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
康桥再会吧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士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匍匐,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袒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迂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路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化,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的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蓄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以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栏杆,
倾听牧地黑影中用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荼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黑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有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在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复;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幕的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图下的老江
到了家了,图下的老江,
他身体可老大的不爽。
“您好,我的妈,您好,我的儿;
媳妇给你生了个小孩儿。”
“妈,那你先去,到地板上
替我去铺上一张床;
轻轻儿的,妈,您小心走道,
别让我的媳妇听到。”
那晚到半夜的光景,
老江睡着了,从此不醒。
“啊我的好妈,您告诉我
下面有人哭为什么?”
“媳妇,那是小孩儿们
为牙疼哭得你烦心。”
“可是您得告诉我,我的妈,
谁在那儿钉板似的打?”
“媳妇,那是叫来的木工,
收拾那楼梯上的破缝。”
“那又是什么,我的亲娘,
是谁吹得那样的凄凉?”
“儿呀,那是游街的教士,
在我们门前,唱赞美诗。”
“那么你说,我的婆婆,
我今天衣服该穿什么?”
“蓝的也好,儿呀,红的也成,
可是我说穿黑,倒顶时新,”
可是我妈,您得明白说,
为什么您掉眼泪,直哭?”
“喔!事情要亮总得亮,
他死了,你知道——老江。”
“娘,那你关照做坟的,
做大些,放两个人的;
咳,还得放大点儿尺寸,
反正这小孩儿也活不成。”
“新婚与旧鬼”
“The Hour and the Ghost”
新娘
郎呀,郎,抱着我,
他要把我们拆散;
我怕这风狂如虎,
与这冷酷的暴烈的海。
看呀,那远远的山边,
松林里有火光炎炎,
那是为我点着的灯台。
新郎
你在我的怀里,我爱,
谁敢来将你侵犯;
那是北极的星芒灿烂。
鬼
跟我来,负心的女,
回我们家去,回家去。
这是我的话,我的声,
我曾经求你的爱,
你也曾答我的情,
来,我们的安乐窝已经落成——
快来同登大海的彼岸。
新娘
紧紧地搂住我,我的爱,
他责问我已往的盟约,
他抓我的手,扼我的腕,
郎呀,休让他将我剽掠。
他要剜去你的心头肉,
我抵抗他的强暴无法,
他指着那阴森的地狱,
我心怯他的恫吓——
呀,我摆不脱曾经的盟约!
新郎
伥着我,闭着你的眼,
就只你与我,地与天,
放心,我爱,再没有祸变。
鬼
伥着我,跟着我来,
我是你的保护与引导;
我不耐烦等着,快来,
我们的新床已经安好,
是呀,新的房与新的床,
长生不老,我是夫,你是妻,
乐园在眼前,只要你的眼闭,
来呀,实现盟约的风光。
新娘
浇着我,再说一句话,
趁我的心血不曾冷,
趁我的意志不曾败,
趁我的呼吸不曾凉。
不要忘记我,我的郎,
我便负心,你不要无常。
留给我你的心,我的郎君,
永葆着情真与恩缘;
在寂寞冷落的冬夜,
我的魂许再来临,我的郎君。
新郎
定一定心,我爱,安你的神,
休教幻梦纠缠你的心灵;
那有什么变与死,除了安宁?
鬼
罪孽!脆弱的良心,
这是人们无聊的收成!
