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那一刻他们都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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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他是不是一个应该爱的人。仅只是因为那个晚上,他和她一道被关在了故障电梯里。毫无征兆地,电梯突然停下来,紧接着电梯里的灯光也熄灭了。那一刻他们本能地紧张起来。黑暗中只有狂乱的心跳声。

    搭乘这趟电梯的那一刻,她曾经犹豫。在是否要跨进去的瞬间她确实很彷徨。她于是停下脚步,想等下一趟。而她所以要故意错过,是因为,她看到电梯里站着林铁军。然而那个总是咄咄逼人的男人按下等待键,意思是,邀约未央和他同乘一班电梯下楼。

    是的,她不是林铁军的人,多年来她只和老廖精诚团结,已众所周知。没有别的意思,当年是老廖把她从郊区文化馆调到出版社,自然永世不忘。而那时她确乎写了很多大胆而弥漫着性色彩的现代诗。她没有因自己被人诟病的情诗而感到愧疚。人类的繁衍本属天经地义,任何的生命都将附丽于交媾。为什么人类的什么活动都可以写,偏偏性要成为文学的禁区呢?

    不,未央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被旧式教育培养出来的保守的廖也夫,竟能容忍她那些隐晦而暧昧的关于性和性交的诗。她记得即或如杜拉斯那般严肃的新小说作家,也曾尝试过情色小说的写作,并且激情四射。那是因为,所有深陷其中的人们是绝不会一边做爱,一边以此为耻的。

    未央无从知道老廖是怎样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老社长的,亦不知他是不是把她那些所谓淫秽的诗歌给了老社长。老社长曾赶上“五四”的尾巴,又投身革命,进过延安鲁艺,一直严格坚守着革命文艺的正确方向。然而这个近乎于僵化的老革命,怎么会毫不迟疑地就把未央这种人调进了出版社?他真的读过未央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色情诗吗?还是,他仅凭一面之缘,就信任了这个来自郊区文化馆的才女?

    事实上,未央并非等闲之辈,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即或她的诗不是最好的,但诗的内容却已经足以令人震撼。她的诗名伴随着那个激越而又斑驳的岁月广为传诵。她在她的诗中激进过,朦胧过,反思过,创新过,直到,诗行中凸显出赤裸裸的性。一些人读过之后感慨万千,说,就仿佛是他们自己在做爱。

    于是未央成为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不过她知道自己所以出名,完全是因为诗中的内容。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流诗人,但却能毫无争议地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学“弄潮儿”。只是自从被调进保守而沉闷的出版社,无论你曾经怎样星光璀璨,都将被整齐划一地踩进平庸的烂泥里。在社里,作为一个编辑最起码的标准是,你是否能编出获奖或畅销的书。这两条是出版社评价编辑优劣的唯一标准。每个人都毫无例外。

    当尘埃落定,未央终于收束了她的羽毛。她所以能沉寂下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报答廖也夫的知遇之恩。她的乡村背景曾让她一度自惭形秽,甚而穷困潦倒,被一些出身城市的编辑所蔑视。是老廖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进入出版社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力脱去你那女诗人的做派。

    未央从此终止了她的放荡不羁,甚至连北师大毕业生的背景都尽力抹去。她几乎是以哀兵之势,开始了出版社的漫漫生涯。从编务、校对开始,直到终于拥有了独立编书的资格。这时候她的诗人身份竟鬼使神差地派上用场,那些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文学评论家乃至艺术家的朋友,成为了她工作中丰厚的资源。她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版他们的文学及艺术类作品。一些人因为未央,甚至不在乎稿酬的多少。于是未央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把朋友们的书做好。在编辑、校对、装帧、纸张、印刷等诸多环节上她从来一丝不苟,直到作者拿到让他们满意至极的样书。

    然而阴差阳错,她就是踏上了林铁军那趟命定的电梯。事实上,自从她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就不再有回头路了,即或悔之晚矣。为什么她明明不喜欢这个男人,更无须对他趋炎附势,却犹豫之间,选择了进入?如此分明的阵线有目共睹,她怎么一时疏忽,就站在宿敌林铁军的对面?

    显然正春风得意的林铁军并无恶意。他只是诙谐地说,看来咱们是社里最敬业的人了。未央对林铁军的搭讪不知如何应对,她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然后低下头,笃定什么也不说。她想只要能熬过这漫长的几十秒。

    她开始在心里默默思忖,敬业不敬业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十多年来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并不是为了得到上司的夸奖,甚至都不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所以认真做事其实只为了朋友,为了报答他们肯把自己的心血托付给她出版,仅此而已。

    在林铁军居高临下的凝视下,她此刻想到的就是这些。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甚至觉得很骄傲。不过,在这样的时刻想到这些似乎过于奢华了,她于是再度看了看表。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林铁军的声音。为什么,咱们要这么晚才离开办公室?

