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东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发展战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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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们!今天讲的题目是《中国文化发展战略问题》。同志们回想一下,我们在解放前讨论文化,讨论文化交流,讨论中西文化的差别,有过几次高潮。我的印象最清楚的一次是20年代。当时有人提出全盘西化,有不少人反对,曾讨论过一次“中西文化及其差别”。现在有一位老先生还在世,就是梁漱溟先生,93岁高龄了。他写了一本书,叫做《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好多同志都知道。可是新中国成立后这情况有了很大变化,年轻同志恐怕很难回想了,年纪大点的同志可以回想起来。我们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化讨论,据我回忆基本上没有过。这是什么原因呢?据我自己看法,就是我们受了一个大国的影响。“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这是不成问题的,我们应该感谢。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教条。同志们知道社会学这个学科非常有用,比方人口问题就属于社会学的范围;劳动问题、劳动就业问题等等,好多问题也都在社会学范围以内。可是一解放,我们社会学这门科学本身好像就反动了,非常滑稽。所以后来大学的社会学系也没了,关了。在同样的情况下,文化讨论也成了一个禁地。现在我们知道苏联是不大讨论这个问题的。所以一直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中央的政策改变了。大家都感觉到,我自己也认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中央的政策是非常正确的,受到大家拥护。所以过去不敢谈的问题,今天也敢谈了,大家思想真正是解放了。大家现在讲话确实是畅所欲言,这个情况过去从没有过,同志们可以回想。因此今天我们也来谈文化发展的战略问题。

    我们目前的情况同志们知道,经济改革已经取得了显着的成绩,这一点国内外没有人不承认的,因为这是事实。我们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现在政治改革也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下一步,就是要进行精神文明的建设,中共中央已经发了个决议。所以现在全国对文化问题兴趣都很高,有几个城市开过比较大规模的讨论会,比方上海就讨论文化发展。文章发得很多,学会也成立不少。小规模的讨论文化问题的也很多,这种情况确确实实是空前的、非常令人欢欣鼓舞的。我们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家来研究这文化发展战略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它将来会对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起很重大的作用。至于我自己,我不是一个专家,我对文化问题连半路出家都够不上,只在最近看了一些文章,也没看全。在看文章的基础上,有的同志让我谈过几次文化问题,所以现在我俨然成了一个文化专家了,实际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这一行的专家。我不是故意在这儿客气,我是讲实话。现在我把我自己看文章的结果,考虑过的问题,给同志们汇报一下。我不说是请同志们批评,为什么原因呢?因为请同志们批评就证明你自己认为错了。我并不认为我自己错,我要是认为错的话,就不应该给大家讲,给大家讲就是愚弄大家。我认为我是对的,可是它不一定对。我说是让咱们大家来讨论。

    现在我想讲三个问题。原来我写的提纲已经过时了。写提纲时中央的决议还没发表,那时看的文章还不太多。写好了以后,我又用了些功,看了些文章,所以那个提纲基本上不大能用了。今天我讲的跟那个提纲恐怕有很大差别。前一部分差不多,后一部分的差别就很大,先跟同志们讲一讲。今天准备讲的三个问题是:第一,文化和文明究竟是相同在什么地方,不同在什么地方。第二,当前中国社会情况。第三,怎么样开展文化交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理顺各方面的矛盾关系,促进生产力的发展。

    为什么讲这个文明与文化的区别呢?因为我们现在,在我们日常生活里边,在我们报纸上,经常把文化说成文明。那么究竟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文明呢?同志们查字典也可以查出来,什么汉语字典都可以查。我现在把我的一些想法简单给同志们讲一讲。文化与文明的关系,我在提纲里画了一个图:有两个圆圈、中间是交叉的;一个圆圈是文明,一个圆圈是文化,意思就是文明与文化有一部分是相同的,有一部分是不同的。结果在打印时,两个圆圈都没了,光剩下“文明”“文化”四个字摆在那个地方。同志们会觉得很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上面讲的。同志们考虑一下,这两个词大概都是我们中国固有的。我们古代有“文明”,古代也有“文化”。同志们你们要查一查《辞源》,旧的《辞源》,不是新的,它里面有解释,什么叫文明,什么叫文化。可是那个“文明”“文化”,跟我们今天的“文明”“文化”不完全一样。

    我问了一下搞日本问题的同志。我说“文明”和“文化”是不是从日本传来的?很多中国古代的词,日本借过去了,到了20世纪初年,我们又从日本借了回来,有好多这种词。我们讲“伦理学”等等,这“伦理”本来是中国的吧,可是这个词是从日本借回来的。我问他们“文明”和“文化”

    是不是也是这个情况呢?那几个搞日本问题的同志说“很可能”。中国固有的“文明”和“文化”,意思不一样。日本借了过去,我们又借了回来。这两个词翻的是外文,大家知道是英文,一个是“civilization”一般翻为“文明”;一个是“culture”,一般翻为“文化”。我说“一般”,可是同志们你们要是细心的话,你查一查英文词典,英文词典是这样注的:“civilization”“文明”“文化”,“culture”也是“文明”“文化”。说明它们有共同的地方,有时很难分别。比方我们现在写一本书,叫《古代文明史》,大家觉得可以,是不是?古代文明嘛!我们换一个词《古代文化史》,行不行?照样行吧!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文明”和“文化”涵义有一部分是相同的。不同的地方,这“文明”是指什么呢?提纲里讲了,它指的是从一个野蛮状态,随着社会的进步往前发展,人类的智慧增加了,这叫“文明”。那“文化”呢?

    就是人类力量的往前进一步发展,人类社会中的艺术、科学等的智力发展。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讲,文明是对野蛮而言,因为原来我们人类在原始时期是比较野蛮的,然后就文明了,文明对野蛮。那么文化对愚昧,就是最初他糊涂,他愚蠢,然后他聪明了,这叫做文化。是不是可以这么讲,文明对野蛮、文化对愚昧。现在我们平常讲话,说开车要“文明礼貌”,不能说“文化礼貌”,是不是?商店里“文明服务”,不能说“文化服务”。比方这个人,原来知识少,要学文化,不能说“学文明”。说这个人有文化,行;说“这个人有文明”,不行的。现在我们有文化部,同志问了,你文化部管什么东西呢?比方出版、图书馆,原来电影也管,现在电影分出来了。还有作家协会等组织,凡是文学艺术创作,这都叫文化。联合国有一个组织,叫教科文组织,是指科学、教育、文化。科学、教育、文化既然三个并列,那么文化就不包括科学、教育,如果包括就不能并列。最近我们中央决议里面,也讲到科学、教育、文化,也是这么提的。这种对文化的了解,我给它起个名,叫狭义的文化。狭义就是文学艺术叫文化。可是我们一般写文章,一般讲话讲的“文化”,那范围比这广得多。同志们,你们随便拿一本什么《中外文化交流史》,比方中国同日本,中国同印度,中国同美国,中国同德国,中国同英国的文化交流,那里边什么东西都有。那就是广义的文化。

    关于文化的定义,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全世界给文化下定义,据说有200多个。我们在这儿不搞烦琐哲学,有些定义怎么说也不能恰如其分,它跟自然科学定义不一样。我讲的文化,还有好多同志写文章讲的文化,是广义的文化。广义的文化是什么呢?就是包括人类通过自己的劳动,这劳动包括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所创造的一切精神的和物质的有积极意义的东西,这就叫做文化。当然还有别的同志,比如说庞朴同志,他最近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写了一篇文章,叫《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他这样讲,他说文化“可以包括人的一切生活方式和为满足这些方式所创造的事事物物,以及基于这些方式所形成的心理和行为。它包含着物的部分,心、物结合的部分和心的部分”。庞朴同志的定义也是跟我的了解差不多,是广义的。就是人创造的,不管精神的、物质的,只要对我们人有好处的,我们就叫它文化。比如刚才我们讲的文化史,文化史绝对不是光讲文学艺术。

