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等舱八号房间靠门边的一个下铺，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标准的上海人打扮，身边有个小手提包，脚后跟放着一只大旅行袋，看样子是到乡下走亲戚的。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白眉白须，布鞋布衣，看上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他见这个铺位上只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就问：“同志，这儿还有人吗？”
那姑娘却懒洋洋地只当没听见。
老人又提高嗓门问：“这里可以坐吗？”
姑娘不耐烦了：“你没见那头还有个旅行袋吗？”这老头虽土却不傻，他将自己的行李放妥后，就坐到铺沿上，自言自语地说：“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不是规定上铺坐两人，下铺坐三人吗？”姑娘无奈，只好往里挪了挪身子。
正在双方都感觉无聊、沉闷之际，却见那老头打了一个呵欠，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哟，都十一点了！”那姑娘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怎的，也抬起左手，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突然“啊”尖叫起来：“表，我的表！”姑娘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一双大眼睛睁得滴溜滚圆，盯着那老人的左手腕，“你，你……”
“我，我什么？”老人莫名其妙地问，但马上像是明白了什么，干脆把左手一伸，手腕上亮出了一块金黄的女式手表，往那姑娘面前凑了凑，说：“你是想看看这块表？进口货，我给外孙女买的。”
姑娘仔细一看，开口就骂：“这表是我的，你这个老贼！”
这一声骂，把坐着、躺着的旅客全惊动了，他们都从铺上弹了起来，纷纷围拢过来。只见老人哈哈大笑，说：“这表是你的？真的？”
那姑娘被激怒了：“怎么不是我的！你这副鬼样子，还配戴这种表？”
围观的一个旅客看不过去了，说：“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出口伤人，人家不是说给外孙女买的嘛！”
这老人还真有修养，仍然和颜悦色地问那姑娘：“你说这表是你的，有什么根据？”
姑娘也把左手一伸，说：“看，这表带的印痕还在手腕上呢！你是怎么偷去的？说！”确实，姑娘手腕上是有钢表带的印痕。
但这老人却异常镇静，扫视了一下围观的群众，然后对姑娘说：“这块表是我刚向人家买来的，九十八元钱呐！”
“胡说！”姑娘嚷了起来，手指差点戳到老人的鼻尖上，“这块表九十八元钱买得到？”
人群中一个男青年也帮腔说：“是呀，叫大家说，这种女式镀金手表，九十八元钱买得到吗？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这时，随船的乘警过来了，只听老人仍对那姑娘说：“你也不想想，如果我偷了你的表，还会坐到你旁边？还会在你面前看表，天下有这么傻的贼吗？”
一席话问得那姑娘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对答。乘警了解了情况后，问老人：“这表是你的？”
老人点点头。
“什么时候买的？”
“是刚才上船时，一个青年卖给我的。”
“噢？你不知道手表不可以私人买卖吗？现在怎么说得清楚？”
“没关系，这卖表人也在船上。”
“噢，在哪儿？”乘警急切地问。
老人还是缓缓地回答：“就在这儿！”说着，指着刚才那个帮腔的小青年，“就是他！”
“啊？”那小青年一下愣住了，忽然冲上来，咬牙切齿地喝道，“好呀，你这个‘草上飞’，旧社会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盗，在劳改农场几十年，贼心还不死，现在还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卖过手表给你了？”又转向乘警说，“同志，我是大丰农场的知识青年，认识他，你别听他的鬼话。”
只见老人微微一笑，对乘警说：“同志，我是大丰农场老职工，名叫曹尚斐……”
那姑娘又嚷了起来：“你承认自己是贼，为啥又诬赖好人？”
乘警一面听他们讲，一面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神态，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他问老人：“你说这表是他卖给你的，有什么证据？”
曹尚斐不慌不忙地说：“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九十八元钱是五张十元的，九张五元的，一张二元的，一张一元的。那张二元的当中是用玻璃纸粘起来的。不信，钱还在他身上。”
那小青年一听，脸色陡变，一只手本能地按了一下两用衫右下口袋。
这一细微的动作，哪里逃得出乘警的眼睛，他当即叫青年把那只口袋的东西拿出来，果然是一叠现钞，点一点，不多不少，九十八元。那张粘过玻璃纸的二元更是铁证。那青年垂下脑袋，哑口无言。忽听姑娘哭了起来，冲到那青年跟前就捶打起来：“好哇，小豆，你这个没良心的……”
青年边招架边说：“艾莉，你听我说……”
这一来，围观的人才恍然大悟，纷纷说：“哟，搞了半天，他俩是一对呀！”“好了好了，一手退钱，一手退货，这事好了结了。”
不料曹尚斐却对乘警说：“同志，这钱确实是我的，得还我，但这表是不是暂由你保管，等验看了发票再作决定？”