你将来重复来临,
只见他的恩情改变,冷淡,
也让你知道那苦痛与怨恨,
曾经一度刺戟我的心坎;
只见一个更美丽的新人,
占据你的房栊,你的床棂,
你的恋爱,与他儿女产生,
那时候你与我,
在晦盲的昏暮
颠播,呼号,绷横。
“拿回吧,劳驾,先生”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停止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地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青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像,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运命的逻辑
一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二
昨来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三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地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漠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粘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融,消融,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婉!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太平景象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
“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
“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
“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
“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
“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
“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
“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
“我就不稀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灵巧的享亭,
草也青,树也青,傲鬼也落个清静。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
“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
爱的灵感
一奉适之一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缥缈的,
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稀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也许就是吧!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我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晌,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彻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
在绿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
他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只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罢?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了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命运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遣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民界;死,
我甘愿地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肢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陵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清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再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国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蹬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我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期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地唱,
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薰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
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劳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劳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了全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残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做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做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脸上,
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我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何
发现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致无穷无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在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回目
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地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只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维,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地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时完成。
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二幕第二景)
罗……
啊,轻些!什么光在那边窗前透亮?
那是东方,朱叶是东方的太阳。
升起来呀,美丽的太阳,快来盖倒
那有忌心的月;她因为你,她的侍女,
远比她美,已然忧愁得满面苍白。
再别傲她的侍女,既然她的心眼不大,
她的处女的衣裘都是绿阴阴的病态,
除了唱丑角的再没有人穿;快脱了去。
那是我的小姐,啊,那是我的恋爱!
啊,但愿她自己承认她已是我的!
她开口了,可又没有话,那是怎么的?
她的眼在傲文章;让我来答复她。
可不要太莽撞了,她不是向我说话。
全天上最明艳的一双星,为了有事
请求她的媚眼去升登她们的星座,
替代她们在太空照耀,直到她们回来。
果然她们两下里交换了地位便怎样?
那双星光就敌不住她颊上的明霞,
如同灯光在白天里羞缩;同时她的眼
在天上就会在虚空中放出异样清光,
亮得鸟雀们开始歌唱,只当不是黑夜。
看,她怎样把她的香腮托在她的手上!
啊我只想做她那只手上的一只手套,
那我就是满温她的香腮!
朱 啊呀!
罗 她说话了。
啊,再说呀,光艳的安琪,因为你是灵光
一脉,正好临照在我头上,这夜望着你
正如人间的凡夫翻白着说异的肉眼,
在惊喜中瞻仰天上羽生动的使者,
看他偎傍倦飞的行云,在海空里振翮。
朱 啊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你怎不否认你的生父,放弃你的姓名?
再不然,你如果不愿,只要你起誓爱我,
真心地爱我,那我立时就不是高家人。
罗 我还是往下听,还是就在这时候接口?
朱 说来我的仇敌还不就只是你那门第;
你还是你自己,就说不是一个孟泰谷。
什么是孟泰谷?那既不是手,也不是脚,
不是臂膀,不是脸;不是一个人身上的
任何一部分。啊,你何妨另姓了一个姓!
一个名字有什么道理?我们叫作玫瑰
那东西如果别样称呼那香还是一样;
罗密欧即使不叫罗密欧也能一样的,
保留他那可爱的完美,那是天给他的
不是他的门第。罗密欧,不要你的姓吧,
只要你舍得放弃那满不关你事的姓,
你就有整个的我。
罗 那我准照你话办,
只要你叫我一声爱,我就再世投生;
从此起我再不是罗密欧的了。
朱 你是个什么人胆敢藏躲在黑夜里,
这样胡乱地对我说话?
罗 我有我的名姓,
但我不知道怎样来告诉你说我是谁。
我的名姓,亲爱的天人,我自己都厌恶,
因为它不幸是你的仇敌,如果我已经
把它写下来,我要一把扯碎那个字。
朱 我的耳朵还不为曾听到那嗓子发出的
满一百个字,但我已能辨认那个声音,
你不是罗米欧,不是孟泰谷家的人吗?
罗 都不是,美丽的天人,如果你都不喜欢。
朱 你怎样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为什么来?