    我在这儿讲的文化战略发展问题的文化也是广义的,包括很多东西,与科学、教育、文化,那种狭义的文化,范围大小不一样。我想,文化与文明的区别,没什么重要,但讲讲有好处,因为你讲文化发展战略,你的文化是什么文化?如果狭义的话,我只能讲文学艺术,别的不能讲。我讲的是广义的,不是我们文化部那个范围的。这第一个问题是不是就讲这么多,因为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

    第二个问题讲当前的中国社会情况,因为我们谈文化发展战略,谈任何别的问题,出发点必须是我们眼前的中国社会。我们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谈谈自己的看法。人类的整个历史,我看就是生产力发展的历史,最主要的就是生产力发展。

    同志们知道,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有一个名词,叫“唯生产力论”。还有什么智育挂帅,业务第一。老的同志知道,我在教育界工作了四十多年,大概好像我就是唯生产力论的典型,所以每次有什么运动,我要检查很容易,先检查智育第一,业务至上,唯生产力论。不然就叫做修正主义。同志们知道,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八大,八大精神是对的,1956年“八大”,就讲我们先进的社会制度,跟后进的生产力不相适应。同志们知道那个后果,唯生产力论被批得一塌糊涂。但是今天我们还得讲发展生产力,没有生产力就没有历史,没有生产力的发展,人类过上好日子是不可能的。过去有个误解,建设社会主义,建设共产主义就要吃苦头。在建设过程中间,吃点苦头是难免的,也可能有牺牲,这也是难免的。可是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建设共产主义,最终目的是让人类过上好的日子。怎么叫按需分配呢?这个需啊,精神的,物质的,你要什么有什么,这怎么是吃苦呢?原来谁也不敢讲共产主义是让人过好日子的。要讲这句话,恐怕也得给你扣上一顶帽子,叫做修正主义,那不是很滑稽嘛!

    同志们回想一下,1883年马克思逝世时,恩格斯在他墓前讲话,讲到: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一个人,一个吃,一个喝,一个住,一个穿,必须有这些东西。当然恩格斯重点讲的主要是马克思发现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他开头就说人们必须吃喝住穿。共产主义不是说让人饿着肚子,喝大锅清水汤啊,那不叫共产主义。我觉得这个事情与我强调的生产力的发展有关系。中共中央这个决议,同志们正在学习,这决议里有一句话,归根结底是要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我认为这个决议是非常英明的。我们精神文明建设,目的也是为了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没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也就没有共产主义,也就没有社会主义。现在我们中国的情况和国外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种说法,忘记哪一篇了,说今天的3年等于20世纪初叶的30年,等于石器时代的3000年。什么意思呢?

    就是今天从全世界范围看,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你稍一不注意,立刻有新的东西出现了。所以我们应该有一种紧迫感,因为这个跟我以后讲的有联系,我在这里先提一提。今天如果我们3年慢慢腾腾地不动,就等于石器时代的3000年没有动,等于20世纪初的30年没有动,那一定要落后。我们眼前的社会是怎么样呢?我们眼前的社会也是在那儿急剧变动,同志们都感觉到了,我们现在也是变动得很厉害。

    我看到徐惟诚同志在《北京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他讲我们现在是有四个变化,是劳动方式在那儿变化,分配方式在那儿变化,交往方式在那儿变化,生活方式在那儿变化,就是说我们这个社会也是不停地在那儿变化,在这四个方面都在那儿变化。除了这个之外,我们眼前的社会是什么情况,下边是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正确。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封建思想还有影响。大家都承认,封建思想的包袱我们还有。我记得有一次跟一个外国作家闲谈,谈到说“资本主义复辟”,她讲了一句话:“你们没有发达的资本主义,复什么辟呀?”她的话恐怕有一点道理,但是不全面。资产阶级的影响还是不能低估的。另外,好多国家的资产阶级在几百年的发展中间,创造了一些好的经验。比方商品经济,讲究效益,讲究效率,讲究管理,这个我们也缺少。换句话说,在某些方面,我们还要对资本主义加以研究,得学它这些东西。现在大家对我这种说法,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如果倒退20年,我要讲这么一句话,恐怕起码得批我两个礼拜。说资本主义还要学习呀?你这不是明目张胆地鼓吹资本主义复辟吗?我们有些东西还是要学习,只要是好的。

    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矛盾很多,我们一个领导同志讲了一句话,这原来恐怕是老百姓讲的吧!说“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端起碗来吃肉”,就说明我们生活好了,有肉可吃嘛!这个事情谁也不能否认。我们现在城、乡各个方面生活确实有改善,这个不能否认,都有肉吃了,这个没问题。那下一句话可真怪了,为什么“放下筷子骂娘”呢?这就很难说了,你吃了肉应该感觉很舒服嘛,肚子有油了应该很舒服嘛,为什么还要骂娘呢?在座的同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有时也有些牢骚,说些怪话呢?我有时也说些怪话。看了不正之风,有一些方面情况不那么令人满意,也讲些怪话;我倒没骂娘,没那么严重。这就说明现在这个社会有矛盾。有矛盾气就不顺,气不顺他才骂娘哩!气顺的话骂什么娘呢?应该理顺一下,让它顺当。“理顺”这个词过去不大多见,我觉得这个词非常好。就说我们现在不顺,才需要来理顺,理顺了,就用不着再理了。根据我自己的解释,之所以“放下筷子骂娘”,就是上面我讲的新矛盾的反映。怎么讲呢?比方现在大家讨论很多的,大家最不满意的是“不正之风”,要举例子多极了,说是什么“服务态度不好”、“高干子弟怎么怎么样了”、“一个人说了算怎么样了”,又是民主不怎么样了,法制不怎么样了,那意见多极了。还有人说我们不尊重人才,不尊重知识,不讲效率,不重视时间,这种弊病多极了。我觉得,有的意见说过了头,不符合实际情况。其中有的也是正确的。

    从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西方的人讲过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可以供我们参考。他们讲什么呢?他们讲:“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害怕时间,时间唯独害怕东方人。”东方人包括中国、印度、阿拉伯、伊朗这些人。我觉得这句话里边有一部分真理,“时间”这个概念,咱们到今天恐怕还不是那么很重视。

    我们现在知道,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我们也讲,可实际上呢?我们做的时候还是不行。现在我们这个社会上,包括不管在哪个单位,好多做法都是浪费时间。我还看了一篇文章,里面说一个人一生平均大概有60万个小时。那么你要浪费一个小时就浪费60万分之一。时间对人来讲不是无穷无尽的。你不珍惜时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可是我们现在对于时间,普遍的现象不那么重视。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好的方面我们不能否认,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国家的政治形势,人民的情绪那是向上的,这个你无论如何否认不掉。生活有提高,当然也不能说我们十亿五千万人口生活都提高了,也不能那么说,还有极少数有困难的,我们讲实话。可绝大部分都提高了。我们今天社会有好的方面,这不成问题。可我们今天社会,还有很多不好的方面,我们决议上怎么讲的呢?就是《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决议》上是这么讲的:党内和社会上一些严重的消极现象还有待于我们用很大的努力去消除。“严重的消极现象”,我体会刚才讲的都包括在这里边,是不是?党中央的决议并不是说我们现在的社会已经完美无缺,十全十美,好得不得了啦,不是这个意思,消极现象有而且还是严重的,不是一般的,就是说我们得承认这一点。不承认这一点的话,我们往前进就很困难。我现在讲的东西,跟我们要讲的文化发展战略有关系,你要摸不清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情况,优点在什么地方,缺点在什么地方,你如果不讲的话,你谈文化发展战略就没有根据。你知道你为什么发展吗?向哪个方向发展吗?我们先要把我们整个的情况,一个世界情况,一个中国社会情况摸清楚,然后才能谈到这个文化发展的战略问题,要不然没法谈,谈的话也是空的。所以现在我就简单地把前边两个问题讲一讲,一个就是文明和文化的同和异在什么地方,第二个就是中国当前的情况,里边包括世界的情况。