    于是她第一次抬起头看对面的林铁军。在电梯的顶光中,她突然发现那个男人其实很英俊。是那种很冷的英俊,坚硬的线条中充满力量。而她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端详过这个男人。那一刻一些莫名其妙的暗影遍布他的脸颊,让那些很硬的棱角凸现了出来。当然她并没有因为这个男人的冷峻而心有所动,如果他不是林铁军而是别的什么男人,哪怕陌生人,她或许都会情不自禁地加以留意。

    她只是觉得这一刻在这里看到的男人和平时不一样。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他的印象。她从来看不上他这种势利小人。他的轻狂得志,让很多人都见识了什么叫“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为此她对他愈加嗤之以鼻。

    我读了你的诗集,林铁军再度主动搭话,很喜欢?

    未央惶惑不安起来,心想,他怎么会看过我的诗集。

    老廖把你的诗稿拿给我,问我能不能出版。

    不不,未央奋力为自己辩解,那不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在咱们社出版呢?既然那些诗写得那么美。

    我确实不想……

    我已经签完出版合同了,不,不如说,我已经被你的诗打动了。

    我真的,老廖他……

    忽然“咣当”一声,电梯猛地震动起来。震力之大,甚至将未央抛了起来,幸亏林铁军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在激烈的震动中,未央本能地蜷缩在林铁军的怀中。在这一刻,是否宿敌似乎已无关紧要。他们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停在半空中的电梯不再抖动。

    紧接着未央挣脱了林铁军的怀抱。她几乎不敢想象刚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刻,更不敢回味在那个男人怀抱中度过的几乎绝望的那一刻。接下来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前看。她只是觉出电梯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像鬼火般闪烁。

    未央不由得紧张起来,我们到一楼了?这是未央在电梯里第一次主动和林铁军说话。

    好像是吧。林铁军回答,并试图拉开电梯紧闭的金属门。

    但紧接着,几秒钟后,那明明暗暗的灯光全都熄灭了,电梯陷入一片黑暗。

    林铁军一边高声喊叫着,一边奋力拉扯电梯的门。但几经周折后,才意识到故障的严重性。电梯外显然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们。

    黑暗中,未央和林铁军都不再讲话,一片莫名的沉寂。

    不用怕。这电梯很新,或者只是短暂的停电。林铁军本能地安慰未央。

    未央无声。她此刻正在努力搜寻着书包里的手机。她觉得有了手机他们就可能迅速获救,所以她没有在意林铁军的安抚。

    我可能忘在办公室了。未央沮丧的语调。

    什么?

    手机。未央说,那么,你打吧,门卫,或者霏霏,随便出版社的什么人,实在不行,就110。

    静寂。未央以为林铁军也在找他的手机,但等来等去却没有声音。再问,你怎么不打?

    我的手机在汽车里。而办公室的手机,我从来都不带回家。

    你,你这个人,就因为你能有两个手机么?未央一下子凉了半截。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抱怨谁。

    总会有办法的。林铁军平静的语调。

    然后他们就不再说话。事实上他们也不知该怎样交流,那种相识多年又无比陌生的感觉。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林铁军。他知道未央是不会主动讲话的。她一向我行我素,对不喜欢的人不屑一顾,对不喜欢的上司敬而远之,甚至不敬。但林铁军就不一样了,在出版社他万人之上,一呼百应。他当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无须在乎未央这种区区小卒。于是他此刻仍旧高高在上,仿佛施舍般对看不见的未央说,你不要心存芥蒂。

    未央对此莫名其妙的话语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只能坚守沉默。

    其实,我比老廖更能读懂你的诗。毕竟我们是同龄人。

    未央愈加无法作答,尤其不喜欢他中伤老廖。

    所以我可能更欣赏你。如果不是在今天这样的偶遇中,我不会对你说这些。

    未央唯有默不作声,因为她不喜欢林铁军一开口,就和老廖扯上关系。

    大家都知道万末是老廖的老同学。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但却是我满怀敬意地为万末举行了葬礼,这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之间不是没有恩怨,而是我主动摒弃了恩怨。所以并不像老廖到处说的那样,我对他所有的同僚都斩尽杀绝。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对你说。但我对万末说过了,她说她能理解我。她之于我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母亲,这是老廖那种人根本不能理解的。总之无论万末还是你,我都十分敬重,我甚至羡慕廖也夫能有你们这样的红颜知己。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他身上的那种乡村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你们就觉不出来吗?但你们就是一如既往地追随他,哪怕他已雄风不再。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老廖确实有魅力呢,还是你们这些女人为人宽厚?为什么老廖能让那么多女人接纳,并不离不弃,而且都是优秀女人?我这样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老廖这人确乎不是等闲之辈。

