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在发行上有所突破,刘和平甚至不惜掏自己腰包,去打点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奸佞书商。如此将全部心思进而整个性命去拼图书的销售量,也实在难为这个老实巴交的可怜女人了。她工作积极,但水平有限,于是愈加暴露出她的力不从心。她几乎以一种魔鬼训练般的方式折磨自己,并且已经将自己压榨得筋疲力尽了。
这个憔悴的女人刚过四十。既不曾风韵,也没有智慧。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肯干,任劳任怨,那种老黄牛式的,任何时代都会被讴歌弘扬,但却不见得就真正吃香。她就像龟兔赛跑中那个慢慢爬行却锲而不舍的乌龟,从没有放弃过对目标的追寻。
此次将发行科长的头衔赋予她,在人们看来也算实至名归。尽管她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期许,更不曾有过志在必夺的欲求。多少年来她始终一如既往,永远背负着责任心和使命感拼命工作。
刘和平来出版社前曾是新华书店的销售员,她所以能调来出版社,就因为她的销售业绩一直极为出色。她看似平庸凡常,却阅读过大量摆放在书架上等待售出的书。而她的销售业绩,也恰恰来自于她对那些书籍的了解。她能不厌其烦地向顾客讲述书的内容和含义,从而让她卖出的书和她读过的书刚好成正比。于是她连年成为新华书店的销售冠军,有一年甚至被评为出版系统的劳动模范。基于此,老社长才挖空心思地把她挖过来。
但自从刘和平被调进出版社,她就再没有往日的风光了。她变得黯淡平庸,风采不再,一开始很难接受这样的落差。你可以是书店的销售状元,却未必能成为出版社的推销专家。这是完全不同的两股劲,甚至和努力不努力都没关系。在书店,刘和平接触的只是个体,有基本的阅读体验就能应付读者。但出版社各个编室汇集而来的那些书籍,有些刘和平根本就看不懂。而和那些利益至上的狡诈书商往来应酬,又恰恰是刘和平这种老实人很难招架的。
刘和平很快就被边缘化,就算她不断向那位即将退休的老科长诚心讨教,却最终还是不谙其道。她显然没有老科长的老谋深算,亦不曾跟上日新月异的新潮流。于是刘和平逐渐被描述成一个很笨的女人,死心眼的女人,不开窍的女人,甚至难以调教的女人,直到超期服役的老科长不得不退休,刘和平才熬到了副科长的位置。或许,那也是因为她曾经有过劳动模范的光环。
自从林铁军接替老社长的位子,他就想对发行部门做一番调整。尤其当出版社面对转企压力,他就更不能容忍由刘和平这种庸人左右销售了。但毕竟刘和平是老社长调进来的,思前想后,林铁军最终还是依照前任布局,让她继续留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岗位上,刘和平才得以半死不活地固守一方。
但同时林铁军不动声色,悄然将畅销书的销售转移到了社里。尤其当霏霏调进社长办公室,就更是名正言顺地运作起社里的发行,让销售款源源不断地流进社长的小金库。尽管这种销售方式不被认可,但久而久之,人们还是火眼金睛,意识到已经是郁霏霏在操控新华书店以及“二渠道”的那些书商了。
随之林铁军的应酬也多起来,多就多在了那些书商。这足以证明,林铁军已将出版中最重要的环节握在自己手中,也就握住了出版社出出进进的大部分资金。
大凡林铁军和发行商之间的活动,大都不会出现刘和平的身影。显然刘和平那个温吞水般的团队已然出局,其中唯一可以利用的是刘和平亲自组建的策划部,而这个部门,也很快悄无声息地归到了霏霏麾下。当然郁霏霏不过是社长的传声筒,但很快她就不安于传声筒的位置了。她就像普希金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那个贪婪的老太婆,她不再满足于海边的木房子,甚至不再满足于被金鱼侍奉。是的,她对她未来的索要越来越贪得无厌,是的她不愿再做渔夫的妻子,而要做海上的女霸王。
不久后霏霏握有了林铁军的所有把柄。因为他和书商的任何交往,霏霏都无一例外地参与其中。只不过他们那时相亲相爱,共生共荣,无论在床上,还是在金钱的交易中。那时候霏霏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林铁军会和她分道扬镳。当然,如果他始终爱她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更不会恶语相向,反目成仇。然而偏偏他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或者他确实从未央的话语中意识到自己已身陷困境,不可救药。于是他义无反顾、不计后果地丢弃了霏霏。以他的如此意气用事,他或许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爱上谁,就会尽其所有地给予谁;反之恨上谁,也会不顾一切地伤害谁。为此他宁愿忽略掉那些由此而导致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而不惜断送自己的未来。