    今天主要讲的是第三个问题,第三个问题正是我那个提纲里边基本上没有的问题。第三个问题就是怎样开展文化交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理顺各方面的矛盾关系,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前边那三个是为后边这一个服务的,目的是为了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我为什么专讲文化交流呢?文化发展的战略问题难道就是一个文化交流吗?当然不是。现在文章多极了,我自己认为,在我们中国的今天,要讲文化发展战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内容,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文化交流,这是我的想法,因此,我着重讲这个内容,我并不是说,除了文化交流之外,文化发展战略就没了,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我们中央的政策,我们中央的领导人屡次讲“对外开放,对内搞活”。我刚才说了,这个政策非常正确。专从文化方面来讲,我那个提纲上有,我提出了三句话:“开放开放再开放,拿来拿来再拿来,交流交流再交流。”这里边没什么深奥的意思,只是想强调,我们要开放,要拿来,要交流。就是强调这几点。

    讲到文化和交流,恐怕我们要回顾一下历史。我自己的看法,世界上任何民族,不管是大民族,不管是小民族,从它有历史那一天开始,就是文化交流的历史。同志们可以设想,原始时代那些小的部落,也要交流。比方这个部落里边发现了一个什么东西能够吃,什么草能够吃,就传到另外一个部落。比方这个部落里拿块石头可以做工具,那么可能就传到另外一个部落。总之这种事情,从人类历史一开始,就是文化交流。就说我们现在吧,在座的同志,从头顶到脚下,你们检查检查,哪一件不是文化交流的东西?头发是这样吧,前清时不是梳辫子吗?现在我们头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穿的衣服不是长袍马褂?长袍马褂也不是黄帝老子传下来的东西。你手里拿的钢笔是中国的吗?你穿的裤子是牛仔裤、喇叭裤,下边是皮鞋、尼龙袜,戴的是眼镜。在座的同志你们自己考虑考虑,从头到下你们离不开文化交流,离了文化交流你现在的生活寸步难行。你出去骑自行车,这不是交流来的?坐汽车,不是交流来的?我眼前摆的这些玩艺,什么扩音器之类,不都是交流来的吗?我说文化交流从人类一开始就有,而且是离不开。现在好多东西,我们不考虑则已,一考虑就这样子,从头顶到脚底都是交流来的。比方我们现在吃面包,喝啤酒,大家知道啤酒这个字不是中国字,我们抽纸烟,烟也不是中国固有的;喝咖啡,坐沙发,喝可乐,这不都是交流的?哪个是我们的?有些东西同志们不知道它,比方胡萝卜,大家一听“胡萝卜”,这个“胡”字就说明这不是中国的。拉胡琴,“胡”是外国的,吃洋葱,吃西红柿,洋柿子,这大家都知道。同志们吃的菠菜,天天吃,你知道这菠菜是哪国来的?这菠菜“菠”的本身就是音译,不是意译。它叫菠薐,菠薐菜,是印度、尼泊尔那一带产生的。你只要追究起来,我们的生活离不开交流。那我们的想法是不是也有交流来的呢?咱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

    我刚才讲了我们拿来了外国的物质的东西,当然也不是说,我们都学外国,我们中国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哪是那么回事呢?大家知道中国的四大发明,这个纸是中国先发明的,当然后来人家改进了,是不是?火药,是不是?罗盘,是不是?那多了。另外,我们的丝,我们的茶叶,我们的印刷术,那多极了。所以说中国是很伟大的民族,我们对世界文化,对世界文明,做了很大的贡献,这个什么时候你也不能忘掉,外国人也不能不承认。

    可另外一方面,我们也接受别的国家的,所以这才是“交流”,如果光抄别人的,那不叫交流,如果光给别人,也不叫“交流”。所以现在哪个民族也不能讲,这个文化是我们这一个民族创造的。哪个民族也不能这么讲。如果这么讲的话,只有法西斯,德国法西斯,希特勒,他们讲。他们是什么Nordic人种,那种人是世界文化的创造者,我们这种人是文化的破坏者。法西斯是骗子,是疯子。脑筋正常的人是不会那么讲的。世界民族,不论大小,都对人类共同文化做出了贡献,当然贡献不完全一样。我刚才讲了,中华民族是一个很伟大的民族,我们有很伟大的贡献,这个你不能否认。

    最初,文化交流大概由于交通工具和地理知识限制,有限度。过去石器时代,你出去走路能走多远呢?可是随着历史的前进,交通工具一天比一天好,是不是?我曾经开玩笑,我说唐僧取经,从中国到印度,走了3年,现在5个小时到印度,唐僧当时他能相信吗?没人相信。地理知识一天一天扩大,因此,交流也就一天比一天频繁,越来越频繁,所以现在我们这个交流快得不得了。平常我对这个事情不大注意,前几年我看见的是喇叭裤,下边一大块;现在我一看没了,又瘦又尖,成了牛仔裤了。这怎么来的呢?喇叭裤不是中国的发明创造,牛仔裤也不是中国的发明创造,都是外国来的,而且变得很快。穿衣服恐怕变得最快,特别在我们这些青年同志身上最快,我们这些老头子看不出来了,反正几十年一贯制。我的意思就是说,历史越往前进,交流越频繁,交流内容越深刻、越多。

    那么我们现在看看,古代的我想不讲它了,就是从鸦片战争以后,从1840年以后,我们中国近代史开始,我们这个国家同外国的来往,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呢?因为这个跟我们以后讲的有关系。所以必须说一说。我们现在讲中国近代史,有一本书,一个洋人写的,叫《剑桥中国晚清史》,他讲了一句:中国近代史,就是从鸦片战争以后,“从根本上说,是一场最广义的文化冲突”。文化冲突,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的冲突。这是讲历史的内容。当然他这个意见,不是他一个人讲的,说这话的很多。就说我们近代史,不管是政治方面、经济方面,都体现了东西两种文化的冲突。陈独秀他也讲过:“欧洲输入之文化与吾华固有之文化,其根本性质极端相反。

    数百年来,吾国扰扰不安之象,其由此两种文化相接触相冲突者,盖十之八九。”陈独秀最初是写文言文的。他的意思就是说中国文化跟西方文化不一样,很不一样。他这个“数百年来”,就不限于鸦片战争以后了,甚至可能包括明朝末年,什么利马窦、南怀仁那一批人到中国来,结果弄得我们国家扰扰不安,老出事,是不是啊?出事原因,他就说是两种文化相接触、相冲突,结果产生了这么一种后果,社会搞得不安,看来他的这种意见恐怕还是对的。我们研究中国近代史,过去我们总是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也是存在的,不能否认,是不是?可是你以文化冲突做一条线,也未始不可。

