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中,沈远并没有告诉康铮为什么要见面。只说必须尽快见到他。尽管康铮反复强调他今晚有演出,但无论多晚,沈远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你必须来。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甚至潸然泪下。尽管电话那端的康铮不曾看到,却还是觉出了她的满心悲伤。于是康铮说,无论多晚,我都会去。
沈远黄昏时分就来到“日落咖啡”。她知道可能来得太早了。但她已无法独自在家,面对那么可怕的最后通牒。
她坐在她喜欢的位子上。窗外是一直伸向转弯处的狭窄小路。路两旁的建筑古老而衰败,却能在日落时分看到悬挂在两侧建筑物中间的夕阳。那金色的光照模糊了所有景观。你所能感受到的唯有那迷蒙而刺眼的光团。但她已久违了欣赏这辉煌落日的浪漫,对于这种近乎于奢侈的享受早已陌生。当然她依旧怀念这里,怀念这里静静的情调,怀念,那些曾经和康铮一道度过的美好时光。
她知道,这时候康铮的音乐会还没开始。所以她将在这里等上整整一个晚上。是的她曾经举棋不定,不知道在林铁军和康铮之间到底该选择谁。康铮就像须臾不能离开的空气和阳光,但她却阴差阳错地最终选择了林铁军,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已不再爱他。
慢慢地她觉得什么都可以放弃,甚至婚姻。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无比沮丧。对她来说有没有爱情已不是症结,她只是不愿看到林铁军落难。尽管,他已经让她颜面尽失。如今,她对林铁军的牵绊,一如当年对康铮。她可以失去他,却不能伤害他。尤其在这种危急时刻,她更要帮助他。电话中,她就是这样对康铮说的。
当康铮终于坐在她对面,她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但她还是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哽咽中说不出她想要说的话。于是康铮坐到沈远身边,紧搂住她的肩膀,任凭她在他胸前伤心哭泣。
这个混蛋。这是康铮发出的第一声怒吼。其实我早就听说了他和那个女孩的事。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说实话,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其实根本就配不上你。
事已至此,我不能袖手旁观,毕竟他是我丈夫。
既然他这样对你,为什么不离开?
所以,你要帮我。
好啊,说吧,怎么帮?揍那个混蛋一顿?
我是说,那女孩。
你什么意思?康铮一脸的茫然。
娶她。
娶谁?
那个女孩。
你被那混蛋逼魔怔了吧?你是在奚落我呢,还是在作践你自己?
我都想好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娶她。带她走。去美国。以我的感觉,她会喜欢你这种艺术家的。在你身上,有一种让她难以拒绝的诱惑力。你是美国人,单身,又是艺术家。除非她真的鬼迷心窍,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康铮抓住沈远的下巴朝向他。你是真的疯了,还是被那个混蛋逼的?亏你想得出这么下作的主意,还要把我也牵扯进去。你以为我娶了那女孩就风平浪静了?没有这女孩也会有别人。他一生都不可能安静下来,除非他死了。
但是,我不想他死,你听明白了吗?答应我,娶那个女孩,带她走。
是交易吗?
至少让她爱上你,让她从此不再纠缠林铁军。就算是,为了我。
就是说,这一切,你早就设计好了,就等着我就范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就算是我们之间没有了爱,但至少还有旧情吧?
也许,当然,我做的这些很卑鄙。但绝望中,也唯有出此下策了。我知道,这对你确实不公平,但这是救他的唯一出路了。答应我,娶她,带她去美国。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让她离开出版社。
你就那么在乎他?
我不是在乎他,而是要救他。相信我,我见过那女孩,很美的,说不定你真会喜欢她。她听了你的长笛曲后也会迷上你,就像,当初的我。她会崇拜你,爱戴你,将你奉若神明……
你怎么可能知道她会怎样?
你不会让她失望的,对吧?