果园的围墙是那样高,不是容易爬过,
况且这地方是死,说到你是个什么人,
如果我的本家,不论谁在这里碰见你。
罗 凭着爱的轻翅我安然飞渡这些高墙,
因为顽石的拦阻不能限止爱的飞翔,
爱有胆量来尝试所能做到的一切,
说什么你的本家,他们不是我的阻碍。
朱 他们果真见到你,他们一定要将你害死,
罗 啊哈!说到危险,现成在你的眼里的就
凶过他们的二十把刀剑,只要你对我有情,他们
的仇孽就害不到我的分毫。
朱 我可是再也不愿他们在这里见。
罗 我穿着黑夜的袍服,他们再不能见我,
况且只要你爱我,他们找到我又何妨?
我的命,有人你的爱,送给他们的仇恨
还不强如死期的延展,空想着你的爱。
朱 是谁指点了你来找到我这里的住处?
罗 爱指点我的,他打起始就鼓动我来根究,
他给我高明的主意,我借给他一双眼,
我没有航海的能耐,可是如果你远得
如同那最远的海所冲洗的阔大边岸,
我为了这样的宝物也得忘命去冒险。
朱 你知道夜的幕纱是笼罩在我的脸上,
要不然,知道你听到我今夜说过的话,
一个处女的羞红就得涂上我的脸庞。
我何尝不想顾着体面,何尝不想否认,
我说过的话,但是够了,够了你的恭维!
你爱不爱我?我知道你一定急忙说“爱”,
我也愿意信你的话,但如果你一起誓,
你也许结果会变心,听到情人的说谎,
他们说,觉巫大声笑,啊温柔的罗米欧!
你爱我如果是真心,请你忠诚的说出口
再说如果你想我是被征服得太轻易,
我就来皱起眉头,给你背扭,说我不干,
这样你再来求情,但除此,我再不刁难。
说实话,秀美的孟泰谷,我心头满是爱,
因此你也许以为我的举止未免轻狂。
但是信任我,先生,信任我这一份真心,
正比一般装腔作样的更要来得晶莹。
论理我该这样直白,这不是我始愿,
但我自己不曾知觉,你已然全盘听得,
我的真诚的爱恋的热情,所以宽恕我,
请你不要把我这降服认作轻飘的爱,
要不是黑夜这份心事怎能轻易透漏?
罗 小姐,请指那边圣净的月色我来起誓
那月把纯银涂上了全园果树的树尖——
朱 啊!不要指着月儿起誓,那不恒定的月,
她每晚上按着她的天轨亮她的满阙,
正怕你的爱到将来也是一样的易变。
罗 那叫我凭什么起誓?
朱 简直是不用起誓,
不然,如果非得要,就凭你温雅的自身。
那是我的偶像崇拜的一尊唯一天神,
我肯定相信你。
罗 如果我的心里的爱恋——
朱 得,不要起誓了,虽则我见到你我欢喜,
今晚上我可不欢喜什么契约的缔合,
那是太鲁莽了,太不慎重了,也太快了;
太像那天边的闪电了,一掣亮,就完事,
等不及你说“天在闪电”。甜蜜的,夜安吧!
这个爱的蓓蕾,受了夏的催熟的呼吸,
许会在我们再见时开成艳异的花朵。
夜安,夜安!我祝望一般甜蜜的安息与
舒适降临到你的心胸如同我有我的!
罗 啊,难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给我满足?
朱 哪一类的满足你想在今晚上向我要?
罗 相爱的忠贞的誓言来交换我的。
朱 我早已给了你那时你还不曾问我要,
可是我也愿意我就重来给过一次。
罗 你要收回那先给的吗?为什么了,亲爱?
朱 无非为表示我的爽直,我再给你一次。
可是我想要的也无非是我自己有的。
我的恩情是如同大海一样无有边沿,
我的爱也有海洋深;更多的我施给你,
更多的我自有,因为两样都是无限的。
(奶妈在幕后叫唤)
我听得里面有人叫我,亲爱的再会吧!
来了,好奶妈!甜蜜的孟泰谷,你得真心!
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还有话说。
罗 啊神圣的神圣的夜!我怕,怕因为是夜,
这一切,这一切难说竟是一场的梦幻,
这是甜蜜得叫人心痒,如何能是真实?