将郁霏霏干掉,是他兴致所至。那时候他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的飞扬跋扈。他讨厌霏霏总是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更不能容忍她像慈禧垂帘一般地把他当作牵线的木偶。是的他已经开始对霏霏的行径忍无可忍,他或者就等着这个爆发的时刻了。他甚至怀了某种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霏霏拉下马的意志,那时候他已经恨她恨到彻骨,恨到不在乎自己的乌纱帽,甚至恨到,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
所有的转折发生在林铁军再度前往“法兰克福书展”的飞机上。他独自一人,坐在宽大而舒适的公务舱。但漫漫十个小时的飞行却让他始终满心纠结。他越想越怕,以至不寒而栗。他于是问自己,有必要那么绝情,非要两败俱伤吗?他如此义无反顾的举动值得吗?他真的要把自己也逼上绝路吗?
不,令他不安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能否拥有未央的爱。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堪称知己的女人,他不想因任何闪失而最终失去她。是的,他已经在霏霏的酒席宴上名利场中石榴裙下,逗留得太久了。他确乎已厌倦了那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于是上天恩赐他在昏暗的电梯里,遇到未央,听她严厉而苛责的诸般质疑。
他所以才会只用几个小时(其中不包括他们绵长的做爱),就重新找回了那个曾经知识分子的自己。当重新回到如此纯粹而纯净的语境,那种真诚而兴奋的感觉简直让他难以言说。是的,那就是他想要的感觉,那久违了的,甚至已经被忘却了的,那种朴素而凝重的崇高。
这就是,那一刻,他为什么不想再等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立刻就发生了关系。是的就为了这一切,他决心洗心革面。而他洗心革面最掷地有声的动作,就是铲除异己,以清君侧。于是霏霏就成了那个第一个被干掉的人,成了他所有罪孽的替罪羊。既然,他已经下定决心改变这一切,以至于连过渡都没有,就快刀斩乱麻。他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尽快成为未央想要的那个人。他才不在乎是否惹怒霏霏,哪怕,霏霏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辜的。
是的他永远记得未央的话。她说您已经和人文精神相去甚远。您至多是个商人,抑或官僚市侩。这话无疑深深地刺痛了林铁军。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在黑暗中做爱了。他至今想起来依旧热血沸腾。是的他留恋和未央的每一个瞬间。他希望这个并不美丽的女人永远是他的。他这样想着便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离婚。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联想到这个字眼。这对他来说几乎是划时代的。是的他对此一直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命中的女人。但无论他和沈远怎样不再肌肤之亲,但意念中她将永远都是他的女人。哪怕云山雾海,红杏出墙,他知道他最终都会回到沈远身边。但是这一次他却真的想到了离婚,想到了要和未央共度所余的人生。这就意味着他将抛弃命定的女人,想到这些,他不禁不寒而栗。事实上他和未央不过萍水相逢,才刚刚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他怎么就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不不,林铁军想到这些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样想着便慢慢睡着了。甚至不再能听到飞机穿越云层的轰鸣声。但仿佛电击一般地,他忽然醒来,周身大汗,那一刻他紧紧抓住了座椅扶手,恍若置身于悬崖边上。他立刻想到霏霏的威胁,不知该怎样收拾那一片狼藉。他这才意识到霏霏的老谋深算,尽管她年轻、执拗,却绝非等闲之辈,居然早早就为自己留下后路,甚至在他们彼此相爱的时候。
然而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却是一股暖流,就仿佛突然停止跳动的心脏被注入了新的血液。于是险象环生中,他再度想到未央。他只有想到她时才会觉得温暖。是的,他还想和她千回百转,一生厮守。
然而倘霏霏决意鱼死网破,他就将失去现有的一切。
林铁军想到这些不禁心寒胆战。那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绝望与恐惧。那一刻飞机刚好遇上猛烈的气流,上下颠簸,一些人甚至绝望地喊叫起来。然而他竟生出某种释然,甚至渴望飞机失事,只要不再忍受霏霏带给他的那些紧张和忧虑。当他必须要面对气流和气流一样的霏霏时,他知道,如果还想活着,就必须妥协。他知道妥协就意味着,让步,然后,达成和解。他们何苦要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呢?
