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他厌倦了偏远小镇的生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历史系资料室。那时候他刚刚投身于历史系教授沈依然的门下。那之前他厌倦了偏远小镇的生活,厌倦了中学历史课教师的工作。尽管他已经读了大学,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人生。什么知识改变命运,全都是无稽之谈,他的命运改变了吗?无非和穷酸的父亲一样,继续着乡村知识分子的默默无闻。他是个对知识满怀了真诚和敬意的年轻人,父辈的生活当然不是他想要的,读破万卷书难道就是为了这可怜的生存?

    于是他决意有病乱投医。尽管不知未来是什么,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辞去了教师职位,在简陋的房舍中开始了跳过硕士,直接报考博士生的宏图伟业。那一段苦读的日子至今难忘,所余不多的积蓄仅够他维持最起码的生活水平。他如此头悬梁锥刺股地日夜苦读,却并没有得到立竿见影的结果。一开始他报考的都是国内一流大学,于是他的妄自尊大报应了他。一连三年的名落孙山,狠狠教训了他,以至于他不得不放下身段。之前他曾被讥讽为“书蠹”,而他苦读的方式,其实更像是一个顽强的乞讨者。

    在第四年的报考中他终于看到了希望,这时候他关于中国古代历史的知识已近炉火纯青。他极有建树地写出了好几篇关于盛唐时期的学术论文,涉及了那个时代的宗教、哲学、建筑、诗歌,乃至于女性政治等一系列领域。事实上他的学术水平,已经不逊于那些浪得虚名的大学教授。

    结果破天荒地,有好几所名牌大学录取了他。在如此可以挑肥拣瘦的状况下,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沈依然。尽管临江大学的所在地并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城市,但临江大学的历史系却因为沈依然而排名高校榜首。加之他几乎读遍了沈先生关于唐朝历史的所有著作,深谙沈先生潜心学问的为人之道。就单单是为了沈先生大学问家的纵横捭阖、汪洋恣肆,他也要成为沈依然的弟子。在心里,他其实一直是将沈先生引为同道的,尽管他尚不具备高攀的资格。

    三年的博士生活无疑彻底改变了他。这在他自己都不曾预期。而所有支撑他最终完成梦想的,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他自己的奋斗,亦不是恩师的教诲,而是,他在历史系资料室偶然看到的那位让他从此魂牵梦绕的女性。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他就认定了这是他的女人。当时他已经在恩师的举荐下,开始了在四季出版社古籍编辑室的实习。

    那时候他依旧孑然一身。一门心思地做学问让他暂时忽略了情感问题。不过对自己的未来他还是有所预期,哪怕仅仅是为了不再回到那荒芜的小镇。所以他决心找一个城里的女孩,哪怕她没有高学历甚至不曾两情相悦。身边的女同窗大都踮着脚尖瞧向海外,对他来说,出版社的女编辑就成了他得以觊觎的对象。

    然而在如此文化的狩猎场他还是一无所获。出版社的女编辑们不是自以为是,就是刁钻古怪,周身洋溢着糜烂的小市民气息。她们对他这种来自偏远乡村的博士生根本没兴趣,甚而嗤之以鼻。她们想要的只是上流社会的富足与奢华,全然不在乎一个男人的学问几何。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在意她们了。

    当他觉得留在城市的梦想就要破灭时,就仿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让他眼前一亮,满目生辉。这至少证明了上帝还是眷顾他的。那个他看到后就再也离不开的女人,在那一刻,刚好被映照在午后的斜阳中。他不记得她穿着什么,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但她脸上近乎于圣母的光辉,却是他永远都忘不掉的。然而,当他还沉浸在这种神圣的感觉中,那女人,却已悄无声息地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像一场梦。

    于是他蓦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首熟悉到可以倒背如流的诗。在悠长而寂寞的雨巷,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从此他开始无尽无休地检讨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关键的时刻抓住自己的命运。那以后他几乎每天坐守在资料室冰冷的木椅上,期待奇迹的出现,但却再没有看到过这个女人的身影。于是他愈发地迷恋戴望舒,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戴望舒,只是事发的地点不在雨巷罢了。但他却和戴望舒一样任凭那丁香一般的女人,举着油伞,从身边擦肩而去,走向雨巷的尽头。他这才真正意识到,人世间有些东西,的确就是可遇不可求。他可以筚路蓝缕,三年苦读,赢得他想要的博士头衔;但那如梦的女人,就不是单单凭靠他的思念就能获得的了。于是那瞬间的错过就铸成了他长久的悔,和长久的痛。从此,他只能去做那《雨巷》的残梦了。