但你,却又一次让我失望了。
她扬言要把林铁军告上纪检委。她说她要毁了这一切,哪怕鱼死网破。她不甘心就这样被抛弃,她说她握有林铁军所有的秘密。以她的疯狂,她肯定说到做到……
所以你才会出此下策,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是哈佛的学生了。
我只想让他继续工作在他热爱的岗位上。他那么敬业,那么雄心勃勃,满怀理想……
你肯定已经病入膏肓了。
就是说,你答应见见那女孩了?
既然你们都捏弄好了。
明晚,明晚行吗?我带她去看你的演出。
在一番艰苦的角逐后,他们离开“日落咖啡”。午夜清冷的小街上了无人迹,他们相互依偎着,手牵着手,就像儿时那样,两小无猜。
在沈远家门前,他们停下来。康铮放开沈远的手,说,你不觉得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
或者上去,喝一杯?那一刻,沈远真的想把康铮带回家。
我怎么可能见那个混蛋。康铮转身离开。
沈远想说,其实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却欲言又止。回想那些遥远的往事,但往事终究迷茫。或者,她是想,让欲望做实他们的交换,以报答,康铮为她做出的那些牺牲。但她最终还是关上了身后的门。在纱帘后凝望康铮远去的身影。他的影子被路灯拉扯得忽短忽长,歪歪扭扭,直到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当沈远得到了康铮的首肯,才把霏霏再度请来。在家里,她不知已多少次接待过霏霏了,甚至让她在他们的客房留宿。从林铁军迷离的目光中,她立刻洞穿了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无论是言语间的相互默契,还是举手投足的自然随便,都让她觉得他们的肉体已经相互给予了。她觉得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天经地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呢。尤其她曾留学海外,对这种自由交媾的行为就更是司空见惯,所以她并不特别在意他们的身体关系。
郁霏霏坐在沈远对面泪流满面。她说他曾经那么爱我。却突然之间抛弃了我,让我难以理解。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了,他要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我?不不,他不是冷酷,简直就是没有人性的畜生。或者您根本无从知道,我已经为他做过至少三次人工流产。甚至刚刚做完手术,他就在疼痛和鲜血中折磨我。为了他的欲望,我从未拒绝过。哪怕做完就死,对我来说也是值得的。我是不是很贱?在社里,我事事处处为他着想,让他舒服得如皇帝一般。他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毫无征兆地就一脚把我踢开呢?如果换上您,您能咽下这口气吗?您能像我这样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吗?
郁霏霏声泪俱下,仿佛声讨的这个男人不是沈远的丈夫。而此时此刻倾诉的对象,也不是林铁军的老婆。说到愤恨处霏霏慷慨激昂,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就这样把我踢进发行科就完了,有那么容易吗?他难道真的不怕那些他徇私枉法的证据吗?
沈远为霏霏削了一只苹果,然后不动声色地说,如果这是一部黑幕电影,你这种明目张胆地将自己暴露出来的人,很可能会成为无端消失的人,就像好莱坞的那些警匪片。
您还是那么爱他?简直不可思议。知道吗,您每一次留我在楼下的客房过夜,他都会在黑暗中和我亲近。您难道没有觉察,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响动?就仿佛您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任凭我在您的家中为所欲为。高潮时,他甚至不制止我的喊叫。我知道楼上楼下仅隔着一层木板,您难道就听不到我们的呻吟和喘息?或者您在哭泣?我们也听不到。因为那一刻,他正忙着把我带到他想要的那个世界。
沈远将削好的苹果递给霏霏。你这么形容是不是太过分了?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你们将一损俱损?
我怎么会不理解您的心情呢?您那么雍容大度,温文尔雅,不像林社长那么无情无义。所以他终究是乡下来的势利小人,和我一样,我们才是那种臭味相投的无耻之徒。只是我一直不能理解以您的高贵,怎么能接受林社长那种背信弃义的人呢?
因为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我是他的人。
所以您不在乎他风流成性,甚至以某种鸨母般的姿态纵容他。我怎么觉得您就像大唐后宫的那位长孙皇后呢?您好像从不在意我们这些小妾和您的君王巫山云雨。您或者早就超越了那个争风吃醋的阶段,您只想以“母仪天下”来证明您的存在。
你听着,我只是不想在女人之间发起战争。在这个不平等的男权社会中女人都不容易。你为他喝酒喝到吐血,做爱做到人工流产,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欲望,还是爱情?抑或你曾拥有的权力?而这些,真的值得你用肉体和尊严去换取吗?
