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樱桃-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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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大哥的葬礼举行以后,莲子嫂大病一场,直到春节前身子才稍有好转。从此,她每天抱着樱桃到衣冠冢前厮守,罗大叔和罗清平专程来接她去过节,她也不肯离去。

    昌银老哥也像换了一个人,哪儿也不去闲逛,连胡玉儿家也去得少了。时常陪着莲子嫂,想方设法减轻她的痛苦。

    人死不能复活,为活着的人着想,也是死者的冥愿。罗大哥的遗书早在山里流传,大家都关注莲子嫂和昌银老哥的结合。连罗大叔和鹞子沟的乡亲,也觉得这是一桩好事。

    只有莲子嫂沉默着,昌银老哥也沉默着。

    我不敢问莲子嫂,悄悄试探昌银老哥,他说:“大明兄弟吔,你罗大哥是男中英雄,眼下尸骨未寒,我昌银能做出那种事吗?你莲子嫂是女中豪杰,我这窝囊样儿,不配!能在她身边尽点力,尽点心,也算对得起受尽冤屈的清顺兄弟啊。再说,胡玉儿又咋办呢?这个女人的好处,只有我晓得。老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我哪能随便把她丢了呢?唉,老弟,哥子这辈子命该如此,打老光棍算啰。”

    他心中的苦楚,我能理解。自从罗大哥死后,胡玉儿也受到某种刺激,当众神经质地大哭过几回,昌银老哥劝她,反倒挨了一顿骂。他夜里去,也吃了闭门羹。

    山民的情感也是复杂的,有时像山一样坚定,有时像山溪一样流动,但它始终是质朴和热情的,如春风,也如野草。

    过完春节,我从城里回山,刚进斑竹沟,就听见“哩呐,咿哩呐呐!——”一阵欢快跳跃的迎亲唢呐声,正月是喜事的好时候,是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呢?

    一群爱看热闹的娃娃朝吹唢呐的方向奔跑着,嘴里叫道:“嗬哟,看新媳妇哟!——”

    我好奇地抓住一个问:“喂,队里哪个嫁了?”

    一个娃娃答道:“是胡玉儿。”

    她?我微微一惊,忙问:“她嫁给哪个?”

    “她要嫁到沟外去,别的我不晓得。”那娃娃挣脱我的手,追他的伙伴去了。

    胡玉儿要出嫁了,昌银老哥知道么?我急忙往家里跑,只见他老哥正坐在门槛上抽闷烟,两眼泪巴巴的,嘴里喃喃地念叨:“她要走了,就这么走了。都是我苦了她呀,都是我屈了她呀,这一走,是好是歹,是祸是福,就跟老哥无关了么?你哟,你哟……”

    把东西放好,我冲着他说:“老哥,你们好歹相好过一场,也该送送她呀。”

    “我拿啥去见她呀?”他哭丧着脸说,“两手空空,只有一把泪水,莫把她的喜事冲啰。”

    我从提包里抓出一块布料,塞给他:“快去,说不定人家就盼最后见你一面呢。”

    昌银老哥把烟杆扔掉,捧起布料就跑。我关上门,也追去了。

    迎亲的队伍已经开动了,胡玉儿从从容容走在人群中间,她穿一身新衣服,脸上没有悲伤,也没喜悦。

    “玉儿,玉儿——”昌银老哥老远就叫开了。

    胡玉儿站住了,两只布满黑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说:“老哥,你也舍得送妹子一程呀。”

    “玉儿,玉儿……”昌银老哥哽咽着把那块布料送过去。

    胡玉儿双手接过布料,把它贴在胸前,眼底里闪过一丝哀怨,却很快被笑掩饰了,她仍平静地说:“老哥,妹子走了,你好好过日子,待莲子娘俩儿要好。”

    “嗯,嗯……”昌银老哥含泪应允道。

    她又定定地看着他,像要把他牢记在心里,片刻之后,猛一转身,对迎亲的人群道:“走吧。”

    “呜哩呐哩呐!——”喜洋洋的迎亲唢呐又吹起来了。昌银老哥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地叫着:“玉儿,玉儿……”

    在沟口的山岩上,站着怀抱小樱桃的莲子嫂,她一直注视着这支迎亲队伍,眸子里闪烁着悲喜交织的泪光。

    队伍经过沟口的时候,两个女人的目光相对了。凝视几秒钟后,她们都笑了,笑出了泪来。

    冬寒虽然严酷,逝去却快。大地初暖,挺住了冬季严寒的樱桃树开花了,春光下一片粉红,尤为艳丽。

    清早,我摘了一枝湿露的樱桃花,想送给莲子嫂,宽慰一下她多伤的心灵。我知道,在这樱桃成果的季节里,她最为难过。

    进屋一看,整个屋子空荡荡的,衣箱、被褥、农具、家具都收拾起来,好像要搬家和出远门。

    我似乎明白又不明白,跑到屋后竹林里,见昌银老哥正把装罗大哥遗物的紫檀木小箱,从土冢里挖出来,用毛巾擦净裹好,莲子嫂抱着小樱桃在他身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他一见我脸就通红,结巴着说:“大明兄弟,你莲子嫂要我去、去鹞子沟,她说,我、我们在那里安、安家。”

    该有这一天了,我满心欢喜,嘴里却道:“这么大的喜事,还瞒着我们,老哥,该罚你。”

    莲子嫂笑道:“大明,这是我的主意,走急一点,省得队里的乡亲们为我们操心,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难啊。”说着她想起什么,进屋去拿出一卷东西给我,郑重说道,“兄弟,你待我们这样好,嫂子没啥送你,就把你罗大哥这卷书留给你吧。我想,你年纪轻,还是多读点书好。有一天,你要是把我们的事写成一本书,就好了。我们这些年的周折,也真够写一本书啦。要你罗大哥在,他也会写哩。”

    捧着罗大哥亲手抄写的《呐喊》,我手沉心沉,眼睛潮润,好一阵才透过气来。对我来说,人世间没有比这本书更珍贵的了。

    把那枝樱桃花捧给莲子嫂,我真诚地说:“我写,一定写。不过,听说写书要有灵感,嫂子,我晓得一样东西最能产生灵感。”

    莲子嫂不解:“啥呀?”

    我答得简单干脆:“红樱桃。”

    她会意地笑了,笑得跟初绽的樱桃花一样美丽。那笑容消失很快,她望着青色的远山,泪花盈盈,喃喃地念道:

    “红樱桃,红樱桃……”

    怀抱着小木箱的昌银老哥,忽然唱起山歌:

    哎——

    樱桃好吃树难栽哟,

    妹子好看心难开呃,

    哥哥打把金锄头,

    种好樱桃等妹来依呀哟,

    红樱桃吔——

    山歌不像是唱,而像是吼,是号,要用整个生命的力,把积蓄在内心深处的情感通通吼出来,嚎出来。

    这老哥呀,唱半辈子山歌,从没唱得这么好,这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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