    他感谢恩师将他介绍到四季出版社。而社长也因为他是沈依然的弟子而格外器重。实习期间,他牢记先生叮嘱,尽力做到卑微谦和。沈依然从不讳言他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但对他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习性也颇有微词。沈依然深谙他复杂的性格,认为他最有文人气息,最恣意妄为,但为了某种目的,却又往往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教书育人上,沈依然曾多次检讨自己,说他只知教书,不曾育人,那是因为他已老朽,赶不上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了。

    当然,有很好的学问并不意味着有很好的品格。有时候,一个人的学识和他的修养往往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沈依然既喜欢听他这位高徒纵论历史,又难以理解,在对盛唐历史的研究中,他这位弟子为什么不去领略那个时代文人雅士的激扬文采,而只是对宫廷内部尔虞我诈乃至相互残杀情有独钟。为人处事中,沈依然对这位来自乡村的学生也不敢苟同,甚至背地里对他诸多非议。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在他面前尽管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然而一旦羽毛丰满,定会呈现出另一幅面孔。所以沈依然宁肯将自己的得意门生推荐给出版社,也不愿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不会辱没他的名声,但接下来能否留在出版社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尽管沈依然为弟子铺好了路,但实习的最后阶段,他却突然变得意志消沉,甚而流露出想要回归故里的意愿。于是在出版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弄得老社长在此人去留的问题上十分为难。

    沈依然不知其中原委,听到老社长的抱怨自然极为不满。尽管他对弟子的人品并不欣赏,但毕竟自己学生的未来太过晦暗,作为导师也脸上无光。于是沈依然动了恻隐之心,亲自出面宴请社长,恳请他留下这个学生。凭借沈依然在学界的威望,老社长也只得顺水推舟,玉成此事。况且这个年轻人确实学历很高,偌大“四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博士生。于是没有几天,他就成了四季出版社的正式职工,并进入了由老社长亲自掌管的总编室。

    从此他成了这个城市里的人,并名正言顺地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沈依然本以为这样一来他就如愿以偿了,想不到他的情绪愈加日复一日地低沉下去。

    这苦楚自然是不能为他人道的。他只能在夜深时分啃咬自己滴血的心。他还从来没有过因为和一个女人的失之交臂而如此痛断肝肠。这一回真的是痛到了身体中,疼到了灵魂里。他觉得他的一生都就此完结了。他不相信他的生命中还会有别的选择。他发誓如若找不到那个让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他将此生此世不再结婚。

    或者就因为他的执著,那一天的那一刻,夕阳西下的湖畔,他竟然再度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勇敢地迎上去。站在她面前,挡住她的路。然后说,我不想再失去你了,又说,从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了你是我的女人。

    女人懵懂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没有躲闪,更不曾择路而逃。

    他诚惶诚恐,但意志是坚定的。他决心将他多少天来的困扰全都告诉她,无论她愿不愿接受他。他说我一直在找你。我怕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认识你。那天在历史系的资料室,第一次,看到你。那一刻夕阳就悬在你身后的窗外。那么温暖而辉煌地,衬托着你的美。那景象就仿佛是上天的恩赐,然后就无法忘怀了。

    女人静静地,听他说。那一刻从湖面反射上来的金色余晖,正柔和地照在女人美丽的脸庞上。他觉得她是带着某种宽容在面对他。是的她没有表现出厌烦,她在容忍他。于是他鼓足勇气大声说,我叫林铁军。对,我叫林铁军。

    是的,林铁军,我听到了。女人低沉而委婉的声音。

    我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我已经通过了博士论文。导师为我推荐了工作单位,并且已被正式录用。从此我就属于这个城市了。我来自非常偏远荒凉并且落后的山乡。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第一眼看到你时,你在夕阳下那么美。然后我就忘不掉了,那景象,就像一场梦。我不敢相信,在失去了你那么久后,还能找到你。

