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过一道坡儿,拐过一道弯儿,穿过一片林,就看到了自家的玉米,玉米大部分已经被放倒了,对此,他很满意。对面顺英家的地里没人,彭老蒯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这时候人们都在拼着,地里咋连个人影都没有呢?他一边琢磨一边向照台村走去。
顺英家就在村头上,绕过一棵粗大的垂柳,就能看到她家的院子。这个院子彭老蒯只是远远地望过,从没有到跟前来过。现在站在院子边上,他能听到村子里狗的叫声,能看到院子里四处觅食的鸡,能闻到还没有散尽的柴火的香气,心里便温暖,便亲近,便感动,便羡慕,觉得这才是村的样子。过去望台村也这样,可现在变了,一点生机都没有,有的只是烦乱。望台村被毒气夺走了,夺走了命,也夺走了魂。
顺英不在院子里,望贵媳妇蹲在地上弯腰拿着一块半头砖打磨着铁锹上的泥锈,望贵则立在院子中央,双手掐腰,向屋里高声斥责着:……我看你就是自私,一点不为我们这些当小辈儿的着想,管你吃,管你喝,你啥时候管过我们的死活,年轻的时候不检点,老了老了也糊涂,钱有啥不好,告诉你,这事儿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看俺爹活着的时候打你打少了,毛病!!
望贵媳妇儿也抬头帮腔说,可不咋的,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总比偷偷摸摸儿钻人家庄稼地的强,喜鹊张那边望贵把媒钱都付了,足足八千呢,到头儿来谁能想到在你这里卡了壳,望贵也是为你好,难不成还坑你咋地?!
望贵接茬说:俺们也不废话了,这家还是我说了算,等过了秋就把你嫁过去,不信你能反了天。
很显然,望贵两口子训斥的人是他们的娘顺英。彭老蒯听不下去了,推开院门闯了进去。望贵见到彭老蒯脸上立即堆了笑,说,彭大爷来的正好,俺正和俺娘盘算你老俩的事儿呢。彭老蒯没理望贵,径直走进屋里,望贵急忙跟了进去。
早晨的光进不来,屋里有些灰暗。顺英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啜泣着,泪水填平了满脸的沟壑。这是彭老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见到顺英。那年,顺英被抬到这里时还是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现在她老了,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彭老蒯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阵一阵地疼。他一点迟疑也没有,上前就拉住了顺英的手,像年轻的时候那样。
走,跟我走。彭老蒯坚定地说。
顺英摇着头,向后坠着身子。望贵在身后搭茬说,娘,彭大爷稀罕你,嫁过去算了。
听了这话,彭老蒯松了手,扭头对望贵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娘说。
望贵乖乖地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多少年来,他们都梦想着有这么一天,现在真的有了,却没有了想象中的甜蜜。
顺英,刚刚在外边,望贵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些年苦了你了。彭老蒯靠着顺英坐了,重新把顺英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苦啥啊,都过来了。顺英也平静了下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已经不再啜泣了。
昨天喜鹊张找我提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呢,你咋想的?
我咋想的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把你娶过去。
你真不知道望贵的想法?
他不就是贪点钱吗?孩子们穷怕了,贪点钱也没啥。
我就是想不通,当姑娘那会儿,俺爹娘为了给俺哥换亲,硬生生地拆散了咱俩,把我嫁到了照台,现在老了,儿子为了钱,又逼着往回嫁,你说,我啥时候做过自个的主儿,到头来,都是为了人家,我冤屈啊。顺英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彭老蒯怜惜地搂过顺英的肩,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冤屈,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咱俩都等不起了,都入土大半截了,你不能让我空等一辈子啊。
我是怕嫁了你就坑了你,你不知道望贵的想法,他可不是要一点半点,这孩子狠着呢,到头儿来你用一家子的命换来的钱,都得让他贪了去。
他再狠能狠到哪儿去,大不了多给他点,咱俩多少留点就够了。你嫁过去咱俩单过,过一年也是福分不是?