    林铁军的直言不讳,让未央惊讶无比。但她还是无法作答。说什么呢?老廖,还是追随老廖的那些女人,连同她自己?

    我刚才的这番话确乎掏心掏肺,或者伤害到你了,但绝不是我的本意。所以,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哪怕反击?

    未央依旧沉默不语。

    至少我们应该坦诚相见。

    一定要说么?未央踟蹰。

    不是,无所谓的,你随便。

    那么,我,我只是关心我编的那些书。

    还应该包括你写的那些诗吧。

    对我来说,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只是尽着编辑的本分。

    岂不可惜,我确实喜欢老廖为你编的那本诗集。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年轻……

    社里已决定任命你做文学编室主任,你没意见吧?

    不不,这怎么可能?黑暗中可以想见未央的诚惶诚恐。不,我不想做。未央本能地抵触着。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社里的决定。所以刚才在电梯口见到你,我觉得真是巧了,刚好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不,林社长,我真的不想做那些,我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更不可能去领导别人。

    你知道,我其实一直都想提倡一种精英风尚,在社里,有“离骚”精神的编辑越来越少了。所有的人都在向钱看,但市场畅销的书一定就是好书吗?

    然后,一只看不见的手伸过来。那是林铁军递过来的西服上衣。那上衣夹带着他的气味和体温。未央觉得此情此景太戏剧化了。于是她推开了他的好意。

    接下来,更长的沉默,好像已无话可说,加之盛情被拒绝的那种尴尬。

    再说话的时候,林铁军变得咄咄逼人。听说你曾经把我比作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拉斯蒂涅。外省人。来到巴黎。靠女人飞黄腾达。你调查过我的历史啦?

    我?未央沉吟着反唇相讥,我说过,或没说过,有什么两样?你难道不是拉斯蒂涅式的人物吗?既然他已经永恒。

    不错,我是来自外省,并且小镇。能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考上了临江大学。我的博士生导师之于我,一如精神父亲。没有他,当然就不会有我的今天。但我们反目,因为我娶了他的女儿。他可以因我而骄傲,却不能接受我成为他的女婿。所以他比所谓的拉斯蒂涅还要虚伪,他骨子里的劣根性是在世俗中暴露出来的。幸好我妻子没有那么庸俗。她比我大十岁,但她爱我。这是不是就更像巴黎的名利场啦?接下来的奋斗就靠我自己了,这些你们都看到了。按你们的话说,我是官迷,只想往上爬。但请问,单单靠廖也夫那种猥琐书生就能支撑出版社吗?现在是市场经济,图书要靠资本运作。所以老廖早就落伍了,你们愿意跟着他去喝西北风吗?你们只看到我追名逐利,却忽略了我重振出版社的愿望。只有我能让这个烂摊子一样的单位起死回生,你不相信我吗?

    当然,我情愿相信你。未央说。

    可惜这些话我一直没有机会对大家表白。你是第一个听到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就算是被锁在这冷冰冰的电梯里,但你见证了。所以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

    然后,又是沉默,他们有无数可以沉默的时间。

    再然后,如淙淙流水,淌出来未央低沉而又好听的声音。我,所以要追随老廖,因为,是他把我从乡下调进出版社,从而改变了我的人生和命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也许你是对的。

    这就如同我至今单身,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爱过,本可以拥有婚姻,但我背叛了。背叛了,便没有退路,这是我此生最沉重的教训。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所选择的,总是那条最危险的路。但我的男友爱我,如生命,为此他写出过很多唯美的诗。而我,却宁可生活得像垃圾一样,慢慢烂掉。于是我们在爱情中相互角逐,坚守着各自的信念。直到他突然死去,在饥饿中放弃了他的生命……

    就是说,他用他的死颠覆了你的人生?

    从此,我只想出版那些唯美的书籍。很简单的愿望。

    所以……

    是的。

    然后,一股异样的温暖,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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