    然后他看到女人微微一笑,紧接着与他擦肩而过。看着她走向远方的夕阳,那一刻他不禁满心惆怅。

    林铁军在她身后大声喊道,我会,我会每一天都在这里等你。

    此后他果然每个黄昏都等在湖畔。后来,他干脆将每日来此等候当作了某种生存的仪式,就像那些宗教信徒每日的祈祷。

    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黄昏过后,那女人竟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候人们已经在深秋中感受到了季节的萧索,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凉已悄然袭来。

    女人没有说她怎样地被感动,但却一直跟随他在湖岸徜徉。那晚,他和女人坐在咖啡馆里。在简洁的对话中,他知道她在国外任教,这一年,来到临江大学做访问学者。女人说,她很可能不想再去国外了。她说她厌倦了,她想留下来。

    他们还来不及相互了解,咖啡馆就打烊了。他们便只能被赶到大街上。路灯下,他们前前后后的影子。

    女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问,想喝酒么?

    可是,我们已无处可去。

    我知道一家不关门的,如果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男人显然受宠若惊。

    然后他们走进一栋住宅。走出电梯。女人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然后将男人让进来。说这里有上好的威士忌。

    站在开放式的房子中央,男人突然说,秋收的时候,场上,都没有你的这间客厅大。

    我租的。女人说,就一年。一年的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住进来。当然要付租金。我们可以共用客厅、厨房和洗手间,而主卧里有我自己的卫生间。

    没有诱惑,却已心惊肉跳。男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像开玩笑的人吗?

    男人突然抱住女人。没有反抗。男人更紧地抱住女人,说整整五年我没碰过任何女人。

    那么,五年前呢?女人呼吸中温暖的气息。

    我曾经有过女朋友,只是,她不愿相信我会有今天。

    就离开了你?可惜。

    不可惜。否则,怎么会有这一刻。

    女人顺从在男人的臂弯中。

    男人问,你为什么要引狼入室?

    因为城市里已听不到野狼的嚎叫了。

    男人又问,为什么不挣扎?

    女人说,这明明是我想要的。

    接下来便传出野狼的低吼。在幽暗的灯光下仿佛置身荒野。男人近乎歇斯底里地揉搓女人。试图将他五年来的欲望全都发泄在她身上。他亲吻她,他说,他想要。女人却突然推开男人,冷冷地说,我们是来喝酒的。然后她转身退出激情。男人仿佛被阉割了。

    便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亲昵。他当晚回到自己的宿舍,因咖啡而彻夜不眠。

    尽管不曾云雨,幸好女人租房的允诺没有失效。甚至第二天清晨她就打来电话,说他如若还想租房的话,随时可以入住。于是男人又被弄得乱了方寸,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男人搬了进去,从此和女人同在屋檐下。却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彼此生分,当然更不曾重提曾经的欲念。男人每天在出版社上班下班,女人则终日在家研究写作。他们来来去去,打头碰脸,却仿佛陌生人,看起来更像是那种没有什么交流的室友。

    无论女人研究的是什么,显然她对自己的课题很痴迷。她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不停地思考并敲击着。有时候一整天不刷牙不洗脸,只穿着睡衣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于是彻底破碎了男人对女人曾怀有的圣母形象。直到某一天晚上,女人叫了匹萨,点燃蜡烛,打开红酒,邀请男人和她共进晚餐。

    烛光摇曳中,女人举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男人举起酒杯,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觉得我太老了,是吧?

    不不,怎么会呢?

    就是说,我十岁时,你才出生。

    我一直觉得我们差不多大。

    别自欺欺人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你依然那么漂亮,那么……

    算了吧,女人说,我只想让你看到真正的我,不要被假象所迷惑。

    不不,你就是我当初看到的那个优雅的女人,祝你生日快乐。男人一饮而尽。

    然后他们在杯盘狼藉中开始行动。

    自从他们成功做爱,自然也就不再分房。从此每日欲壑激荡,直到女人彻底放弃了国外大学的职位,成为临江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教授。尽管女人的选择破灭了男人的出国梦,但到底还是实现了他最初的梦想,就是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不久后,他们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婚姻程序。只要两厢情愿,登记结婚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男人一方自然毫无障碍,他乡村的父母当然支持儿子迎娶城市的新娘,只是对未来儿媳的年龄不那么中意。不过乡村小女婿的婚姻比比皆是,且小女婿总是能得到更多呵护。只要大城市的女人能够接受他们的儿子就千恩万谢了。直到谈婚论嫁,林铁军才第一次知道,女人在这个城市里原来是有家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