顺英还想说啥,彭老蒯没给她机会,高声吆喝望贵进来。这样,他和顺英的事儿就这样定下了。望贵很高兴,彭老蒯走的时候,他一直送出去很远,并答应老蒯把顺英伺候好了。那样子,倒真像一个听话的儿子。
定下了和顺英的事儿彭老蒯一身的轻松,到家门口的时候,见到自己那些来要钱的亲戚们态度也和蔼了许多。他问他们都商量好了,他们说商量好了,并把签了字的分配协议拿出来给老蒯看。彭老蒯对协议不感兴趣,怎么分也是八万块钱,跟他老蒯有什么关系呢?他没进家门就带着亲戚们到了乡里的储蓄所,让他们打了收条,取了钱给了他们。亲戚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彭老蒯又卸下了一桩心事。
彭老蒯没在乡里多留,买了一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就往回赶。家里出事后,他还没喝过酒没吃过肉,现在他心情不错,就有了喝酒的念头。
望台村里很热闹,离得老远他就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这声音很刺耳,把人扯得紧绷绷的。彭老蒯不知道出了啥事儿,急忙进了村,见大街上站了些人,都一问三不知地竖着耳朵听。这时,大喇叭里有人用很粗的嗓子喊话,叫人们都到村小学的操场上去看公审大会。公审大会?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在望台村还是头一遭,人们于是放下手里的牌,松开抱在怀里的大闺女,纷纷走出家门向村小学涌去。
昔日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如今被许多警车许多拿着枪的警察包围着,彭老蒯到的时候操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村里活下来的人,也有外来的拥有陌生面孔的人,甚至有那些死去的人的亡灵。公审大会,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在吸引着活人的同时,也吸引着这些不太安分的鬼魂。彭老蒯同他们一一点头,杨老师面色沉重,在一间间教室里飞来飞去,想找到一两个学生,彭老蒯说,莫找了,都走了,有了钱谁还读书呢,杨老师就瘫在了地上,薄得像一张纸;彭老九躬着身子,像拉着一副犁,彭老蒯觉得他苍老了许多,看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就安慰说,别说了老九,我知道,庄稼是吧,以后没庄稼了,你的地修路了,修柏油马路,能跑小汽车的那种,彭老九听到这话哆嗦起来,哭得昏天黑地的,彭老蒯怎么劝也劝不住;彭学问还是那样,文质彬彬的,像赶考的秀才,他在人群里找,扳过这个人的脸看看,扳过那个人的脸看看,越找越心急,灰灰的脸上竟有了些煞气,彭老蒯拉住他说,春儿丢了,找不见了,彭学问嘭的一声跳起来,跳到了屋顶上,狂叫着飞走了;自己的媳妇走过来,哀哀怨怨的,扯彭老蒯的袖子,老蒯心里酸,低声说,我和顺英的事儿你别怨我,顺英的命也苦,等她过来,我们俩一起去给你烧纸,听了这话,他媳妇转身飘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群里,不见了。彭老蒯还见到了许许多多故去的人,他同他们说话,打招呼。当然,这些话是在心里说的,那些活着的人是听不到的。
主席台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人群和鬼群开始骚动,随着一句有力的喊声,主席台一侧的警车上押下来两个人,彭大胡子和彭大胡子的媳妇。这两个人望台村的人和鬼都认识,活着认识,死了也认识,烧成了灰认识,剁成了肉酱也认识。
他们终于等来了报应。
彭大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却是个手艺人,这手艺是骟猪,是祖上传下来的。彭大胡子拿捏得好,刀快,心也快,骟得麻利、干净,经他骟的猪个个膘肥体壮,在十八台没有不认识他的,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一把刀师傅。凭着这手艺,彭大胡子的日子就比别人过得殷实,平日里喝点小酒,哼点小曲,很是滋润。但人都有不顺心的事儿,彭大胡子不顺心的事儿在香火上,他媳妇儿腚大胯宽,看着像是个旺子的样儿,可谁承想一连两胎生的都是闺女。彭大胡子酒喝不下去了,曲儿哼不出来了,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为了这事儿,彭老蒯曾经劝他想开点。可彭大胡子不认命,顶着挨罚的危险,又在媳妇儿肚子里埋下了种。这种好,发芽、拔节、抽穗,到生下来一看,果然是个带把儿的。