于是林铁军在飞往法兰克福的飞机上,完成了他毫不华丽的悲怆转身。他决意不再强硬,哪怕,仅仅是为了未央。
然后就有了林铁军闪电般归来对霏霏的任命。他不管这将在出版社引起怎样的骚动。他觉得他对霏霏的任命是无懈可击的,事实上这些年确实是她在经营社里的发行。所以他才敢理直气壮地宣称,郁霏霏担任发行科长应该是实至名归。他并且向窃窃私语的人群发问,那么你们认为谁更能胜任这个岗位呢?刘和平吗?会场下面一片哄笑。
林铁军引发的这场哄笑显然是羞辱性的。他甚至没有顾及到刘和平也在现场,或者就因为这个女人的默默无闻才总是被忽略。不过林铁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意识到他的出言不逊很可能伤害了那个无辜女人。于是话锋一转,开始对刘和平大加弘扬,从她在新华书店成为卖书标兵起,到目前她的策划部怎样引领时尚潮流。林铁军甚至现身说法,说他读研究生时就曾在刘和平的书店里买过书。当然,他确曾出入过那家书店,只是不可能记得刘和平那个平凡的售货员。接下来他又赞美刘和平的为人和工作态度,他说社里至今能称得上劳动模范的唯有刘和平。尽管她很难融入这个靠金钱杠杆平衡的社会,但她却依旧兢兢业业地尽着她的本分。她从来不追名逐利,患得患失,一如既往地把工作当作她的生命。我们中还有几个这样的同志?看看刘和平吧,我们许多人都应该感到愧悔的。
林铁军这样说着,竟然连自己都感动了。甚至觉得刘和平就是了不起,就是社里的骄傲,就应该提倡并发扬光大。待他终于说完了对刘和平的评价,自己首先站起来向刘和平鼓掌致敬。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毫无疑问地说明刘和平在人们心目的地位。林铁军这才真正意识到,事实上大家是尊重刘和平的。他后来听说人们为刘和平鼓掌的时候,她竟抖得筛糠一般,泪流满面。
总之无论刘和平被赞美到怎样的高度,都不能取代郁霏霏被任命为发行科长的现实。就像时代列车不能后退,螳臂不能挡车那样。然后便有了霏霏和刘和平之间的你推我搡,明争暗斗。直到霏霏将刘和平逼到死角,直到刘和平忍无可忍又无路可退,她才不得不敲响林铁军办公室的门,将怨恨和泪水洒满一地。
林铁军对霏霏和刘和平之间的争斗不是没有耳闻,但是他只能任凭这两个女人自生自灭。最终无论留下谁,他都可以接受。那段时日,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未央身上,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刘和平义无反顾地出现在他面前。
尽管林铁军心不在焉,但听过刘和平的委屈后,还是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他知道一旦惹怒霏霏必将酿下苦果,但倘若刘和平被逼急了,也会狗急跳墙,惹出麻烦。所以林铁军唯有采取怀柔政策,让刘和平觉得社长是理解她的。
然后就有了林铁军那个深切的拥抱。无论拥抱者还是被拥抱者,那一刻都是真诚的。
然而这深情款款的一个拥抱,却谁也想不到日后会种下怎样可怕的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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