    用这一条线来研究中国近代史,也有道理。不论经济、政治,是不是?用我们的近代史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后来太平天国,后来什么甲午战争,什么各种各样的动荡,这是从政治上来讲,都是两种文化冲突的结果。从经济上来讲,我们旧的那种自给自足的农村自然经济被欧洲的商品经济给破坏了。我这个年龄的人,年轻时候还感到了它的破坏。原来我们在家乡吃白面都是自己用磨来推的,弄一头牛、一头驴来推磨;穿衣服是自己织的布。后来我们叫“洋面”,现在叫面粉,就不是中国面,而是机器大生产的结果,这种洋面慢慢地、慢慢地就把农村那个面压倒了。农村的织布机现在根本就没了,早就没了,在我小的时候,10岁的时候还有。所以说中国经济、农村那种自然经济被欧洲的资本主义的经济破坏了,对农民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个也是东西方两种文化冲突的结果。思想上也可以看出来,有两种文化的冲突。我们讲中国近代史,实际上还可以再远一点,从明末讲起,像陈独秀讲的这个“数百年来”,就是东西方两种文化冲突造成了、构成了我们中国的近代以前一直到近代的历史。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么我们讲近代史也可以是讲近代史里边的东西方文化又冲突又汇合的一种表现——文化交流。文化交流在这里边是一种什么情况呢?从1840年到现在146年,就算150年吧,是一个什么情况呢?实际上讲到五四运动就可以了,因为五四运动以后是另外一码事了。也可以说是从1840年到1919年,这样的话就是80年。80年从文化交流的情况来看,有这样几个问题。

    你讲文化交流,交流的内容是什么东西呢?我看了一些材料,三分法占主导地位,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有一个人,是19世纪下半叶的,叫曾康,他写了一本书,叫《翼教丛编》。他是拥护孔教的,翼教,教也者,指孔老夫子之教也。他当时是比较右的,比较落后的这么一个人。他是从什么地方讲的呢?“变夷之议,始于言技。继之以言政,益之以言教,而君臣父子夫妇之纲,荡然尽矣。”“变夷”,就拿中国来把外国人改变。他分三个层次,一个是“技巧”,技工的“技”,这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是政,政治的“政”,他指的是政治制度,跟技巧不一样了;第三个是教,不是教育,而是教化,是上层建筑的东西。分三个层次“技、政、教”,从物质的一直到精神的,中间经过政治制度。到了1916年,陈独秀写了一篇文章,叫《吾人最后之觉悟》。1916年,那时候还没有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是1919年。他这里边也分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叫“学术”,学术指的是这些东西:西教、西器、火器、历法、制械、练兵。历法是从前的皇历,现在咱们的月份牌。这第一个层次,叫学术,学术意思就包括这些东西。第二个层次叫“政治”,指的是政府的制度。第三个层次叫“伦理”,就是自由、平等、独立,也是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他这三个层次跟曾康基本一样,从物质最后到精神,都是这个样子。到了1922年,梁启超写了一篇文章,叫《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他怎么讲的呢?他说近50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他的意思就是说,50年以前,从1922年算起,50年以前,中国人对自己的不足不知道,大概从1870年算起吧,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他感觉到中国跟西方交流分三个时期,也是三个层次。第一个叫器物,瓷器的“器”,物质的“物”,就是物质的东西。第二个叫制度,意思一样。第三个叫文化根本。你看梁启超也是分三个层次,而且内容跟曾康、陈独秀一样。

    他们三个人都是从物质到精神。这说明什么呢?就说明我们在鸦片战争以后,同西方来往,同西方进行文化交流,大概就是这么三个层次。从物质到精神,从低级到高级。

    这个意见看起来是能够成立的。为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现在看一看,中国同别的国家文化交流的历史多极了。中国同印度、朝鲜、越南交流;同日本、美国、英国、德国也都交流。大概一般讲起来,开始总是从物质开始,而不是精神的。物质,比方说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穿的东西,这个很具体。拿来以后就能吃,能用。我现在还想给同志们讲一个我自己正在搞的课题。我们现在吃糖,白糖、红糖,这糖不知同志们考虑过没有,每个人天天吃,可是糖的背后有人类一部很复杂的文化交流的历史。咱们中国过去不吃白糖,甘蔗有,没有白糖。最初我们叫糖的东西,在汉朝是关东糖,麦芽做的。糖是物质的东西,这物质的东西一旦产生、一旦制造出来,它就流遍全世界,因为每个人吃糖都很满意,很甜、很舒服,很容易学,也用不着思想斗争。我的意思就是说,文化交流开始的时候一般说总是从物质开始的。因此这个三分法是有道理的,为什么三个人都一样,是不是抄袭?不知道,也许是独立思考,达到的结论都一样。这三个人一点没区别,就说明这个东西是接近真理的。到了现在,我们这儿还有研究这个问题的。我刚才说的庞朴同志,上面我谈到他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写了一篇文章,叫《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庞朴同志分析这个问题,也是分了三个层次。他叫什么呢?他第一个叫物的部分,事物的“物”。物的部分指的什么东西呢?他讲物的部分就是指的马克思称之为“第二自然”的。这是第二自然,不是第一自然,就是对象化的劳动,就是用劳动制造什么东西。对象化的劳动,指物的部分。这是第一。第二个层次是心物结合的部分。心和物结合。这里边指的什么东西呢?指的就是自然和社会的理论,社会组织制度,等等。第三个层次呢?是心的部分。物、心物、心,这么三个层次。心的部分,叫核心层,指核心,最中间的,这里指的什么东西呢?这里指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趣味、道德情操、宗教情绪、民族性格等等,这是心的部分。他这三个层次跟上边讲的也一样,从物到心,中间有一个过渡,过渡就是制度,上边几个人都讲的是制度。这是文化交流的内容方面,有这么三个层次。大概第一个层次最容易交流,这是没问题的。同时,这三个层次还代表三个时期,就是从1840年到1919年,这80年中间,这三个层次代表了三个时期。

    这物的部分呢?就是自鸦片战争到洋务运动,到甲午战争。在这个阶段上,中国人就说“师夷之长技”。师,以他为老师,学习夷人。夷,外国人。学习外国人擅长的技术,船坚炮利,造大炮,造战船。第二个层次是第二个时期,就是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戊戌变法,要改变这个制度,要搞君主立宪,这是制度嘛!辛亥革命大家也知道,它也有它追求的政治上的理想,就是废除君主制度。这是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呢?心的部分,就是我刚才说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等等等,这是从辛亥革命到1919年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是在文化深层进行反思,现在不是有一个名词,一个常用词吗?叫做反思,自己来思考。五四运动是最清楚的了,当时讲的五四运动要两种东西,一种德先生——德谟克拉西——民主。一种赛先生——赛因斯——科学。要民主,要科学。反思,怎么反思呢?就是我们过去没有民主,反思的结果要这个东西。所以我看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文化交流的三个层次,三个层次代表三个阶段,就说明我们清朝末年的中国人一直到民国以后的中国人,都在那儿考虑这个问题,向外国人学习什么东西,考虑结果就这么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比一个阶段提高,发展是非常自然的。

    刚才我介绍了几个文化交流内容的三分法,还有另外一些三分法,如周一良同志在《光明日报》1986年6月24日“史学”上写过一篇文章,叫《我对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几点看法》。他也是三分法,不过他这个三分法跟前面说的几个不一样。他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叫狭义的文化,狭义的文化指的哲学、文学、美术、音乐以至宗教等,主要是与精神文明有关的东西,这叫狭义的文化。第二个叫广义的文化,指政治、经济。政治指典章制度,经济指生产交换,以及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风俗。里边包括生产工具、服饰、房屋、饮食、车船等生活用具,这叫广义的文化。第三个叫深义的文化。