彭大胡子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罚了个倾家荡产,但心里痛快,酒喝不起了,曲儿却哼得越来越响亮。没过几年,他的曲儿却哼不出来了,原因是这个带把的儿子有残疾,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不会走,浑身软绵绵的没骨头,连坐都坐不住。本来彭大胡子两口子还抱着丝希望,以为孩子发得晚,兴许再过上几年就没事儿了。可两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孩子长到了二十啷当岁,依然不会说话不会走,吃喝拉撒全都在炕上,成了彻头彻尾的瘫子。对于这件事,村里就有了不好听的说法,说彭大胡子干的就是断子绝孙的活儿,这是报应。这话传到彭大胡子耳朵里扎人得很,他拿着刀跑到村央的大街上骂,说要是查出是谁烂嚼舌头,就一刀骟了他。
那时候彭老蒯觉得彭大胡子两口子很不容易,两个闺女嫁出去了,像泼出去的水,指望不得。老两口独自拉扯着瘫儿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不离不弃的,也算仁义。
听人说,闹灾的那天夜里,彭大胡子两口子听到了动静就动了私心,手拉着手跑了出去,独把瘫痪的儿子丢在了炕上。等他们回来后以为儿子死了,推了推,搡了搡,竟发现儿子活得好好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事儿当时在村里传得很神,没有人不知道的。没过几天,上面就派人来说要赔偿,让每家每户上报死亡人数和家禽畜生的死亡数目,说是要核查。有人在交表的时候,发现彭大胡子家的表上填的是死亡一人,就觉得奇怪,说这表填错了,他家没死人。上面的人很重视,便叫人去调查,调查的人来一看,彭大胡子没说谎,他儿子的确死了,死尸还躺在床上。村里的人虽然觉得奇怪,但那时候大家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搭理彭大胡子家的事儿。
本来这就完结了,剩下的该赔多少赔多少。没想到,第二天就来了些警察,把彭大胡子两口子都抓走了,还带走了他们儿子的尸体。这一走彭大胡子两口子就没再回来。有消息说他儿子当时根本就没死,是彭大胡子听说了赔偿的事儿,才和媳妇一商量用被子把儿子给捂死的。传这消息的人说得有根有据的,村里人也就相信了,都骂这两口子蛇蝎心肠。
现在,这蛇蝎心肠的两口子就被五花大绑地押在主席台上。彭老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俩的头向下耷拉着,脖子上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没有半点力气。主席台上坐着乡干部,和其他不认识的更大的干部。随着一个人在高音喇叭里的很有威严的讲话,那个杀子骗赔偿款的消息得到了证实,人群和鬼群一阵阵骚动起来,有的鬼魂按捺不住,飞上主席台扯出了彭大胡子和他媳妇的魂魄,又有几个鬼飞上去,把那两个人的魂魄撕得七零八落。彭老蒯很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两个人没被宣判之前,他们的魂魄已经死了。彭老蒯发现他们丢失了魂魄立即灰暗起来,一点没有了活人的样子。
看到这里,彭老蒯转身离开了操场,之前想喝酒吃肉的兴奋,都被公审大会给搅没了。
回到家里,彭老蒯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甚至在点烟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那头新买的牛还干干净净地卧在院子里,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自己为什么买牛呢?买了这头牛后,他没有让它干一天的农活,充其量是陪他出去遛遛弯儿、散散步,这和买一条宠物狗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甚至雇人收秋,自己只要出钱,连地的边儿都不用沾,这多气派。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
顺英来了。这很奇怪。自打顺英出嫁后,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
顺英的突然出现让彭老蒯心里有些慌乱,这慌乱该是一种喜悦,他急忙把顺英让进屋,急忙给她递了毛巾,倒了水,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顺英面前,全然没有了早晨在顺英家的从容。
来了?