刚要散开的人群一听还有文章，又站住了。乘警也正想进一步查询一下，一听曹尚斐的建议，就点点头，问姑娘：“你有发票吗？”
“谁会把发票带在身上！这是我的表，应该还给我！”
乘警想了想，说：“好吧，那你把工作证给我看看。”
“看吧！”姑娘赌气地打开手提包，看也不看，随手掏出一只紫红色的塑料皮夹子。那姓豆的青年一见，连忙干咳了一声，那姑娘低头一看，脸色“刷”变了，触电似的想将皮夹子扔回包里，被曹尚斐抢上一步夺过来，递给乘警，说：“同志，这钱包不是她的。”
那姑娘扑上来要抢，被乘警喝住，打开皮夹子一看，里面有一张南通某纺织厂的工作证，照片上是一个戴眼镜的三十多岁的女同志。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公交公司售票员。”
曹尚斐一听，忽地一拍大腿，问：“是在八十六路公共汽车上卖票吗？”
姑娘恐惧地点了点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曹尚斐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可是大伙却越听越糊涂了。有人就问曹尚斐：“你怎么知道这钱包不是她的？”
曹尚斐说：“我不仅知道这钱包不是她的，还知道这手表也不是她的，而且也不是那个青年卖给我的……”接着，曹尚斐就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在上船的时候，为了抢到好位子，不少人争先恐后，码头上十分拥挤。曹尚斐突然发现小豆掏了前面一位抱小孩旅客的皮夹子，悄悄递给艾莉。曹尚斐本想当场捉住他，但怕秩序一乱，有人会被挤下舷梯，造成伤亡；他看到小豆拎着一只大旅行袋，也像要上船的样子，心想：等到了船上再说吧！想不到小豆却早已打上曹尚斐的主意，因为曹尚斐袋里的一叠钞票，在检票时露过眼。当两人并排时，小豆轻而易举地就将钱捞到了手。
曹尚斐将计就计，假装不知，等后面艾莉挤上来时，他也来了个顺手牵羊，将她戴在手上的表给摘了下来，心里暗暗好笑：你小子偷到祖师爷头上来了，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们一下不可！于是，他一直注意他俩的行踪，直到开船，才导演了刚才那一幕活报剧。
人们听到这里，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干瘪老人，居然有这么大本事？又听曹尚斐继续说：“同志们，在旧社会我是个大盗，但那是被逼上梁山的。为报杀父之仇，我宰了恶霸，逃出家乡，官府到处通缉我，我无处安身，只得浪迹江湖，号称‘草上飞’。后来解放了，我受党的政策感召，决心洗手不干，主动投案，得到宽大处理。政府不但不歧视我，还把我分到劳改农场工作，让我现身说法，管教罪犯。我深深感到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小豆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生生的人不做，偏要做这等鬼事！可耻啊！”说到这里，曹尚斐动了真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忽然，他又转向艾莉：“姑娘，看得出你是不久前才被人拉下水的，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艾莉听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真糊涂，真不是人啊！”突然，她一个箭步冲出人群，向船舷扑去，被船上女服务员一把拖住，带到轮船办公室去了。
那些围观的旅客好奇地问曹尚斐：“你怎么知道她是八十六路汽车上的售票员？”
曹尚斐说：“不久前，我给外孙女买了块和这一模一样的手表，但一周前在八十六路汽车上被人扒去了。奇怪的是，当我外孙女发现手表被人摘去，一声惊叫以后，那车上的女售票员立即关闭了车门，让司机直放公安局。车上乘客一个没少，可就是查来查去没查着。”听到这里，小豆猛地抬起头来，对乘警说：“同志，那块手表是他外孙女的，那天在车上正是我偷的，失主一叫喊，艾莉就关了车门，我下不了车，灵机一动，就趁她不注意，将表塞进她的口袋里。事后，她没将表上交，我再去找她，借此胁迫她跟我合伙。”
小豆讲到这里，突然跪倒在曹尚斐面前，说：“老人家，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肯收下我这个徒弟吗？”
这个举动实在突然，弄得曹尚斐手足无措：“这算什么意思？要跟我学本事？”
“不，我拜您为师，是要学您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决心和勇气！”他怕人家不相信，又说，“我的年纪还轻，现在‘四人帮’被打倒了，我爸爸的冤案迟早会搞清，我决心重新做人！”
曹尚斐为难地说：“旧社会，我徒子徒孙确实不少，可解放以来，我还没收过一个徒弟……”
乘警接过话茬说：“老曹同志，我看可以收，应该欢迎他痛改前非嘛！”
“可怎么能使我相信你的诚心呢？”曹尚斐还在犹豫。
小豆鼓起勇气，将铺位上的一个大旅行袋拎到乘警面前，说：“这就算我的一片诚心吧！”他打开包，嗬，包里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小豆说：“这些全是赃物，请乘警同志把我交有关部门处理吧！”
“好小豆，有决心，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曹尚斐说完，大伙都会心地笑了。
（刘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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