    狭、广、深,三个层次。深义的文化是在狭义、广义互不相干的领域中进一步综合、概括、集中、提炼、抽象、升华,得出一种共同的东西,一个民族文化中最为本质、最有特征的东西。他举了个例子,拿日本来讲,说日本喜欢苦涩、闲寂、简单、质朴、纤细、含蓄、古雅、引而不发、不事雕饰。周一良同志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讲的也是三分法。除了这些之外,也有四分法,台湾有一个学者叫余英时,他把文化交流分为四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物质,这跟三分法一样;第二个是制度,也跟三分法一样;第三个层次是风俗习惯;第四个层次思想与价值。好像是第一等于三分法第一,第二等于三分法第二,第三、第四等于三分法第三,好像是这么一种情况。

    现在跟同志们谈几个问题,就是在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初叶,跟文化交流有关系的有三个问题。当时人们感觉到不向外国学习不行了。他们虽有这个感觉,但总是认为,向外国学习,只能学习物质的东西。精神的东西还是中国的好。他们思想向外国学习,但总还放不下架子,总还想“精神胜利”。因此就产生了三个问题。第一个叫本末问题。中国四书中的《大学》有这么几句话: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总的意思就是说:物有本,有末。本是根本,末是末梢。这个问题什么意思呢?“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伦理道德是本;财,物质的东西是末。他们这个意思无非是说,西洋的东西是末。当时最羡慕的是船坚炮利,为什么船坚炮利呢?因为跟洋鬼子打仗打不过他们老吃亏,后来就感觉到,说他那个船比我们厉害,他那个炮比我们厉害,我们首先学这些东西,非学不行,因为咱们那个大刀片打不过洋枪洋炮。可是他们认为这是末。本是道德。我们中华帝国虽然末不如你,可是道德比你高,实际上反映的是“精神胜利”。他们这一个本末,中国为本,西方为末。后来郭嵩焘,同志们知道他是晚清时候一个比较著名的外交家,他有他的看法,他说:西洋立国,有本有末。他说西洋人家本国也有本有末。什么叫本呢?什么叫末呢?其本,在朝廷政教,政治教化;其末,在商贾做生意、造船、制器,这是他们的末。郭嵩焘的看法比一般好像要高了一层。一般认为,西方没有本,只有末,他们不知道别的,只知道船坚炮利,能造得好船,铸得好炮。郭嵩焘呢?他说人家也有本有末。这个问题就是我刚才说的,它反映了什么呢?就反映了当时清朝有那么一批官僚,他们感觉到非向西方学习不行,可是心有不甘,所以只好说:我是本,你是末。鲁迅讲的阿Q精神就是这类的东西。

    第二个体用问题,一个体,一个用,跟上边那个差不多。体是主体,这个很清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说我们中国的文化、教育、学术,这是体,这是基本的。说你们那套东西不是体,而是用,是为我所用的。这个体用问题大概同志们知道,在19世纪鸦片战争以后,在清朝一些官僚中间,有过长期的争论。长期争论的结果大体上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它反映的情况跟第一个差不多,不得不学,可又不甘心学,不敢于承认自己不行,结果我是为体,你是为用。严复,同志们知道严又陵,翻译《天演论》的,他对这个有点意见,他讽刺了。他怎么讲呢?他说:“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说有牛这个体,用来负重,可以驮重东西。“有马之体,然后有致远之用。”就是说可以骑着马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是它的用,这个不成问题。

    他说“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他这个话讲得很俏皮,他是反对那个想法的。他说你以中国为体,以西方为用。你以牛为体,以马为用,是不可能的。马有马的用,马有马的体;牛有牛的用,牛也有牛的体。总而言之,这个问题也体现了当时官僚们的思想活动。现在这个问题还在那儿提,我听说李泽厚同志就讲,以西学为体,以中学为用,发表在《群言》上。是不是在《群言》上发表过?(好像发表过)我没看过他的文章。他讲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有些人起来纷纷反对。这是与文化交流有关的第二个问题,叫体用问题。

    第三个问题夷夏问题。夷是洋人,夏天的“夏”是中华民族,外国人和中华民族的关系问题。这个也很简单,怎么叫夷夏问题呢?魏源是当时一个思想很解放的,也可以说是先进人物吧,他有一部书叫《海国图志》,是在鸦片战争前后写出来的,很大一本。同志们有兴趣翻翻这部书,非常有意思。当时19世纪中叶距今一百四五十年前,他介绍了外国的好多东西,有些方面,我想我们今天还未达到这个水平。他介绍了好多书,好多情况,说美国跟中国通商,美国一年赚多少钱,输出多少东西,输入多少东西,都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如你要想了解这些情况,可能还有困难。我们与美国经济关系那么密切,可是有些数字,我是不知道的,也许搞经济的同志知道。当时19世纪中叶,那时候一些先进人物写了好多书介绍外国,都是非常详细的,包括地理、经济等各个方面。他们把英国的船只,包括多少战舰,都写得详详细细。魏源这本《海国图志》非常有趣,他这个人应该说是一个很开明、很先进的人物,可是他主张什么呢?他主张我们跟外国文化交流“以夷治夷”。同志们知道这个词。鲁迅写文章有时也讲到“以夷治夷”,用外国人治外国人,打外国人的牌。这夷夏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究竟是夷——外国人改变中国呢?还是中国人改变外国,以夏变夷,用中国来改变外国。他们主张什么呢?他们主张说:我们学习外国的东西,可以学习,而且非学习不行,船坚炮利;可是我们不能让它把我们化过去,说伦常名教,中国的伦常名教是不能变的。

    以上这些问题都是很复杂的问题,什么本末问题呀,体用问题呀,夷夏问题呀,因为时间关系,我只能给同志们在这里简单讲讲内容。虽然这三个问题名字听起来不一样,实际上表现的心情则是一致的,就是要学习,而又不甘心。我们天朝大国,我们有我们的好东西,就是学你们,你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当年有一个英国女王,不是伊丽莎白二世,而是伊丽莎白一世,她在位时正是明朝末年。当时伊丽莎白一世写了一封信给中国明朝的皇帝万岁,目的是要求通商。英国是殖民主义国家,它要通商。这位英国女王说是没得到答复,当然没得到答复了。当时那个皇帝,他是天朝大国,中华帝国,地球的中心,一点也瞧不起英国。从前流传着很多笑话。外国人来要求通商,我们天朝大国皇帝不懂,大臣也不懂,一定说人家来进贡。到了北京的话,一定要洋人三跪九叩。那洋人是不磕头的,可是到了北京,不三跪九叩就不行,闹了很多笑话,多极了。这就说明鸦片战争以后,实际上我们力量已经不行了,可是天朝大国的架子放不下来,而且很愚昧,世界什么情况都根本不懂,一点不懂,出了很多笑话。实际上本末问题,体用问题,夷夏问题,都跟这个类似。当时有一些人是出过国的,如郭嵩焘,他就出过国,他不是土包子。可是到了外国看一看,看的也不是根本。不过当时还有一部分人,脑筋比较清楚。

    怎么叫脑子比较清楚呢?他们认为西洋除了船坚炮利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所以西洋不光有物质的东西,不光是第一个层次。这在当时就不得了了。如康有为就讲过,他说欧洲对人民实行仁政。我们今天看,当然也不会真正是仁政,康有为看的也不对了。他又说:“法律明备。”意思是说欧洲法律很明确,很完备。“政治修饬”,政治很好。“彬彬矞矞,光明妙严工艺之精美,政律之修明,此新世之文明乎!诚我国所未逮殆矣。”意思就是说,在欧洲政治、法律、社会风气都很好,我们中国赶不上的。他甚至这样讲,我们应该“折节而师之矣”。我们应该把人家当老师。所以说康有为这个人毕竟还是有脑筋的。当然除他之外,也有别人,刚才讲的郭嵩焘,还有薛福成等人。郭嵩焘这个人有他不清楚的一面,糊涂的一面,也有他清楚的一面。薛福成在他的日记《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里面,光绪十六年三月十三日,他写道:郭筠仙侍郎,就是郭嵩焘,他回来当侍郎啦,是副部长,“每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在外国当了几年公使,回国以后老讲,西洋的国政、民风非常美。“至为清议之士所觝排。”