(朱丽叶重上)
朱 再说三句话,亲爱的罗米欧,你非得走,
如果你的情爱的倾向是完全光明的,
如果你志愿是婚姻,你明天给我回话,
我会派人到你那里去,你有话交给他,
说清白了在哪儿什么时候举行大礼,
我就把我一切的命运放在你的跟前,
从此跟从你,我的主,任凭是上天下地。
奶 (内)姑娘!
朱 我就来了,一忽儿。——但是如果你本无意,
那我求你——
奶 姑娘!
朱 稍为等一等我就来了,——
立即收起你的心肠,
让我独自悲伤,
明天我就派人。
罗 让我的灵魂借此惊醒——
朱 一千次的夜安!
一千次的夜不安,没了
你的光亮。爱向着爱如同学们童离别
他们的书本,但相离,便如同抱着重书上学,
朱 吁!罗米欧,吁!一个养鹰人在呼啸,
为要从天上招回这“流苏温驯”的苍鹰!
束缚的嗓子是嘶哑的,它不能说响;
否则我就会打开“爱姑”藏匿着的岩穴,
使他震动大空的妙舌也帮着我叫唤,
叫我的罗米欧,直到她的嗓子哑过我的。
罗 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叫响我的名字,
夜晚情侣们的喉舌够多么银样鲜甜,
错落在倾听的耳鼓上如同最柔媚的
音乐!
朱 罗米欧!
罗 我的爱?
朱 明早上什么钟点
你让我派人上你那里去?
罗 正九点钟。
朱 我准不耽误,从现在到明早中间相差
足有二十个春秋。我忘了为什么叫你
回来。
罗 让我站在这里等你记起什么事。
朱 我记不起不更好,你就得站着等我想。
你知道有你在跟前我是怎样的心喜。
罗 我也甘愿这样耽下去,任凭你想不起,
忘了你别的家除了我俩共同的月夜。
朱 真的都快天亮了,我知道你早该回去,
可是我放你如同放一头供把玩的鸟;
给容它跳,三步两步的,不离人的掌心,
正像一个可怜的囚犯带着一身镣铐,
只要轻轻的抽动一根丝你他就回来,
因为爱,所以便妒忌他的高飞的自由。
罗 我愿意我是你的鸟。
朱 蜜甜的,我也愿意,
但正怕我爱过了分我可以把你爱死。
夜安,夜安!分别是这样甜蜜的忧愁。
(下)
罗 让睡眠祝福你的明眸,平安你的心地!
愿我是你的睡眠和平安,接近你的芳躯!
现在我得赶向我那鬼样神父的僧房,
去求他的帮助,告诉他这意外的佳遇。
(下)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在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和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地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的县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做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迁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卑微
卑微,卑微,卑微,
风在吹
无抵抗的残苇。
枯槁它的形容,
心已空,
音调如何吹弄?
它在向风祈祷,
“忍心好,
将我一拳推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无家,
任漂泊到天涯!”
云游
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怆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珏,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波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堵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役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稀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土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稀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临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主,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七月二十一日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光,一分钟。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臜,
解放内裹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四月二十二日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碜,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地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搭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怯懦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沙扬娜拉一首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一九二四年七月作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那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人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的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人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啼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不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了一个我,一座破庙!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在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干着急
朋友,这干着急有什么用。
喝酒玩吧,这槐树下凉快;
看槐花立掉在你的怀中——
别嫌它,这也是一种的爱。
胡知了到天黑还在立叫?
(她为我的心跳还不一样?)
那紫金山头有夕阳返照
(我心头,不是夕阳,是惆怅!)
这天黑得草木全变了形
(天黑可盖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点满了银
(又是一天,真是,这怎么好!)