来了。
来了就好。
说完这几个字,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啥话了,都停顿在那里。在这停顿里,彭老蒯再次闻到了顺英身上的香,这香虽然没有年轻时候浓了,却更有味道了。彭老蒯禁不住耸起了鼻子,把那不易觉察的香贪婪地吸进了自己的肺里。那香在他的肺里缓缓化开,融进了血里,他的血狂躁起来,向一个地方冲涌过去。彭老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想法了,他有些尴尬,想要掩饰,于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向顺英介绍着他临时想到的一些计划。
等你嫁过来,这儿,我打算买个柜子,柜子里全是你的衣裳,城里人穿啥咱穿啥,还有,这儿,得竖一面镜子,大镜子,让屋里明晃晃的,炕也不要了,咱买张床,带海绵的那种,软和和的,能陷进半拉身子……
彭老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顺英流泪了,两行泪,安静地从顺英苍老的眼窝里流下来。
咋了?彭老蒯走过去,握住顺英的手。
老蒯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咋又不能了呢?早上不都说好了吗?听了顺英的话,老蒯有些急,一转身站了起来,见顺英还流着泪,心又软了,重新坐下捉住顺英的手,出啥事儿了,是不是望贵那小子反悔了?
不,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嫁。
为啥,咱俩等了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咋又不嫁了呢?
老蒯哥,对不住了,顺英抹了一下眼,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你走了后,我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这辈子不值,当姑娘那会儿听爹娘的,当了娘又得听儿子的,他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拨弄来拨弄去,谁把我当个人?
都这岁数了,还赌这口气干啥?彭老蒯想劝劝顺英,但刚一开口就被顺英截了回去。
我凭啥不能赌口气,凭啥不能自己做回主?放在过去,我做梦都想嫁给你,不图钱,不图利,就图你这个人,就是钻庄稼地让人家戳脊梁骨我也愿意,可现在,我嫁给你心里总是不踏实。
有啥不踏实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不一样了,现在嫁给你人家会说我是为了钱。
管人家咋说,咱过咱的日子,我心里清亮就成。
可我不踏实,那钱是你媳妇儿子的命换来的,他们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呢。
顺英这么一说,彭老蒯就没法劝了。这一天,他一直沉浸在与顺英的事儿上,他喜悦,兴奋,有些忘乎所以,他没有考虑过那些死去的人的感受,即使在公审大会上,他见到媳妇的亡灵时,也只是有些心酸,并没有过多的愧疚。
顺英又说了几句就起身走了,彭老蒯没出门送她,他的心被顺英搅乱了。
彭老蒯离开了家走进了村西的杨树林子,每当心情无法安定的时候,他总会来这里,看看一座座新坟,闻闻一阵阵土香,心里的事儿就能慢慢地放下来。
在这里他看到了平安。平安跪在爹娘的坟前泣不成声。彭老蒯没打扰这个年轻的后生,只静静地听。平安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你们用命换来的钱我都输光了,我再也没有脸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等我混出个人样儿来,再回来给你们烧纸磕头。说完,平安磕了三个头,爬起来穿过树林,向远处走去。
彭老蒯本来想叫住平安,但最终没有,任凭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的另一端。