    他这么讲话,当时好多人骂他。用“四人帮”的名词,就是里通外国、崇洋媚外。大概郭嵩焘也被扣上了这么些个帽子。另外还有个李圭,他在《环游地球新录》这一本书中说到机器造纸。他讲造纸本来是中国发明的,可是机器造纸是西方搞的,所以造的纸非常好。另外他还讲那些人都非常之敏捷、爽快、通达,不执滞。常看他们做事,头绪纷繁,问题很多,可是一转瞬间,就把一切问题都弄好了。可见李圭对欧美人也是赞美的。不多举例子了。这些例子说明什么呢?就说明19世纪后半叶,就在那三个层次中三个问题:本末问题、夷夏问题、体用问题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当时还有不少人脑筋是比较清楚的。他们说洋人好的地方,不仅是船坚炮利,人家的风俗习惯,办事的效率、法律也比我们强,不是都糊涂的。

    现在,我想既然讲到这地方,我想是不是讲一讲东西方文化究竟有什么差别。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大问题,光讲这个问题,恐怕半天也讲不完。

    东西方文化,大家都感到有差别。为什么讲这个问题呢?要不讲这个问题的话,我们下边讲我们拿来,究竟拿什么东西呢?拿来,拿好的啦,是不是?我们好的东西要发扬,我们不足的地方要改正,要拿外国的好东西来。

    当然要分清楚东西方优点何在?差别何在?关于这问题文章多得不得了。有一些我就不讲了,我只举一个例子,就是李大钊同志。李大钊讲过东西方的差别,严复也讲过差别。同志们要看的话,可以看民盟中央出的一个刊物叫《群言》。《群言》就是大家来说话,是1986年第5期,上面我写了一篇短的文章,叫《交光互影的中外文化交流》,我在那里引了严复他对中国跟西方究竟有什么差别,在这里我就不讲了,可以看一看那篇文章。现在我讲一讲李大钊同志。他讲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首先是根本不同,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一个动,一个静,这是一点。东方是为自然的,西方是人为的;东方是安息的,西方是战争的;东方是消极的,西方是积极的;东方是依赖的,西方是独立的;东方是苟安的,西方是突进的;东方是因袭的,西方是创造的;东方是保守的,西方是进步的;东方是直觉的,西方是理智的;东方是空想的,西方是体验的;东方是艺术的,西方是科学的;东方是精神的,西方是物质的;东方是灵的,西方是肉的;东方是向天的,西方是立地的;东方是自然支配人间的,西方是人间征服自然的。

    李大钊同志举了这么多差别,严复也讲了很多。总之是东西方文明不一样。这些意见是不是都是正确呢?也不一定。刚才一开始我讲20年代讲到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老先生他有他的看法,甚至印度泰戈尔,那个大诗人,也有他的看法,我说不一定都正确。可是大体上,第一个我们得承认东西方有差别,第二个人家的好处我们要学习,我们的好处要发扬。李大钊同志的文章叫做《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就是根本不同的地方,同志们可以参考一下。他讲了很多,刚才念了一下。所以我想我们把东西文化中间的不同,把它搞清楚,对我们将来讲“拿来”有好处,要不然你不知道拿什么东西。

    现在我就来讲我们的主题“拿来”,就是鲁迅的“拿来主义”。就是把外国的好东西“拿来”。究竟拿什么东西呢?我做了一点研究,我的意思就是这三个方面,这三个层次都要拿来。我现在就拿庞朴同志的三分法来看一看。

    庞朴同志讲的“物”的部分,这个当然我们要拿。刚才我们说的这咖啡、这沙发、这啤酒、这牛仔裤和喇叭裤,这一系列的东西,只要好的,我们都拿。这是第一部分,在物的部分里边,只要好的,我们都拿,而且这个比较容易。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一个什么现象呢?最近才想到,就拿啤酒来讲,听说几年来,北京啤酒老是供应不上。别的地方也有这个问题。我就很奇怪,我小的时候,没人喝啤酒,我小的时候连西红柿都没有,现在这么流行。可前几年,听到好多人讲,啤酒的味道跟马尿一样。你说啤酒是怎么好,也不敢说,反正我喝啤酒时间也不少了,我一直到今天也不敢欣赏这啤酒,我也喝。特别是可口可乐,我更不知道优点何在。喝我也可以喝,反正不是毒药,我都敢喝。可是为什么前几年说啤酒是马尿,现在竟然供不应求,买不上呢?为什么原因呢?同志们可以研究研究,非常有趣。一般讲起来,人的口味不大容易改变,四川同志你不让他吃辣,恐怕很难;山西同志不让吃酸,也很难。可为什么啤酒就能征服我们,从“马尿”到供不应求,这究竟是什么心理,值得研究。我在日本也有个观察。同志们知道日本过去吃大米,那现在呢?你到日本看得很清楚,老头还是喜欢吃大米,年轻人吃面包,什么“热狗”啊,他们都吃。咱们现在中国也有“热狗”了。

    日本“热狗”和面包多极了,都吃这个。有人还有理论,有什么理论呢?他说吃米的人长得个矮,吃面的长得大,个子高。而且还讲,从历史上来看,都是吃面的征服吃米的。各种“学说”都有。现在日本年轻人确实长得个子高。不过我们现在年轻人个子也高,现在中国人年轻人长高,也并不是什么遗传。同志们你想一想,我们社会上有好多父亲母亲不高,儿子女儿高得不得了。这个原因对我们来讲很简单,就是今天我们这个社会,确实对青年发育有好处,他思想负担没有了,父母打人的比较少了,物质条件好了,他的个子怎么不长呢?当然长了。在日本有人讲,他因为是吃面吃的,个子高了,他父亲祖父是吃米吃的,个子很矮。原因究竟何在?反正我觉得值得研究。口味问题非常有趣,特别是啤酒、可口可乐,我不理解,我也喝。你说让我赞美它,我也不赞美;我也不说它是马尿,也没那么严重。这都是闲话,总而言之,第一部分,物的部分,好的我们拿。

    第二部分心物结合的,比方说制度,制度我们也可以学习。比方我们现在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这当然我们不是抄哪一国的,可是也不完全是中国的,我们发展了。现在我们公司里也有自己的管理制度;我们明确提出,我们的管理制度有的不好,我们要学习外国的。一般讲起来,最困难的是心的部分,精神的,这个最困难。在这一部分里我们拿什么来呢?比方说是价值观念,这个恐怕很难拿,思维方式,这个也很难拿。审美趣味,我看倒是不难拿的。刚才讲的,喇叭裤一来,全都是喇叭裤了;刷地一下子一变,又都是牛仔裤了。这不是审美趣味吗?有人告诉我今年流行的形式是金字塔式,是这样一个形式,颜色是黄的,我没到大街上去观察。据说审美观念每年都不一样。而且这审美观念好像在全世界有一个指挥棒,现在的指挥棒好像是法国。原来中国的指挥棒是上海。鲁迅讲这个讲得很有意思,他说,妇女的穿着,其指挥棒是在旧社会的妓女手中,只要她们一穿,别人都来学习了。我觉得审美趣味拿来并不难,一下子就改变了。

    道德情操,这就困难了;宗教情绪、民族性格、价值观念,我看改变这些,也很困难,下面还讲这个问题。

    我们今天讲文化交流,讲文化发展的战略,不仅物的方面要拿,那不成问题,最重要的还是要拿第三个方面的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在这些方面,我看得要改一改,不改的话,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生产力发展就会很难,非常难。这里边就牵扯到鲁迅,同志们都知道,毛泽东同志给他非常高的评价,今年不是他逝世50周年吗?他是1936年去世的。这个人确实是了不起的人物,在中国历史上站得住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可是有一个问题。一个什么问题呢?大家知道,在鲁迅的杂文中、在他的小说中,对我们中国的民族性,有很多的剖析、批判。比如《阿Q正传》,你说阿Q这个人物代表什么?代表“精神胜利”,他很愚昧。怎么叫“精神胜利”呢?