秀山公园
八月二十七日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行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徽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地跟,紧紧地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下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迫,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胀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臂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楼,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来,又过来了,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小影(The Portrait)(译)
奥文满垒狱斯(Owen Meredith)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位诗人,他的位置在文学史里并不重要,但他有几首诗却有特别的姿趣。我下面翻的一首《The Portrait》是英国诗里最表现巴黎堕落色彩——“Blase”的作品,不仅是悲观,简直是极不堪的厌世声,是近代放纵的人道——巴黎社会当然是代表——一幅最恶毒的写照。满垒狄斯的真名是Bulwor Lytton,他是大小说家Lord Lytton的儿子。
半夜过了,凄情的屋内
无有声息,只有他祈祷的音节;
我独坐在衰熄的炉火之边,
冥念楼上我爱的妇人已死。
整夜的哭泣!暴雨虽已敛息,
檐前却还不住的沥淅;
月在云间窥伺,仿佛也悲切,
满面苍白的神情,泪痕历历。
更无人相伴,解我岑寂,
只有男子一人,我好友之一,
他亦因伤感而倦极,
已上楼去眠无音息。
悄悄的村前,悄悄的村后,
更有谁同情今夜的惨剧,
只有那貌似拉飞尔的少年牧师,
她去世时相伴同在一室。
那年青的牧师,秉心慈和,
他见我悲愁,他也伤苦;
我见他在她临死时祈祷,
他亦阵阵变色,唇颤无度。
我独坐在凄寞的壁炉之前,
缅想已往的欢乐,已往的时日,
我说“我心爱的人已经长眠,
我的生活自此惨无颜色。”
她胸前有一盛我肖像的牙盒,
她生时常挂在她芳心之前——
她媚眼不厌千万遍的瞻恋,
此中不涵有无限的温情绻缱。
这是我宝物的宝物,我说,
她不久即长埋在墓庭之侧;
若不及早去把那小盒取出,
岂非留在她胸前,永远埋没。
我从死焰里点起一盏油灯,
爬上楼梯,级级在报惧颤震,
我悄步地掩入了死者之房,
我爱人遍体白衣,僵卧在床。
月光临照在她衣衾之上,
惨白尸身,无声静偃,
她足旁燃有小白烛七支,
她头边也有七烛燃点。
我展臂向前,深深地呼吸,
转身将床前的帐幔揭开;
我不敢直视死者之面,
我探手摸索她心窝所在。
我手下落在她胸前,啊!
莫非她芳魂的生命,一度回还?
我敢誓言,我手觉着温暖,
而且悚悚的在动弹。
那是只男子的手,从床的那边,
缓缓的也在死者的胸前移转;
吓得我冷汗在眉额间直沉,
我嚷一声“谁在行窃尸身?”
面对我,烛光分明的照出,
我的好友,伴我度夜的好友,
站立在尸身之畔,形容惨变;——
彼此不期的互视,相互惊骇。
“你干什么来,我的朋友?”
他先看望我,再望望尸身。
他说“这里有一个肖像,”
“不错有的,”我说,“那是我的。”
“不错你的,”我的好友说,
“那肖像原是你的,一月以前,
但已仙去的安琪儿,早已取出,
我知道她把我的小影放入。”
“这妇人爱我是真的,”我说,
“爱你,”他说“一月以前,也许。”
“哪有的事,”我说,“你分明谎说。,
他答,“好,我们来看个明白。”
得了,我说,让死的来判决,
这照相是谁的就是谁的,
如其恋爱的心意改变,
你我谁也不能怨谁。
那相盒果然还在死者的胸前,
我们在烛光下把盒子打开,
盒内宝石的镶嵌,依然无改,
但只肖像却变成非我非他的谁。
“这钉赶出那钉,真是的!
这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嚷到——
“却是那貌似拉飞尔的少年牧师,
他独自伴着她离生入死。”
十二年六月十日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棘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怯懦的累赘间谁去收容?
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蜿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向往的高峰,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浓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匆匆匆!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座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陀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颌,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地沉思着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刹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睡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调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光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花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格,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窝,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大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博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潮流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膀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蜂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潆潆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瞑,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楼的老头他使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的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绕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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