：“主任，就一个大套，书记要，你也要，前些天书记还送了我两瓶大补膏，我怎么拉得开这张老脸？”
主任越听越不是味儿，火就上来了：好嘛，兔子成精，比猫还厉害，原来是想敲我一记竹杠。再一想，现在是非常时期，阿木林真的要倒向书记，自己那个大套也就要不到了，罢！罢！等房子到手再找他算账，所以忍住火，强笑着说：“李师傅，我可没亏待过你呀，这房子的事，你心里该有杆秤呀！”
说到这里，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了起来，“哟嗬，李师傅，天寒地冻的，你穿得也太单薄了，我家还有件皮背心，放着也占箱子，你先拿去穿吧。”
阿木林推辞半天，才咧开嘴笑笑：“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主任送皮背心的事不知怎么很快传到了书记的耳朵里。书记慌了手脚，当下把阿木林找来，问道：“那个大套，你到底打算怎么分啊？”
阿木林心事重重地说：“书记，这些天，我是饭到嘴边不想吃，头上枕头合不上眼，真是愁死我了，有心想把那个大套给你，可主任那边怎么交账，唉，是不是派几个职工代表，上你们两家看看，谁困难就分给谁。”
书记一听，就像肠子发痒没处搔，心想：真是一个阿木林，我们住房有困难，还用得着你当分房主任？但话又不能明说，只好兜着圈子讲：“我知道你有难处，不过也就难这一次嘛，就算你得罪了主任，但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阿木林一听，连连摇手：“主任我可得罪不起，天天在他手下干活，我不是自讨苦吃吗？
“别怕，给你换个环境嘛！”
阿木林问：“还要让我升官吗？”
书记心里直乐，先骗骗他再说：“嗯，领导有这个意图，不过还要看你在这次分房中的表现。”
阿木林“嘻嘻”一笑，说：“要升官就要升得比主任高，这样我就不怕他啦！好吧，书记放心，我一定让你称心满意。”
这一天，开完全厂职工大会，书记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大家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阿木林在台下举起手来：“书记，关于那套房子的分配问题，我们分房办公室想谈一谈。”
书记一看阿木林直朝自己望，心里明白了：阿木林这个分房主任算是选对了！人一高兴，嘴巴也来了劲：“对啊，房子拖了不少日子，是该解决了，李师傅，您老快请上来讲！”
主任开始一愣，但看看阿木林的神色，分明是在暗示自己放心，所以也热情地捧场说：“李师傅就是秉公办事，不掺私情，上次分下去两套房子合情合理，全厂上下竟听不到一句反对话，不容易啊，不容易！”
书记心里直乐：你这个老蟹也有失算的日子，现在你唱高调，待会儿叫你哭都哭不出声来。为了不让对方反悔，书记又趁势接住主任的话头，硬硬地敲了几句：“主任说得对，李师傅分房，就是让全厂职工放心，今天这个大套，李师傅说分给谁，就是谁的！”
主任看了书记一眼，不甘落后，也硬朗朗地表态：“对，李师傅说了算，谁也不许提出异议！”
这时候的阿木林，新理的头发，新换的衣服，头昂起来了，胸挺起来了，腰直起来了，满脸红光，“噔噔噔”几步跳到台上，站在那里，竟不转过身来。
底下的群众乐了：“阿木林，你怎么把背对着我们呢？”
阿木林只当不听见，仍然背着群众问书记：“书记，你要大套吗？”
书记真是气糊涂了：你怎么连句门面话都不会说，上台第一句就问我要不要大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怎么启口呢？没办法，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李师傅，你就实事求是地说吧！”
阿木林又问主任：“那么你要大套吗？”
主任也吃不准这个阿木林想干啥，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家是有点困难，不过，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两个人都想叫阿木林为自己说话，阿木林真的转过身来说了：“书记、主任都要我实事求是地把情况说一说，那我就说了。”
接着，阿木林就把这几天书记来找他几次，说些什么话，送些什么东西，主任又来找他几次，说些什么话，送些什么东西，一五一十全说了一遍。
书记、主任越听越沉不住气。书记一拍桌子：“阿木林，你怎么好诬陷领导？我哪里为房子的事找过你啦？”
阿木林直喊冤枉：“咦，书记，我是在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帮你争取房子，让大家都知道你的要求，你怎么讲我诬陷你？”
主任也气得胡子直翘：“你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们的坏话，破坏干群关系？”
阿木林一跺脚，冲着主任喊道：“主任，你这样讲真是冤枉我阿木林了！我说的可句句是实话，你们俩送我的东西还在我身上呢！”
说着，阿木林解开衣服，露出了一件皮背心，裤带上还插了两瓶十全大补膏。台下的群众看了哈哈大笑，书记和主任羞得面孔通红。
这时阿木林脱下背心，拿着两瓶大补膏，对书记、主任说：“你们不要房子可以，那东西可得还你们。噢，对了，这里还有一支烟，是主任的。”
说着把耳朵上的那支烟取了下来。然后双手一拍，如释重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不要房子啦，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那个大套，就分给全厂居住条件最困难的老陈头吧！大家有意见吗？”
台下齐声回答：“没有！”
阿木林一本正经地说：“书记、主任让我全权负责，这事就这样定了。我这个主任也就当到这里为止了。”
老陈头做梦也没有想到房子会分配给自己，笑得嘴巴都闭不拢。他心里想：像阿木林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升官当领导的！
（吴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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