    鲁迅也有个解释,他说清朝时候,来了一个洋人,要见外交部部长,当时不叫外交部,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进来以后,拍桌子瞪眼,拿着文明杖,要打人,结果我们跟他签了条约,出卖了国家利益,我们吃了苦头了。怎么办呢?你打仗打不过他,清朝的皇帝,慈禧、光绪,完全一批废物。怎么办呢?有办法。他走的时候不开正门,总理事务衙门不是有正门吗?只开旁门让他走。洋人反正是条约签了,经济利益拿到手了,走大门也行,走旁门也行,都不在乎。可是我们中国官僚们认为“胜利”了,你看我给他面子不好看,他失了面子,我得了面子。结果我们丢的土地,我们丢的金钱,哪个都不在话下。当然鲁迅攻击我们的民族性不只这一点,还有好多,比方说糊里糊涂、马马虎虎、办事不讲效率,有的人是伪君子等等。同志们,你们看他的小说对伪君子、道学家,批判得多么深刻。《肥皂》多么深刻呀!《肥皂》,同志们知道那篇小说,是不是?它对我们的假道学攻击得很厉害。大家有时候开玩笑,说鲁迅如果活到“文化大革命”,起码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他也得关牛棚,就因为他对中国有那么些意见和批评。他可能也被认为是崇洋媚外,因为他说洋鬼子有的地方比我们强。鲁迅讲我们吃东西,肉煮得太烂;吃牛肉还是应该刀子一下去,里边还有红的。

    这不是崇洋媚外吗?当然是大家开玩笑!鲁迅要是活到“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多大岁数,1881年诞生的嘛。可是今天我们怎么来看鲁迅这些意见呢?他提的我们民族性的缺点,今天怎么看呢?我自己看法,我觉得鲁迅是对的,没有错。我们在社会上看到好多现象,就是党中央《决议》里边讲的严重的消极的东西,这跟鲁迅指出来的,并没有不同的地方。过去有一段时间讨论鲁迅的杂文,现在不是又提倡写杂文了吗?可是有一段时间,这个杂文不敢写。同志们想一想,当时有一阵子漫画很多,后来就批判了画漫画的,当时画漫画的同志都有这个经验,华君武同志等等。

    画漫画当然是指出的缺点多,这个都不行。鲁迅的杂文呢?反正现在过时了,已经过了五六十年了,算了,他在历史上有那么些功绩,他的杂文今天就没意义了,失掉意义了。我自己的看法是这样:鲁迅杂文从大的方面来讲,攻击两部分,一部分是攻击国民党反动派,那很多了,这个你可以说是过时了,因为国民党反动派跑了嘛。可他讲我们社会上一些消极现象,我们民族性格里边的一些消极的东西,一直到今天还有意义。我们现在好多不正之风,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我想讲点与这个有关的现象。同志们,你们打开《参考消息》,外国人、华裔,基本上都反映我们服务态度不好。你们也不满意吧!特别是外地来的。我听说我们这次听课同志有49%是外地来的。同志们,你们到北京来,是不是在服务态度方面也碰过钉子?

    我想恐怕是要碰的,要不碰的话是不大符合规律的。你买东西,你问他,他不理你,你再问他,呲儿你。像民航,刚出了一个广州市委书记的事件。昨天我看《人民日报》又登了类似的东西。服务态度不好,究竟是什么原因?过去对服务态度我也不满意,现在我不大敢买东西,买东西多少得挨点呲儿,算了,我叫别人去买。后来我就分析,我说服务态度不好,是不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呢?同志们大概你们都同意我的意见,绝对不是资本主义的东西,资本主义国家服务好得很。你到日本去看一看就知道了。他不敢不好,不好的话立刻就丢掉饭碗,他们服务态度非常好。那是不是封建主义的东西呢?坏的东西一个资本主义,一个封建主义。封建主义的东西也不是。我小的时候应该说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吧,那时候服务态度还是好的,包括在饭馆子里边,都很好。

    那么我们现在这股邪气从哪儿来的呢?一不是资本主义,二不是封建主义。这股邪气,就是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中,我们认为平均主义、大锅饭,就是社会主义,这就是根源。没有平均主义,没有大锅饭,服务态度就好得很,这是一个根源。还有一个根源,就是我们生产力不发展,好多现象,好多社会上的不正之风,都与生产力不发展有关系。我听说老百姓有个顺口溜,说有四种人你得巴结他,叫什么呢?

    叫“听诊器、方向盘、劳资干部、售货员”。听诊器是医生,医生你得巴结他,为什么呢?你泡蘑菇的话,弄个假条,他给你写。来了好药,他给你开,得巴结他。方向盘,是指司机,司机你惹不起,得巴结他。劳资干部,掌管人事,得巴结他。售货员,是商店里卖东西的,特别是卖日用品的,比方说豆腐,现在北京豆腐好买了,原来豆腐是很不好买的东西啊?你认识售货员的话,就买得着。现在又要分大白菜了,你要认识售货员,全是一级的,你要不认识的话,或者关系不好的话,他给你从中捣点鬼。所以我们好多社会不正之风,比方走后门,大家都讨厌走后门。买车票问题,你们现在要回去,恐怕就碰到买车票的问题了,要走后门,不走的话你就十分困难。这些都是生产力不发展的结果。国外就没有这种情况。

    你到日本去,别的国家我不清楚,我到日本、联邦德国去的次数比较多一点,哪有买车票排队的?滑稽了。你打个电话票就给你送来了,他巴不得你坐车。你到商店买东西,售货员你巴结他?是他巴结你,给你鞠大躬,他希望你再来。饭馆子哪里用排队呀!我们这儿饭馆子现在我不知道,以前你要吃顿饭费劲儿极了,站在后边,看人家吃完,然后自己找一个座位,盘子、碗服务员也不拿,得你自己去拿。所以我们社会上好多不正之风,跟生产力不发展有直接联系。鲁迅攻击的我们民族的某些缺点也与此有关。我看鲁迅是满怀对中国民族的热爱,来提中国民族的弱点的,他不是幸灾乐祸。

    最近我们讲巴金,我看巴金这个同志也了不起,他那个《随想录》我没看全,看了一点,那真是大实话。话是非常难听,可是现在大家认为,巴金这个人就是讲实话。有人说巴金代表了中国散文的第二个高潮。第一高潮是鲁迅,第二高潮是巴金。我觉得是完全对的。