您以为我还有尊严可言吗?他当着整个出版社的面把我踩在了烂泥里。我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接下来就只有破釜沉舟了。您不觉得我是在为我的尊严而战吗?
不过据我所知,他或许并不想让你遭到唾弃。他只是不满意发行科的工作,才将你安排到那个岗位上……
笑话!您知道什么?发行科甚至都不在出版社大楼里,不过是在新华书店的院里租了几间破房子罢了。那是只有刘和平那种缺心眼的女人才能呆的地方,我怎么可能甘心被发配到那种地方呢?
我记得林铁军说过,社里的发行一直是瓶颈,跟不上眼下图书市场的节奏。尽管刘和平非常努力,却一直很难打开局面,但你去了肯定就不一样了。
郁霏霏的眼睛里倏忽闪出光来,但很快就又黯淡了下来,她说,不,您不要欺骗我,我是绝不会放弃战斗的。
可是,我觉得,霏霏,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就算是林铁军为了保全他自己,也不会任你鱼死网破的。沈远说着站起来,轻轻拍拍霏霏的肩膀,你不介意我们今晚一起去听音乐会吧?
音乐会?之前,您通知过我吗?郁霏霏警觉地看着沈远。
邀请你是因为你是艺术家。听那些乐曲会让你觉得,出版社的那些蝇营狗苟什么也不是,甚至林铁军也什么都不是。或许在艺术上,我们才是真正的知音。而嫁给林铁军最大的遗憾,就是永远失去了和艺术的对话。这是我真实而切肤的感受,这些你或许永远都不能理解。
霏霏同意了去听那场音乐会。这让沈远无比快慰。她说,其实她最想让霏霏听到的,是那首悠扬的长笛曲。那是德彪西最著名的《西琳克丝》。那晚当康铮拿着他的长笛在黑暗中走上来,忽然之间,金色光束像瀑布一般洒满舞台。那一刻沈远看到了霏霏由衷的震撼。然后,德彪西的乐曲就在康铮的气息中开始了。那么纯净而甜美的笛声在康铮的演奏中娓娓道来。那一刻,无论谁,都会被这天籁一般的笛声所陶醉。
霏霏当然想不到长笛手是沈远的表亲,更想不到演出后他们会共进晚餐。在如此艺术的氛围中,霏霏当然不能再提社里的烂事,她觉得确实就像沈远说的,此时此刻,自己已经被音乐净化了。席间沈远、康铮话语默契,一看便知血浓于水。康铮对霏霏也颇有好感,话语间无意透露出,他的父母多年前就已移居美国,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美国人。只是他并不喜欢美国的生活,才又应聘国内的交响乐团。
兴奋中,霏霏也说了她的经历。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单纯的从前。她说她曾经是舞蹈班最有前途的学员,汇报演出中所有的独舞都是她完成的。为此她的指导老师对她寄予厚望,他甚至以一种近乎于爱的目光在欣赏她。那时候和她一道跳双人舞的男孩也爱上了她。他们青梅竹马,伴随着一天天长大,自然开始相互吸引。但那个父亲般的指导老师不愿放弃她,觉得一旦情窦开启,任其发展,她就很可能做不成舞蹈家了。于是他给予她更苛刻的训练,更紧张的排演,甚至将原本珠联璧合的舞伴拆散。然后老师就牢牢控制了她,并许愿将她培养为最杰出的艺术家。这有点像《红菱艳》那部好莱坞电影,但舞蹈界的故事就是这么大同小异。或许她对所谓的成功太急切了,于是和老师有了第一次,就有了以后的很多次。慢慢地男孩觉出了她的疏远,又无意中看到老师在侧幕亲吻她。于是男孩忍无可忍,托举时故意加快了旋转速度。然后将霏霏抛出很高很远,重重摔到地板上。霏霏当即多处骨折,从此,彻底破灭了她的明星梦。
直到饭店打烊他们才离开。康铮将沈远和霏霏送回家时已是午夜。沈远再度邀请霏霏在家中过夜,她看出,霏霏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康铮。
霏霏走进客房前突然问沈远,您当初为什么不选择长笛手?