林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风含着水汽在树间沙沙地穿行,把人的神经洗涤得清爽、畅快。上空有强大的光线穿透舒展的叶子射进来,在林中形成了一道道光柱,分隔出一个个明亮的格子。在一个格子里,彭老蒯看到一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他走过去,在一棵树的后面见到了春儿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彭老蒯拉住春儿的手,两个人缓缓地走出林子。
不远处的望台村罩着灰蒙蒙的雾气,不远处的天边正孕育着一场足以冲刷的雨。
原载《青海湖》2008年第8期
本刊责编章颖
徐国方,山东博兴人,供职于胜利油田。2003年开始诗歌散文创作,2006年尝试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摘》《青海湖》《山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并选入年度读本。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创作谈:但愿是虚构
徐国方
那件与井喷有关的灾难已经过去几年了,其中的细节大多已被生活掩埋,即使因为小说,自认为并不坚韧的我也不想恢复那些零散却惨烈的记忆。
但事与愿违。2008年的某一天,我的朋友在闲谈中提起了那件事,他说到了这样几个词:美梦,呼啸,窒息,尸体,赔偿。这些词连推带搡,将我逆着时光的轴线往回拉,让我再次看到强烈的气流冲破岩石喷薄而出,于是肺腔被毒气撞击,一个个毫无准备的人在我面前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觉得必须得写点什么了。
写灾难吗?我依旧没有那个勇气,至少我不想面对灾难本身,像一叶独舟面对失去理智的大海。我不想让自己沾染绝望的情绪,哪怕只有片刻。这样,我必须重新审视那场灾难,以找到自己回忆的理由和写作的动机。我要感谢时光了,时光使我能够拾起“重新”这个词,她以她的筛选和过滤,让我站在今天这样一个合适的角度去看待过去。这样,在解答了一些选择题后,我以灾难结束作为写作的开始,这很适合现在的我。
灾难结束意味着赔偿,意味着钱。这是那场井喷事故的善后,是延续,也是一个新的开始。钱是好东西,大量的钱在瞬间涌进那个刚刚遭受灾难的山村时,贫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样措手不及的还有人,那些生者,他们在巨大的财富面前呈现出纷杂的姿态,让人眼花缭乱,心存担忧。在这样的构思中,我感觉到了压力,感觉到另一种毒气已经沿着精神的纹路蔓延开来,这使我用《毒气》作为小说的名字成为可能。
一场毒气消散了,另一场毒气却刚刚开始。前一场夺走的是肉体是生命,后一场则考验着人的价值底线和灵魂。在这场博弈中,毫无准备的人无奈地身处劣势,这不能简单地怨恨和批评,最起码我作为写作者是不想通过这篇小说来单纯地针对人做批判的,我没有那个资格,更没有这样的初衷。实际上,小说里出现的人物都是些简单朴实的农民。在灾难发生前,他们种田、生养、外出打工、为几毛钱斤斤计较、为生活琐事磕磕绊绊,他们是被生扯硬拽地发生改变的,他们需要的是引导,而不是指着鼻子、喊破喉咙的斥责。
但毕竟是有所担忧的,我必须为自己的写作以及读到这篇小说的读者负责,必须在价值的堤坝被金钱冲垮之前尽自己的一份气力。于是,我找到了一个维护者,这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彭老蒯,一个灾难中的生者,一个失去亲人的不幸的幸运者。我不需要他有过多的担当,那不现实,我只需要他维持心中的那缕亮色,但愿我笨拙的笔没有辜负他。
这样说来,这篇小说出自一个真实的事件。这很不幸。这使写作的时候我的内心一直涌动着另外的情绪:但愿是虚构。无论是哪一种毒气我都希望只出于自己贫乏的想象,只是虚构。
这篇小说完成了一周多的时间后汶川大地震发生了。也许多年后我会用另外一篇小说去说这件庞大的灾难,而临近的时间里我做不到,我需要充足的时间冲刷自己内心的伤口。在表现灾难方面,我一直是一个滞后的、反应迟钝的人。
最后,我要感谢《青海湖》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对《毒气》这篇小说的认可,感谢编辑们对我迟钝反应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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