    他们不是假洋鬼子,说我比你高一等,你怎么怎么不行,多少多少毛病,不是。他是把自己摆到一个中国人民一分子的位置上,恨铁不成钢。我觉得鲁迅的杂文,除了攻击国民党反动派那一部分外,因为国民党反动派已经完了,其余的我看都有用。今天社会上还有好多消极的东西,而且我讲一句很不好听的话,有的还有发展,在“文化大革命”中发展了,比鲁迅那时候还严重。这个你不正视行吗?不正视,我们这个社会主义,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怎么建设呢?生产力怎么发展呢?大家放下筷子骂娘,怎么能发展生产力呢?关于鲁迅,有人好像有这个意思,说鲁迅只看到中国民族的弱点,而中国民族的优点则没看到,这不是事实。鲁迅文章本身就讲过,鲁迅有一篇文章叫《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他在文章里讲的东西大概同志们都熟悉的。他这里边就讲到中国民族的优点。这是在《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里边的。他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命求法的人,……虽然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有这么一些人。这些人一直到今天,还是了不起的。我们历史上不是没有。所以中国人的优点,鲁迅并没有没看着,说鲁迅光看到中国人民的弱点,没看到中国人民的优点,这不是事实。

    最近我看了些文章,其中有几个谈到中国国民性的一些问题。比方说有一篇文章是隋启仁同志写的。他说要改变封建主义的“门第观念”、“等级观念”、“资历观念”、“身份观念”、人身依附的关系、人治、封闭性、保守性、求稳不变。我们恐怕得承认有这个情况。同这些情况相对的资产阶级的观念,是平等观念、独立人格、法治、开放、冒险、标新立异等。他们要求改革嘛!

    我们是封闭、保守、求稳不变,这样怎么能改革呢?因此我们现在讲文化发展战略问题,讲文化交流,讲向外国学习,我们一方面应看到我们中国的好的方面,就是鲁迅讲的中国的脊梁,这个我们不能丢,无论如何也不能丢,要大胆发扬。另外一方面,要看到我们的弱点,在心理素质、价值观念方面,我们有弱点,刚才我举了好多例子。我再举一个例子。当年“九一八”,老的同志知道,“九一八”日本侵略中国,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不抵抗,他打日本打不了,他也不敢打。为什么呢?他认为日本的危害还不如江西苏区,他要先消灭红军,于是就对敌屈服。

    怎么办呢?日本进来了,一下子占了我们这么一大片土地。当时国民党的想法,就是依靠国联。国联就等于今天的联合国。依靠的逻辑是什么逻辑呢,说是我们中国是弱国,你强国侵侮弱国,不合我们中国的伦理道德,你这国联得主持正义啊。蒋介石他这么讲,根子里边是想先消灭红军,向日本人投降,可嘴里却是这么讲的。可当时中国老百姓接受这个东西。我们的伦理概念跟西方不一样,西方是优胜劣败。

    竞争,弱肉强食,谁软弱谁倒霉,该打倒。人家的伦理是这么个伦理。可是我们当时,蒋介石心里有鬼,我们老百姓的思想有那么个包袱,按中国的伦理纲常,大的欺侮小的,是不对的。鲁迅讲这叫隔膜,隔膜就是我们不懂国联,国联都是外国人、欧洲人,我们不懂他们的想法。结果有什么用呀,日本不是把东三省占了吗?

    还有一个事情,这是我自己亲眼见到的。我在德国住了多年,小孩子打架很少见。有一次就在我窗子下面两个小孩子打架了,一个高的十五六岁,一个小的七八岁。我当时脑筋里立刻就想:你怎么大的欺负小的呢?这是我的伦理概念,不行啊!大的欺负小的不对呀!可是两个小孩子打了起来,周围围了一群大人在那儿观战,没有一个出来主持正义的。结果小的不行,差远了,一下子被打倒了,躺在地上挨了几巴掌,打得挺厉害。可是他站了起来,哈哈大笑。这日耳曼民族,有他们的狂气。他还接着跟这个大孩子干,大概被打倒了好几次,最后我对门住的一个老太太,拿了一盆水,往人堆里一泼,大人小孩每人弄了一身水,散开了,走了。后来我一想这不对,人家在德国,不论谁跟谁打仗,反正谁胳膊粗,谁有劲,谁就是胜利者,这就是人家的道德观念,我们认为大的不能欺负小的,这是我们的道德观念。因此我们今天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其中有一些是要改变一下的,不变不行。跟洋人打交道,你就得讲竞争。在国内我们也得讲竞争,是不是?哪个工厂不行,就破产,现在《破产法》不是要通过吗?

    我是赞成这个的。你不行就让别人,这个道理很容易理解。总而言之,我们现在这个伦理道德、心理素质、价值观念,对于一些事物的判断,不改不行。特别时间观念、效率观念,非讲不行。刚才我讲过,世界上的人都怕时间,而时间却怕东方人。咱们平常浪费了多少时间呀?是不是?这样行吗?一个人一辈子60万个小时,而且现在是三年等于石器时代的3000年的时代,这么一个世界情况,如果我们还是慢慢腾腾,还是老的东西,那不行的,我们生产力发展不了。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就是要讲文化交流,要讲文化发展战略,我们就要向别的国家好的地方学习,最容易学的我们都学了,啤酒也喝了、沙发也坐了,可是我们得学最难的。就是我们的价值观念、思想方式,不能马马虎虎,得把弱点克服,要不克服的话,我们的生产力就发展不了。生产力发展不了的话,社会主义建起来就困难了。那么有的同志可能要问了:啤酒很容易拿来,不用劝我们也喝了。有些东西,我们认为是我们的缺点,认为是别的民族的一些优点,这个怎么拿来呢?这个问题非常不容易解决。

    我引两个人的话,一个人是梁启超,他这样讲:“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他讲的是心理,用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办不到的。要运用新制度,得把旧心理改成新心理。

    鲁迅有一句话:“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要拿比较难拿的。怎么去拿呢?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能够改变的。中共中央的决议里边,建设精神文明里边恐怕也有这层意思,恐怕要用很长的时间。首先我们得承认我们有这个缺点,首先我们得承认要建设社会主义,首先就要发展生产力,这些东西不去掉,生产力发展不了。我们得承认,不承认的话,认为我们这些东西都好得很,那怎么能变呢?那还是“用夏变夷”,用我们这套国粹来改变人家,那不行的。第一个要承认,第二个要反思,反复思考,自己思考,思考怎么办,是不是?

    比方思想改造,现在这个词大家不大用了,不过我自己认为,思想还是要改造的,每个人都要改造。现在世界上日新月异,我们思想如果停留不变,将来一定是要落伍的。特别是我们老年人,现在我跟年轻同志谈话,就发现年轻人有股锐气,看问题敏锐,保守东西少。

    比方拿文艺界来讲,新名词很多,有一些人就反对,说怎么现在写文艺批评全是新名词。我是不是赞成说是新名词都好呢?也不是的。无论如何,我们要承认,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老年人就不大容易接受。要反思的话,老年人恐怕更要反思,我也在内,我并不例外,我并不比别人高明。只有这样,然后才能通过实践,我们的想法才能慢慢改变。比方说当厂长的,优胜劣败嘛!厂长,谁要能把厂办好,经济效益高,团结同志好,他就当厂长,不然的话就下台。这不是实践吗?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先有存在然后才有意识。将来类似这样的实践情况还会多得很。

    我想只有这样,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我们能够改变我们过去一些消极的东西,同时发扬我们积极的东西。我再着重说一句:我们要拿来的是第三个层次里的东西,属于心的东西。我们要改变我们的一些心理素质、价值观念、思想方法等等。但这绝不是什么“全盘西化”。这只是以我为主,把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拿来”,无用的糟粕坚决拒绝。“全盘西化”,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办不到。

    同志们,我讲的话是一家言,放言高论,跟同志们不讲假话,可能有不正确的地方,我自己当然认为正确,请同志们讨论,谢谢大家。

    1987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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