沈远稍稍迟疑片刻,然后坦诚地说,我们是近亲。没办法,双方的父母都不同意,尽管我们表示不要孩子。然后他的父母就带走了他。到美国后我们也曾多次见面,然而大凡做爱时总是忧虑重重。我们都知道那是道看不见的障碍,但却终究难以逾越。后来他父母,也就是我的叔叔婶婶,为他找了一个华裔女孩。但半年后他们就离婚了。不久后他追随我回到国内,但那时我已经有了林铁军。我知道林铁军并不是我想要的人,但他说,我就是他永生永世的那个女人,显然他欺骗了他自己。
第二天霏霏听到窗外的鸟鸣。她觉得这是她住在这里的一个最美妙的早晨。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欢愉在激励着她。她迷迷糊糊走进厨房,咖啡和面包的浓香让她感动得直想大哭。她觉得她已经不在乎林铁军了,自然也就不再那么仇视沈远了。
餐桌上,沈远开始讲述康铮的经历……
您用如此动情的语言介绍您的表亲,郁霏霏问,为什么?就为了让我爱上这个您现在依然在爱的男人?如果我真的爱上他呢?您会不会伤感,进而破坏掉我们的感情?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么,您以为有了长笛手,就能把我从林铁军的生活中扯开吗?
这只是我的建议。
那么,您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宿命。对,宿命,这是雨果在《巴黎圣母院》扉页上的卷首语。他说,你想听吗?是的宿命,这个因剥蚀而变黑了的、深刻在石头上的大写的希腊字,那么粗率的形式和姿态,我们不知道是代表什么,好像是为了叫人明白那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的手写在那儿的,特别是这些字所封锁着的悲哀与不幸的意义……
郁霏霏站起来走到沈远身边,贴近她的耳朵。就是说,您不再在意您的长笛手了,您把他给我了?
郁霏霏说过之后离开沈远家。她终于知道这个早晨为什么会如此美妙了。
第二天林铁军从法兰克福回来。沈远并没有告诉他曾经发生的那些事。
不久后郁霏霏打来电话,希望能再次聆听康铮的音乐会。言语间甚至有种威胁的味道,意思是,要不要把林铁军送上法庭,就看沈远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长笛手了。霏霏说,您不能总是这样脚踩两只船,到头来掉进水中的只能是您自己。为什么您要让您爱的男人永远生活在晦暗中呢?就没有想过,那也是您对男人的不公平吗?
郁霏霏出言不逊,步步紧逼,又说,我知道,您在我见到康铮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您以为这只是您的权宜之计。您让一个杰出的艺术家来诱惑我,进而放弃对您丈夫的指控。所以您并不想真的让我接近您的长笛手,您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把您多年的情人让给我呢?是的,您后悔了,或者这只是您的骗局,所以您又拿走了您的长笛手,不让我再见到他。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拿走您的长笛手,就意味着把我的希望也拿走了。您言而无信,当然,换了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但我不会把说出的话,又吞回去,我希望您也能像我这样,说到做到。
沈远沉默着,听电话那端邪恶的宣泄。那么,接下来呢,事情当然还没有完。不过,我肯定不会再和那个禽兽不如的混蛋玩儿了。我已经刀枪入库,凤凰涅槃,但我所坚持的正义,却是无限期的。您一天不让我见到长笛手,我就一天誓不罢休。您要相信我说一不二的个性,对于我,您尤其不能背信弃义。以您的学历和教养,又在美国那边混过,您怎么还是喜欢道貌岸然呢?当然,我没有对您的人品说三道四的权力。总之,说吧,您到底是保护您的丈夫?还是舍不下那个长笛手?您当然不能两全其美,必须作出选择。而我,也不会像您那样贪婪到两个都要。是的,我只要其中的一个,随便谁。当然,您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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